0%
當時的月亮

當時的月亮

作者:蕎麥
最後還是一起上了計程車。她在位子上猶豫了一會兒,坐到後面。但他也並沒有坐到前面,而是擠進來跟她一起坐著。風很大。她把窗戶打開了。風吹得她的頭髮四處亂飛,她猜測這或許像是某些時刻的80年代:跟女人擠在一輛車的後座,她的頭髮在風裡飛起來。抒情總是屬於過去。他難以按捺的某種情緒,在風裡飄浮起來。
他們走出店,大街上顯得昏昏沉沉的,從繁複的文學編造的場景中走出來,現實世界顯得昏明未定。他問她住哪裡。「遠得很呢。」她說。他站在路邊躊躇著,「我送你回家?」「很遠呢。」她又說,也有點躊躇。
「是。」
「杜拉斯,杜拉斯你總讀過吧?她那種奇特的表達方式。那種生活。海邊。一對母女。」
「啊,對,孔雀。很久之前讀的了。總而言之他真的太棒了。多少人想學習他,但學不好。你寫的小說,總是讓我想到他。」
好像記憶力忽然湧上來了。他開始更加滔滔不絕。「我最喜歡的其實還不是美國那些作家,我喜歡法國小說……《弗蘭德公路》你讀過么?」
「不想再吃那邊的菜了。」
終於,終於等所有的菜都冷掉了。酒也喝完了。甚至煙也不剩幾根。在她屢次的暗示下,他終於說:「好了,我們走吧。」
「現在她在幹嘛?」她問。
「不錯的故事。」她謹慎地說。
「你還是讀一下《弗蘭德公路》吧。他那種描寫,寫到轟炸的炮火,他說就像是縫紉機。就是這樣的比喻。你一定要看。」
「你不該看的,沒什麼好看的。」
「挺不錯。你肯定讀了不少的卡佛。我那時候也特別喜歡卡佛。他那種準確,又出人意料……」
「難受,不抽煙就咳嗽。你聽。」他咳嗽了幾聲。
「長痘,不能喝。」她推了推杯子。
「哎。咳嗽。」
他又給她倒酒:「喝點酒吧。寫小說怎麼能不https://read.99csw.com喝酒?」
她這次看了他一眼,「理查德·福特。」
「沒有。就一包。」
「我不怎麼讀法國文學。」
首先,開心是她寫小說過程中最不可能出現的情緒。滿足?或許偶爾。其次,大概實驗文體是她最不喜歡的文體了。那些拚命進行各種實驗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沒有比老老實實寫一篇小說更正確的事情了,時代太花哨。但她沒說什麼,菜上了,她就認真地吃菜。就像對待寫小說一樣,她老老實實地應付這個人,抱著一種堅決的耐心。
「兩個人聊啊聊的。喝著酒,好像還挺高興的。其實在談讓那個女孩兒去流產……《白象一樣的群山》是么?」
而他回到家中,一直都沒有睡著。半夜他起來看書,被一種久違的東西刺|激得發抖。凌晨四點,他下了樓,抬起頭來可以看見自己書房亮著的燈光,還有一輪模模糊糊的月亮。那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回到了過去的某一個時刻,並且從此駐紮了下來。
「還在寫啊。」
他在80年代寫過詩,讀過大量小說,之後從商,這段告別文學的歷史某種程度上反而是件好事:在同齡人長時間被不合格的文學普遍消耗的情形下,他因為不在場而保持了當時的某種敏銳,以及一種鮮明的激|情。但正在這種激|情令她不得不冷冷地板起臉:在日常生活中與人討論文學並不是她的喜好。她用吸管喝著氣泡水,毫無興趣地聽著,而他倒更加興奮了。
「《水泊離家那麼近》。」
陰天。她先到了,點了氣泡水,端上來卻是出乎意料的一大瓶。他在門口徘徊了很久都沒有直接進來,而她則饒有趣味地透過玻璃看著他給自己打電話。她非常了解這些略有成就的中年人,他們在城市裡基本劃定了自己的勢力範圍,只在安全而熟悉的範圍內活動,模擬小型的呼風read.99csw.com喚雨。而她決定挑戰這一點,盡量展示一種陌生。電話里告訴他自己的座位號之後,他狐疑地走了進來,四處張望。她把菜單放在他面前,他點了咖啡,卻對著端上來的碟子猶豫不決。碟子上放著一杯咖啡及一小杯水。他詢問哪兒可以抽煙,女招待冷冷地告訴他只有到旋轉門外去。
幾次之後,他大概感到了不好意思,開始認真地喝起咖啡來,把香煙安慰似的放在桌上。
她微笑了一下。任何故事一點都沒價值,如果你不知道如何處理它的話,如果你找不到那個重要的東西。她總是找不到,這一點讓她煩透了。
她累得不行。過了30歲之後,她的精力變得相當有限,對人生的思考更加長遠,因此竭力避免要去應付別人。而現在這種夾雜著他總是忍不住要表現出來的兩性之間張力的對話讓她疲憊不堪。她一方面出於本能而隱約維持著這種張力,同時又不想讓它變得太過具有侵略性。同時,她不想談論文學,又希望從他的話里悟出點什麼偶然的真理。這使她心不在焉同時又用力辨識著。
「……一群男人在外面釣魚時竟然釣上來一具屍體。天哪。」他搖著頭。
「那就在附近隨便找一家吧。」她拿出手機查附近的飯店,最後他們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家小飯店。他有點不情願,但也沒提什麼意見。等他們真的坐下來吃飯的時候,煙令他徹底放鬆了。他推給她一支煙。她搖搖手。
「你男朋友是個怎麼樣的人?」他又問。
「當然還有伍爾芙。她太厲害了,《到燈塔去》,現在還有誰那麼寫東西?如果不是她來寫,那不過是一篇小小的隨筆就能解決的事情,卻被她寫成了經典。還有《海浪》那種完全意識流的……總之太棒了。」他忍不住又看了看煙。「我們還是吃飯吧。找個能抽煙的地方。」
「你一天要抽幾包煙?九九藏書
他把香煙拿出來,聞了聞,又放下了。
「不可能啊。女作家怎麼會不抽煙?」他把煙遞到她手上。她只好接過來,湊過去讓他給自己點煙。這一動作及其中那種微妙的意味因為太熟悉而她感到不快。她迅速坐遠了一點,把煙夾在手指上,任它自己燒著。他說起一個80年代還稍有名氣的女作家:「那個時候,她整天就是在抽煙,談文學。」
她確實是模仿了一段時間卡佛,後來知道了難度。總之什麼都是難的。
關於這件事她其實有點沒搞清楚,剛讀的時候她還以為是讓女孩子去隆胸,她讀的版本是那麼翻譯的:「吹進去一點空氣。」
但隱隱地,她又有了一點羡慕:他們那一代確實寫出過好的東西,而且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們那種自我毀滅式的生活方式帶來過狂喜,隨之打開了文學的天窗。就像他現在說的:「那個時候,發生的每件事情,不需要任何的技巧,你只需要把它寫下來,就是一篇好小說。」
「好。有空我會找來看。」
她還是笑了笑,「一個不談論寫作的人。」他以為這是抱怨,其實這是讚揚。但她倒也沒有特別想去糾正他的誤解。
「什麼?」
「那篇小說叫《水泊離家那麼近》。」
「於是我們就聊天,然後一起到了青島,一起住進了酒店……幾天之後我坐火車回來……她送我到車站。回想起來,一切都不真實。我想起那個車站,早晨霧氣靄靄,像是一幅畫,像是平面而非立體。」
「還有那個,跟卡佛有點像的……《石泉城》,好像就是寫底特律的。破產的工業城市。那個作家叫什麼來著?寫得也好。」
酒和煙令他放鬆,而他的放鬆則令她更加緊張,甚至開始胃脹氣了。他眼睛發亮,也不怎麼咳嗽了。80年代他才20多歲,而她才幾歲而已。這中間二十年左右的差距,形成了一個像是兩個平行世界:她九-九-藏-書覺得自己跟他並不真的身處同一個世界。而他正在,正在不可遏制地往過去滑去,她眼看著他,像菲茨傑拉德筆下的蓋茨比,逆水行舟。他就任憑自己滑過去……他語氣里也多了一些霧氣蒙蒙的部分……
「對你來說不難啊,怎麼會難呢?寫小說一定要覺得開心。要享受它。」他興緻勃勃地說,「我以前也寫,很開心。我寫的跟你不一樣,我喜歡博爾赫斯。我寫那種實驗性的小說。時間和空間都被重置了……一個人,他走進一間舊房子,想起了一些事,但那些事似乎又發生在未來……」
他知道自己挑對了一條道路,因此靠近了一點:「你肯定也喜歡海明威。那是真的大師。一男一女,他們是在一條鐵軌邊上么?他們聊天,還指著對面的山,說像白象一樣……是白象么?」
「是孔雀。」
他約她見面,這次只有他一個人。前一晚他們聊天時不小心營造出來的不合時宜的親密氛圍讓她有點懊悔,但更懊悔的是她發了自己寫的小說給他看。她想起自己已經多久沒再陷入這種無意義的糾纏了,這種開頭看上去是多麼熟悉,令人厭倦、警惕。她定了地方,一個高級酒店的咖啡廳,那裡有一種冷靜的氣氛,幾乎看不見什麼人,冷冰冰的款待方式在她眼裡才是性感的。而且那裡不能抽煙。
她往後退了退,心想自己斷然不會跟陌生人保持那麼短小而危險的距離。她去旅行的時候,只想在酒店裡游泳。她不會進行任何不夠享受的旅行,也不會接受陌生人的搭訕。而80年代,熱愛文學的女人們像一扇扇敞開的門。
「什麼?」
「啊是的,是的。還有去朋友家做客,朋友家竟然有一隻天鵝。好驚悚。這種日常的驚悚……」
沒有香煙他就無法開口跟她談些什麼。他們稍微談了談工作,談不出什麼來。他坐立不安,幾次催她另找地方吃飯,「還是去我朋友那兒吧九_九_藏_書?」
「你的小說我看完了。中間有一段令我想到了卡佛。」克服了最初的一點不適感之後,卡佛似乎是永遠不會錯的開頭。
開始了。80年代式的,沒有邊界不知節制的調情方法。
「不是天鵝,是孔雀。」
下車之後,她氣呼呼地走著。重溫著這種80年代的激|情中所包含著的骯髒感:一種迫切要獻身的,沒有邊界的激|情。她回到家,跑了步,出了一身汗之後洗了澡,然後坐在電腦前寫了一會兒小說,並在12點之前準時上床睡覺。
「她不可能再寫好了難道她不知道么?」她明白他腦海中那些固定的女作家形象:抽煙、喝酒,情感衝動而幼稚,缺乏理智。就是因為這個,她們一個個的老了,並且什麼都寫不出來了。
「那就忍忍吧。」
她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建議,但同時,她氣得發瘋。她並沒有把手抽回來,而是坦然讓他握著。「我的工作挺好的。」她感受著他手的溫度,溫熱地覆蓋在她冰涼的皮膚上。過了一會兒,他自己鬆開了手。
「焦慮啊。」她溫和地笑了笑。
「80年代就跟做夢一樣。太好玩了。每天都在玩,都在做夢。各種莫名其妙的事情。沒有目的的旅行。到處談戀愛。我記得有一次,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去青島,坐那種很破的中巴車……座椅離得太近,我不得不跟一個女孩面對面坐著,這麼近……」他靠近了她,比劃著。
「她是寫不好啦。那些厲害的人現在都寫不好了。」
說實話她煩死杜拉斯了。她的表情應該能看出來。
「挺好的吧?以後我可以講很多故事給你寫……」
他以極快的速度抓住了她的手:「你知道你應該寫小說的吧?你可以在我公司里隨便掛個職。然後你有錢生活下去,也可以自由地寫作……」
「怎麼會長痘呢……」
「你男朋友怎麼會讓你長痘呢。」
「要寫好太難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