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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花大盜與末日薔薇

採花大盜與末日薔薇

作者:涼炘
阿梁熟練地拆開花束。
「那梁哥,咱這都到了海邊兒了,接下來往哪兒走?」
阿梁不予回復,抓著兩件大皮氅,塞進摩托座子下面。

1

凌晨時分,眾多男女從酒吧、會所、影院中勾肩而出,三輛摩托沖刷著醉醺醺的人群,剝奪他們手中的玫瑰,風捲殘雲般的爭奪留下一地花瓣。
摩托車鄰近大白條子的時候,阿梁一伸手,將女人捧著的玫瑰花束一把扯進懷裡。
日子循環往複。我告訴阿梁,過了這橋,就是海南,海南盡頭,就是天涯海角。他說他不想過去,不想抵達天涯海角,他說他怕返程,他怕到時候不知去向。
塑料牌子上寫著「招聘精英」。
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在影像里,在眼光里。你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風一樣的自由,他們隨地大小便,像小狗留痕迹一樣,在中國各處的高速路邊撒尿。他們一包接一包地抽煙,彷彿尼古丁比氧氣還要重要百倍。他們搶劫搶得心都麻木,不感到心悸與愧疚。他們住最貴的酒店和最廉價的招待所,他們用一次性包裝的洗髮水,吃一盒盒的快餐,他們像是砍斷了雙腳的鳥,在風中休息,在風中前進,唯獨不能停下來。
「找工作?」
丁二擅長總結經驗,遠遠兒的就知道是藍色妖姬,薔薇亞綱中的極品,荷蘭人工製造,由白玫瑰在生長期染色而成。一束九十九朵結紮,雖是賤賣,仍能上千。
阿梁繼續說:「那麼,一份資源,二次利用,我們是不是在搞公益事業?啊?動動你的腦子!搶個屁的劫。」
丁二附和上一句:「咱這活兒安全得很!誰會為了一束玫瑰告警察呢?」
阿梁抬頭,視網膜里一片混沌。混沌之中,是那女人。
你看哪,自由,它也是讓阿梁無數次蒙在被窩裡痛哭的東西,丁大丁二睡得死,但是我聽得真,那麼真。
酒足飯飽,阿梁指著遠處的洗浴中心說:「走,先洗澡。」

2

「有沒有學歷?」
被無數個陌生女人用無數種當地方言罵,聽得耳朵發麻。五十六個民族,語言文化自然精深博大,丁二後來掛在嘴邊、記憶猶新的有三:赤佬馬、狗炮車、小雞籃子——文字難以描述得美滿。
丁二不管,只戴上手套,掏出車鑰匙「叮噹」地響。
畫面里,是油膩的頭髮、雜亂的胡茬、渾濁的眼睛,以及反光的腦門和三口白亮的牙。
丁二指了指埋頭痛哭的阿梁,說:「你看,我們大哥為了救你,都嚇壞了。」
寧波、溫州、福州、泉州,輾轉至廈門。
丁大問阿梁:「梁哥,咱們這也存了不少錢,找個地兒安個窩吧。」
三人就這樣,打一炮換個地方,以免引起人群注意。
汕頭、汕尾,惠州、廣州。
只見此人頭髮燙得亂卷,臉蛋子瘦得讓人心寒,嘴唇乾澀,嘴裏正咬著一桿英雄牌鋼筆。
一切就緒,他把胳膊肘子伸得老遠,手機自|拍相框里,三人面無表情。
圖紙上,一個箭頭把四樣兒鉛筆素描依次串聯起來:捧花女人,海綿保鮮箱,高速路標識,花店。
「大哥,這皮氅子是我爹祖傳的,保暖得很,丟不得。」
阿梁說:「對,一束花能讓女人開心,開心了吧?咱們把花搶回來,低價倒賣到花店裡頭,這意味著什麼啊?」
包裝紙、束帶、點綴用的滿天星、寄語卡片這些通通丟進垃圾桶https://read.99csw.com
花朵放在腳下。隨後單腿邁過綠色的公路護欄,停滯了一刻。
他端起這箱子,拿膝蓋頂開玻璃門,風鈴叮叮噹地晃。
「哥,她這不走路,原地杵著,怎麼動手啊?」
阿梁舉起酒杯來和丁二碰上一個。
「你們以為我要死?我自殺做什麼?」

4

7

前一天晚上,祖國另一個角落上,丁大和弟弟丁二剛剛被老爹踹出村口兒,並附上一句:「倆大小夥子,整日下地種苞米,上炕睡大覺,沒前途!滾出去!大城市混上一混!」
她端一杯溫涼的蜂蜜水,走進田野,走進新鮮的、黝黑的泥地。走進雜蟲、蚯蚓、蝴蝶、根莖的國。走進牛糞與溪渠,泥土味的雨花兒拍打臉頰。
突然,丁二放下飯碗,筷子一甩,扭頭對著他哥的大腿就是一拍,大喝一聲:「搶回來!賣回去!花店老闆再賣出去!一束花能讓另一個娘們兒再開心一回!」
沈薔薇從木屋裡漫步而出,去尋他。她穿著紅色的裙子。
丁大丁二兩個人張大了嘴,一齊向後扭頭半圈兒,看見時髦女子尖叫一聲,手機掉在地上,整個人嚇得發抖,大白條子明顯也是軟了。
記者疑惑:「白送?分毫不賺嗎?最初怎麼想到了這種方式?」
丁大嘴裏的蝦皮都不帶吐,連殼帶肉嚼碎了咽下去,他吧嗒著嘴皮子,聽起來噁心。沒辦法,太香了。他嚅囁著:「送花?就是讓自己媳婦開心嘛。」
阿梁無奈,盯著路上蹦躂而過的「摩的」,拿舌頭把前門牙舔了一圈兒。
丁大手長,舉著女人的相機對向四人。照片里:阿梁依舊孱弱,只是眼睛里多了幾分亮色。滷蛋依舊是滷蛋,丁大幹脆蓄起了鬍子,回歸原始。而三個男人之前,是一朵薔薇,嘟嘴做鬼臉。
「大哥,我倆都不是啥文化人兒,但是粗活累活都幹得起,不怕吃苦,您看給我倆安排個工地,還是什麼廠子的。最好安排到一起去,我們是弟兄倆,相互能有個照應。」
丁大突然開口:「可以啊!」
阿梁捂住丁大的嘴。
阿梁摟上兩個日夜陪伴身邊的丁家二兄弟,掏出手機來。自|拍相框里,高速路日夜的風賜三人粗糙臉頰,丁大丁二咧開嘴笑著,阿梁的眸子里遊走血絲,瞳仁好似一顆爆炸中的褐色恆星。
阿梁掀開摩托車尾巴上的鐵欄子,裏面裝一個泡沫箱。箱子里玫瑰擠得滿堂,久綠牌營養液的袋子擠在角落裡,化學藥水兒的氣味冒了出來。
丁大點頭。
到嘉興時正值二月十四情人節,滿街的花搶得三人手軟,花兒太多,買了十八個低溫箱才扛得下。連夜上滬昆高速,賣給上海的花店。
「噗!他這麼弱不禁風,還當你們大哥?!天哪,你倆也真行!」
本文選自涼炘新書《壞一壞》
虎泉路是一條酒吧街,阿梁車頭一扭拐進去,放慢了速度,拿眼睛掃視著稀鬆的行人。
阿梁把頭扭向丁大。
阿梁把嘴上的辣油一抹,抿一口啤酒問丁大:「知道男人為什麼給女人送花不?」
時值傍晚,摩托車上跨三人,車輪壓得發癟。老丁家傳下來的兩件大皮氅子隨風晃動,發動機粗劣地吼叫。
許久,在他們正前方一百米處,出現一個手捧玫瑰花束、面九九藏書色里洋溢歡愉的女人,側耳講著電話。亮粉色的包臀裙下兩條長腿,丁二伸長了脖子說:「我的天!好一雙大白條子!」
丁大丁二傻了眼,只見梁哥的手死死纏住她的腿,頭髮頂在女人的屁股上。胸口起伏,大口喘著氣。
江西有一道名吃叫作茄子干,茄皮需要蒸后配佐料晒乾。四人始終在途中,丁二就提議了:把這茄子干拿釘子釘在木板上。
阿梁一巴掌拍在丁大后脖子上:「可以個屁!」
直到他親手耕犁起平凡的土壤,並親眼看到土壤如何將花葉孕育。
等他再出來的時候,箱子輕得能飄起來,而他手上拿著一疊粉色紙幣。
丁二從小就留著光頭,腦門倍兒亮堂,搖起頭來好似一顆旋轉的滷蛋。
酒吧里衝出兩個穿著尖頭皮鞋的男人,其中之一大叫:「寶貝兒!你怎麼了!」
他聞到了薔薇手上淡淡的煙草味道,囫圇吞咽一隻茄子乾飯團。嚼了一口,酒汁米汁肉汁「撲哧」一聲炸開,順著喉嚨流下去。他眼皮止不住地顫,緩緩說了一句:「我操他大爺,羽化登仙,無欲無求。」
「低調低調別這麼大聲,來,包背上,走。」
丁大指著圖紙上的鋼筆字就問了:「大哥,你這個『採花大盜』是個啥子活兒啊?」
八二年的馬提尼四十八一杯,結賬都是阿梁結,並推開丁大的手,如此告誡二人:「寄錢歸家,給老爹寄些衣裳去,以及切勿淫|亂,留錢回村裡找正經姑娘,成婚生子。」
那是風與自由辦不到的事情。
當時四個人正坐在海邊眺望遠處夜燈璀璨的香港島,阿梁閉眼。
阿梁盒飯吃到一半,捂著頭感到頭暈,勉強發力說著:「不行的,經常在一處搞太容易火,搞出同行來就不好了,搶生意。」
「來,上車!」
丁大講不出話來,他眼前的女人大概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一點點胸脯都沒有,一點點緋紅暈開在臉蛋子上,眼睛里藏兩片水鄉。竟然賽過了曾經叱吒村中的柳家姑娘。
丁大告訴記者:「熙春的意思是溫暖之春,怎麼能晾褲衩、打麻將、賣豬肉呢?」
摩托拐過七八個街區,停在一間花店前面。
丁大謹慎地環顧四周,眉頭緊皺,盯著阿梁,偷偷摸摸講了一句:「大哥……你這是擺明了搞搶劫啊?」
又指著女人的腦殼說:「你趕緊回家!走吧!別給這添亂!」
花錢喝酒,蛤蜊煎裏面沸騰的油水加兩口馬提尼,半口食用陳醋,丁二再次欲|仙|欲|死。
到下一站時,茄子干已大功告成,包裹糯米、蒜蓉、酒麴、辣椒干與鮮魚肉,送到阿梁嘴裏。
阿梁抬起頭來,眼睛哭得紅腫,說起話來哽哽咽咽:「你他媽沒事幹翻護欄幹什麼?」
阿梁捏捏鼻子,低頭倒酒,感到智商之差距。
「俺們村競標承包魚池子!死狗村長收黑禮!才抽得上這……」
「嘿!回來!」
記者微笑點頭。
丁家兄弟手速絕倫,那是山區里篩苞米茬子抖摟出來的肌肉,抓起花束來如捋雞毛。一晚上能搶四十來束,將近八百來朵八成新的玫瑰,意味二十來張紅鈔票。丁二勸他哥:「你個莫雪雪(江蘇方言,說一個人傻做事不動腦子),每到一個地方,要先去網吧查地圖!」
女人的蘭花指朝污氣之後的摩托指過去,倆男人看見了玫瑰,撒腿朝摩托車跑去,一個啤酒瓶子飛過去。卻隻眼睜睜看著丁二肩膀上扛著的滷蛋反著路燈的光,一臉童真與無辜,愈來愈遠……
她越過小山坡,又是小山九_九_藏_書坡。
女人並不理睬他,只不停地抿著杯中的酒,以及酒里的苦滋味。
兩三個鐘頭后,三人出了門,丁二閉眼回味著方才拿腳踩在自己身上的女人,骨頭酥麻,半天走不出直線來。
丁大一臉茫然,他搞不清阿梁腦子裡裝著什麼細活兒。
「後備廂里擺那麼多玫瑰幹什麼,就你們這樣的,能追到誰?」
廈門的海風吹開這個男人油膩的劉海,撲鼻而來的凈是機油味與往日煙塵。
摩托擦著地飛出去,狠狠撞在護欄邊上。阿梁的腿腳不聽使喚,跌跌撞撞腿腳並用,隔著護欄抱住那女人,像是抱住一束紅光。
丁大指著遠處:「大哥,那兒還有一筆。」
而丁老爹呢,住不慣城裡的高樓,每日坐電梯都要捂著心口緊閉眼睛。
摩托車載著木板,穿過陽光爛漫的山野與平原。
「懂了沒?」阿梁問道。
她跨上了丁大的黑摩托,裙擺險些撕扯破,高跟鞋提在手裡,赤腳踩油門,開得飛快。回頭一陣笑聲,引得三個男人瘋跑出店。
「哎,沒有,哎。」
阿梁像掛衣服一樣,往丁家二人的脖子上掛項鏈,給丁大掛了一條十字架,丁二掛一個魚骨頭。老闆娘笑了,老闆娘五歲的女兒指著丁二的腦瓜說,萌萌噠。
「是,我倆找工作。」
糞便與新雨的結合,意味著養料的擴散,意味著新葉的飽滿,意味著花蕊的細密。
廈門晚風甜膩、滿眼翠綠,葉浪翻滾連同草地。
又對丁大說:「女人開心完了,花擺到家裡,枯了,萎了,扔了?啊?」

3

阿梁趴在車把上,他的腦子裡炸開一窩蜜蜂,頭痛欲裂。熱蜂蜜、熱花漿、熱牛奶似的東西通通炸開,把腦漿攪得發燙炘熱。一切光線都離開,一切榮辱都退化,像唱片失音時刺耳的鳴,「叮」——
摩托車在便民大排檔停下,大牡蠣上了整兩盆,三道秘汁淋透的蚌殼吃得丁二欲|仙|欲|死。
一身紅裙子,白色絲|襪脫離了這個時代。捧著一束藍花,頭戴一副黑色的耳機。把一根煙輕佻地投下崖壁。
丁二摸摸光頭,害羞得紅了臉:「哈哈,白送肯定是分毫不賺的,至於為什麼……實在是無可奉告,哈哈!」
丁大說:「抽根煙,急什麼,最後一票了,藍色妖姬吧?弄完上路。」
天哪,曾經他想做風一樣的人。高速路、摩托車、啤酒罐、「老子今天不做工」,只有這些東西才是他全部的夢想啊!
「那你們是幹嗎的,搞搖滾的?黑社會的?」
晨風好像新鮮薄荷。
「我叫沈薔薇,你們是幹什麼的,怎麼不講話?」
女人用花砸阿梁的頭頂,藍色妖姬散落一地。
薔薇說:「聰明!」

5

丁大問:「大妹子,你拍的照片,不會發成新聞吧?我們坐牢了怎麼辦?」
沈薔薇在日記里寫道:
破摩托車又拐三條街,阿梁指著地攤小巷子說:「來,換一身行頭,搞公益要有搞公益的樣子。」
二〇一四年,熙春巷已然從到處晾曬著褲衩內衣的居民巷,變身為鮮花店一條街。市政府撥款數十萬元,修建熙春公園,來配合這條香軟的、情侶密布四處、被遊人合影留念的民國老巷子。
他把鑰匙一掌拍進孔洞,車把險些擰斷。前輪騰空,後輪壓扁,阿梁像一支瘦弱的離弦箭。

6

丁二撿起https://read•99csw.com飄在地上的卡片,小聲念起來:「如果沒有你,贏了全世界又如何!」
丁大說:「你急個籃子,咱仨向來只留背影,你破什麼戒啊,你……」
阿梁坐在一場腳臭瀰漫的招聘會上。
裹著祖傳的破爛皮氅,這兄弟倆走下一輛屎黃色的大巴,眼前是一排鍋盔、烤餅店,一棟小白樓夾在中間,正是江城的人才市場,真是方便。一人交了五塊錢,進門轉悠半日,看到一身西裝的阿梁坐在角落裡,桌子上擺著一塊塑料牌子。
以致每搶一束,丁二竟心懷期待,期待著嶄新的方言。
阿梁捧著衛生紙咳了十下,聲音都咳沙啞,把紙對摺又擤了鼻涕,繼續說:「終於等到你,老子在這坐了大半天,黑壓壓一片全他媽大學生!」
後來,四人在高速路邊吃快餐,沈薔薇摟住阿梁,舉起手來說:「大家先別吃了,我有一個提議。」
熙春巷尾,環島路邊,夜半徒留礁石與細浪親昵的響兒。
咔嚓一聲,阿梁說:「媽的,不上相了。」
「可愛死了坐個屁啊?藝術品怎麼會賣給報社!」
可是這簡陋的生命死死抱著自己,大概以為自己要跳崖自殺。他打死也不放手,像是抱住星球末日里最後一個女人一樣。
丁二抱著女兒說:「這熙春巷巷尾的一家花店就是俺們開的。賣得便宜,情人節、七夕節,玫瑰花通通白送給情侶們。每年,我們還開著一輛大巴車,叫作『熙春一號』,沿著海、沿著長江的城市送給情侶們免費的花朵。這就攢下了人氣,生意就火爆。弄得大家都來開花店,這不,成了花店一條街了。」
偉大的事業向來跋山涉水。阿梁沒想到丁大丁二天生是塊料。
丁大連忙放下背包,拉鏈一扯,掏出一整條五星牌香煙往阿梁懷裡塞。
薔薇笑得厲害,舉起照相機,照片里,三個破衣亂髮的男人,閉著眼睛,嘴巴里脹得飽滿。
阿梁耳膜里灌滿了爭吵聲,一切嗡嗡作響。
薔薇是江西姑娘,做起江西菜來簡直一絕。樟樹清湯腌粉虎皮鴨,銀魚藕米豆腐餃子粑。
「好吧,那……我走嘍!」
一千三百畝,赤紅色花海盡在眼前。
她想:「這男人瘦得要命,像是被瘟疫毒害著。這身機車服不能陳舊得更誇張,這面容不能更憔悴,再也沒有比這更簡陋的生命了。」
三人順著長江走,武漢、黃岡、鄂州、黃石,武穴、九江、湖口、彭澤,安慶、池州、銅陵、蕪湖,南京、鎮江、常州、上海。
時間定格:2010/2/14。
阿梁說:「跟著我走,以後抽這個。」
三人酩酊在每個黃昏以及夜裡,狂風巨浪拍散了遊人,海灘於是空曠,聆聽那無所謂有無的汽笛。
隨即油門一擰,引擎里的小獸轟隆隆巨響,車尾冒出一陣濃煙,地磚上擦出一條橡膠黑印子。
三個來月,搶遍大半個長江,到了這會兒,嶄新的皮夾克和牛仔褲才穿出點兒滋味來:破洞、機油漬、灰土亂抹,顏色參差。煙臭味、洗髮水香味、風塵味,百味聚齊。
他拍拍二人的脊梁骨,深深感到智商之差距,於是又是一拍。
阿梁去哪裡了?阿梁找不到了。
他抬頭的時候,滿臉淚痕,他看見她的眼睛,好似打碎的多稜鏡。她也看見他的眼睛,好似將滅未滅的酥油燈。
丁大丁二咽了一口唾液,說不出話來。

8

阿梁不說話,示意二人再次上車。
那女人顧不上衣裝,癱在地上吱哇亂叫。
https://read.99csw.com女人笑了片刻,摸摸阿梁的頭髮,又摸摸丁二的光頭。縴手破新橙,吃罷了這一顆橙子,掀開門帘就走。
「你他媽有病!滾!滾啊!」
「可以啊!」她說:「這買賣是你們發明的?我也是異常地難以置信哪。」
「那就順著海走。」
滷蛋丁二,弓著脊樑,騎著女人的「小蜜蜂」落在最後。
「趕緊回家吧。」阿梁說,「神經病大半夜抱著玫瑰。」
丁大丁二西裝革履,打理著花店的日常工作。丁二的老婆又懷孕了,他還跟對門的夥計打賭一餐黃燜雞米飯,就賭這一回絕對是男孩。
她也聰明,掃了一眼便了解箇中滋味。
丁二從懷裡掏出一張塑料圖紙,那是去年阿梁所描繪的傑作。他把紙鋪開在木桌上給這女人看。
綠水亭台看得人麻木之至,終見海浪,頓覺開闊。於是停下,鎖了摩托車四處轉悠,幾個月來,阿梁的身體更瘦弱許多,立夏之日也戴著兩層口罩。走三步,五個咳嗽,走十步,一次戰慄。他說慢性咽炎並無大礙,兩個丁家肌肉男左右尾隨其後,這機車服黑手套大皮靴的排場,引得路人嘖嘖不絕。
四輛摩托停在居酒屋門口,三黑一粉,其中一輛車身凄慘,摔得掉漆。
「對了,要不,我跟著你們干吧?你們這行挺有創意。」
沈薔薇說她是自由攝影師,想要用影像記錄阿梁三人的生活。
阿梁把這條五星煙往背後一扔,從兜里掏出另兩包煙發給二人各一包。三個人把火點上,三股濁氣互噴臉頰。
相片自動生成了當時的日期:2009/11/09。
丁大丁二異口同聲:「操!中華!」
這一聲惹得會場足足靜了兩秒。
「天哪,那你們誰是大哥?」
男人弓著背,俯身除雜草。整日勞作,肌肉悄悄孕育,他用白毛巾擦汗,大喊大叫:「薔薇!快來!新品種長出芽兒來了!應該是成功了!」
大腿洗白的大號牛仔褲,兩條。背上印有骷髏、手槍、薔薇花的皮夾克,兩件。絨麵皮里的棕色短靴子,兩雙。一共花了四百五十塊。
來時幹了一票,臨走前決定再干一票,此地太美,阿梁說要多干一次。
二人專挑帶「會所」「會館」「公館」「西餐館」的地方跑,在那附近的街道上,十對情侶里至少三捧玫瑰。
「喂,有病吧?把我扯回來然後又不跟我講話?混賬。」
沈薔薇說:「你才神經病!我想給下面的浪花兒拍張照片,不跨過去怎麼拍?」
一張塑料圖紙,嘩啦啦鋪開在珞喻巷子北邊廣場的水泥地上,阿梁用它來詳述今後工作。
那是一個落單的女人,靠著一輛粉色小蜜蜂摩托,《羅馬假日》同款。她手捧一大束玫瑰,抽煙,甩頭髮,耳機里疊滿噪音,十幾步遠就聽得見。
上海夜燈旖旎,三人一起趴在黃浦江邊的圍欄上觀景,都戴著墨鏡,黑鏡片里反射著東方明珠的輪廓。
阿梁開始肆無忌憚地哭泣,只要他看到沈薔薇的眼睛,他就要哭一鼻子,哭濕了無數片口罩,哭得地動山搖,完全不像個男人。
阿梁一掃睏倦,抬起眼跳起來如獲至寶,上前走兩步,左右分別握著丁大和丁二的手,說了一句:「媽的!」
「哎他媽的,等不了了,磨嘰死,大半夜停這兒看風景?梁哥,我先去了?」
最後,三人來到一處地下停車場,拐了幾個牆角。那裡停著兩輛嶄新的改裝摩托。
丁二問丁大什麼是蒙蒙的,丁大一無所知。趁老闆娘在一旁招客,丁二跺腳嚇唬著小女兒,反咬一口,小屁崽子!你才蒙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