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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小愛

大城小愛

作者:劉文
「你不覺得噁心嗎?老不害臊的!」
我在樓下,看到他們兩個相攜著從車裡走出來,她關上車門,看到他的袖口髒了一塊,蘸了點口水給他擦。其間幾個學生滑著滑板從他們身邊穿過,他老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洗個澡,像剝皮一樣脫掉為了新工作買的昂貴西裝和裙子,看兩集電視劇,想到男朋友不在,所以舒舒服服地把腳蹺在茶几上。等到實在很餓了,才想起來去樓下問莉莉討教菜譜。
我順口問她住哪裡,她報了一個地址,是洛杉磯有名的富人區,全是獨棟別墅,別墅與別墅之間相隔著修剪精緻的花園和網球場。
在我望著手機發愣的瞬間,她又一連發了好幾條帶問號的消息過來,說不知道這些基本信息,都不知道和小姐妹說什麼,也沒辦法比較。
那天晚上,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在陽台上澆花,目光偷偷往下瞄,看到莉莉局促地坐在搖椅上,仰著脖子翹首以盼,時不時擺弄一下項鏈的位置。一有車經過,她立刻合上手中的書,引長了脖子眺望,夕陽照在她的後頸,在風中揚起的發梢襯得她格外動人。
莉莉還要了瓶菜單上最貴的清酒,裝在陶瓷杯里,就著鮟鱇魚肝和海膽,喝了一口又一口。
她一進門聞到茶香倒是眼睛一亮,連喝好幾口。
火鍋店依然是門庭若市,一群又一群人,聚在走廊上,抽著煙,吃著免費的花生。我好不容易擠到門口想要拿號碼牌的時候,超市裡見過的女人又不管不顧地插到了我面前。
我們去了中國城,要了大盤的炒麵和辣子雞,要了最便宜的啤酒,讓莉莉好好地哭了場,哭完之後還要把鼻涕擤在她好幾百塊的絲綢方巾裏面。
「她哪裡知道什麼菜譜,她從來都不做飯的。」男人竟然笑起來。
她等到「那個人」又催促了好幾回,才依依不捨地開車走了。
男朋友不喜歡油膩,也不吃辣。我開始和他一起去健身房跑步,吃煎好的三文魚搭配蘆筍和牛油果,周末的時候去海邊踩單車。
從停車場到奶茶店的那三分鐘就讓我們從頭濕到腳。我們點了麻辣燙,烤魚,又點了鮮蝦魷魚乾鍋,喝了熱乎乎的酸辣湯。
後來我有一次偷聽到莉莉和男人的爭吵。
她和女兒說了很久,雖然電話那頭的女孩一直在說「煩死了」,她緩慢地回答「那個人」的每一個問題,並且堅持對他說「晚安」和「我愛你」。
之後就是更加長久且響亮的哭泣,和緊跟其後的火熱的性|愛。
春天的時候,我終於找到了一份合同工,而且談上了還算穩定的男朋友。
我小時候,她喜歡炫耀我成績好,得獎,出書,大概結下了不少仇人,現在他們都等著看我摔跤跌跟頭的笑話。
莉莉也忙著打聽他是哪裡人,有沒有美國綠卡。我漸漸和她也懶得多說。她照例送自己做的菜來給我,我都借口自己很忙,讓她直接放在門口。
「就是要住得遠點。」她露出很少見的嬌羞的笑容。
我想要去拾起那張相片,莉莉立馬拉住了我,她特別誇張地慫了慫肩膀,說:「就一張照片,有什麼大不了的,來日方長,下次再照就好了。」
「我英文不好,你幫我翻譯翻譯吧。」她說。指著少女寫下的矯情、誇張、感性、支離破碎的幾句英文註解。
臨走前加了微信,她微信名叫莉莉,頭像是她女兒在跳芭蕾的照片。
「他不喜歡吃中餐,太油膩了。」
「不要等我。」
她瞭然地笑了;「我說我也年輕過吧。」
「麥克不喜歡吃中餐。」她突然說。
她有一搭沒一搭常常打電話過來。不合時宜地講一些瑣事,天氣涼天氣熱,哪家超市在派打折券,哪個品牌有折扣碼。在電話里,有時候她偶爾用蹩腳的英文沖誰吼兩句,然後又接著回來說要去吃新開的小龍蝦和烤魚店,我開著功放,一邊做些瑣事,她似乎比起得到我的回應,更享受傾訴的過程。
有一次莉莉非要來我家送飯給我。
之前在肩膀附近支棱著的碎發都不見了,變成非常利落的三七分齊耳短髮,耳朵和脖子上戴著配套的珍珠首飾,黑色襯衫裙的領子開到第三顆,隱隱露出蕾絲內衣的一角。她用系著絲巾的手一撥頭髮,撒發出一陣牡丹的香味。
莉莉的電話愈發頻繁。我逐漸習慣了她的存在。
因為這樣的情感太過龐大和私密,我默默放下了噴壺,退回房間,拉下了窗帘。
「我是真羡慕你們這些年輕人啊,腦子活絡,適應得快。我女兒現在英文說得可溜了,和我說中文反而不自然。」
「那你一般給他做九九藏書什麼啊?」
「他找我就是為了我能照顧他啊。我除了給他倒水,捶背,吸痰,還能做什麼呢?」
「可不是,我還是用梳子湊活一下得了。」
家裡除了啤酒沒什麼可以招待客人的,我勉強找到去年回國帶過來的雲南普洱茶,燒了開水,用參加招聘會得到的免費馬克杯泡了。
「我買了菜準備做飯,想問她宮保雞丁的菜譜。」
他看到我,很是不好意思,用腳尖把煙屁股都踢到草坪裏面去,給我讓開了路。
生活似乎在他們眼裡,只有不斷地考一百分,拿三好學生,工作,賺錢,嫁人,生小孩。
她一邊虎虎生風地用大湯勺兜底抄出散落在鍋底的牛肚和肥腸,一邊把各種燙熟的食物夾到我的盤子里,還自作主張給我加了一大筷子我向來很討厭吃的菠菜。她看我喝冰水,又發表了一大通女生不要喝冰的宣言,並且叫來侍應把我的冰水撤走換上熱茶。
我暗暗地想,莉莉看起來那麼土,也沒什麼文化,憑什麼就能住在郊外的富人區。
不知怎麼的,她的汽車消失在薄霧裡,卻讓我想起了我在浦東機場的安檢口,母親送我到海關處,哭得不能自已,而我卻因為終於自由了而暗自竊喜。等到我進了海關,無意中一回頭,從玻璃的反光里看到她弓著背,慢慢地向出口走去,心突然像被揪住了一樣難受。
他又點了根煙,一小點火光明明滅滅的。
我坐在她的車裡,窗外逐漸下起了淅淅瀝瀝的春雨,朦朧的霧氣從路兩旁的草坪里升起來,她在車裡掛了一個巨大的紅色中國結,放著齊秦和老狼的歌,讓我覺得彷彿回到了我那運河邊上的故鄉,也是在春天的時候,連著下淅淅瀝瀝的小雨。
又非要給我點一杯。
聖誕節那天,我冒雨去超市,卻發現才下午四點就打烊了,身形碩大的墨西哥婦女手裡托著烤雞和披薩,左右手邊各跟著兩個小孩,浩浩蕩蕩地往家裡走。
第二天我睡了個懶覺,起床看到院子里的莉莉又穿回了她平常的素色上衣,肥大的運動褲。
身後正裝打扮的侍應正用精緻的托盤端著黑鮪魚明太子茶泡飯。他看著奪門而出的莉莉皺起了眉頭。
小院裏面的茶几上,還放著兩杯泡好的茶,一碟堅果,一碟虎皮蛋糕卷。
「還好,還好。」她嘴上說著,臉上卻並沒有笑容,我們就默默地把小院和房間打掃了,把鑰匙裝進信封,再把信封封好,放到房東家的信箱里。臨出門前,我看到一張快立得相片落在垃圾桶旁邊。
後來她接到一個電話,用生硬的英語說完「我在市中心附近。馬上好。十分鐘之後來接你」,她風一般地消失了。
「個么你打包一份回去吃啊。」我建議。
「我也愛你。」
即使在最高檔的餐廳,她依然和別人格格不入,喝湯的時候發出很響的聲音,不小心又打翻了放芥末的碟子。從北海道空運過來的龍蝦她嫌太腥。
為了慶祝我痊癒,她開車帶去吃干鍋。我們在下暴雨的洛杉磯開了整整一個半小時,其間電閃雷鳴,她弓著背,臉色煞白,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
初夏,家裡的蚊蟲逐漸多起來,老式空調一天二十四小時吭哧吭哧地轉著。莉莉突然出現在門口,這回她帶來的不是自己做的食物,而是洛杉磯最著名的法式甜品店的禮盒,九種不同口味的蛋糕擺在精緻的白色盒子里,系著紫色緞帶。她顧左右而言他,我心想她要我幫的肯定是個不小的忙,默默地想了一百種不同的託辭,然後在知道她只是讓我幫她在學校附近找個臨時住處的時候,長出了一口氣。
這回不等我開口,她就先拍拍我的肩膀,問我是不是一個人來的。
我顧不上還有好幾道菜沒上,拉著莉莉就走。
我潦草地安撫了她幾句,許諾會多打電話回家。
「當然想啦。想我家門口那個菜市場,韭黃,空心菜,雞毛菜,什麼都能買到。我在這裏,想吃個韭黃炒雞蛋都吃不成。」
「我今天看中一個捲髮棒。」
「我頭髮太長了,發梢都開叉了,看起來像梅超風一樣。」
這天晚上,我破例主動和母親打了電話。她因為我的主動又驚又喜。我第一次詳細和她討論了我的工作和戀愛,然後在快三十分鐘的時候又爭吵了起來,因為她想要我快點結婚生孩子,而我是早就打定主意不要小孩的。
湊近了看,莉莉和男子戴著並不合適的迪士尼卡通帽,跟花枝招展的米老鼠和唐老鴨簇擁在一起,他們的十指緊緊相扣著,他尷尬地望著鏡頭,露出一排黃牙,莉莉則小九-九-藏-書心翼翼像看什麼易碎品似的看向他。
她上個月才誇我男朋友帥給她長臉。
莉莉委屈地哭起來。
「有是有,但是我們學校地段不好,治安差,你肯定住不慣。」
來日方長,我們這麼安慰自己,然後妥協在殘酷而不可抗拒的命運下。
「我大學讀的是護理,剛來美國是做護工。」她一邊說,一邊擰乾毛巾給我擦汗,「偏偏我女兒最討厭我照顧她,她說她是獨立的個體,不想依賴任何人。」
「哎!」男人長嘆一聲,道了個歉,就穿過小院,進屋去了。空留下兩杯茶,其中一個杯子的邊緣還沾著口紅印。
我吃一口紅燒肉,又吃一口雞蛋。真的太好吃了。
或許是剛和男朋友分了手,或許是闔家團圓的日子里竟然沒有人可以一同度過,或許只是想要多點幾個菜,我竟然和這個只見過一次面的陌生人坐在深夜的火鍋面前,看著一股腦兒端上來的肥牛,肥羊,魚丸和蝦滑。我執意想要點一份午餐肉,她在講了一大通這種加工肉製品多麼不健康之後,有點生氣地說那我就要一個人付一份的錢。
「他終於走啦,我請你吃飯吧。」她仰著臉沖我招手。
「那個時候,我哪裡捨得讓她做飯呀。每天早上我六點鐘起來,燒好稀飯,蒸好饅頭,把筷子都給她擺好了,然後就去買菜。我一下班,就騎自行車回家,先給她切好水果,然後她看電視,我燒飯。她每天在醫院累得半死,回到家我哪裡捨得讓她進廚房啊。」男人自顧自說起來,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下去。
我竟然也望著眼前的麻辣燙痛哭起來,和莉莉的哭聲交相輝映。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巾,從中間撕成兩半,遞了一半給我。
莉莉帶我去了洛杉磯最有名的日式料理店。在比弗利山莊的幽靜小店,每個人一百八十美金,吃什麼都看廚師當天的心情。
「他也是這麼說的。」莉莉看著我的局促,有些悲愴地笑起來。
「催我回家給他做飯呢。沒關係,一時半會兒餓不死。」
我對於她的女兒並無興趣,甚至連「可愛」「聰明」這樣虛假的誇讚也說不出口,但她在展示完手機里的所有照片之後鍥而不捨地打開了她女兒的instagram賬號。
她說:「我現在在吃飯。」
紛紛揚揚的雨點終於在車前玻璃上匯成一股股水流,水波里,路燈的鵝黃色光芒逐漸暈開來。
我回家,從冰箱里翻出剩下的一些蘑菇和番茄,洗乾淨之後用刀切去壞掉的部分,切著切著眼淚就下來了,索性套上棉襖衝進雨里,打輛車朝中國城開去。
「我過一個小時回去。」
保溫飯盒裡鋪了滿滿一層濃油赤醬的紅燒肉,緊實的瘦肉,雪花般晶瑩的肥肉,最頂端是一層閃閃發光的肉皮。保溫盒下層是她連著紅燒肉一起煮的雞蛋和百葉結,雞蛋外表劃了幾道,紅燒肉的汁水滲透到蛋黃裏面去,吃起來咸香可口。
我氣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我賭氣地想,為什麼大家都愛錢錢錢的,莉莉住那麼貴的房子,不照樣有見不得光的故事嗎。
「也不是什麼好煙啦。」她有些尷尬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我立刻解釋我是真的從來都不抽煙。
「不喜歡吃中餐那怎麼行?這可是你從小吃慣的東西啊?不要緊,我來做,不油膩的。」
她又端起清酒一干為盡,我也放棄了阻攔。
「每天都打電話來催她回去,你說說,就算是移民局也不能天天來啊,她還不能出趟門見個人了?」他不自覺地就抓住我的肩膀搖晃起來,驚覺之後,他立刻惶然倒退了一步,又退回到樓梯口的陰影下面。
母親在微信那頭一連發了五條簡訊,她正在和幾個小姐妹喝下午茶,小姐妹在問她我的男朋友收入多少,學歷如何。
我擺擺手,說自己不抽。
「哦?」撒尿牛丸在我嘴裏爆裂開來,燙到了我的舌頭,我一邊捂著嘴巴,一邊應付性地回答。
其間她的手機響了三次,有一次是她的女兒讓她準備音樂節匯演的裙子,有兩次是「那個人」。
「我們喝茶喝得好好的,那個人打了好幾個電話來,說移民局的來家裡了,她匆匆忙忙就走了。」
就像平常夫婦一樣,罵著髒話,把能砸的可勁兒朝牆上砸。
她倒是笑了,也不走開,還自來熟地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解釋了好久我才知道她也是一個人過來,想吃火鍋,但是鍋底和調料加起來就要二十多刀,她想和我兩個人叫一個鍋,這樣能省不少錢。
「我今天去市場上看到特別新鮮的五花肉,肥瘦相間那九_九_藏_書種,還有春筍,我做了一鍋紅燒肉,還燉了一鍋腌篤鮮,我給你拿過去吧。」
「那也挺沒勁的。」
「我一想到你和別人睡在一起,就他媽噁心地想吐。」
「你不會找了個窮光蛋吧?」母親發來的語音信息里,音調一下子高了起來,就像小時候我拚命想要藏起沒有考到滿分的考卷,而她總能夠在第一時間發現。
我當時還沒找到工作,靠寫稿和做翻譯勉強度日,過著日夜顛倒,叫一次外賣可以吃一周的生活。實在沒什麼心情接待客人。
電話那頭是個說英文的中年男子,她口語很差,發音也不標準,只能一遍一遍對電話說:「再說一遍。」
「但是你猜他怎麼說?我才不要用那個人的錢。」莉莉拿起印有華麗紋樣的餐巾掩住嘴,「當初還不是他讓我和那個人結婚的!」
「你也不剪剪?」
我覺得俗,所以找個借口掛了我媽的電話。
過了二十分鐘,她說她已經在車裡了,讓我告訴她地址,我告訴了她門牌號,她過了一會兒說五十八分鐘之後到。我從床上跳起來,把廚房和廁所都擦了一遍,把臟衣服全塞到床底下,又足足扔出去三大袋垃圾。
我和母親因為性格上太過相似,彼此都不肯認輸,所以從未和平相處過。但這些相似之處卻讓我們在吃的這條道路上齊頭並進。
她走出火鍋店的那瞬間,我立刻長長出了口氣。發現自己竟然不經意間坐得腰板筆挺,喝湯不敢大聲,還吃了好多我平時根本不吃的青菜和菠菜,就像平時和母親同桌吃飯那樣拘謹。
莉莉過了好一會兒,才長嘆一口氣道:「再忍一年,最多兩年。」
她於是非要讓我看她手機里女兒的照片,她的女兒看起來十三四歲,瓜子臉,單眼皮。她皮膚曬得很黑,像那些金髮碧眼的美國女孩一樣穿弔帶衫和熱褲,戴墨鏡,穿Tory Burch的夾腳拖鞋,或者在運動胸罩外面穿一件半透明的白襯衫,襯衫下擺在肚臍處打一個結。但是她終於不是那樣長大的,有種靈魂拚命向前飛奔而肉身還留在原地的違和感。
七月下旬,她來我家拿臨時住處的鑰匙,人站在樓梯的暗影里,我來來回回看了她好幾遍都不敢相認,直到她叫我的名字。她的聲音里不知何時有種少女的嬌媚,而不是對著話筒講英文時那種局促和冷淡。
我替她找的地方就在我公寓樓下,一樓帶個小院子的一室一廳,原住戶是對韓國夫妻,夏天要回國探親,聽到是中國人來住,故意給了很高的價,莉莉二話沒說就付了,還額外給了三百塊小費,讓他們把院子收拾收拾,再添置兩把搖椅。
她照例很能說,哪個明星又有了什麼八卦,哪家電視台在播什麼綜藝節目,哪個貪官又被雙規了。我拿起紅燒肉準備放到冰箱里,卻被那種熟悉的油膩膩的味道給吸引了。平時用多了烤箱,倒真的想念母親炒菜那一口大鐵鍋,和灶台的煙火氣。
「我跟他說,已經過去一年多了,再等一年,最多兩年。他倒好,他說得好像我願意和比我爸年紀還大的人同床共枕似的。」
「有空我再做飯給你吃吧,叫上你的男朋友。」
我坐在榻榻米上面,膝蓋生痛,又不知道該怎麼擺放手腳,只好自嘲說檔次實在不夠來這麼昂貴的餐廳吃飯。
她的思想就像我母親一樣陳舊,比如在我來大姨媽的時候會阻止我喝冰水,看到我去面試工作就先問每個月工資多少。但有幾次,我生病發燒,或者花粉過敏,她開車一個多小時趕來,又把我送去醫院急診室,忙前忙后,又是給我敷冰袋又是給我擦藥膏。我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叫她「媽媽」,她也答應,用我廚房裡唯一的那口鍋給我燉雞湯下麵條。
「是我朋友住。誰沒窮過啊,還怕住不慣?」
「一個人吃也怪難受的。」她靦腆地笑。她口袋裡的手機又響了起來,她破天荒地沒有接。
「放暑假了,很多學生都不在,總有房間空著吧。」
我當然是懶得搭理她的,她微信朋友圈總是發一些心靈雞湯,養生之道和明星八卦,我早早把她屏蔽,她卻鍥而不捨給我的每條朋友圈點贊留言。不得不說她這種巴結的姿態讓我很受用,之前我總是每五分鐘看一次手機,看我的前男友有沒有在看橄欖球賽的間隙回復我的簡訊,他偶爾回復一次我能高興得睡不著覺。現在情況掉轉,讓我覺得自己大權在握。
「莉莉呢?」我問。
「你睡覺吧,記得吃藥和維生素片。」
「有人說說話真好,我住的那個地方,別說中國人了,平九九藏書時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莉莉終究是長輩,讓我想起我媽唯一一次來看我,我花了一整天,把抽油煙機的縫隙都擦過了,在她眼裡卻還是邋遢得一塌糊塗。我拘謹地端著馬克杯,生怕達不到莉莉的期望。
當然她也是有過可以一起吃一餐飯的愛人的,或許是深夜回家之後用冰箱里的剩菜做的一碗炒飯,或許是早起就著晨光蒸好饅頭花捲,搭配稀粥和鹹菜,或許是下著雨的冬夜煮一鍋麵,裏面放一塊紅燒大排,攤一隻荷包蛋,再澆上幾滴香油。
「我好不容易訂到這家的晚餐,你知道有多難預訂嗎?我三個月前就打電話,還要託人介紹,我想的就是,我和他在一起那些年,都沒機會吃什麼好的。」
過分親近帶來的吵架,總比長久分離帶來的沉默好。
「你還好嗎?」我忍不住問。
她用手背擦擦額頭上的汗,讓侍應拿一杯冰啤酒。
但就在關門的瞬間,她依然忍不住衝過去,拾起了那張相片,用衣角擦去上面的灰塵,然後揣在了貼身口袋裡。
接著她就自作主張地開始收拾,把我藏到犄角旮旯的東西都拎出來,分門別類放好,用拖把蘸著肥皂水,把我已經拖過的地再拖一遍。把冰箱里已經開封的黃油、芝士和牛肉都裝到保鮮袋裡,然後在封口的地方寫上保質期。
她執意付掉了全部的賬單,並且開車送我到公寓門口,然後目送我走到樓上,打開客廳的燈才走。
「移民局會來突擊檢查的。」
我們大概快到半夜才走出火鍋店。隔壁桌已經喝光了一打啤酒,打了好幾圈斗地主。
「又高又帥,身材也好。我拿著照片往我們高中同學群裏面一發,他們個個都不吭聲了。」
但是那個人,卻不是電話里,對她說著「你在哪裡」「快點回家」「我愛你」的那個人。
她走之後,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問要不要給我點錢。她是好意,但總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些不滿來,無論是我有穩定且報酬豐厚的工作的時候,還是我因為創業居無定所的時候,無論是我單身的時候,還是我有男朋友的時候。在我們即將開始吵架的時候,母親突然幽幽地悲傷地說,每次同事和朋友問起我,她都不知道怎麼解釋我的生活狀態。
打完電話之後她有些愣神:「都來美國好幾年了,還是不習慣說英語,一說就緊張。」
她猶豫再三,還是在收音機前把價值兩美金的捲髮棒放了回去,她低著頭飛快地走出了超市,而我則付款,買下了一大堆廉價的鍋碗瓢盆、衣架、肥皂和洗髮水。
「為什麼什麼都要比較呢?」我反問她。
「以後我能常常來你家坐坐嗎?」莉莉有些害羞地問道。
有些東北口音的女聲在微信的那頭說:「好嘞,啥時候我去你家用用看。」
我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她好像每時每刻都處在不知道幹什麼的焦慮中,甚至在深夜都打來問能不能來我家坐坐。
我下樓,冷不丁看到陌生男子在樓梯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那個人,」他胡亂比了個手勢,「你見過嗎?」
「但這樣你朋友離你那裡很遠啊?」
背井離鄉的故事各不相同,任何揣測都顯得狹隘,但望著她手忙腳亂地擦眼淚,再用蹩腳的英語對電話那頭說「我很好,我也愛你」,不免讓我想起和母親吃的一飯一湯來。
「超市裡那些紅茶綠茶什麼的,哪有我們自己國家的茶葉好喝。」
「可不是嗎?你說我現在回家,望著他,他看看報紙,我就在網上看看小說,兩個人吃也吃不到一起去,說也說不到一起去。」
「那她今天不在這裏住?」我後知後覺,說完這句話才發現氣氛有點不對。
「沒辦法,我和她從小就不親近,現在又這麼多年不在一起住,也沒有機會培養親密感。」
「想家嗎?你別說,我每次回家都和我媽吵架,但有時候還挺想她的。」
跟著男朋友吃多了三文魚和烤雞胸肉不免會膩,我從超市買了菜,想著給自己在家好好做個宮爆雞丁,再做個西紅柿打滷麵。
但這些平時根本不存在的人,卻像陰魂一樣無時無刻不在背後指點你的生活。
有幾次在大口吞食牛肉的間隙,我看到她望著我欲言又止。在添了湯等水開的時候,她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外面抽根煙。
哪怕我根本就不認識那些人,只是偶爾回家的時候在小區里見到,被母親使喚著叫「啊張家姆媽」「李家阿叔」。
吃完午飯之後,我走進旁邊專門賣廉價商品的超市,這裏所有的東西都只賣兩美金,就像中學門口天天拿著大喇叭放「清倉read.99csw.com大甩賣,統統兩元錢」的雜貨店。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們這些人都老了,跟不上時代,腦子也沒你們轉得快。我小時候老是打我女兒,用指甲掐她胳膊,現在打也不行,罵也不行,她動不動就說要叫警察。我也知道全是我的錯,但總要給我個機會彌補吧。」她說著說著又淚流滿面。
我搶在她說「我的同學的女兒都……」之前掛了電話,卻不覺得惱,入睡的時候也笑嘻嘻的。
我聽到那個男子罵:「那個不要臉的老東西,還天天要你和他睡一張床。」
「隨時都可以來。」我認真地說道,雖然我自己真是討厭死了這個治安又差,房子又舊的街區,但莉莉卻覺得很親切。
「年紀大了,都能吃什麼啊?不過就是去Wholefoods買點新鮮水果蔬菜,給他拌個沙拉,再烤個雜莓派。」
而她在為我做那些紅燒肉、龍井蝦仁、龍蝦伊面的時候,是不是因為想著那個人,才讓湯汁里都有了暖意?
我搖搖頭。
母親喜歡吃海鮮河鮮,我也喜歡。在家境不是特別好的那幾年,我們常常就著黃泥螺,吃用隔夜飯做成的泡飯。黃鱔這麼腥氣的食物,因為母親喜歡,所以我也喜歡,她不但能吃,而且會燒,和肥瘦相間的五花肉一起燉,再可著勁加料酒和老抽,最後用白糖和黑胡椒調味。到了秋天是肯定要吃陽澄湖大閘蟹的,母親能夠飛快地把蟹肉和蟹殼分離開來,下手快捷但吃相優雅,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吃螃蟹吃得這麼體面的人。
「真好吃啊。」讓我們終於吃飽含淚水的麻辣燙,莉莉這麼說道。
母親在看到男朋友的照片之後,開心地打電話來,說把她某某同事,某某同學的女兒找的男朋友都比下去了。
「我女兒每次看到我收拾都要罵我,還是你好。」她抬頭笑著說,用手撥一撥額頭前的碎發。
「你買了捲髮棒,會用嗎?」
因為是節日,所以Uber價格是平時的兩倍,我心裏想,去他媽的,過節就是要花錢。
「我曾經也是有可以一起吃飯的人的。」她含著干鍋裏面的土豆哭泣起來。
但是一切都在她回來之後接了個電話改變了。
莉莉哭得驚天動地,連我家的地板都在震。
「你找她有事?」男人回答,聲音有點沙啞。
「有些話我可能不該說,但我上次聽你和你媽聊語音,你應該對你媽態度好些。」
「這裏都是學生在住,晚上很吵,每個周末都有派對。」
「你想想,省下來的錢能多吃一頓飯呢。」她這麼說。
後來車上下來一個穿著褪色圓領汗衫,頭頂中間禿了一大塊的中年男子,他在路中央,看著手上的紙片,又茫然地尋找著門牌號。莉莉衝到門口,拚命向他揮著手。喊人一下子就蒙了,手裡提著的兩個帆布旅行袋「咚」一下摔倒地上。他雙手顫抖如旁邊棕櫚樹上被風吹過的樹葉,想要舉起來卻又舉不起來,還是莉莉先回過神來,飛撲過去,摟住了他。
她住在這樣的地方,卻想著拿塑料袋裝點我的茶葉帶回去。我說可以全部送她,她又擺著手說不要。
排隊結賬的時候,有個胡亂綁了個髮髻的中年婦女刺溜一下就插到了我前面,我沒好氣地戳了戳她的背,她裝作不知道地在聊微信語音。
我下意識就說不關你的事。
「我知道,年輕人嘛,我也年輕過呀。」她笑得更歡了,我覺得她實際年齡比我想的要年輕些。
我指了指在桌上不停振動著的手機。
「我女兒也不喜歡,她說中餐不健康。她每天都吃的什麼啊,菜葉子上面拌一點點醬,煮了雞蛋只啃吃蛋白,真是作孽。」
莉莉其實吃得不多,但不知道為什麼格外熱衷燒飯和吃飯,而且她很喜歡吃飯時候的那種儀式感,常常呼朋引伴的,她的朋友圈除了轉發和代購以外,就是在問有沒有人願意陪她吃飯。
「我家門口那家,一次就要四十刀,還不帶吹頭髮,都沒國內四十塊人民幣的剪得好。」
因為這麼一餐又一餐在昏黃燈光下吃的飯,才讓我和母親吵了這麼多次都仍然親如一家。如今身在美國,吵架的機會少了,但一起吃飯的機會也沒有了。
水滾了之後,大家的話也少了,因為太久沒有吃火鍋,我望著油汪汪的表面浮著的紅彤彤的辣椒竟然鼻子一酸,只能用擤鼻涕為借口手忙腳亂地擦眼淚。
我原本有很多想要問莉莉的事情,比如她到底是怎麼和「那個人」結婚的,又是怎麼住上了那麼豪華的房子,但有什麼重要的呢?說到底,我們都是帶著渺小的故事,在龐大的城市裡,討生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