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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房間

黑房間

作者:涼炘
門關上了,沒有人跟進來,他確定。因為他聽見皮鞋在走廊中遠去的腳步聲。
直到一束燈光打下來,他才在持久的炫目中明白自己還有視力。他潛意識地靠近,如饑似渴地走進那束光中,他看見地上鋪著的,是黑色的毛絨毯。黑色不反光,所以房間其他地方仍然是一片虛無的黑暗。
「我都說了我那是個人觀點,不喜勿噴。他們還罵我!我不能罵回去嗎?我都說了是不喜勿噴啊!」
「不不……我大學時在那呆過一段時間……」
「我承認……我承認!是我評論的!」
TIX星際心靈仲裁機構成立於人類地球史公元3079年,總部位於TIX星團,坐標(TX,98N)至今已有80年歷史。該機構曾於公元3213年開展「大清洗行動」,行動代號為「黑房間」。行動具體內容為:利用超弦四維解構技術,緝拿一切時間線上犯下心靈扭曲罪行的犯人,並且盡最大可能修補蝴蝶效應造成的影響。此次行動的終極目的是:降低未來人類社會的犯罪率與戰爭發生之頻率。
視覺歸零,痛覺還健全。他感覺脊梁骨一直遭受擊打,幾乎要碎了。尤其是第四節腰椎,已經血腫潰爛。臀部上,大腿上也是,他一直被人打。但絕不是用腳踹的,按受力面積來感知,似乎是木棍或者電影里那種帶把手的防暴警棍。總之,像一頭被驅趕的牲口一樣,他已經走了半個鐘頭的路。他的眼睛矇著某種專為人類打造的眼罩,完美地與鼻子契合,就算他使勁往下看,也無法從鼻翼兩側找到任何僥倖的光亮——以至於他開始懷疑這條長達數百米的走廊原本就是漆黑一片的。
身後的皮鞋聲忽然停止了,而他腳鏈聲還在繼續著——這就等於說,身後的人是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腦門撞上那冰冷的金屬大門的。在頭骨震蕩的眩暈中,他聽見輸入電子門密碼時的電子音效。液壓門,在高壓空氣的釋放下打開,裏面的氣溫很低,他想,也許這就是自己人生的終點了——由無可抗拒的漆黑,清新透凈的冰冷,以及此刻正九九藏書在鼻孔中蔓延著的,奇異的蔓性茉莉香氛組成。
B:這樣評論會讓我顯得非常專業。不但了解唱法,還了解歌詞,甚至還了解娛樂圈。退一萬步講,我也只是在分析唱法和歌詞的品質,發表我中肯的意見。
「好,最後一個是選擇題。我們通過讀取你的回憶中樞,準確觀察到了你當時的心路歷程。下面有四個選項,都是你做出評論時的可能的心理動機,請你做出真實的選擇。」
「請坐。」
「張志,現在,對你的審問正式開始,你還需要時間準備嗎?」
「聽明白了」,他努力克服著自己的抽泣,用心回答著貫穿黑屋子的疑問句,「我不會說假話!」
「馬上就結束了,張志。這是宇宙空間中的一間黑房子,這個房間沒有質量,沒有速度,你是其中唯一的物質。」
張志頭頂的燈滅了,他伸手抓地板,發現膝下空空如也。他漂浮起來,在濃稠的引力中旋轉。
「好。第二個問題。假設,圖片中的女性,Lucy,有一天,她突發奇想,希望和你張志有一場浪漫的約會。她會在一間日式溫泉包廂里等你,甚至她已經給你發送了一系列展示身材的照片,並要你儘快前往她身邊,與她共度二人時光。你是否願意前往?」
「好。公元2016年11月30日,19點47分32秒,你在一條貼有某位留學女學生照片的微博下面評論道:『去美國,知識學沒學到多少不知道,倒是先學會露胸露腿了』。是你本人做出的評論嗎?」
接著,六千七百萬隻黑色蜱蟲被投入黑房間,這也是人類歷史上最後一次蜱刑。
在他匪夷所思之際,頭頂的這束光芒移動了方位,投在牆壁上。出現的是一張網頁截圖,那條微博,以及微博下的評論清晰準確地展現在光束中。他看到,這條微博由一些文字和圖片組成,文字寫著:「Lucy,北京人,美國留學,常住LA。烘焙小能手,身高178,逆天大長腿」。而圖片則是Lucy本人的生活與旅遊記錄類照片。有平躺在白https://read•99csw•com色床單上的,有在游輪甲板捏著香檳的,穿一身紅色小禮服。有拍攝於健身房落地鏡前的,汗流濕潤頭髮,身體擺出S形曲線,等等。共計九張。
「你的眼罩,透過頭骨,連接著你的中樞神經。從現在開始,每當你說一句假話,它就會發出警報。聽明白了嗎?」
聽到這個,他才意識到自己這幾分鐘之內的思維,像裸女走秀T台一樣,被幕後的黑眼睛看了個精光。他不敢再思考。在努力讓自己大腦放空的時候,他才發現,思維不受意識的控制。那些接連浮現在腦海中的,給媽媽買的新車、失約的三年級家長會、妻子為了一支香水而撒嬌的樣子,不聽指揮地浮現出來。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不由分說的偏見與厭惡,當然沒有任何問題。我只需要你真實的回答。」
「好。你不是香港人?卻在該條微博下做出了『大陸共享車滾出香港』這樣的評論。你的目的何在?我們暫時無法推測。據我們調查,你也曾在另外一條關於工廠電路板失竊的微博下評論道:『河南狗一直被人黑,黑了二十多年了,自然有被黑的道理。你們河南人總說是一個老鼠壞了一鍋湯,我想問,你們河南究竟是老鼠屎多,還是湯多,好好反省反省吧』!在評論的末尾,你還寫道:『個人觀點,不喜勿噴。』我想請問,為什麼你在寫了『不喜勿噴』這種反戰宣言的情況下,還在回復中謾罵他人?」
「對!我反感她!討厭她!當然了,我很噁心她那種年輕人!不然我怎麼會那樣評論?你也看見了,不是嗎?有那麼多人贊同我說的話!」
張志有一些惱火,他開始朝黑暗中走去,他想親手用手上的鐐銬,擊碎發問者的頭蓋骨。他提的那些問題,複雜畸形,惹得他五心煩躁。他先是站起來,然後走了兩步,剛邁出第三步的時候,他才想起來,自己所有的思緒,都在被後台無所保留地閱讀。
「我承認,是的。」
編者按:
「好。」
張志,地球公民代號REN1478238482349,是九九藏書TIX成立以來,被官方記錄在案的第1位犯人。關於此次行動的總結性紀錄片《黑房間》已攝製完畢,2月4日,全星繫上映。
戴眼罩多少天了?早已無從回憶。漫長的黑暗生涯中,他心中長久地默數著自己睡眠的次數——加上今天被打斷的這次睡眠一起,一共是三千三百二十七次。不過靠著這個數字,他也沒辦法計算自己在黑暗中度過了多少天,至少有七八年了吧,他努力想象著時間的尺度,雖然這毫無意義。現在他試著坐下來,才發現地上是毛絨質感,且有地暖支持。非常舒服。眼罩竟然在他坐下來的一刻解鎖了,順著頭部滑落下去,停在肩膀上。這一現象,嚇得他連忙又站起來。他的視網膜和新鮮空氣再次會面。他開始瘋狂地眨眼,可依舊看不到任何色彩。一片漆黑,一片漆黑,以至於他認定自己已經瞎了。
蜂鳴器一樣的發音,折磨著他噴血的耳膜。
儀器再次嘶吼,就像它已恭候多時一樣。
張志一邊凝望著投影中微博上的罵戰,一邊流眼淚。
「不需要,不需要了!開始吧!我會說真話的!」
等張志終於沉醉於滿臉的淚液與長久的寧靜中時,黑暗中繼續傳來沉穩的聲音。
「當然不了!這種婊……」張志還沒來得及吼出來,就聽見一陣激蕩的報警聲,從自己脖頸上的儀器中傳出來,音色刺耳,喋喋不休。三分鐘過去了,這玩意兒始終叫囂著,沒有減弱的跡象,就彷彿……謊言也分力度的大小一樣。
「這當然是正規的監獄。」
「這有什麼問題嗎?」張志生怕自己是因為一條破微博,而流落到這般境地的,他難以置信地反問那黑暗。
「求你了!BBB!真的是B!」
「我說的是實話啊!別再響了!它壞了啊,所以才一直響的啊!CCCC!」
「好……」張志心裏發誓,不會讓它再響哪怕任何一下。
「好。公元2016年12月22日,11點31分17秒,你在一條關於香港街頭共享單車被惡意扔入河中的新聞下評論道:『陸狗自己扔的,大陸車滾出香https://read.99csw.com港』。這是你本人做出的評論嗎?」
「張志。公元2017年3月1日,13點43分09秒,在某民謠歌手發布的新歌微博下評論道:講真,以你越來越華麗的唱法和整段垮掉且弔兒郎當的歌詞,你完全可以當民謠歌手中的下一個大張偉。是你本人做出的評價嗎?」
一聲富有磁性的客套話,從不知道哪個方向傳出來的。聽起來是音響發出的環繞立體聲,所以他無法判定方向。只能坐下,只有坐下。他不但坐下來,而且開始哭泣,眼淚無可抑制地噴涌,面目也扭曲了,淚花里通通都是妻子、孩子,和媽媽的笑臉。他期待一場教育,或者審判,哪怕告訴他一個準確的服刑時間也可以!
D:我不會寫歌,更不會彈琴,也根本不了解作曲。歌又不是我寫的我懂什麼?我聽著不舒服,我就要弄他。反正我諷刺他又不要錢,他又不可能順著網線過來弄我。怎麼了,反正晚上無聊。這種評論肯定被贊,我就喜歡一覺醒來微博上紅點里包著個大數字。
「好」,暗夜中的嗓子咳嗽了幾次,「該條評論共計獲得了723個贊,465人次參与討論。其中『美國野雞』、『富二代包養』、『高級外圍』等詞彙頻頻出現,你參与了人們的討論,且給帶有以上詞彙的評論點了贊。綜上,我們推測,你對圖片中名為Lucy的女性充滿了反感,你厭惡她,唾棄她。所以不惜把大量的貶義詞和貶低性質的語言加之於她。對嗎?」
「該條評論掀起了一場不小的罵戰,共計獲得1439個贊,有2843人次參与討論。根據本條評論的內容,我們推測,你是香港人,對嗎?」
「張志,很抱歉。正確答案是ABCD。缺一不可。」
黑血、黑油漆、黑芝麻糊、黑墨汁、黑泥巴水兒——你能想象到的一切黑色的黏糊糊的東西,這些可代表恐懼與煎熬的東西,經年累月地淋落在他的周身。心海深處響起深沉的嚎叫,無數次宣布他希望的碎裂。他挪到哪兒,這些黑色就跟著在哪兒綻放。此時此刻,我們的主人公——一位已read.99csw.com經忘記了勾股定理與日心說、忘記了今夕何夕,甚至忘記了自己在蔚藍星球上是以什麼物種存在的男士,獲得了千載難逢的行走的機會,他被人重擊顱骨后蘇醒,佝僂著身子被推搡到迴音幽深的走廊。他什麼也看不見。就因為什麼也看不見,現在閱讀他精彩人生歷程的讀者們也算是倒了血霉。因為他只能帶來一個沒有任何視覺色彩的故事。全篇閱畢,你唯一能看見的,只有一顆缺失了一切色彩、喪失了一切動感的,黑眼球。連著血管,追隨心跳的頻率,起搏,放鬆,又起搏。
C:這樣的評論最能刺|激到歌手本人了,反正當他粉絲的時候,他也從來不回復我的私信。我就是要讓這種高冷的人嘗嘗苦頭。我管他寫這歌花了多少心血呢,我管他表達的是什麼呢。這跟我沒關係。
「我小時候出生在那裡。」
「不用緊張,剛才這隻是我個人的好奇。跟司法程序沒有關係。下面你即將迎來自己的最後一個問題。」
「是,又怎樣呢!?言論自由你懂嗎!?」
直到黑暗中傳來「嘀」的一聲,這類似按鈕被按下的機械響聲,制服了他脖子上的儀器。
他沒有想到,在一個冷峻的「好」之後,黑房間里就只剩他自己的哭聲了。等待之中,他無數次萌生了主動發問的念頭,卻自知懦弱,始終不敢開口。其實他真想對著這茫茫的黑暗問上一些問題。比如,對方究竟是什麼機構?為什麼在數年前的高速公路上,將自己攔下來,戴上眼罩與一身鐐銬,用飛機運送,最終鎖入寧靜與黑暗中。再比如,為什麼聽起來迴音悠長、設施宏大的黑暗建築物里,除了自己,從來沒有聽到過其他人的聲音!?哪怕自己是有罪的,哪怕這是一所正規的監獄,也不該只為自己一人打造吧!?
A:我知道網上有很多很多人,討厭民謠歌手流行化。走出酒吧,灌唱片去圈錢。我這樣評論會讓我得到很多贊,而且,評論下面一定有歌手的鐵粉來跟支持我的人罵起來,看起來會很爽!
「AAAAA!AAA!」
「好了,我沒去過香港!我不是香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