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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憶往:「既是游息所,又是情場勝地」

公園憶往:「既是游息所,又是情場勝地」

作者:張怡微
我們小時候,自己所在的城市也沒有迪士尼樂園,上海迪士尼在我29歲那年成立了。如果在未來產生最萌年齡差的戀愛,也許就會重複20年前日劇里的橋段。葉山南的驚呼中,究竟是對於童年遊樂園的羡慕,還是對於代溝的震驚,令人難以分辨。但許多我們現在視若尋常的事物或者空間,我們未必真的很了解。而我們了解的那些事,卻可能已經消失在時間中了。
上海自開埠以來,早期的公共空間是由洋人創建的。中國人更喜歡活動的空間是在寺廟。1847年,英國人福鈞(Robert Fortune)在他的《上海遊記》中曾經吐露他的困惑,「在城市和郊區,寺廟四處可見……占卜者和變戲法的人也是大受歡迎,他們利用其同胞的信任獲得不菲的收入。在上海的街頭和公共場所,這樣的人隨處可見。非常奇怪的是,中國人特別喜愛的唱戲或戲劇演出在寺廟裡頻繁上演。這與我們對宗教和禮節的觀念相去甚遠……」在寺廟中看演出、看變戲法,現在也不太常見了,現在寺廟外算命占卜的人倒是不少,但是是在寺廟空間之外,而不是空間之內。故而,公園的出現可能從一定程度上分擔了原來廟宇的公九九藏書共空間功能。
同樣在1996年,日劇《悠長假期》中,瀨名秀俊和葉山南曾經無意間討論過他們第一次去迪士尼樂園的回憶。瀨名說可能是八九歲,葉山南卻說自己是成年以後才第一次去的,然後就發出了驚嘆。這是一對姐弟戀的日常生活,就算愛情能夠超越年齡,記憶的符號卻生硬地劃分著鴻溝。
不知道現在的孩子,想到「公園」時會想到什麼。對我而言,印象最深的是離家最近的桂林公園和南丹公園,母親常常帶童年的我去那裡玩蝴蝶或者挖竹筍。上了小學以後,春秋遊去到最遠的是長風公園與和平公園。因為路途遙遠,反而留下了奇異的回憶。我記得在和平公園裡,我們參觀過一個「奇怪動物展」,在那裡我看到了一頭三隻耳朵的豬。但也許是夢境也不一定。時隔二十年,早已沒有什麼記憶經得起細考。
「所以,我覺得答案只有一個,你今天遇上了一個老年便衣隊……」
上學以後,我就很少會自己去公園玩了。小學畢業時,「樂園」性質的主題遊樂園在城市裡出現。最時髦的莫過於「美國夢幻樂園」,當時只有優秀學生幹部才有機會去玩,它1996年開業,2001年倒https://read•99csw•com閉,據說是中國第一個主題樂園。我最近一次在網上看到它,是80后組織去它的廢墟上探險,可見它的幽靈與童年回憶中的神秘氣息是融通的。
「上海的公園對於我的印象是不好的,那裡邊所有的人物,我都不歡喜;特別多的是洋太太,洋太太的孩子,領洋孩子的江北娘姨。好一點的地方和好一點的時間,全被他們佔有了。……外灘的景色是很平凡的,難以引起人的注意,銀行和大公司的活動停止了,只有車輛行人的活動,許多失業者在江灘去去來來的,像遊魂一般。……看不見蘇州河裡的船戶,看不見遊魂般的失者,但是蘇州河裡的水,那種腥臭的氣息傳過來了;那些在生活重壓之下,勞動者的呼聲,也傳過了;這是位置在銀行街前面外灘公園裡最大的特色。……夜色已經很深了,還有許多女的和男的在這個地方徘徊,他們有的牽了手,有的並著肩,她們沒有狂歡,大都是沉默,這中間是些什麼人物?是學生或者是男女店員我不知道,但偷偷地跑到這地方來做生意的妓|女卻很有幾個。……就在我們的背面,燈光斜照著的樹陰腳下,一個萎黃瘦削的婦人,擦了滿臉的脂粉,read.99csw.com口裡唧唧噥噥地在和一位著長衫的男子講生意了:那種受飢餓鞭撻而發出來訴苦和乞憐的聲音,使坐在這邊的人都可以聽得見。」(1936年3月《夜鶯》第1卷第1期)
萬迪鶴(1906-1942)有一篇文章寫《外灘公園之夜》,十分有意思,對公園幾乎沒有什麼好話,儘是鴿面鳩形的流鶯:
1890年,工部局在蘇州河邊建立了一座小公園取名叫做小公園,又稱華人公園,應當是中國近代第一座對華人開放的城市公園。而後如今的復興公園、魯迅公園、中山公園等陸續建立了起來。一些園林是由私家園林改建的,譬如我小時候經常去看桂花的桂林公園,就是黃金榮的私人別墅,小橋流水、樓台掩映。更重要的是,私人園林的私密性被打破了,成了花園、展覽館、書場、親子育樂中心。上世紀30年代的時候,摩登男女在公園裡談戀愛。公園「既是游息所,又是情場勝地」(《法公園之夜》,1931)
上了中學以後,課外拓展基地有了世紀公園和東方綠洲,那種童年記憶中小花園即使鑲嵌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反而感覺離我們越來越遙遠。學業繁忙,主題樂園又多在郊區,故而許多同齡人是https://read.99csw•com直到自己有了孩子,才再度探訪城市中那些精緻的小園林。老人、孩童、孕婦,似乎成為了小公園的主人公,但上海的公園在誕生伊始並非如此的樣貌。
我無意間按下快門,居然還拍攝到了一對老年情侶,環抱在一起,一動不動,也不說話。這實在令人驚訝,因為在公園的時間過得很快,都以小時計。情場勝地,空氣中流溢著浪漫的色彩,果然名不虛傳。
現在公園裡,鴿面鳩形的流鶯怕是看不到了。我們只能在文獻里看到一些過往的、生動的風景。現在的城市人在公園裡都做些什麼?這真是很有趣的事。
最近,我倒是陪家人去了一次桂林公園。這距離我上一次來大概也有十幾年了。再次走進去,才發現原來是非常小的一個空間。沒有花香,沒有樹高。走了十步路,就有了一個休息的區域。可見來玩的,可能都是老年人。不要小看他們,他們的包里有各種食物、飲料。女士們戴著帽子、項鏈,擦著遠遠都能看到的指甲油,在那裡游息、聚集,說著不輕不重的別人家的壞話。我想起台灣作家舒國治說,「大陸人在公園喝茶嗑瓜子,西方人在咖啡館喝咖啡吃甜點,根本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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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句詞頻很高的話,叫做「你就像平時一樣走!」,穿著彩色襯衫的老克勒會對著一位時髦阿姨呼喊。這句話在耳畔響起的時候,令人忍不住看很久這種「平時」。老先生還有一句口頭禪,叫做「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你就像平時一樣走……)」他們的觀眾也很專業,坐在草坪對面,就這麼凝望,完全不看手機,可以長達一個小時。
回來的路上,我覺得特別高興。重訪公園,收穫不小,總之和書里寫的不怎麼一樣。但一位年輕的朋友告訴我,「我上次在公園裡,發現一個男人,手拿一個平板電腦,但看來看去都是那一頁,保持了一個小時不怎麼動。……我感覺到很詭異,後來發現他身邊的幾個男人,也在看一些沒有意義的東西……」
公園裡有非常多五光十色的老人。原來我不會用這樣的詞彙來形容老年人,但我至少目睹了五位同件襯衫顏色超過十種以上的老先生,是為「十色」。老阿姨們不遑多讓,像貓咪一樣有各種顏色的絲|襪,還有亮片,以及各種玻璃製品穿戴。老先生們大都脖子上掛著沉重的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