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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村裡的幽冥人間

新村裡的幽冥人間

作者:張怡微
「你們又沒有營業執照,他們根據什麼收稅?誰來收稅?」
它是一種鬼業,因為微不足道、不起眼,常常不會令人聯想起產業,但是它生生不息地存在於我們的歷史中、現實生活中。「在申買點錫」(益聞錄),「申」就是上海,可見其物質文化背後的淵源。
十多年過去了,這些人過得怎樣沒人知道。我只見到「錫箔」走進「書報亭」,雖是偶然,卻也令人不禁深思。它是那麼「人間」,卻又指向著「非人間」。它是那麼象徵童年,又傷害著新的童年。它平常得看不到任何刀刃,但鬼意如此……
「東方書報亭」的出現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旨在解決一批4050下崗職工再就業。現在4050都是個古老的詞了,年輕人聽不懂。總之,當年的下崗工人如今都陸續到了退休年紀,「書報亭」的空間也逐步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它在發生衍變、轉型。
2005年,《新民周刊》有一篇報道,題目很有意思,叫「千家九-九-藏-書萬戶尋常事 地下箔坊進行時」。令人驚訝的是,到如今,錫箔工業仍然十分複雜。「做錫箔是一種相當複雜的手工工藝活,有14道工藝,『抹錫箔』,只是其中最簡單,也是最容易『外派』、『外發』的第13道工序,具體操作方法是——先將裁好規格的黃表紙放在抹板上,然後將同樣大小規格的錫箔疊在黃表紙上,對齊了,用一塊小小的,窄窄的,與抹板等寬,而又底部光滑圓潤的鋼礅子往上面一抹——錫箔就粘上去了。再往下一道工序就是第14道工序,也就是最後一道工序了:滾壓成型」。錫箔業甚至創生了一種職業病——錫箔瘡。這種金屬中毒疾病,正在傷害當地的孩童,許多孩子得了皮膚病、又肚子痛,卻沒有得到很好的醫療。
文章的結尾很有意思,很魯迅:
新村裡的水門汀,到了四月,也常被人「畫圈圈」,燒過之後,地上會留下黃色的蹤跡,圍繞著一團餘燼。小的時候,家九-九-藏-書人會不讓小孩子踩這個圈圈。但這個圈圈到底意味著什麼,很多成年人也基本說不清楚。他們只在意自己的孩子。於是,許多電瓶車騎了過去,更多的汽車根本不可能在狹窄的空間里避開這個「圈圈」,也就飛馳了過去。這個圈圈是幹什麼的呢?這個圈圈其實是一種儲蓄,存錢用的。
《西遊記》中唐王游地府一節,唐王在陰司沒錢散於惡鬼,就問一個貧民相良借了一庫。還魂之後派尉遲公上河南還錢,那相良在「陽世間是一條好善的窮漢,那世里卻是個積玉堆金的長者」。而他就是窮得叮噹響,平日里有點小愛好,就是買辦金銀紙錠,燒記陰司去存錢。結果皇帝跟他在「那一世」借了錢,到這一世還上真金白銀,把他嚇得魂飛魄散。
「誰知道!反正是鎮里的那幫人!」
每天放學的時候,書報亭門口都會簇擁著很多學生和上班族。時間久了,書報亭又開始賣電話卡、冷飲、兒童玩具、車鎖、礦泉水、打火機、read.99csw.com香煙……它從一個十分文藝的意圖起飛,逐漸開始降落,後來的它,更像是一個煙紙店、雜貨鋪。
譬如有天我忽然發現,我們新村門口的書報亭,甚至賣起了錫箔,嘆為觀止。但它彷彿依然在最初「安民」主旨的創辦範疇內,是一種一生一世的落幕象徵。有多「安民」呢?它早晨買早餐,下午收快遞,順便還兼職送人最後一里路,要襪子有襪子,要肉夾饃有肉夾饃,十分有意思。但「錫箔」畢竟還是有些不同。它是那麼「人間」,卻又指向著「非人間」。
「收!」陳老倌回答,前幾年,年年收!凡是小作坊,不管你盈利不盈利,每年2400元!直到2004年才停止徵收。
「東方書報亭」的關停潮,其實是出現在2015年,因為它的經營範圍越來越說不清楚、沒有邊際,還有了影響市容之虞。但實際上,新村邊上的「東方書報亭」,許多仍在「放飛自我」地經營。
我常想為什麼「錫箔」會和「童年」記憶有https://read•99csw.com些關係,魯迅、周作人也常無意間寫到,那些做錫箔的、搖船的「短衣幫」(孔乙己則是去咸亨酒店唯一穿長衫的人)。做文學研究的同學會知道,「錫箔業」和紹興的確有很大的關係,不然周作人不會輕易寫「製作錫箔是很繁重的工作……」它代表一種「勞動」,一種「手工業」,而裱紙、折錠、糊錠則是「貧女」的勞動。即使這些事,現代人已經十分不熟悉了。看到「錫箔」紙花,也不會想到什麼勞動。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上海街頭的「東方書報亭」開始沒落。越來越少人看報紙,導致從很早以前開始,新村門外的「東方書報亭」就不只賣報紙,轉而賣起烤香腸。
我對「錫箔」的熟悉程度,可要比對vr眼鏡、或降噪耳機親切多了。儘管這些「物」都以進入日常生活為目標。「錫箔」看似不起眼,卻很有歷史,而且有生命力。
我的外婆就疊得一手好錫箔,這讓我早逝的外公在地府也許早就擁有萬貫家財。她的手工十分九_九_藏_書複雜,我們家沒有一個人能繼承下來。到了清明,遠親近鄰還會特地請她疊一些元寶,因為買來的似乎沒有手工的有誠意。很多人不相信什麼燒紙錢的迷信,但還是在意這種「誠意」。
史學家劉耀在一篇文章里說,錫箔業作為一種「特殊的手工業部門,它所製造出來的產品,與進出口貿易沒有直接關係,既沒有遇到外國商品的排擠,也沒有向外輸出。因此它仍然以原有的生產形式繼續存在著。」
「上面收你們稅嗎?」我們問。
可見越是「好善的窮漢」,這一世施展不開手腳,就越是期望下一世。這樣喪氣又兢兢業業、煞有其事的人,新村裡真是隨處可見。
「錫箔」這樣的東西,像大頭娃娃冰淇淋、摜炮一樣,從童年開始就出現在我的記憶里。實際上它是一種特殊的紙錢,將錫塊打成薄片后裱褙在竹紙上製成。因為「錫」值錢,燒完扒出來還可以賣錢,所以《紅樓夢》里焦大說「扒灰的扒灰」,「扒錫」說的是「錫」、「媳」同音,是翁私其媳的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