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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噬

吞噬

作者:劉文
「好玩嗎?」
在非常寂寞的時候,我也試圖向他傾訴我的生活,比如正在談判中的一樁生意,比如被違約后不得不請律師介入,比如因為現金流出了問題而不得不取消的旅行。他回答「哦」「好的」,以及再夾雜幾個表情圖案。
「我自己的條件也不差啊。」突然這句話就衝口而出。
我有一天逛美食論壇的時候收到了達利的評論,我發了一篇關於班尼迪克蛋和牛油果吐司的文章,那是我幾個月來難得吃一頓體面的飯,而達利則毫不客氣地告訴我那家餐廳的水準不過爾爾。
「唔,聽起來不錯。」
他有他不為人知的黑暗秘密,而我又何嘗不是呢?但我為什麼要待在原地,等著黑暗將我吞噬。
我瞥了一眼達利,他終於潰敗下來,垂下了他驕傲的頭,他雙腿微微顫抖,上下牙齒髮出咯咯的響聲。
「就是,剛才,我們在卧室裏面做的事情。」他很委婉地說,和剛才他扯我衣服的時候判若兩人。
「是啊,你怎麼能住在東邊呢,那裡都是華人移民才住的地方,你應該住到西邊來,這裏才是真正的洛杉磯。」他走著走著,就靠得近了些,最後乾脆攬住了我的肩膀,我因為他突兀的冒進而在心裏笑了笑,但是還是任由他攬著。
在這家我已經來過三次的冰淇淋店,我拒絕了達利為我推薦的榛子黑巧克力口味,點了一份焦糖味道的冰淇淋加棉花糖。
「這裏的紅酒不錯,但做甜點的廚師卻實在很一般,」他立刻發來好多條簡訊,「我知道好多出名的甜品店,我周四晚上請你去見見世面。」
天黑得越來越遲,已經是晚上七點三十一分,太陽還懸挂在遠處的好萊塢標誌上。高速路照例是擁堵的,並且因為不遠處的一場車禍,看起來不得不浪費更多的時間。
「這裏的芝士非常出名,我最喜歡的是法國諾曼底區域出產的軟芝士,入口非常香醇。」
「你也不用這麼拚命,反正我事務所將來有你弟弟接班。你隨時都可以用我信用卡的副卡。」達利父親走的時候,留下了這麼一句話。
「有錢人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啊。」節目裏面富二代姐妹花的撕逼讓我笑起來。
見面的次數越多,我對他的失望就越甚。他彷彿唐·吉訶德,做出戰士的姿態,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世界,卻完全不得章法。
之後再收到達利的簡訊,不知為何竟然有些憐憫之心。
「你沒有輸給他。」我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髮。
但無論如何,奶油糖還是太過甜膩了,而海鹽、焦糖和迷迭香混在一起,總有種互相不兼容的怪異。
我過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但看手機,也只過去了一個小時不到。達利已經穿戴整齊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說實話,確實沒有。」
「甜點看起來不錯。」我說。
一輛非常破舊的紅色尼桑停在門口,車裡有濃郁的大麻味,而司機開得左衝右突,在高速公路上漂移騰挪,已經有一條裂縫的窗戶不斷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
達利醉了之後非常害羞,一遍遍問我能不能和他挨得再緊密些,卻在我伸手和他十指相扣的時候緊張地顫抖了一下。
「好棒啊。」她張大嘴看著我,而我則一邊哼著歌一邊走去衛生間。
他花了好久才擠出一個笑容,問我要不要喝點什麼,還沒等我回答,他就先去開了一瓶紅酒,想了想,又開了一瓶威士忌。
我知道了他的朋友在義大利買的名畫的價錢,知道了他父親養的賽馬的名字,也知道了他公司每天午餐的餐單,但對他本人,他喜歡什麼,他熱愛什麼,他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都一無所知。
他非常老式地問我要不要去他家屋頂看看星星,好像洛杉磯市中心真的有什麼星星可看似的。。
從今往後,希望有足夠的力量面對糟糕的生活,和糟糕的自己。在電梯門打開的那剎那,我這麼告訴我自己。
達利看似漫不經心卻也不間斷地給我發來各種信息。
話題總是就此打住,我們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永遠都不會https://read.99csw.com進行到那一步。
達利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威士忌,很快就喝醉了。來不及去廁所,他吐在看起來很昂貴的地毯上,又隨手拿起一件定製的襯衫去擦。
我們並沒有做|愛,也沒有看綜藝節目。
我走過去,緩緩撫摸他柔軟的金髮,又捏了捏他肩膀上緊張地糾在一起的肌肉。
「如果你有像我這樣的出身,就不會甘於吃隨便哪裡都能買到的平凡的食物了。」
「有紅酒。法國的,義大利的,阿根廷的,納帕酒庄的,都有。香檳也有。」
在酒庄昂貴的餐廳里,達利的父親發現我喜歡吃三文魚塔塔之後,又特意為我點了一份。
要到我的電話后,達利立刻給我發來好幾張他在昂貴米其林餐廳裏面吃飯的照片,包括和主廚的合影,還列出了好多家洛杉磯幾乎最為昂貴的料理店的名字,問我有沒有去吃過,他對於哪家有什麼隱藏菜單,哪家的總廚幾點到幾點在店裡坐鎮都如數家珍,得知我一家都沒去過之後,非常輕描淡寫地說:「也該有人帶你見識下洛杉磯的美食了,有空我帶你去吧。」
他言語間的自信和自大吸引了我,他彷彿從來沒有面對過生活的挫折,也從來不需要低頭去討好別人。我周圍的人包括我自己都功利心十足,整天想著如何用自尊心換取更多的利益,而他彷彿來自一個完全不同的星球。
電梯門合上了好久,達利還處在那種目瞪口呆的狀態中。
自從她的男朋友也搬進我們這間小公寓之後,她看我的目光就多了幾分憐憫。
「沒,沒什麼。」他很快恢復了一貫的傲慢模樣。
「我是不是太貪婪了?」他喃喃地說,不斷摩挲我頸后的一小塊皮膚。
達利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他內心的稜角太銳利,外表又太無動於衷,他常常在冷漠和溫柔兩種人格之間切換,讓人無法招架。
好在艾米看到我更新了臉書狀態之後,立刻打了電話過來安慰我,我和她打了很長的電話,就像我們在香港的時候常常做的那樣。
當他親吻我的時候,我有種飄飄然的無所謂,當他試探性地解開我連衣裙的拉鏈的時候,我也沒有太投入。
他悵然若失地望著我,問我,能不能再吻他一下。
當我還希望在寂寞的生活之河裡找到一個可以一起泅渡的夥伴,他早就放棄了這種嘗試,而且他的放棄是被動的,這讓他非常具有侵略性,並且總是希望把別人踩在腳下。
「一風堂嗎?香港有很多家,第一家開的時候還有人去排隊,等開了十多家之後,生意也不過了了了。」我笑著說。
「可以去冰島自駕,或者坐船去斯德哥爾摩,吃很多海鮮,看極光。」
「你男朋友看起來很有錢,給你買這麼貴的襯衫,你要好好把握住條件這麼好的男人。」我出發前,在客廳試衣服,室友忍不住走過來摸了摸襯衫的質感。
但相反的,我本身的自信卻逐漸增長。
所以才差點要從達利身上獲得些早就失去的溫柔瞬間。
「哦,乾杯。」他有點恍惚,「我今天出門的時候,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我今天不能陪你到很晚,因為下周我要代表我們公司做一個簡報,」他一邊說,一邊試圖擼平翹起來的那一撮頭髮,「CEO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交給我做了。」
「不為什麼。你和你朋友去聖地亞哥旅遊也要問為什麼嗎?」他有點煩躁地說。
「聽起來我們的生活也沒差很多。」他在我和他之間比了比。
「有沒有其他的喝的?」
「今年IPO市場確實不錯,第一季度已經有25家公司上市了。」
「真是很有趣的街道啊。」我說。
他和侍應生打招呼:「按照老樣子再來兩份。」
他的窗外已經是黃昏,氣溫總是在這個時候驟降,透過陽台門的縫隙吹進來的風都冷颼颼的,他家靠近一個民用小機場,這個時候正好有一架小飛機轟鳴著從頭頂飛過,留下空氣里一道白色的軌跡。
當然他也沒有怎麼和達利說話,他和九-九-藏-書品酒大師交流的時候,完全將達利晾在了一邊,大師問達利是不是他的秘書,他才不經意地擺擺手,說是他的兒子。但是他卻一刻不停地向別人展示達利弟弟婚禮的視頻,和那個女孩的照片。是那種常見的金髮碧眼的美女,穿得體的收腰連衣裙,裙擺完全遮住了膝蓋,但是在背後卻頗有心機地露出一片美麗的肌膚,女孩有恰到好處的端莊和機靈,她腳上美麗的銀色高跟鞋中露出她擦著大紅色指甲油的腳趾。
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自動鬆開了抓在我肩膀上的手。
我接了杯自來水放在他手邊,脫下身上穿著的定製襯衫,換上我來的時候穿的T恤。
室友照例問我有沒有約會。
「我和我們公司的CEO還有CFO一起打了一會兒籃球。」
「哦,我是說,挺棒的。」
「不好玩,我們贏得太輕鬆了。」
他提到了他公司樓下巨大的兩層停車場,提到了忙碌的會議行程,提到了他應邀去的品酒派對,並且順便發來了和品酒大師的合影。
「至少我知道你沒有那麼蠢。」
「幫我一個忙吧。」達利突然說,聲音很輕,我幾乎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做人不能那麼勢利,要一視同仁。因為你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他很嚴肅地說,並且命令達利在公眾場合牽著我的手,「這樣看起來才像樣。」
而我卻從他暗潮湧動的不安中得到了巨大的能量,失敗者總是會從失敗者身上找到力量,然後安慰自己,現在的生活還不是最糟糕。
交談的時候,他總是會很小心地避免談及自己。
在我轉身準備告辭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從背後抱住了我,把臉深深埋在我的頸窩裡。
甜點很快端了上來,我在他的推薦下點了奶油糖布丁,奶油糖布丁上面澆了海鹽味道的焦糖醬,搭配迷迭香餅乾,最後有一勺鮮奶油作為點綴。
「還是有不同。比如對我來說,小小的一點成就,因為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得到的,所以也會覺得很滿足。」
「乾杯。」
「還不錯。」
我躺在他的腿上,他笨拙地梳理著我的頭髮。
但是偏偏他的能力無法與他的期望匹配,他對自己的嫌惡可能比他父親對他的嫌惡都要多。
喝醉之後點一份熱騰騰的豆腐鍋是最好的了,豬肉和牛肉都太油膩,要海鮮口味的,加雙份的泡菜,再打一隻雞蛋。
「不用這麼麻煩了。」我擺擺手,撿起地上的衣服穿上。
「如果你哪一天能得到他的賞識,你就離成為億萬富翁不遠了。」
商店街的盡頭是一排模仿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公寓,過分恢宏的浮雕和屋檐與棕櫚樹並不能交相輝映。他裝作吃驚地說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他家門口。
「不,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說了這些蠢話,」他突然埋進手掌間哭泣起來,嗚咽一會兒,又俯下身子去嘔吐,然後又接著哭,最終變成了嚎泣。
「怎麼了?」我靠近了一些問道,能看到他撲扇著的長睫毛,也不能否認他從側面看還是有些迷人。
幾個月來,我頭一次覺得自己的生活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掛斷電話之後,我看到達利的簡訊。
深夜和律師打完令人沮喪的電話之後,我蹲坐在辦公室門口的台階上,一邊擦眼淚一邊給他發消息,而他照例又發來一個表情。
我想起在香港的夜晚,從蘭桂坊出來,和艾米一起吃一碗魚湯麵,或者喝一碗番茄牛肉粥,然後脫掉高跟鞋,穿過電車路和海味店鋪,互相攙扶著走回家去。
她是那麼的與眾不同,但又是那麼的平凡,就像所有故事里那個舉止得當的女主角。
達利父親非常苛刻地批評了他的衣櫃毫無審美趣味,也批評他對我的態度並沒有很熱情。
「我知道一家特別好的甜品店。」他又沖我擠擠眼,故意在站起來的時候輕輕碰了下我的腰,然後打了Uber。
一想到在上下班高峰期穿過大半個洛杉磯來見達利,只是為了吃一碗免費的日本拉麵,我就read.99csw•com覺得不值,但事實是如果不見他,似乎也沒有什麼其他值得做的事情。沒有派對,晚宴,會議,約會,同學聚餐,或者其他任何形式的邀約。
我看著達利的父親把他打得一敗塗地,片甲不留。
我最後一次關上了他的豪華公寓那過分沉重的實木大門。
「我弟弟剛剛迎娶了大法官的女兒,我雖然從小都不如我弟弟,但是我不想輸得太多。」
他並不知道的是,我已經看過了他的領英網頁,也看過了他公司的網站,知道他並不是創始人,甚至也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高管,只是普通的高級工程師而已。
他並不高大帥氣,也不如我想象中的那麼氣宇軒昂,相反,他的五官都十分平淡,彷彿可以輕易隱遁到黑色的牆壁里。
我心裏不知為什麼柔軟起來,舉起酒杯和他碰了碰。
我再看一次表,八點差五分,達利發來簡訊:「我到了。」
我不忍心地把手放到他的膝蓋上。
他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已經醉得找不到門卡開樓下的鐵門。他蹲坐在棕櫚樹下,襯衫的袖扣早已經不見,義大利皮鞋上面沾了泥巴。他低下頭乾嘔了一會兒,卻只吐出一些酸水。
「為什麼?」
裝飾非常金碧輝煌的義大利餐廳,在晚上依然排著長長的隊伍。這裏晚上十點之後有優惠,購買兩個甜點就能贈送一杯紅酒。
我按電鈴叫公寓保安,兩個黑人壯漢走過來,向我再三保證會安全送他回公寓。
當達利終於想到要帶我見見世面的時候,他發來一家拉麵店的地址。
我們約在周四晚上十點。他來的時候依然穿著挺括的定製襯衫,但頭髮卻翹起來一撮,倒讓他顯得可愛了起來。
我看到達利直勾勾地看著那些視屏,焦慮,沮喪,怨恨,嫉妒讓他快要燃燒起來。他的臉上還在笑著,端起酒杯,根據品酒大師的介紹,輕輕抿一口紅酒,但是他的脖子後面卻有汗珠一顆接一顆地滾落。
「你也要走了嗎?」他戀戀不捨地拿開纏在我身上的胳膊。
確實是非常正宗的拉麵店,模仿日本的風格,把面碗裝飾在牆上,除了餃子和炸雞之外就只有拉麵,但拉麵的種類又非常多,光味噌就有十幾種選擇,豬肉叉燒,雞肉叉燒,溏心蛋,雜魚乾和各種蔬菜配菜也一應俱全。
他住在洛杉磯算是高檔的區域,周圍都是昂貴的酒吧和餐廳,還有巨大的奢侈品店的Logo,但到了深夜,繁華散去,露出詭異的空洞來。偶爾有幾家劇院亮著燈,年輕人們在裏面演獨角戲、單口相聲、即興喜劇,期望自己可以一票而紅。而流浪漢們因為天氣變暖,都在街邊席地而坐,喝啤酒,抽大麻,其中一個還撿到了一箇舊沙發,儼然流浪世界中的國王。
「哇,好大!」
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輕輕聞著我裸|露在瑜伽背心之外的脖頸和肩膀,他的雙手火熱,身體輕微顫抖,擁抱收得越來越緊。
車停下后,他扶著樹,過了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他破天荒喝得有點多,並且像小孩子一樣堅持要我送他回家然後再打車。我穿著高跟鞋,咔噠咔噠走在有些陳舊的路上,常常要小心鞋跟卡進水泥板的縫隙里。
「我不知道呢。」
他不安地說,雙手抱在胸口,咄咄逼人地看著我,渾身上下的侵略性更強了。
我仔細看著他,他眼中罕見地流露出不安來。
「你上次穿的那條紅色高腰短褲還不錯,所以就不用再定製褲子了。」他勉為其難地說,自己則一刻不停地在熨燙襯衫,擦皮鞋。
在香港的時候稀鬆平常的瞬間,我在洛杉磯兩年卻從未體會過。
兩個人一起寂寞總比一個人的孤單要容易。
工作雖然說是創業,但其實只是在不斷推銷自己,而前路如何卻不決定在自己手裡,全部憑金主高不高興。除去偶爾得獎或者被報紙報道的成就感之外,更多的是挫敗,是不知道為什麼花光積蓄讀完了碩士,考完了各種資格證書之後,還要過這麼落魄動蕩不安的生活。
「可是得到天使輪投資的公司,9read.99csw.com0%都在一年之後倒閉了。」我也要了瓶啤酒,因為不想破壞口紅,所以用吸管一點點喝著。
「我不要你幫我,我不要你可憐我,你什麼都不懂!」
「我最好的朋友是洛杉磯很有名的天使投資人。」他立刻說,因為話題進入了他熟悉的領域而興奮起來,他放下手中被揉成一團的餐巾紙,舒服地靠進椅子後背里。
「我爸爸特別不喜歡愚蠢的人。」
他稍微沖我欠了欠身,招招手讓我到他身邊坐下。
「好想去吃豆腐鍋。」他像小孩子一樣用撒嬌的口氣說。
拉麵店在達利公司附近,我走進店裡的時候,他怡然自得地在喝一杯麒麟啤酒。
一直以來他都以充滿優越感的姿態和我相處,營造一種令我仰慕的生活,享受著駕凌於我之上的快|感。
「這裡有豚骨味噌拉麵,是博多豚骨拉麵和北海道味噌拉麵的fusion,你一定要來試。」
「我沒有可憐你,你並不值得我憐憫。」
「我只是想要幫你清潔一下。」
「什麼喜歡嗎?」
「是嗎?」
「那沒有錢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而我失望透了。
品酒派對的背景是各式法式甜品,各種顏色的泡芙和水果撻,堆砌在白色甜點架上。
「在創業,目前正在融資。」
我們漫無目的地穿過一個又一個街口。
「我的父親下周要來,他要和我一起去聖塔芭芭拉,你也來吧。」
「可不是!下次我帶你去參觀下。」
我在他家的沙發上看了兩集綜藝節目,關於非常有錢的年輕男女談戀愛,生孩子,離婚和撕逼的經過,背景是他就讀過的昂貴私立高中。
「為什麼要帶我去,你帶一個金髮碧眼的女生去豈不是更能滿足你父親的要求。」
「你會吃到你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拉麵。」他很平靜地說。
「你是在開玩笑嗎?還是在抱怨?」
但當他毫不在乎地將一切攤在我面前之後,我突然失去了那種高高在上洞察一切的快樂。
「為什麼我這麼努力,卻一事無成,也一無所有。」他傷心地捶著自己的大腿,讓我幾乎要原諒他說過的話。
我穿好衣服,收拾好東西,我的朋友在樓下等我,我們要去聖地亞哥旅遊。
「但你也可以不帶我啊,你自己陪你爸爸去度假不就好了。」
他撩起袖子擦了擦嘴,眼睛紅紅的。
「你喝太多了,要品。」他的父親輕蔑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很普通的生活啊,早晨很早起來迎著太陽騎著腳踏車去上學,旅遊的時候住在八個人一間房的青年旅社,去超市買啤酒和火腿帶去海邊,賺不到什麼錢的時候就睡在朋友家的客廳里。」
街道上黢黑一片,什麼都沒有,我說不出為什麼就覺得彆扭。
他有一陣都沒有開口說話,我看著啤酒杯上凝了一層細小的水珠,他每次拿起杯子,水珠都會滾落到桌面上。
「是不是很特別而且有層次?」他看著我,叫我先嘗一下鮮奶油,再用餅乾蘸一點焦糖醬,最後再把所有的都混到一起吃。
「夏末秋初的時候,去北歐旅行最好不過了。」他照例從床上爬起來,給我倒了杯水喝。
「你今晚不能留下來嗎?」他從浴室走出來,用毛巾擦著手,努力用一貫的蠻橫語氣說。
「不要動我的東西!」他憤怒地嘶吼道,我驚訝於他可以一邊嘔吐一邊發脾氣。
「怎麼樣?你喜歡嗎?」他問,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
去聖塔芭芭拉前夜,達利替我在他常去的裁縫那裡定製了一件帶荷葉邊的休閑襯衫。
大概是因為達利並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強大,所向披靡。
「這家餐廳的場景在兩部電視劇裏面都出現過,我周六早晨常常來這裏喝咖啡,有一次還遇見了珍妮弗勞倫斯。」
我有些羡慕比我小几歲的室友,她還年輕,所以可以憤怒,抱怨,冷漠,可以心安理得地問父母要錢,而我則只能裝作對一切都不在乎。
「快點問問,沒什麼錢就別浪費時間。」她頗為老到地說。
「我不喝這些飲料的。」他皺著眉頭,「我來給你開瓶我珍藏已久的https://read.99csw.com紅酒吧。」
「我來吧。」我起身打開儲藏櫃,試圖找出拖把,抹布,或者什麼其他的清潔工具。
如果家裡很有錢,如果有綠卡,如果有美國人男朋友的話,一切都會輕鬆許多吧。我在看劇和逛論壇的瞬間這麼想著。
我喝得微醺,覺得生活中的苦難和寂寞都離開了我,有種靈魂脫離肉體的渺茫感,對於高潮也沒有太多的記憶。
「只是還不錯?」他挑起了眉毛,身子向前傾,目光炬炬地看著我。
「那就最好了,我哪怕再不如我弟弟,我也比你強!」
「但是他不一樣,」達利重新挺直了腰板,放下了手中的啤酒,「他五年前投的一家公司,已經在準備上市了。」
「你公司還有健身房?」
達利剛開始還在介紹那家甜品店如何出名,但很快他就抿著嘴唇,緊緊握著似乎也並不可靠的把手。
「你倒是為我省錢了。」達利父親看起來非常真摯地沖我微笑,這也是他對我說過的唯一一句話。
他看看我,去接了杯水給我喝。
「繼續說。」
「你男朋友賺多少錢?」室友看到我笑著回復簡訊,好奇地問。
「你是在誇我嗎?」
「他投資的公司可不是那種小打小鬧的,」他沖我擠擠眼,用成功人士管用的調情口吻說,「你等著看報紙好了,是個大的。」
「你怎麼從來都不問我能不能留下來過夜,從來都不問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他的語氣中除了蠻橫竟然多了一絲撒嬌,「我對你來說這麼沒有吸引力嗎?」
「哦,這樣。」
「你要走了嗎?」他飛快站起來,有些吃驚地問。然後又飛快地坐了下來,挪到了沙發的一邊,又再拿了一個靠墊放在另外一邊。
我在門完全掩上前,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
「不過之後我還去公司的健身房跑了會兒步」
「我爸爸一直對我特別好。」他乾笑著說。
我熱衷於窺探他生活中華麗背後的絕望,告訴自己,哪怕是可以呼風喚雨的有錢人,活得也並不比我更好。
「等你成熟些就會喜歡黑巧克力了。」漫步在深夜的街道上時,達利這麼說。
「你要多出去認識些人,有正式工作的那種,不是你那些不務正業的所謂的創業者。」她再一次教育我的時候,我終於可以把達利的故事說給她聽,當然也帶上了達利的各種自我標榜。
他一言不發地喝了大半杯紅酒,雙手托腮,望向遠方。
我差點就要拉他起來一起去吃豆腐鍋了,然後我想到,我和他,也不是什麼深更半夜宿醉之後還能一起在街上閑逛的交情。
我按照達利教給我的姿勢,往吐司麵包上塗抹鵝肝醬,小口小口地吃牛排。我的正襟危坐,把後背直直地貼在椅背上,努力放鬆肩膀。定製的襯衫實在太緊了,上好的絲綢貼在我汗濕的後背上,刻意的收腰讓我呼吸輕淺又急促,但我又不敢動,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會破壞襯衫嚴絲合縫的美感。
「有沒有果汁,或者氣泡水?」
我從網上知道達利從一所普通的大學畢業,讀的是歷史系,然後網路授課得到了一個編程的證書。
彷彿我是他生活所缺少的那一塊拼圖。
我們這兩個失敗者當然還是上了床。在我喝了太多的Mimosa之後。
「論豚骨拉麵,我還是最喜歡博多口味,我在紐約吃過一家叫『一風堂』的拉麵店,真是驚為天人,」他喝完了啤酒,又要了一杯,「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這家店。」
「你做什麼工作?」在湯碗就要見底的時候,他終於找到了新的話題。
「但是我也吃過美味,去過地球上所有的大陸,聽了很多有趣的人的故事,和其中的一些成為了朋友。我去年在阿拉斯加看過極光,長驅直入到北極圈裡面的無人地帶,住在沒有抽水馬桶也沒有電的小木屋裡面。」
「你怎麼對我這麼冷淡?你到底喜歡我嗎?」
「是啊,足足有七萬平方英尺呢。」
「這家裁縫店很棒,我每次都來這裏定製襯衫。我做天使投資人的朋友也在這裏定製,為了區分,我們會用不同顏色的紐扣和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