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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不曾存在

戰爭不曾存在

作者:小松左京
「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他在心底喃喃自語。好似得了貧血症一般,他感到紫色在漸漸吞噬自己的視線。可是話說回來,如果那場大戰爭真的不曾存在——日本的命運、日本整個社會由上至下,不都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嗎?如果那場大戰爭真的不曾存在——那刻骨銘心的民族敗戰之痛、那劇烈的民族精神創傷,自然也將不復存在不是嗎?
七顆紐扣櫻和錨……
「放開!」玉置皺著眉頭說,「這是哪門子的歌?聽都沒聽過。換首別的歌我興許還能跟你一起唱來著。」
「搞什麼?這混賬……」玉置被眾人緊緊拽住,鐵青著臉,雙眼好似要噴出火來,「什麼打仗、預科練,凈說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一瞬間,他徹底找不著北了——望著四周,目瞪口呆。可他確鑿地看見,在他周圍的,確實都是自己的初中老友。一股無可奈何的衝動從他酩酊爛醉的身心深處湧出——「混賬!你們這些傢伙都醉了嗎!合計起來整我是吧!」他發瘋似的吶喊道。眾人上前將其按住,他開始猛烈地吐了起來。嘔吐的同時,他感到自己的意識好像失去了支柱一般,在如醉如夢之中,沉入了苦澀的谷底。
「昨晚你到底怎麼了,莫名其妙的,」對方說著,語氣似乎緩和了許多,「唱著我們聽都沒聽過的歌曲,還叫大家跟著你一起唱。你還死命抓著玉置不放,斬釘截鐵地說以前曾有過戰爭,怎麼可能嘛……」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將歷史書一擲,呆然地自問道。這迷霧一般的現代史只讓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
剛被塞入車內的他一頭撞開車門,跑出了四五米,又被強行逮住往回拽。他晃著頭,用嘶啞的聲音振聾發聵般地唱了起來:
「究竟是怎麼回事?」妻子茫然地斜著頭,「二十三年前?你說的……究竟是哪個國家的戰爭?」
想吐,不管是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好幾次,他倚著電線杆將胃液傾吐而出。
儘管在他認為,C和D都沒有發生的可能,但至少這三種推斷已經否定了這件事是一種超自然現象,看似在情理之中。
他看到,在座的誰也沒有首肯——反而,每個人都朝他投來詫異疑惑的目光。
「日本和美國!」他忍不住叫了出來,「日本……在昭和十六年十二月八日的時候攻擊了夏威夷的珍珠港,開始了和美國、英國的戰爭!最後日本遭受了慘烈的大空襲,最終戰敗……」
日本遭受空襲最慘烈之時,是在昭和二十年戰爭行將結束的時候。那時只要聽到收音機流淌出這首《突擊隊之歌》,外頭的擴音喇叭就會宣告軍情處的防空警報被解除。和這首歌一同想起的,是那年夏天硝煙瀰漫的天空,還有高射炮的轟鳴,以及B29轟炸機編隊那宛若大地深處傳來的投彈爆炸聲。「大家也一定會跟著我唱起來的!」他心想。可是席上每個人都自顧自地吵吵嚷嚷,沒人跟他一起唱下去。
年輕熱血預科練,
那一切,難道不是自己爛醉時做的噩夢嗎?
翌日,強烈的宿醉之下他不得不向公司請了假。時至下午,他總算能起身喝水,但口中依舊呻|吟個不停,並不時地嘔吐。但不管怎麼說,總算熬過去了——他隱約記得自己幹了件這四五年來最失態、最尷尬的事。對於昨夜同窗會過後自己是怎麼被送回家中,他完全沒有印象。相反,自己失態所產生的悔恨感卻異常清晰。但腦海中一團亂麻,至於出醜的原因,他也無從記起了。
「不!不是這樣的!」夜半時分,他突然從床上驚醒而起,咬牙切齒地在心中怒吼道。他做了一個自己也認為不像夢的夢。夢中,他清晰地聽見幾萬、幾十萬人凄慘的哀嚎聲從戰火熊熊、硝煙瀰漫的遠方傳來。萬米之上的蒼穹,一團團金屬外殼包裹著的地獄之火被機械地肆意投下,緊接著,大地被烈焰席捲,火焰在汽油彈的助燃下開始瘋狂地舞蹈。他看到,狂風捲起的屋頂鐵皮讓人身首異處;他看到,身著水手服、舌頭吐出、眼珠暴突、毛髮被燒得一乾二淨的女學生膨脹臃腫的屍體;他看到,人們的家當被烈焰噬為黑灰;他還看到,成千上萬的人們在飢餓、疲勞、苦痛的折磨下死去,他們的心臟化作一顆顆石頭遍布大地。突然一瞬間,一道灼|熱的白光閃過,碩大無朋的蘑菇雲下,那一顆顆石化的心臟、燒焦的肉塊變成炭,最後變作一縷縷青煙……南日https://read•99csw•com本海、荒野大地,雲的所到之處,百萬日本士兵橫屍千里。日本國土被千萬噸鐵塊砸得滿目瘡痍,國民原有的生活被數不盡的火藥焚毀殆盡。而世界上又有數億魂靈被那百萬日本士兵所釀就的破壞和殺戮所壓迫,在抑鬱與苦悶中喘不得氣——這血淋淋的歷史如果不復存在的話,那麼它所造就的「世界」和「人類」的另一面——那兇惡、嗜血而「機械化」的一面又如何得以表現?人類畢竟是一種弱小、醜惡、盲目崇拜英雄的生物,如果戰爭從全人類共同的認知和記憶中剔除的話,就算現今的世界在自己面前展現出和曾經的「現在」完全一樣的面貌,這個世界也一定丟掉了某種根深蒂固的東西:顛覆世界的苦難,摧殘身心的戕害,幾千萬,不,幾億同胞流下的鮮血……人類通過這些磨難換來了「血的教訓」和對殘酷戰爭的反省。在他看來,這一切,這個世界確已缺欠了。
「什麼時候的事?」玉置雙眉緊蹙,滿臉狐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打仗的時候……打什麼仗?」
「初中三年級的時候!」酒醉暴怒之下,他的臉色顯得慘白,「在我們動身前往兵工廠之前!」
醫護人員和警察一時面面相覷,但很快,他們互相用眼神示意——突然間,他們用粗暴的動作從兩側將他的胳膊死死夾住,試著將他強塞入護送車內。他竭力反抗,並對著四周看熱鬧的人群不住地大喊道:
「這傢伙還是這麼毛手毛腳的!」——揶揄的笑聲撲面而來,親昵的招呼聲此起彼伏:「哎喲喂」「嗨」「好久不見吶」——他被老朋友們拉進已然杯盤狼藉的席間。屋子裡擠滿了人,充斥著大笑與粗野的談話聲,悶熱中瀰漫著一股煙味。儘管他已經喝過些酒了,但聚會上,他還是和大家一同舉杯痛飲,彷彿回到了學生時代。剛喝下一大杯啤酒,緊接著自己的杯里就不知被哪個傢伙倒滿了清酒。接著又幾大杯下肚,他不禁懷疑有次自己杯里倒的是威士忌。
失魂落魄地出了書店,沿著街道經過五六間商鋪后,他在玩具店門口停下了腳步。像被磁石吸引一般,他進到店裡,將其中羅列的塑料模型玩具一隻接一隻巨細無遺地查看——沒有,一直以來暢銷不衰的大和戰列艦的模型壓根沒有。武藏、陸奧、零戰也覓尋無獲。取而代之陳列著的儘是美國的軍用機、汽車,還有商船的模型。他再次折返書店——途中他還特意進了唱片店一趟,沒有發現軍歌集——他從書店盡頭的參考資料書籍分區揀出歷史年表和《日本現代史》買下。在回家的路上,他將這兩本書緊緊抱在胸前,不安與惡寒使他渾身戰慄不已——剩下要做的,就是將這兩本書解剖透徹。倘若真的沒有發生過戰爭,那麼昭和以來的歷史究竟是如何演變的?倘若戰爭不曾存在,當今的日本社會將會以怎樣的面目出現在自己面前?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大家應付著將他往車裡拽,突然他兩眼放光,指著一個醫護人員大叫:
突然,所有一切又在眼前重現了!他全身立刻冒起了冷汗。宿醉那噁心的感覺,再次如胃液倒流般從腹部深處湧起。不知不覺間,他掛上了聽筒。
看不懂,怎麼看也看不懂——他將兩本書徹夜通讀,可一切都仿若雲里霧裡似的完全弄不明白。書中詳細記載了「二·二六事件」的原委,在他模糊的印象里,書中對該事件所述與實際並無二致。可是從「二·二六事件」再往後,尤其是昭和十二年至昭和二十年——年表上關於這段時間的描寫他咀嚼百遍也還是難明其意。極度睏乏之下,他不小心睡了過去。第二天他索性不去上班,將眼睛睜得渾圓,繼續向那兩本書發起挑戰——還是不懂,他從中只讀到了焦慮https://read.99csw.com與煩躁。曾經他認為,充斥著複雜術語與表象的哲學書刊也好、堆滿了大量公式的近代數學和理論物理專業書籍也好,畢竟都是人寫出來的東西,不可能會弄不懂,可是苦讀百遍到最後,不管是字面還是文章,他再如何鑽研,也還是如墮五里霧中,回頭去讀多少遍也還是枉然——現在的他就是這種感受。「二·二六事件」之後的歷史他完全搞不明白,明明寫在書上可他就是無法理解。年表上有出現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名字,他本想了解這兩人對歷史產生了什麼影響,可是看到最後,他只知道歷史上存在過這兩個人,世界史的走向他還是無法把握。有那麼幾次,他自以為找到了一點頭緒,可是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愈是做無用的努力,偏頭痛愈甚。
這首歌,歌詠的是那些註定要被遺棄在充滿血腥與汗味的戰場上的年輕人,痛切中帶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男子氣概。雖然打仗那時他不是特別喜歡,但這時脫口唱出,依然感到渾身熱血澎湃。畢竟其在戰前被奉為宿舍之歌,在戰時被奉為青春之曲。
「大家聽著!真的有過戰爭!快想起來吧!聽聽我的話啊!」
恰若男子漢性命,
他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以理清思緒,但他感到支撐身體的脊柱正搖搖欲墜,整個世界在繞著他團團旋轉。坐立不安的他只好又躺回鋪席上。
「沒臉見人了。」他喃喃自語一般小聲說道。
「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了!果然你們每個人都在裝蒜!都在有意掩蓋那場戰爭!想將有關戰爭的一切從這世上抹殺掉是吧?沒用的,我看到了!你這傢伙……你這傢伙是憲兵對吧!那個臂章……」
可那男的一臉不解,甩開了他的手。
傍晚時分,他自覺恢復得差不多了,便起身走出房間,這時電話響起,原是昨夜同窗會一位幹事長的問候來電。
雖然他的酒量也不壞,可最終還是不勝酒力。與其說醉酒了,倒不如說他沉醉在同窗會融洽的氣氛中。在場的都是些舊時期的初中好友——儘是些差生,好學生幾乎沒有。有體育部的同學,也有當時聲名顯赫的不良少年,還有總是掙扎在及格線上的吊車尾們。大家都是被戰爭摧殘的一代。他回憶起戰爭結束初期,大家雖然都還只是初中生,但都已學會了抽煙、當掮客。他們將佔領軍的煙草、巧克力和香口膠弄來倒賣,把家裡、學校里的東西偷偷拿去黑市上換錢,為的只是能吃上摻了葡萄糖的饅頭、放了香精的紅豆年糕粥,喝上一口炸彈酒。他們把當時學校統一配置的制服軍帽弄得前後綳直、油光筆挺——時下人們把這種流行稱為「航母風」。他們戴著「航母帽」,解開上衣扣,對其他學校的初中生吹鬍子瞪眼、耀武揚威,將後者的校徽、錢財、手錶洗劫一空。於是你來我往,下戰書、打群架——棒球球棒、鐵鏈子、匕首,乃至自行車鏈條,無所不用,到最後日本刀都端了出來——雖然只是為了撐撐場面、嚇嚇對方。總之,當時的他們就像傻瓜一樣,成日惹是生非、胡攪蠻斗。在這些昔日的夥伴當中,他記得有兩個人是預科練選拔的被淘汰者,回來后這倆人被地痞流氓所蠱惑,居然成了臭名昭著的初中生持槍強盜,無能的警察也對其無可奈何。這兩個在大空襲中得以倖存、又在預科練選拔當中僥倖逃脫的傢伙,卻在戰爭快要結束、還差幾個月就步入十六歲的時候被憲兵隊逮住盤查——其中一人僥倖逃脫,另一人卻慘遭射殺。雖然跟死去的那個傢伙不怎麼熟絡,但無意中想起來,那張臉,那張十六七歲依舊稚氣未脫的面龐就浮現在眼前。「哎,說起來,還真不知道那傢伙上了年紀該是怎麼一副模樣……」,他想著想著,忽地,一幅幅曾經的畫面沒有緣由地浮現在眼前:
這種種事情,該如何才能想得通?受不了強烈的吐意,他把手貼在額頭上。頭疼得很,可他還是絞盡腦汁試著將思緒細細整理。第一種推斷,就是他墜入至一個異世界、融入到了一個迥然不同的歷史之中。可是,如此科幻的事情,真有發生的可能嗎?退一萬步來說,假如他真的從原本的世界墜入一個歷史截然不同的迥異時空中——九*九*藏*書墜入一個不曾發生大東亞戰爭的世界里的話,那至少也該出現許多與他原知世界判然有異的現象。因為再怎麼想,歷史必將會因為戰爭的不存在而發生極大改變,絕不可能會演變至如今的社會形態,世界必將展現出更加不同的面貌——可是,城市的模樣也好,自己的妻子、朋友也好,他的日常生活一如既往地持續著,現今的這個世界跟他一直以來所熟悉的世界並無二致……不同的只是,這個世界不曾經歷過二十三年前的那場戰爭。
「公園裡有個瘋子」——流言在日比谷一帶口耳相傳,不出幾日便引來了警察,緊接著精神病院的病患護送車也聞風而至。警察、醫護人員試著將他帶走,他不停地反抗,並抓住前者的手腕,歇斯底里道: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吐意再次襲來,他閉上了雙眼。
另一種推斷就是,戰爭確實存在過,不知是誰——不,不知是什麼事物,將有關這場戰爭的記錄與記憶統統抹消殆盡,並將這一塊歷史斷層天衣無縫地填補合併。所有記錄戰爭的載體全都不見了,大家關於戰爭的記憶也蒸發得一乾二淨。可是這種事情,不僅人力不可及,聽上去也更似天方夜譚。但不管怎麼說,現今的這個世界與他參加同窗聚會之前的那個世界根本毫無區別。將那場戰爭對日本所帶來的精神影響消除,若在之前,他根本無法想象社會將變成什麼模樣。他接著將思緒整理,又挖掘出了更多的可能性。他把前面的兩種想法用A、B標註區別,接著又寫出了其他推斷:
他開始緣木求魚。
「你跟我開玩笑是吧!」他趁著酒醉的勢頭,一把抓起玉置的衣領——這在以前他從未乾過——「打仗那會兒,你被選去預征預科練,大家不是一起去車站給你送行來著!你這小子還模仿襲擊珍珠港的水上突擊隊,不說『我出發了』,反而說『別了』!」
剛站起身想要去廁所還是哪兒的玉置被他一把拉住,差點踉蹌摔倒。

1

為國大義而捐軀,
怎麼可能發生這麼荒唐的事!怎麼可能!
「來!跟著我唱——今日飛翔伴彩霞……」
「你說這個?」醫護人員指著自己戴著的十字形臂章。
「剛剛我看到了!把那個臂章翻過來!反面肯定是憲兵臂章!」
「老公,你酒還沒醒嗎?」妻子以一種不安的表情望著他,「日本和美國的戰爭……從來沒聽說過啊。什麼日本遭空襲、戰敗之類的。」
必須將這個史實告諸世界——他下定了決心。他有責任,讓世界記住那場戰爭,將戰爭的原委「布公」於世。眼前的這個世界,即使不因發生戰爭也能夠演變至當今的面貌,那麼他也有義務告知自己的同胞:存在著另一種歷史演變的可能性,那條歷史路線的終點是與現今世界相同的,但那條路上充滿了戰爭所帶來的苦難與悲慘——而他,就是從那條路上一步步走來,飽嘗苦難,同時把悲慘盡收眼底的世上唯一一人。
「連你這小子也在裝傻嗎!」他叫起來,聲音快哭出一般,「你們都忘記那場戰爭了嗎?那場大東亞戰爭!」
「喂!停下!」有個傢伙用醉醺醺的聲音朝他嚷嚷道,「這是哪門子歌啊?」
無論如何,目前似乎隱約摸到了些線索。ABCDE,他緊緊地攥著這五個假設,開始魂不守舍地尋找戰爭消失的原因。
燃燒彈那震天顫地的地毯式地狂轟濫炸;使人雙目難睜、呼吸難繼,夾帶著烈焰與飛灰的狂風;浸在焚毀的噴水池裡的死去嬰孩漂亮的臉龐;只要經過街道就會被死死瞄準的恐懼感;被二十毫米機槍打得千瘡百孔的敵戰機,還有那早已停轉的螺旋槳;每日三餐用來果腹的大豆;成日欺凌初中生的教師、高年級生、軍人;兵工廠里車床加工時那足以弄瞎眼睛的滾燙飛屑;恨不得提竹刀竹槍上戰場拼個你死我活的骨瘦如柴的初中生們……
為此一命之生,
「啊……」他大口喘著氣,「那麼二十三年前都發生了什麼?你說!」
「裝糊塗也適可而止吧!」——他徹底發火了。怒火填膺的他大叫著朝玉置撲了上去,但後者顯然沒有喝得像他那麼醉。玉置一把鉗住他的手腕,兩人滾作一團。桌子被掀翻了,杯盤碎了一地。周圍人好不容易才將他倆拉開。

2

在誤了點趕去參加同窗會之前,他已經喝了些酒了——列車發車之前碰巧遇到個重要的客人,不得已在酒吧陪著坐了約莫一個鐘頭。下列車后他心急火燎地打的趕赴聚會地點,可路上堵得一塌糊塗。好不容易到達了read.99csw.com目的地的中餐館,焦躁不堪的他踩著樓梯上二樓包間時,在一二級台階之間一腳踩空摔了個跟頭,腦袋撞上了牆壁——有那麼一兩秒鐘,他感到天旋地轉,意識不清,不過也就那麼一瞬間的事。他拒絕了服務員的攙扶,自個兒站了起來,一邊摸著發疼的腰背和後腦勺,一邊緩緩踱向二樓。聚會的包間在上樓梯后的頭一間屋子,一個老朋友顯然是聽到他剛剛摔倒的聲響,從房間里探出頭來。
E.自己自同窗會跌跤、爛醉之後就開始做噩夢,至今尚未醒來。
「混賬,居然還有人不知道這首歌!」他叫道,「喂!玉置!你這預科練淘汰生,快跟著一起唱!」
一無所獲。
他從木材廠買來一塊四方木板,做成了一個巨大的標語牌,然後扛著它站在日比谷公園的一隅。標語牌上,他用記號筆大大地寫著:
日本戰敗了。
「聽都沒聽過?怎麼回事?」他有點火了,「你居然不知道這首歌?你不是預科練淘汰生嗎,你跟我裝傻?」
大東亞戰爭不曾存在過!
D.戰爭不曾存在過,是自己精神出現了異常,妄想出一場根本不存在的戰爭;
「打仗?」妻子吃了一驚似的看著他,「打仗那時候——什麼時候?」

3

他站起身,拿捏了下以前高中時唱這首歌的要領,使勁地拍手唱了起來:
「忘記了?你這沒出息的傢伙!」他顯得有點不高興,「各位!我們來唱預科練之歌吧!大家一起來!」
C.戰爭確實存在過,但不知為何,突然間所有人都選擇掩蓋事實,將記錄抹殺;
乃吾學生之榮譽……
「好了好了,醒醒酒吧!」幹事長遞給他一杯水,以一副和事老的姿態邊說邊拍著他的肩膀,「你的腦子出了什麼問題我不太清楚,但總之還是冷靜下來仔細回想下吧,我們年少的時候,壓根就沒有什麼戰爭不是嗎?」
「喂,紺野,冷靜些,」同窗會的幹事長說,「你今天可有點奇怪啊。」
淹沒在路人投來的好奇的、莫若說是冷漠的目光下,他一邊將標語牌高舉,一邊聲嘶力竭地訴說著,訴說他親眼看到的事實——被突擊隊強征入伍,最終戰死的學長的屍體;空襲過後堆積如山的屍骸;那些因為營養不良而死去的人們;以殺人為樂胡亂掃射的機槍;被流彈打掉頭蓋骨的小學生;遍野的餓殍、顛沛流離的國民;廣島和長崎的慘劇;政府對言論思想的鎮壓、使人喪命的拷問酷刑;佔領軍的殘暴蠻橫;日本的戰敗,以及寧為玉碎的自殺主義的興起……他對著熙熙攘攘的人流,想到就說,說個不停,說累了他就放聲唱歌:《我們受天皇召喚》《啊,那臉,那聲音》《臘寶兒島航空隊》《月月火水木金金》《擊滅美英之歌》《直到勝利之日》……他把他所知道的所有戰時歌曲都唱了出來——聲淚俱下。他揮舞著肢體、大聲疾呼,直到精疲力竭、憔悴枯槁。這一切,只為得到人們的理解——戰爭曾經存在,抑或是說,有另一個經歷過戰爭的日本存在著……
至少,在歷史書記載的20世紀30年代到20世紀40年代的歷史中,使全世界人民都陷入水深火熱的那場世界大戰不曾存在。不單是書中沒有記錄,更可怕的是,對於那場戰爭,他的朋友、他的妻子的記憶都是一片空白——也就是說,他們根本就未經歷過那場戰爭。他們認為的歷史事實,就是他所謂的那場戰爭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你……」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咽下苦澀的唾液,「你……該記得那場戰爭吧?二十……二十三年前的那……那場大東亞戰爭……」
「怎麼……大家都聽見了不是?這傢伙裝傻戲弄我!」他唾沫橫飛地說,「那時候,大家都去了不是嗎?送玉置去預科練的時候!我們還送給這小子一面旗呢……」
「預科練?」玉置一臉不耐煩的表情說,「什麼玩意兒?」
「真夠嗆啊。」幹事長的語氣充滿了同情。
「你上小學那時,不是因為戰爭一度被遣散過嗎?」
席上已是亂作一團,大家開始用走了調的粗啞嗓音放聲歌唱,唱的儘是些read.99csw.com校歌、助威歌,還有當年調戲女同學的下流數數歌謠。他也一起拍著手大聲跟唱,但他總覺得這些歌讓自己心裏很不舒服,像有個疙瘩似的。於是他索性在大家歌唱到某一段落的時候,放聲唱起:
他確信自己的記憶是沒錯的,可眼前這排書架上原本滿滿當當的戰爭史和戰爭小說現已不見蹤影。在新書推薦分區里,有關此類的書籍也蕩然無存。他取來書店的圖書目錄來回翻閱,卻始終無法覓得《野火》和《真空地帶》的名字,就連《大和戰列艦》都不見了——記憶里所有有關戰爭的文學著作統統蒸發殆盡。無意中看到「戰爭」二字,激動之餘定睛細看,才發現原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書店裡有馬爾羅的《人類境況》,可卻找不到日文譯本。
在焦躁和不安的驅使下,他猛地起身,向進到房間里的妻子大聲質問:「打仗那時候,你還是小學生是吧?」
「去了對吧?你們都記得吧!」他叫道,「聽,我剛剛唱的不就是預科練之歌嗎?對了!還記得在回來的路上,緊急避難的警鐘響起來了——直接跳過防空警報啊!我們都躲到了防空戰壕裡頭,沒過一會兒就飛來了一大群艦載機……」
「行了吧,玉置,」有人開口說,「這傢伙喝醉了。」
他一個勁地喝著酒,不知是為了讓自己更沉湎於過去,還是只想要將往事從腦海中攆出。人越醉,越感到橫亘在過去與現今的界線愈發模糊,隨之而來的是各種五味雜陳的感情——冷漠無情、怒火中燒、痛不欲生、熱淚盈眶……百感交集之下,他的心緒開始漸漸明朗。
「這傢伙怎麼了,」幹事長說,「都在說些什麼莫名其妙的事情。給玉置送行?有這回事?」
在經過商業街那家大型書店門口的時候,他總算明白了自己出門的目的所在——他慌不迭地進入書店,匆匆趕到自己印象中的那排書架前,用急不可耐的眼神一排排掃視著書脊。
年輕櫻花的花|蕾,
死了很多人,
戰爭曾經存在,
「喂,你也跟著唱啊!」他拉住身旁一個男子的胳膊,試著讓他也站起來加入合唱。
公司的工作他大半棄置不顧了。詢問別人也好,去圖書館查閱資料也好,卻只讓他更加彷徨失措。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司,他見人就抓住不放,將自己的記憶傾吐而出:
「上小學……你剛剛說我被怎麼了?」妻子把手貼在耳朵上問。
殺伐萬千之人……
「那你又在搞什麼!」他也臉色鐵青,對著玉置大叫,「打仗的事,居然跟我裝不知道……」
在押解回車上的過程中,他的歌聲清晰嘹亮,即使在門咚的一聲被關上、護送車如離弦之箭一般疾馳而去之後,那歌聲似乎也還在流淌——可那些站在周遭、目睹了這一切的人們的臉上卻始終寫滿了「那是什麼歌」的茫然表情,車開走後,這表情也漸漸淡去,人群開始稀稀拉拉地四散開來。午後日比谷公園的那一隅,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展現出一如既往的明媚春日景象。
「這傢伙怎麼回事?」——窸窣的咬耳聲從四周傳來——「剛才在樓梯那兒把腦袋撞壞了嗎?」
「聽著!是真的!二十多年前有場大戰爭!那時候這一帶可是一片火海!日本輸了……」
哪裡還躺得下去。儘管胃裡翻江倒海,腦袋鑽孔一般疼痛,他還是努力穿上了衣服,踉踉蹌蹌地出了門。
「動身前往兵工廠……我們初中生,沒事去兵工廠幹什麼?」
「什麼歌啊,這是……」
「哎呀,以前的事我哪記得那麼清楚……」妻子站了起來,毫不在意地說,「我看你昨晚睡著的時候,臉色真的不太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