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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達(節選)

艾達(節選)

作者:山田正紀
玄白閣下是為追求真理而鑽研蘭學的偉人,此言絕非阿諛奉承。在下雖才疏學淺,卻也依舊渴望探尋世界盡頭的奧秘,並始終不墮此志。
這人頭戴竹笠,身披斗篷,雖然樣貌看起來比玄白年輕不少,但也應該是年過半百之人。他個頭不高,但卻十分壯實,打量著房間的雙眼中透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精氣。不用說,玄白從未見過此人。
在下用盡手段,連哄帶誆,才將他們如同牡蠣般緊閉的嘴撬開了一絲縫隙。他們說,擇捉的冰原上住著妖怪,他們是怕那個哩。
終於,在下抵達了島岸。但因為冰雪覆蓋,哪怕只是爬上那不足十尺高的山崖也絕非易事。
玄白的嘴唇顫抖起來,他臉色泛青,後背爬過一陣惡寒。
間宮林藏是到樺太(薩哈林)和西伯利亞探險過的著名旅行家。玄白從很早以前就一直想閱讀他口授創作的《東韃紀行》《北蝦夷圖說》等書籍,可惜至今未能如願。
世人總把在下說得如同役小角般神通,上天下地盡隨我願,但在下怎可能有那種能耐?在下不過是毅力不足的垂垂老人罷了。
之前玄白曾向官府申請前去觀看解剖。這封書狀表明他終於獲得了許可。
只是,在骨原觀看解剖罪犯時,年輕的玄白也曾有過相同的體會——
話已至此,玄白閣下大概也猜到了,如此景象正是那妖怪所為。在下當時也做出同樣判斷。
「聽著,間宮林藏。這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是在被人講述、被人目睹的那一刻起才被創造出來的。我這怪物的模樣是被人創造的,但今後我要講述我自己的故事。雖然聽起來有些可怕,但被賦予了永恆生命的我卻再無其他生存手段。間宮林藏,你也去講述自己的故事吧。那個發現了間宮海峽的你的故事——」
——《失樂園》第十卷743~746行
被解剖的罪犯是一個綽號「青茶婆」的老太婆。
那年冬天的寒風比往年更凜冽,浮冰又厚又多,船夫使盡全力也無法將小船靠岸。無奈之下,我們就只剩下拉著雪橇徒步跋涉過冰原這一個辦法。但不知為何,無論在下怎樣遊說,船夫們死活就是不肯答應。
不過在下早有準備,便抽出山刀,在冰崖上砍出落腳之處,一步一步朝上爬去。但人上岸后還不算完,還需繫繩將雪橇從崖下拖上來。哎呀呀,其中辛苦寥寥數言難以盡述。
但更加驚人的卻是在火焰前狂舞的妖怪。
拉門不知何時竟被推開了一條約莫一尺寬的縫,玄白看見一個男人正跪坐在外廊上,微偏著頭朝房間里打量。
首先,這應該是英吉利人的語言。但玄白幾乎從未接觸過英吉利的書籍,自然也完全無法理解英吉利的語言。可奇怪的是,就在一瞬間,他卻理解了這段話的含義。
「我已被人講述了,在被人講述之前我是不存在的。但是,一旦被人講述之後,就算是創造我的瑪麗·雪萊也無法再毀滅我。在故事的結尾,我為尋求毀滅自身的死亡而消失在北海的盡頭。但我從北海徘徊到西伯利亞,又到樺太,至今我也沒有消失,也沒有滅亡。瑪麗·雪萊本人也沒有意識到,她賦予了我永恆生命。」
「在下有一舊識在長崎,他尋得一位能往返于出島的翻譯。請其調查后,在下得知,在異國的確有一位詩人名曰雪萊。其妻瑪麗·雪萊亦為非凡才女,據說去年撰寫了一冊題為《弗蘭肯斯坦》的小說。但這《弗蘭肯斯坦》至今都未曾出版刊印,所以具體內容無從得知。」
要說當時究竟是何種心境,在下現在一時也難以說清。
玄白與前野良澤等人一同為日本構築了蘭學的基礎。他將畢生心血都傾注到醫學之中,為後世留下《解體新書》《蘭學事始》等著作。而上面這首詩,或許反映了玄白晚年的真正心聲。
一直支撐在下苦苦跋涉的避難小屋被火焰徹底吞噬了。
沒錯,在下的確盡了一絲微薄之力,發現樺太是座孤島,不與大陸相連。在下也為此深感自豪。但為何這妖怪會知曉此事?更奇怪的是,在下也從未自負地將其命名為「間宮海峽」,但這妖怪的話聽來竟如此確鑿,令在下啞口無言。read•99csw.com
奇怪的是,玄白並不想主動與對方說話。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是覺得自己不能主動開口。
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當然,沒人回答他的問題。他既未讀過這段英吉利語言寫成的文章,也未曾將之翻譯成日語。怎麼想這都只是一段無中生有、憑空出現在他腦海中的段落。
這是什麼?
若硬要說這是人類所為,倒也有可能。但舉目四望,絲毫看不到焚火的餘燼。在下實在難以相信,何等茹毛飲血之人才會如此野蠻地生啖海狗肉。
在下永遠都無法忘記那時妖怪的聲音。它彷彿在宣讀一則預言,令人毛骨悚然,卻又蘊涵著悲痛。
林藏那長長的故事已近尾聲。他輕嘆了一聲,聲音中略帶一絲疲憊。
「那麼——」林藏的目光彷彿延伸到了茫茫大漠與冥冥虛空之中,他的口吻就像一個還沒從夢中醒來的人在囈語,「那是在下渡海前往擇捉島時的事情……」
玄白本非膽怯之人,區區小事根本嚇不倒他。但在看到此人的瞬間,他卻覺得渾身一涼,玄白暗暗揣摩,怕是那篇莫名其妙的英吉利文章使得他如此疑神疑鬼。
雖然「念來比比皆同為死人骷髏骨」,但他卻依舊用熱愛和欣賞的心態去面對這些只是「死人骷髏骨」的人類。這也算是只有這種年紀的玄白才能理解的人生境界吧。
眼看能棲身的小屋被毀,在下一時沒了主意,不知以後該何去何從。但當下首先要擊敗這妖怪才行。在下打定主意,端起了火槍。
「老夫認為閣下多慮了,無論怎樣牽強附會,這兩件事也都毫無吻合之處。」
玄白和來客沉默地對視了片刻。
「哪裡,您是無人能出其右的著名蘭學者。在下妄言,或許閣下正是通過蘭學為這個國家創造出了異國。若真是這樣,您在《野叟獨語》中的對俄警戒論究竟又意味著什麼呢?若真是您創造了異國,此等行徑豈不是該為天下唾棄嗎?」
林藏將竹笠和斗篷放在外廊,道了一聲打擾,就靜靜地走進了屋裡。他回身輕輕拉上拉門,在房間一角坐定后又再度行了一禮。
擇捉本是北海孤島,就算偶有當地人、山靼人前來狩獵,也基本見不到一條像樣的道路。遍地冰塊暴突,好似凝固的洶湧波濤。在下喘著粗氣爬上爬下,一路朝島內走去。
林藏默然無語,久未作答。他緊閉雙唇,靜坐在黑暗之中。
風呼嘯著橫掃雪原,冰屑雪花齊舞。蒼莽風雪中,只有火光染出一抹金紅,如風中殘燭,搖曳閃爍。
此時,餘生已不多的玄白跟這位素未謀面但卻是舉世聞名的大探險家就這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靜靜地面對面。但奇怪的是,玄白竟然完全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在下愣住了。
玄白眨了眨眼睛,老成穩重的面龐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絲不安。
哼,就算天生蠻力,到底也不過是區區妖怪之流,能有什麼本事?
但據說他的扇柄上鑲有珊瑚雕刻的骷髏,如此推想又不像是在故弄玄虛。
「您讀過《野叟獨語》?」
「怪事?」
玄白的著作中有一本題為《形影夜話》的書。
「閣下願聽在下細細道來么?」
這天一大早,淅淅瀝瀝的雨就不停地落在江戶的街道上。
然後,妖怪的身影不知何時消失不見。
在下從雪橇上抽出裹在獸皮中的火槍,填上彈藥。
毫無疑問,在下從未聽聞在這擇捉島上有捕殺海狗的巨獸。
「真是意料之外的稀客,間宮林藏閣下的大名老夫早有耳聞,可惜一直無緣親睹尊容。屋外雨大,不妨進到寒舍,老夫這就為您準備熱茶。」
他首先回憶起來的,是明和八年(1771年),也就是距今約四十多年前,他被城裡的町奉行叫去千住骨原(小冢原)觀看解剖罪犯的事情。
「私密之事?」玄白皺起了眉頭。
那位間宮林藏彷彿是來自異界的妖人,如影似幻,形貌難辨。
用泥土把我造成人嗎?難道我
那東西看起來像個固定在雪橇上的低矮車廂,由幾條狗拉著。但那趕著狗九_九_藏_書的生物,要說是人也像人,要說是妖怪也像妖怪。雖然距離遙遠,但在下能看出他幾乎同巨人一般高大。
「杉田玄白閣下——」終於,那人開口說道,低沉的嗓音讓人覺得他的話語之中包含著深深的悲痛,「在下唐突造訪,實屬無禮。但此舉並非在下本意,只是有些不可讓外人聽到的私密之事要說與閣下,所以才明知粗魯,卻還惶然登堂入室。還請閣下海涵。」
在下驚呆了,呆立在原地動彈不得。但就在那短短的片刻,那東西便消失在了冰原盡頭。
1974年,年僅二十四歲的山田正紀在《SF雜誌》上發表了長篇科幻作品《神狩》,次年,該作一舉奪得日本科幻最高獎「星雲賞」。此後,山田正紀成為日本科幻文壇活躍的明星級作家:1978年,《地球·精神分析記錄》獲第九屆「星雲賞」最佳長篇獎;1980年,《寶石竊賊》獲第十一屆「星雲賞」最佳長篇獎;1982年,《最後的敵人》獲第三屆「日本SF大賞」;1995年,《機神兵團》獲第二十六屆「星雲賞」最佳長篇獎。
於是玄白急忙通知同事中川淳庵和友人前野良澤,次日——三月四日一早,他們便一同從三谷茶屋出發,前往骨原。
玄白沒有睡。
醫事不如自然——這年春天,玄白在書軸上為他人提筆寫下這麼一句話。
突然,有東西從遠處雪堆的陰影中冒了出來。
好不容易走出冰面堅硬的區域,怎料在下又陷入了及膝深的鬆軟雪地。若是夏季,此地想必是片茂密的草場。
在日本橋浜町的家中,杉田玄白卧床不起。
但榮華富貴的一生終歸逃不出死亡的命運。
「好吧。」良久之後,他輕聲說道,「在下或許真是累了。實不相瞞,先父剛剛過世,在下因此才暫時趕回江戶,但腦中的妄想卻久久徘徊不去,最終竟給閣下您也帶來了如此困擾,想來在下的確是累了。」
窗外的雨幕出人意料的明亮,透過雨幕的陽光靜靜灑在座席之間,映照出瓶中一朵孤寂的花。
直到有一天,我的腦中突然一道靈光乍現,像閃電般劈開了我身處的黑暗環境——這道閃電無比耀眼、絢麗,但卻又無比單純……
而怪異的還不只如此——那妖怪開口所言詞句皆為異國言語,在下對異國語言絲毫不通,但此時竟神奇地理解了它的每個詞每句話。
為何間宮林藏會知道這本書的存在呢?林藏就是有這種不可思議之處。也正是因為這種不可思議之處,才會有人傳言林藏其實是幕府的密探。

片段Ⅰ:《解體新書》

玄白晚年曾經留下如此詩句:世間萬般物,念來比比皆同為死人骷髏骨。
凡是對異國多少抱有興趣的人大概沒有不知道這名字的吧。
雖說在經年不化的雪地上行路有千般難處,但跟之前在冰原上跌跌撞撞相比,便也算不得什麼了。不是在下誇海口,若論如何在積雪上行路,在下還是略有些心得。
或許在下不自覺地期待著能與那妖怪重逢。如此想來,那時自己的心境真可謂怪異之極。
這難道不正是真理降臨嗎?他也曾為這奇妙的疑惑而煩惱。
放眼四望,目所能及之處只有灰白的空間。在下畏懼這浩瀚無邊,便將目光收回腳邊,卻見腳下那透明的冰層,時而能看到五尋深,時而能看到十尋深,儘是些不見底的深淵。
他至今閱讀過不可勝數的荷蘭書籍,這難道是其中某一本的內容嗎?一開始玄白也這麼以為,但他很快就推翻了這種想法。
「在下只不過有幾句話要說,說完就走,不必勞煩閣下備茶。」
玄白皺了皺眉頭。這段異國的語言突兀闖進他的腦海,如同一道閃電,在短短的瞬間烙下鮮明的殘像,然後就消失不見了。
「你是無法殺死我的。不,一旦這個世界接受了我的存在,就沒有誰能毀滅我!」它低語道。
即便是在四十多年後的今天,初次觀看解剖時的那種震驚也依舊清晰可感。
在下使出渾身解數,討好講理,無所不用其極,最後甚至不惜以刀兵相威脅。但這些都不管用,船夫們就像縮頭烏龜般絲毫不肯動搖。在下以為他們是畏懼山靼人,但似乎又不盡然。
在下這毅力不足的垂垂老人氣喘吁吁地摸爬滾打,一心只念著小屋爐火的溫暖。靠著這唯一的念想,在下才能奮力拉著雪橇前進。
在下素聞離岸大約兩里之處有當地人和山靼人為躲避風雪、抵禦寒冷而修建的小屋,於是在下打https://read•99csw•com定主意,先去到那裡歇歇再說。
書中由影子發問,而玄白則一一作答。前夜虛幻縹緲的經歷讓玄白不由得懷疑昨夜之事只是那本《形影夜話》所生的幻覺。
時至今日回想起來,那時的事都宛如一場幻夢,真偽難辨,虛實難判。
在下從那聲音中察知這妖怪竟擁有超乎尋常的智慧,不由得驚惶地放下了火槍。
只剩下雨聲還在淅瀝不停。
妖怪一直渾然忘我地狂舞著,直到此時才終於意識到在下的到來。
若是尋常的陸地,不要說半里路,就算是十里二十里也不會讓在下放慢腳步,但這冰原卻遠非尋常陸地,哎呀哎呀,走起來真是舉步維艱。
日本著名科幻作家,1950年出生於日本名古屋市,畢業於明治大學。
玄白無數次地回想起那時發生的事情。
直到第二天,玄白都無法判斷昨晚發生的一切究竟是真有其事,抑或只是自己年老發熱而生的幻象。
《野叟獨語》是玄白從大約十年前開始撰寫的一本書。
在下如此激勵自己,繼續前進。但這不過是匹夫之勇,待到想明白自己終究孤身一人,便又覺得兩股戰戰,雙腳發軟,動彈不得。
這句話就像是某種厄運將臨的預言。玄白覺得自己似乎窺探到了某個絕不應該透露的秘密,觸摸到了某片絕不應該接觸的領域。
「老夫洗耳恭聽。」玄白起身在榻榻米上坐正了身子。
不知幾時,房內已經昏暗了下來。雖備有夜明燈,但林藏卻無意點火,只是靜坐在黑暗之中,彷彿一片沉寂的影子。
那天,良澤隨身帶著一本題為《Tāheru Anat-omia》的荷蘭解剖書。屍體的內臟、骨骼都如同解剖書上記載的一樣分毫不差,精確得讓玄白等人不由得嘖嘖驚嘆。
「正是,在下有些事情希望能與玄白閣下私下討論。」男人伸手將拉門又推開了一些,「在下乃松前奉行屬下支配調役,名曰間宮林藏。今後還望閣下能牢記此名。」
不知過了多久,玄白突然感到附近有人。會是誰呢?他彷彿早就預感到會有不速之客的光臨,因而並未太感驚訝。
「但據說那位名叫瑪麗·雪萊的婦人等不及《弗蘭肯斯坦》的正式出版,便將幾冊私印書贈予友人。無巧不成書,在下正好有朋友的朋友讀過那私印版。於是在下方才有幸得知《弗蘭肯斯坦》的梗概。聽來彷彿是個以死人創造活人的怪談。因是聽人轉述之後再加轉述,所以在下也無從分辨真偽,但那被喚醒的妖怪在故事最後的確消失在了北海的盡頭。瑪麗·雪萊于去年寫下《弗蘭肯斯坦》,而在下也是去年在擇捉島遭遇了妖怪,這兩件事竟奇妙地吻合起來,頗令人玩味。」
那是在下渡海前往擇捉島時的事情……
那就是船夫們所謂的妖怪了吧?
截至目前,山田正紀已出版作品一百余部,其著述之豐、獲獎之多、影響之大,在日本科幻文壇罕有能出其右者。
他對生老病死已經看開了,對於自己生命將要終結也再無感慨。回首一生,幸福無憾,但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場美夢罷了。
那時在下只顧著屏息凝望。在下既然不是神,自然就料不到一日之內竟然會再次遇上那妖怪。
「間宮林藏閣下,您是累了——」玄白忍無可忍,「老夫姑且相信您在北地真的遭遇了妖怪。但無論您將樺太變為孤島,抑或是老夫創造出異國這類異想天開,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說都毫無道理。恕老夫直言,閣下還當收起這類妄言瘋語,好自為之。如今閣下應珍視自己的高名才是。」
玄白愣住了。
但這文章究竟從何而來?又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更令玄白不安的是,他雖然不明白這段文字在講什麼,但卻能感覺到其中滲透出的不祥意味。從生到死,從死到生,這段話的作者腦中究竟乍現了怎樣的靈光?
那天——他絕不會忘記那天是三月三日——天上也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當時的町奉行、甲斐守曲淵景漸遣家丁為玄白送來了書狀。
那妖怪身長七尺。要說是人,隱約也能辨認出似人類的身形,但其手足與身體卻極不協調,顯得異樣地扭曲。它生就一頭長發,皮膚呈現出詭異的青灰,跟傳言中的木乃伊一般。
哼,想必那便是妖怪所在了。
「真是這樣嗎?真是這樣嗎?」
在下明白,自己遭遇的定非尋常妖物九_九_藏_書,而是一個不該被凡俗之人遇見的東西。
Examining and analysing all the minutiae of causation, as exemplified in the change from life to death, and death to life, until from the midst of this darkness a sudden light broke in upon me ——a light so brilliant and wondrous, yet so simpl……
玄白正躺在遠離正房的小房間里休息。
這或許只是文采斐然的玄白在玩弄文字遊戲。
哎呀呀,這話可真叫人哭笑不得,冰原上怎可能會有妖怪呢?在下又費盡了唇舌與他們辯論,但船夫們個個都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就是不願與在下同行。
饒是如此,在望見遙遠雪原上升起一道黑煙時,在下卻仍兀自強作鎮定。
玄白的口氣雖然淡然如常,但他很清楚自己心中已出現動搖。
雖然他不斷地說服自己,但這位終其一生追求醫學真諦的偉人在此時卻有些糊塗起來:究竟什麼才是真實?什麼才是虛假?
繁花似錦的春季依舊潛藏著絲絲入骨的寒氣,玄白一時疏忽,到屋外走了走,結果不慎染上了風寒。對於八十五歲高齡的玄白來說,風寒是致命的。這場風寒比他想象的拖延得更久,梅雨之寒再加上身心疲累,到最後,玄白久病體乏,再不能起身。
不,在下這麼說並非出於怯懦。那東西似妖非妖,似魔非魔,依在下直覺,它更像是從真理的深淵中蠕爬而出的異形。
太好了,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了。在下歡喜地推著雪橇就要走——眼前的景象卻讓在下不由得鬆了手。只見雪地上,海狗殘骸四下散落,若只是殘骸倒也不算什麼,但這些屍體都被開腸破肚,無一例外。
對人體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變化中所顯露出來的任何因果關係和細枝末節進行檢驗和分析,直到有一天,我的腦中突然一道靈光乍現,像閃電般劈開了我身處的黑暗環境——這道閃電如此耀眼、絢麗,但卻又如此單純……
但就算他視世間萬物「念來比比皆同為死人骷髏骨」,也並不等於說玄白就對人生產生了懷疑。他這一生太過幸運,不論是名譽、聲望、財富還是壽命,上天都待他不薄,如此玄白又怎麼可能懷疑人生?
他只是朦朧地回想著往事,思緒遊走在八十多年的蒼茫歲月之中。
從生到死,從死到生……
倒不是在下誇大其詞,但這冰原如同田坎般起伏連綿,一坎連一坎,要在這上面推著雪橇前進可不是一般地辛苦。
在下有些失常地害怕起來,一心只想著儘早抵達擇捉島,便死命推著雪橇在冰原上前進——
「間宮林藏……」玄白輕聲念道。
其內容的確不僅僅是「鄉村老頭的自言自語」這麼簡單。玄白在書中對北邊的俄羅斯問題表現了高度的重視,他批判幕府對俄政策失當,建言幕府應當重建財政體系,改革政治制度,積極對抗俄羅斯。說起來應該算是警世之作。但由於書中言辭激憤,玄白擔心會招來幕府的怨怒,所以成書至今也沒有考慮過公開發表。
在下終於忍無可忍。「好吧,你們這些懦夫,我是蠢不可及才會求助於你們。我已不再寄望於你們,請自便吧!」在下丟下這麼幾句,便決定獨自前往擇捉島。
林藏點頭表示贊同,「話雖如此,但妖怪所言卻依舊令在下十分在意。若書中妖怪真能被賦予生命存在於現實中的話,那麼在下或許真的創造了樺太的海峽。以此推之,杉田玄白閣下,若這屬實,您是否也曾創造過什麼呢?」
玄白微微撐起上半身,朝拉門望去。
冰原就如同波濤洶湧的大海直接凍成的冰塊,透著徹骨的冰冷與死一般的靜寂。
「《野叟獨語》——」林藏輕聲說,「雖然您自謙為鄉村老頭的自言自語,但依在下之見,那本書根本就沒這麼簡單。在下拜讀過《野叟獨語》后,不由得心生佩服。」
「一派胡言——無論我發現與否,樺太都是孤島。何來半島一說?!」
「不,閣下不必擔心。在下並無以《野叟獨語》針對閣下之意。反倒是身為蘭學始祖的杉田玄白閣下您從未忘記憂國憂民,讓在下不由得心生敬仰。」
「我已被人講述了。只要被人講述過,就再也沒人能夠毀滅我。我為自己的存在而痛苦,卻又無法自我毀滅。啊啊,多麼可恨!我只因被人講述而存在於這世上了——」妖怪瘋狂大吼,然後它猛然回頭,伸出土塊般的手,指向在下,「我認識你。你是發現了間宮海峽的間宮林藏!」
「只不過,此次在下在北方蝦夷之地遇上了一點兒怪事。不知為何,那時在下就偏偏回想起杉田https://read•99csw•com玄白閣下的《野叟獨語》來。」
玄白在心中不斷默念著這句話。他躺在被褥中,目不轉睛地盯著天花板。
「但那本書——」玄白啞口無言,目不轉睛地盯著林藏的臉。
「適才閣下也說了有私密之事要談,不知究竟是什麼事要與老夫說呢?」
這究竟是什麼?是什麼胡言亂語?
妖怪究竟在說什麼,在下大半都沒聽懂。但在聽它訴說的同時,那將樺太從大陸上撕裂開、創造出海峽的奇妙想法卻俘獲了在下的心。
清水在H市正在建設的大型主題遊樂場里負責體感娛樂設施「宇宙飛船『虛數號』的冒險」項目。但這一天,正在「飛船」里調整程序的清水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的助手由真在控制台上發現了一張寫著「艾達」的磁碟,身份不明的人要求由真將磁碟還給他們……原來,「艾達」是用於觀察「多重世界」的超導超大型粒子加速器,而圍繞它將展開一場跨越平行世界、牽涉古今人物的爭鬥……
「正是。那時在下便打定主意,關於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要與杉田玄白閣下談一談。」
他雖年過半百,但輕盈流暢的動作依然表明他不愧為當世大探險家,飽經鍛煉的身體遠遠健于常人。
更糟糕的是,玄白開始懷疑自己也創造過弗蘭肯斯坦的妖怪。這種執拗的念頭深深刺入他心中,再也無法擺脫。
在下檢查過海狗腹部,未曾發現半點刀刃傷痕,倒更像是被蠻力撕扯開的。哎,由此可知那妖怪想必膂力過人。
他瘋狂地自問。
不管那是現實還是幻覺,事到如今都已經無所謂了。
從冰原邊緣到擇捉島岸邊大約半里路,哪怕是拽著雪橇走起來也不算是特別遠。而且又是在下曾經走過的熟路,便更加不成問題,這麼想著,在下便帶上老鷹,推著雪橇出發了。
這是夢嗎?還是幻覺?如果都不是的話——
妖怪爆發出一陣悲戚的大笑。笑聲被不知道起於何時的狂風捲去,只餘下縷縷殘音。
雖然他之前從未見過此人,但這名字卻是有所耳聞。
「正是。」
「間宮林藏,你難道從沒想過嗎?如果不是你的發現,或許海峽根本就不會存在。在你發現之前,樺太一直都是半島。」
林藏行了一禮,道了失禮后便起身拉開拉門。轉眼間,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曾懇求您把我從黑暗中救出,
聽說幾年前,間宮林藏向伊能忠敬學習了緯度測定法后就再度出發去了蝦夷,但自己並未聽說他已經返回了江戶……
只要玄白不喚人,暫時應該不會有誰來打擾他。
「胡言亂語!老夫不敢相信此番虛妄之言竟然出自聲名遠揚的間宮林藏閣下之口。即便那妖怪的話有幾分屬實,老夫也不過是區區一介蘭學醫師,如此卑微的存在又能創造什麼?」
所以,事後再度回想起這件事時,玄白不由得懷疑這是一場幻夢。
文化十四年(1817年)四月。
約莫兩刻鐘前,前來探病的門徒才剛剛離去。
「老夫不懂閣下所謂吻合為何意,一方不過是作者編纂的奇談,另一方卻是間宮林藏閣下親歷之現實——」
熊熊燃燒的火焰映著冰雪,將天空和大地染得血紅。黑煙直衝雲霄,好似這灰白色的冰雪世界中的一道裂痕,哎,就算現在回想起來也是相當驚人。
書狀婉言曰:若您有意,但去無妨。
把我安置在樂園之中嗎?
此時他已過八十五歲。作為蘭學的泰斗,他一生功名顯赫,連家人與師弟也都隨之聲名遠揚。但這世間稀有的漫長壽命似乎終於也將走到盡頭。
造物主啊,難道我曾要求您
玄白環抱雙臂,凝然久坐未動。
「究竟是什麼怪事呢?」
它猛地停住了。

作者介紹

內容提要

但真理究竟為何物?這世間確有真理存在嗎?這話雖狂妄,但在與那妖怪對峙時,在下卻生出此般疑惑來。
也正是那天的這種感受促使玄白有了他最初的成就——翻譯《解體新書》……
王昱星 譯
但也算不上清醒。他睜著眼,目光卻茫然而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