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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端的愛情

雲端的愛情

作者:范軼倫
然而你不知道,霜霜是浙江寧波天一閣的最後一任傳人。兩百多年前那個混亂的高空移民時期,她的祖輩盡最大的努力把閣中最珍貴的藏書搬上了船,而霜霜姐生前一直在做著這些珍本孤本的校對和編著工作。由於終年伏案工作,霜霜姐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差,她自知時日不多,必須找到一個接班人讓這些古籍免受無妄之災,於是,用她僅剩的體力和心血,將我創造了出來。
「是取自『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嗎?」寫完,我發現手心竟有些微地冒汗。
而今天,是我和霜霜結婚的日子。在飄浮時代,只要雙方願意結為夫妻,就可向飄浮聯盟提出申請,經婚姻委員會通過後,由執事者啟動兩者所在飄浮船上的「合體」程序進行對接,這樣兩艘獨立型的飄浮船合二為一,既是一種象徵性的儀式,也標志著一艘新的共生型飄浮船誕生。
隔了大約五分鐘,那天青色的小字才再一次浮現在屏幕上:

「我看到你的信息,你說你喜歡喝粥。你也來自中國嗎?」
「我的聲訊系統出了點問題。」
「是的,很高興認識你……」
我瞥了一眼左腳邊向地垃圾輸送器中殘留的幾片蛋殼,心中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
「那……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差點沒把喝了半口的茶噴出來:這個平流層人是如何與外界聯繫的,難道都用文字嗎?然而想到後者,倒也莞爾,真是個可愛的怪人。
「你好,為什麼不直接說話呢?」
那是2279年4月6日的早晨,我和往常一樣把吃剩下的雞蛋殼倒進向地垃圾輸送器時,飄浮船頂的全息屏幕突然嘀嘀作響,顯示出一行工整的小字:

愛你的
更美的人到來
這就是我和霜霜認識的故事,後來我對為數不多的朋友講起這段開始,他們都揶揄我是遺老遇到懷春少女九*九*藏*書。但只有我知道,我和霜霜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徘徊在水裡火里湯里
在個體越來越疏離的當下,飄浮聯盟的政策是鼓勵婚姻和計劃生育并行,後者意味著一對夫妻只能有一個小孩——據說還是向中國借鑒的。而兩者的目的,不外乎為了降低大氣層中日益增長的飄浮船密度。當然,生活在對流層和平流層的人一般是不會通婚的,因為結合的條件是,處於平流層的一方必須下移到對流層——而你知道,霜霜就是這樣一個好姑娘。也許你不信,到現在我還沒見過霜霜的樣子,甚至沒有聽到過她的聲音,至今我們所有的交流都是通說「文字」,或者按她說的,「鴻雁傳書」。但我想,她一定很美,是那種靈秀溫婉的美,就像她的名字一樣。
兩分鐘過去,當我手心又開始冒汗的時候,霜霜給了我她的回應: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霜霜祖籍在浙江,「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曾經那裡的水土和江蘇一樣養人,在古時都被稱為「江南」。霜霜的父母過世得早,是由爺爺撫養長大的,那位博學的老先生還在臨終的時候留給她一大堆古籍。所以我和霜霜一樣,從小都讀著詩詞長大;我吃過一次小籠包,她嘗過一次黃泥螺;我喜歡洞庭碧螺春,她最愛西湖龍井,而且都用祖輩流傳下來的紫砂壺……或許是因為沒有受到技術的「污染」,霜霜對詩詞有著很高的欣賞能力,似乎更是一種純粹的本能。不過也許正因為如此,她的聲訊系統才會出問題吧。我經常拿這一點開她玩笑,並表示可以為她修理,而她總是不置可否。
頓了頓,他繼續寫道:「很久以前,我喝過一碗江南稻米熬成的粥,就再也忘不了那清香醇正的味道,還有茶葉蛋。」
屏幕右下方的坐標顯示她與我的水平距離為二十五米,垂直距離為一百一十一米。
二百多年前,由於日益嚴重的環境問題,地球表面的氣候已經非常不適合人類居住。海嘯、地震頻繁,平均每兩年就會爆發一次大規模的厄爾尼諾現象。各國九九藏書領導人都苦於如何安撫日益不滿的民心,而曾一度盛行的全球太空移民計劃又因為經費問題和政治鬥爭擱淺。恰在此時,德國人塞里克發明了世界上第一艘具有生態自循環系統的飄浮船,它和宇宙飛船相比,最大的優點就是經濟輕便,操作簡易。於是,「高空移民」取代了「太空移民」,成為人類逃離地面的不二選擇,然而也因為技術限制,飄浮船目前只能在近地大氣層中航行。
「需要幫忙嗎?」我一邊對著手中的青花瓷杯吹了口氣,幾片綠幽幽的洞庭碧螺春浮浮沉沉,令我想起父親在世時曾教我念過的那句詩「吹皺一池春|水」。
「又是一個平流層的……」我用手指把粘在桌上的食物殘渣挑走,憑著職業敏感,對著屏幕寒暄了一句:
書中自有顏如玉?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看見一個裊裊婷婷的身影從書架向我走來。在我幾欲暈眩之際,飄浮船頂的顯示屏突然發出嘀嘀的聲音,一排排娟秀的小字緩緩地浮現,是那熟悉的天青色:
徘徊在你的未來
起初,三十億人共同生活在「無政府狀態」的大氣層,大家都沉浸在烏托邦式的飄飄然中,但時間一長,各種矛盾逐漸開始暴露:詐騙、搶劫、幫派橫行……與「在地時期」幾乎別無二致。一百多年前終於爆發了一場規模浩大的戰爭,起義者都是各國精英的後裔,他們建立了飄浮聯盟,將大氣層中由低到高的對流層、平流層和熱層分別划給技者、知者和罪者居住。雖然這一舉措在最短時間內穩定了秩序,卻也被許多人詬病為精英主義的毒瘤。而我,一個本分的系統修複員,自然不會被無端驅逐到熱層,也沒想過要擠破頭皮去終年風和日麗的平流層——相比對流層的雲、雨、雪、雹,那裡真的太無聊了。
我無力地癱倒在地上。望著面前如山嶽般凝重的書架,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曾穿梭駐足其間的輕盈的靈魂。在那被時間凝固了的幽香中,我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父親放給我聽的一首民謠,歌手是一個盲人。那首歌的名字,叫《不會說話的愛情》:
我們就這樣從無話不談到心https://read.99csw.com心相印。還記得,從小在平流層長大的她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雲、雨、雹、雪,於是我鼓起勇氣寫了一首《四季》組詩向霜霜表白。
「你好!可以認識你嗎?」
很抱歉,是我欺騙了你,其實我並不是蘇皓霜,我只是霜霜姐姐編寫的一套程序。真正的蘇皓霜姐姐,在二十年前就因操勞過度去世了。你知道,按照飄浮聯盟的規定,死者生前的飄浮船是要銷毀的,這就意味著,爺爺留給她的所有古籍都會在熱層中灰飛煙滅。
那行小字隱去了,過了大約三十秒,又出現了另外一行字,這次變成了天青色:
在四十八小時的漫長等待后,船艙中終於傳來了婚姻委員會機械的官方賀詞:「現特此恭賀,男:葉誠科,女:蘇皓霜,于飄浮歷198年正式結為夫妻,願永世同心……」
如今的飄浮船,分為「獨立」和「共生」兩種型號,前者以個人為單位,後者則為家庭式。每艘船的主人都需要提交一些對其他人公開的基本信息,包括一技之長、興趣等,以建立其對外關係網路。這是飄浮聯盟為遏制「飄浮自閉症」擴散的強制性規定(靈感還是來自「在地時期」盛行全球的社交網路)。在個人主義大行其道的飄浮時代,任何癖好都可以作為個人身份的標籤。拜我那鬱郁不得志的古典主義父親與技術狂母親所賜,我一直處在唐詩宋詞和時空穿梭的人格分裂中,最終導致兩者都造詣平平,成了一名以品茶喝粥為樂的系統修複員兼輕度「飄浮自閉症患者」。所以,在興趣一欄里我就填了「喝粥」兩字,因為對我來說,這個一人、一粥、一茶,一書卷的小世界,已經很自足了。
更好的人到來
……
徘徊在我的未來
在一陣猛烈的震動后,空氣中和器嗡嗡運作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船艙中瀰漫著一股似有若無的幽香,我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霜霜,是你嗎?」
但我早已無心聽這些陳詞濫調,只是無比緊張滿懷期待地站在艙門前,雙手緊扣著身上的防震安全帶,read.99csw.com在心中默默倒數著那一刻的到來。
很快他用天青色的小字回復:「我也很高興。」
「是的,我也很喜歡韋莊的詩。」
喝粥這一點倒是不錯。由於現在整個地球已淪為人類的垃圾場,土壤中的重金屬含量已足以殺死任何植物,因而飄浮時代的人們吃的大部分是人工合成的食物。而我的祖輩由於眷戀家鄉的水土,在當初登上飄浮船時帶了一把壤土,還有幾片茶葉和幾粒水稻種子,經過幾代人的努力,終於將土壤凈化到了適宜作物生長的程度,並能緩慢地自我複製。在我的飄浮船中,就有個兩米見方的生態培養器,幾十株水稻今早剛剛收割過,就像順利分娩的母親一樣呈現出飽滿的色澤。不過由於產量有限,每天只夠喝上一碗清粥,但在這個時代來說已是很奢侈的了。
此時的字變成了黑正體,在屏幕上閃動著,彷彿一雙深邃的黑色眼眸,竟令我感到些許暈眩。我輕輕地念著這個名字,情不自禁坐直了身體。良久,才改了又改,在觸感器上寫了一句話:
由於大氣層中沒有地面上那樣分明的疆界,國家的概念也漸漸在人們心中淡化了,我的曾祖父是還擁有「國籍」的最後一代人,到了我,只依稀聽父母講過我們的祖輩來自一個叫「中國」的亞洲國家。
或許這樣做很自私,但請你原諒這樣的自私,因為這種自私來自一個家族千百年來對於先祖文化的敬仰和珍視,這是一種身為兒女的使命,無私,無悔。
當然,我也愛上了你。或者說,如果霜霜依然在世,她也會愛上你的。
……
「不,不用了……謝謝。它已經壞了很久,我其實習慣了。」
沒有任何回應。
我想你也一定會喜歡這些書。希望你不要辜負霜霜姐的遺願,讓這些書,在未來永遠永遠地流傳下去。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一定已經在屬於我們的家中了吧。
二十多年,來憑著霜霜姐設計的擬真驅動系統,這艘飄浮船成功地躲過了多次飄浮聯盟的搜查,而我,也一直在茫茫大氣層中尋找著那個接班人。就在那一天,我無意間遇到了你,因為你喜歡「喝粥」的興趣。是的,霜霜姐生前最愛的食物就是清粥,她曾說過,在這樣一個飄浮無根的時代,一個味蕾眷戀著祖先食物的人,一定不會是一個忘本的人。而在與你的接觸中,我發現了你與霜霜姐有那麼多的相似和共鳴之處,我想,你就是霜霜姐要找的那個人。九_九_藏_書
親愛的誠科:
這艘不大的飄浮船四壁,是整牆整牆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密密麻麻的書籍,有許多已經殘舊不堪,一看就是「在地時期」的古物。然而雖然破舊,所有的書都一塵不染。於是我明白那股奇妙的香味是從哪兒來的了。
我曾幻想過千萬遍見到霜霜的那個剎那,然而,面前卻空無一人。
「平流層的人果然不擅長操縱機器。」我心想,因為這已經是我四個月以來遇到的第三個系統出問題的平流層人。
當我小心翼翼地走進霜霜的飄浮船,哦不,是我們的飄浮船,卻在一瞬間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父母曾告訴我,我的祖籍是在中國東南的江蘇省,古來素有「魚米之鄉」的美譽。據說千年以前,那裡曾文人雅士雲集,而女子則多柔情似水。槳聲燈影,煙中霧裡,不知流傳了多少才子佳人的傳奇。每天臨睡前翻閱父親的《唐詩三百首》和《全宋詞》,也早已成了我的習慣。
「蘇皓霜。」
「4,3,2,1……」我閉上眼睛。
期待
雖然現在「國籍」已沒有什麼實質的意義,但在茫茫大氣層中能遇到中國人的後裔也是難得——據說「在地時期」的中國,因計劃生育政策導致人口嚴重老齡化,人口幾乎削減一半。況且這位仁兄還是對我「喝粥」這一點感興趣,於是我不禁清了清喉嚨,正色道:
期待
冒著熱氣期待
霜霜
「霜霜,你在哪裡?」這個俏皮鬼,一定是害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