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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的臉孔

那個人的臉孔

作者:陳雪
「怎麼回事?」丈夫追問,但又像只是隨口提起,「誰?」想知道,但不想說也可以。
然而男人可是這棟樓的住戶?無從想象他到底是否隸屬於這棟該死的樓,或者他其實一路尾隨也不知跟了她多久?多遠?她想起停放摩托車的地方,是家豆漿店,隔壁,是麵包房,大樓就像電影里的香港,大街上車水馬龍一轉進巷弄就是蛇鼠之窩,小巷裡隨時會竄出拿著刀子專殺著誰的黑道人物。
那是個星期天的下午,凌晨才下班,睡到中午起床,簡單梳洗換了衣裳出門,騎摩托車去大學區吃過午飯,騎車回家,打開鐵門進屋想起錄影帶到期未還,已經打包好的一袋四卷錄影帶就放在書桌旁,想順手抓了就走,她把門敞著,大門到書桌几步路而已,她連鞋子都沒脫,她提起袋子,聽見門砰地關上的聲音,回過神來,那個人已經在屋裡了。
而即使到了今日,她以為遇見了他,也不過是久違了的幻影再次掠上心頭,她終於知道那件事不再影響她了,因為所有她以為的「必然」都被換成了「偶然」,某種耿耿於懷,無法卸下的重擔,就像被風吹斷的箏線,滑溜溜地隨風翻飛而走。
然而那就像深埋于記憶某處,依然完整不動地存留在那兒的「時光膠囊」,在這個夜晚,在她與他隔著計程車窗擦錯而過四個小時之後,這四個小時她做了什麼?沒有與那人相關的,當她終於試圖要將那件事對她丈夫說出來時,她發現幾乎沒有那個必要了。
事件的發生與結束,那個人闖進屋子裡,離開,這所謂足以改變生命的大事,追緝,認凶,以及之後的遺忘,她一直以為都是因為當時與已婚的男人交往,自己執拗地遠離家人與正常生活的代價,「不要隨便得罪人」,這句話的意思,必然是她得罪了誰,冒犯了誰,或者說,她就是以錯誤的方式戀愛與生活,才把自己搞得被逼上無可退出的險路。
她才想起自己未曾告訴過他那件事。
「我有一個要求,你要戴保險套,因為我半年前流產,如果再懷孕的話會有危險。照做的話我會很乖。」她說,半年前確實做了流產手術,男人問她保險套在哪兒,她說放在書桌右邊抽屜,男人湊近書桌,還先好奇地拿起桌上的相框,裡頭放置著她與男友的照片,她嫌惡地望著他像捏起什麼似的拿起那個她寶貝的相框,卻又欣喜地發現他為了拿穩鏡框,指紋都印在上頭了。
後來都是協商了。她甚至感覺到男人也是緊張的,鵝黃色九_九_藏_書襯衫是尼龍材質,不起皺,把他熱出一身汗,他說:「乖乖聽話,不會傷害你。」她問:「怎樣聽話?你想做什麼?」這般對答不是故意拖延時間,在二十年之後她回憶起來仍感覺出自己那種因為電影看太多而產生的戲劇性格,絲毫無法在這個密閉空間,與這個看似狡猾、卻又顯得執拗的男人,創造出什麼具有更佳效果的「脫逃計劃」,沒有用,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順從並保護自己。
如今回憶起來還感受到那天的羞辱與失望,員警們若無其事地聽她鉅細靡遺地訴說過程(表情略顯不耐),做完筆錄,就請他們離開了。她才知道因為她還能活著離開現場,還能親自將證物保管,使得這一切都像只是一場尋常的事件,沒有任何她想象中的描繪罪犯的「素描高手」,沒有比對指紋,沒有任何人在意那個人究竟長什麼樣子。
無論多少次回想,她依然覺得那是個不可能發生的片刻,就像走進廚房突然變成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賭場,或者電梯門打開看到的卻是沙漠,不,是比那些都還要怪異的畫面,她聽見關門聲立刻回頭,黑色卷頭髮黃色襯衫的男人就站在她眼前,距離大門只有兩步之遙,真的,把手伸長一點就可以碰到,那人擋著門,即使不擋,一道鐵門隔開所有,她為何沒有放聲大叫,或許是詫異,被驚呆了,或許只是單純的絕望感瞬間將她麻痺,那是一種奇怪的麻痺,癱瘓了所有思考,一方面還拚命想釐清到底發生什麼,但現實感卻又無可避免地將她擊倒,她努力集中注意力設法透過那人的身體遙望大門,那人似乎發現了她的視線,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的報紙里拉出一柄菜刀,是那種家常里媽媽都會拿來剁肉的方形菜刀,男人、報紙與菜刀的出現都像魔術一樣,在她來不及辨認的腦袋裡,快速運轉著各種可能,同時努力辨別著,「這不是一場噩夢」,不能任由自己的情緒推拉,得清醒一點,「振作起來」,她幾乎發出這樣的警告聲,男人說話了:「叫也沒有用哦,大聲叫的話刀子立刻就會刺進你身體里,非常痛哦」,不知哪裡學來的說話方式,故意顯得輕佻與幼稚,男人輕輕晃動那柄刀,日光燈照射下刀身看起來並不特別銳利,那種家常的鈍重卻使人相信刺進身體的疼痛,如刀俎上的魚肉被家常地宰殺。她並沒有要放聲大叫的念頭,在這棟老舊的電梯大樓里,從早到晚天井裡都會傳來各式各樣的聲響,尖九*九*藏*書叫或喘息,吼罵或哀嚎,就像大樓的電梯每次上下都會發出刺耳的嘰瓜聲,但無論發出什麼聲音,都不會有人出來探看。
如今她悠悠想到,猶如二十年後過著平靜生活的她當初所不能設想,幸福、災難、平靜與意外,這樣那樣敲擊過她的生命,使她疲於奔命,她赫然理解那人可能就只是埋伏在某個巷口,尾隨她上樓,誰知她竟然不關門就進屋,如此輕鬆得手。
多年後這個夜晚,不,該說是下午,她在公車站牌時瞥見公車車窗后一張臉,確實就是那個人,就是她曾失心瘋般在大街上一張臉一張臉尋覓過去,她無數次想著「如果有一天遇見他」的那個人,慢慢發展到後來,自己也納悶如果遇見他要做什麼,那件事在生命里留下的痕迹,所謂的傷害,玷污,或者更劇烈的什麼,都被生命里更多更強大的事件覆蓋了,在她終於淡忘了那張臉的許久以後,那張臉如浮水印般在車窗後印出。
是偶然嗎?或者,所有偶然事件組合成必然的遭遇,有段時間她對人的面孔執著,她腦中堆積了太多太多街面上收集來的,「各種人的臉」,因為自己能準確描述那人的長相,卻無法辨認出他,她轉而在腦海中建立一座巨大的人臉搜尋機制,到後來終於在茫茫臉孔之海里,遺失了那人真確的長相。
錯了。
「一切只是偶然」,她說,儘管丈夫不知道她說些什麼,所有生命里的災厄,曾像烏雲,或者業障,將她逼上絕路,又使她死而後生。
對啊,好久沒有記起了。那個人。那件事。
那是一張越是深入追究細節,就越難以對他人陳述的臉,既不兇惡,也不醜怪,當然稱不上英俊,更不可能是好看,就是那樣一張會融化于公車站,或便利商店,廣場或街頭的臉,只要現場超過十個人,除了他那醒目的黑捲髮與黃襯衫,就能將他與其他人攪混,她甚至懷疑他是因此才穿上黃色襯衫,目的是為了讓她搞錯重點。
「為什麼挑上我?」她問,儘管知道得到答案的機會微渺。
牢牢記住。
她是嫁與了這樣一個丈夫,在那個二十三歲的午後不曾想象過的,平淡而疏遠的婚姻生活,無災無難的將來,四十歲的自己與那個二十三歲的女孩感覺不像是同一個人。
所以她才在整個過程里拚命地想要記住他臉部的特徵,她像觀察小學時代上自然課從顯微鏡里觀看草履蟲那樣,將眼前所見的五官放大,又設法將他們縮小,在那粗略估算約二十分鐘的過程里,她九九藏書一直凝望著他在她上方不遠處的臉,太近了,有時她真希望能像伸縮鏡頭那樣,設法拉遠距離,讓自己可以有更全面的觀察。
那張不曾兌現的「罪犯素描」,上頭可能的各種眉毛、鼻形、嘴唇、人中、鬍鬚、下巴線條,像畫滿音符的圖紙突然炸開成音樂,在她心中「崩」的一聲,完全散逸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丈夫問她,她才赫然想起,錯了,事隔二十年,男人不該還是那個長相,那張車窗后的臉,只是一張十分神似自己記憶中的「臉」,或圖騰,像是象徵一般的存在。
曾經她是那麼迫切地想要對人描述,是那樣的黑捲髮,黃襯衫,金魚眼,蒜頭鼻(這是後來才發展出來的詞彙),但這些字眼與她記憶中的那張臉又如此違和,在她記憶中已經特殊化的臉,變得難以用文字表達,因為在她記憶的當下,都是以圖像儲存的,而她一直以為她會有機會面對一個類似於「臉孔拼圖」的質詢,會有人將各式各樣的眉毛,嘴型,臉廓,在一個被放大的圖紙上頭,透過一位專業的素描家,或者面部辨識專家的引導,一一確認比對,最後,那人的臉孔會像魔術一般,在那張白紙上再度重現。
「為什麼呢?」她喃喃自語。
整個過程幾乎沒有太多疼痛,簡直像是一對交往多年已經沒有情趣的夫妻,例行公事般的性行為,床鋪發出呀呀的叫聲,男人喉頭吞咽口水的聲音,他的西裝褲褪到腳邊,蹭踢雙腿時會發出摩擦布料的聲音,保險套的橡膠氣味,「都是無用的線索」。男人離她太近了,使她的雙眼失焦,但她仍費力想要記住他的臉,因為相距過近而被無限度放大的臉孔,變得不像真人,而像是一片被礪石磨搓過的硬地,凹凸不平,她得在這個距離設法把眼神望遠,回到他剛進門時說話動作的樣子,在大約十多分鐘的過程里,她僅能反覆地用各種組合設法記憶這張臉,這個人,以及所有事情發生的「起始」,期待等會事件結束如果沒有被殺掉的話(但她很確定男人不會傷害她),她會將印著他的指紋的相框,裝有精|液的保險套以及擁有絕佳記憶力的自己,當做最佳的「犯罪現場證據」帶到警察局。
……
這些描繪都非常空洞。
「誰?」他問。
單是這天井的氣味與畫面就該知道應該遠遠逃離這座樓,而不是傻傻地租下來。
「事後」,她幾乎在男人離開房間,把房門緊緊關上之後,立刻就打電話給她男友,在男友趕到時,他們前往最read.99csw.com近的分局報案,這部分倒是跟她計劃的不同,她以為會有警員(或者犯罪小組監識人員)開著警車前往她的住處,將整個房間拉起封鎖線徹底搜查。結果只是她用塑膠袋小心裝起鏡框、衛生紙與保險套,搭上男友的車到派出所報到。
二十年,曾以為會永誌不忘的事竟已經忘卻許久,她有一種奇怪的罪疚感,然而印象如此模糊,除了當時為幫助記憶而設計的那些形容,變成如標語般的具體存在,「腫而泡的雙眼」「內雙眼皮,眼皮腫大」「眼白偏黃,有血絲」「鼻樑可說是挺直,也可說是在兩眼之間一項奇怪的隆起,鼻孔偏大,鼻翼顯得很硬,近距離可以看見鼻毛沒有經過修剪」「皮膚粗糙,有青春痘的疤痕」「眉毛雜亂」「牙齒不整齊」。
好萊塢電影看太多。
「我只能說,不要隨便得罪人。」男人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答案。
憑著一種執拗或衝動或者某種難以說明的天真,她回到她童年居住過的這個區,她想象一種生活,是獨立自主,且在她掌握之中的,二十年前的租金就高達五千元的這屋,不過五坪大,裡間是彈簧床,床邊陽台被鐵窗封死,窗戶朝天井,白日里也不明亮,只能靠著從高高天井頂端瀉入的殘餘天光,望見四周皆把衣物往天井延伸出去的鐵竿子上掛,旗幡似的,晾曬出一種腐臭味,除了晒衣桿,還有突出的排風扇。不分日夜都有人在炒菜、打架、性|交、處罰孩子、揍毆老婆。
她曾經探險般地從樓梯上下,經過四層樓的門廊,都是臭鞋的味道,有些樓梯被雜物堆得滿滿,得費力跨過小孩腳踏車、嬰兒車、破爛椅子、麻將桌之類的大型物品,跳躍式地穿過不知哪來這麼多鞋子,才能上到自己的樓,一層三間房,不知其他人的住處大小。她對門住了一個胖子,長相猥瑣,曾在她入門前喊住她,與她招呼,說自己也是新搬來的,多多照應,那時她可曾感到恐懼?一種對於獨立生活的渴望與對L與父母的反叛強烈過恐懼,甚至是一種刻意要往危險里走的衝動,似乎只為了彰顯她還有選擇,她刻意選擇了這座樓。好像要宣告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她可以忍受痛苦。這種刻意的選擇。
那個人只是個「平凡人」,這件事只是個偶然,正如其他陸續來到生命里的事件,如她降生於那個家庭,遭遇了L這個情人,她曾宿命地相信那種戀愛一生只有一次,願意為之赴湯蹈火,而事件發生后,他們也曾在悲壯的心情下悲傷地度過一段九_九_藏_書「哀悼期」,她以為自己會受到很大的損傷,可能再也無法戀愛、性|交、信任男人,但實際上她仍繼續地談了許多錯誤的戀愛,直到生命的磨難將她磨成了一個懂得「趨吉避凶」的人,她在三十幾歲脫離了浪蕩的生活,跳上了婚姻最後一班列車。
怎麼可能?但是真的,她以為必然重要到將她人生全部翻覆的那件事,那個人,以及其後發生的種種,經過二十年過去,已經被後來更多事件遮蓋,她忘了要對他描述,她竟然忘了。
「怎麼回事?」他問,戀愛三年,結婚五年,她從未對他提及那件事。
曾經,那個人的臉孔佔據生命版圖很長時間,與其說作為一張足以辨認的臉,倒不如說那是一張被描述出來的面孔,然而內容卻是空白的,時常因為記憶的晃動而改變,對於那人,唯一可以確認的是「五公分左右的黑捲髮,鵝黃色襯衫」,但這兩種都是可以輕易置換的,從事件之初,她所想到的先是如何安全逃離,接著是「一定要記住他的臉」,彷彿是過度集中心力就逐漸消散的霧,當時她對自己的記憶力並不像二十年後的現在這般沒有信心,是啊,她吃安眠藥已經二十年整了。
「今天下午我看見那個人了。」她說。
她很快認清了局勢,無有可能從男人身後闖過,打開鐵門,直奔門外,而另一面的鐵窗則是完全封死的,搬來時情人L就曾確認過鐵窗的逃生門的鎖頭已經卡死,更何況,打開鐵門難道往天井裡頭跳嗎?這裏可是五樓啊。
開始與結束都很快速,男人扣上皮帶的聲音,他還細心把襯衫紮好,她在等他穿衣服時,自己一直都是裸體的,好像希望可以連這個裸體也當做犯罪證據一般,分毫不動,男人行事並不謹慎,包括擦拭體液的衛生紙,與用過的保險套,都隨意扔在床頭,她凝望著這些證物,彷彿企圖以眼光將之凍結。
這不是電影。這是真的了。男人的刀柄發出老舊的光澤,依然構成威脅。
當初L完全反對她搬到這棟樓,「太危險了」,他說,當時想到的是竊盜、火警之類的,想到大樓里龍蛇雜處,樓里甚至可能就有應|召站,L對於這一帶「風化區」的風評甚為了解,但等他知道且親眼看見時,押金租金都已經付了,她請了搬家公司把從大學附近租屋搬出的物品搬入這棟舊樓的五樓這間套房,原意也是為了獨自生活,為逃避與家人的衝突,結束與L無望的關係,或者說,企圖展開一種想象中的成人生活,找一份工作,一間租屋,從頭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