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消失的姐姐和大雁

消失的姐姐和大雁

作者:余欣
我再沒有見到姐姐。她和那兩個男人一起消失了。他們從我的身體里,變成了南飛的大雁,從這座南方城市,往更南的地方去了。
我最後一次見姐姐,是六月的最後一個黃昏。
那就結婚吧。
畢業,或者說這所校園下最後逐客令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一整層宿舍只剩下不多的幾個像我一樣的幽魂一般的人。宿舍房間里只剩下我和我的行李,它們也一天天地,均勻地從這個房間里一點點消失著,就好像我每天睜開眼的一瞬間,就有一部分不舍地,悄悄地,卻又十分堅決地,在我注意到它們之前消失了。我本打算在它們都消失不見的那一刻再離開,以免它們在某一個早晨發現我的失蹤,但我最終還是失約先離開了。
不遠處的寺廟大概到了晚課時間,呢呢喃喃的人聲含混著零星金屬法器的敲擊聲從山的另一邊飄然而至。我慢慢平靜下來,開始感受到風,感受到泳池邊桉樹的味道,那些桉樹散發著檸檬的香氣,就好像姐姐未下水時身上散發的氣息。這氣息消解了我片刻之前還強烈的厭惡感,我說不清這厭惡感是對水還是對自己,只知道姐姐讓這一切都消失在周遭莫名的氛圍里。
我也下了車,走向以前總是一個人來閑逛的沙灘。我從未想過在這片沙灘,這一灣因過於熱鬧而讓人心生厭棄的海,也會有人要下去游泳,就像那些從北國來的笨拙遊客,套著橡膠和脂肪的游泳圈,在浪打過來的時候連連驚叫。但陳天揚卻一本正經地在那裡游泳。此時正是落潮的最低點,廢棄的城市排污管就像潛艇狀的礁石從海水的掩護下顯露出來,陳天揚正沿著它的邊緣游向深海,像一隻順著巨型竹節攀爬的猴子,隱現在咸腥的層層竹葉。
如果那時的生活仍與過去有著一絲聯繫的話,就是青城的游泳者仍在。只是泳褲由明黃色變成了藍色。見不到我的陳天揚不再來青城沙灘,我也不再是倚靠著車門的旁觀者。陳天揚一年多的堅持也在這片沙灘留不下什麼痕迹,沙灘觀望的人們早就把他忘了,沿著排污管走向深海的人無論是誰,他們都會獻上無意義的掌聲和歡呼。在學校的最後那一個多月,我幾乎每天都孤單地在青城沙灘游泳,背後是虛弱又隨意的注視,身前是管道盡頭看不見的深藍色黑暗,我第一次聯想到陳天揚可能會有的孤獨。無人注目的游泳,幾乎就失去了逃離的意義,即使就這樣消失在海水裡,大概也不會有人留意。
我們去了改造成賓館的舊殯儀館,那裡有長兩米多寬卻只有一米的電梯,我們和開電梯的大叔合影,他貼在電梯壁上努力吸著他的肚子,他從前是一名焚燒工,現在是個門房。我們還去了改造成餐廳的舊鐵軌和火車車廂,作為廚房的另一節車廂卻沒有煙囪,我和姐姐本以為應該用燒煤的爐膛來烤一整隻羊腿。和我們合影的服務員大姐滿臉冰霜,她不露痕迹地透露她曾是鐵路局的正式員工。我們還去了開在破舊漁船上的金魚店,幾十個玻璃瓶子鋪展在晃蕩的甲板上,金魚和我一樣如同在夢遊,我想問老闆魚會不會暈船,缺了一顆門牙的老闆說他以前是飛行員不會暈車,然而和我們拍完照片他就吐在了一隻空金魚缸里。他說幹完這一票就不幹了。
我和姐姐的約會形式獨特。姐姐提前告訴我一個這座城市裡我聞所未聞的地點,她說去之前她也沒聽過,更沒去過,只是打開地圖閉著眼睛隨意點選而已。但我並不相信,因為她總是先於我到達目的地,無論是哪裡,等我或是容易或是艱難地到達時,她總是早就在那裡了,好像不費一點功夫。無論是這座海島城市的最高點,還是最陰暗的角落,姐姐都是先到那裡,遠遠地向我揮一揮手,走近了也看不到她周身有任何的微塵。
但這其實是他的家。搬進姐姐家裡住的第一天傍晚,太陽漸漸落下去,姐姐站在陽台上往一個方向看了一會兒,不是看向寺廟,也不是看向那些在暮色中漸漸糅合在一起的植物的邊緣,而是直直地往前看,好像要看穿那一座山,還要再看穿這座山後面的每一座山。
我這才知道,嘉禾園繞過植物園的那半邊山坡,有一個乏人問津的游泳池。我原以為我會一輩子抱持對水的平淡排斥。這不是一種恐懼,我並非恐懼或是厭惡入水的感覺,只是對水有一種悲觀的否定,就好像在一個下午從床上醒來,看到遠處桌上的一瓶腐乳,發酵的氣息從瓶口慢慢爬行出來,出於這樣的否定,我會允許它一直存在在那裡,而不願起床去合上它。總之,直到那一天之前,我都以為自己不會在任何情況下再下水游泳了。
那一段時間我和姐姐見得少了,生活的縫隙卻被陳天揚填滿。我想他是真的是把我當成了他的兄弟,一堆天南海北的兄弟中最小的那一個,未來的某一天要變成和他一樣,但現在還墊著腳尖不知道未來在哪兒的那一個。他熱切地參与進我的生活,如同接受了某個自己也羞於承認的使命卻在內心裡感到十分自豪。
「有人幫你實現夢想不是挺好的?」
後來我就不再去琥珀書店了,張虎也再沒來找我。他也許看穿了我的謊言,但我也看穿了他的。不久之後,我從姐姐那裡知道了,張虎已經完全把琥珀交給姐姐打理。他仍舊像從前一樣,只是把自己藏在書店從不打掃的最深處,就像一個連腳掌底都布滿皺紋的老漁夫。我和姐姐嘲笑他的懶惰,就好像那時候的我跟他有什麼不同。
我下樓之後抽走了這架木梯,把它拖出後門,放在爬滿青黴的牆根。幾步之外傳來海水輕拍堤岸的泅泅聲,就像有兩個人伸手抓著交錯出去的石條,半截身子浸泡在綠茵茵的海水中漂浮。我打算像處理張虎的眼睛那樣處理有關張虎的一切記憶,讓他們只在閣樓的牆上蔓延生長。
張虎說他並不是不讓他爹喝酒,他母親早死,這是父親不多的娛樂,他是害怕父親酒酣盡興,獨自一人歸家時跌落到堤岸旁的海水裡。他父親水性不好,因此沒能成為一個漁民,只能讀書然後成了轄區派出所的警察,因從小在此長大與漁民相熟,分管這內灣一片。但並沒什麼好管的,漁民們自有自己的一套社會法則,它運行得平穩異常。所以張虎的父親只有兩件事可以做,喝酒,管著張虎念書。
陳天揚又開始來了。從嘉禾園到青城沙灘要橫穿整座城市引以為豪的商業街區,還要穿過這座城市漸漸開始念其珍貴的傳統市集。陳天揚好像忽然失掉了自己的天真。無論外面傳來的是百貨商場新年特惠活動的宣傳音浪,還是魚市菜市阿婆阿公為今年最後幾單生意而交錯起來的奇怪方言,陳天揚都好似完全沒聽到一樣,只是讓車掛著一擋滑九*九*藏*書行著。後面的車輛紛紛按著喇叭,然後在狹窄的街道略寬鬆一點的地方適時地超越過去,留我們的車仍舊勻速地爬行著,像在冰面上依著慣性向前滑行。
我跟姐姐說起陳天揚的種種,她都只是看著我笑笑,緊接著做一些日常到不能再日常的事,類似於把一塊餅乾放進嘴裏然後歪著頭咀嚼,或者是伸著懶腰走向陽台看向遠處的植物園,總之只是不再看我然後做一些我不在時她應該常做的事。為了提醒她我確確實實的存在,我只能走過去抱住她,用手解下她的胸罩,她會掙脫一下,跑去拉下陽台的窗帘,那裡有我聽不見的誦鳴和我看不見的飛禽。
那一天我本該思考更多的東西,關於水,關於姐姐,關於我,關於張勇。但從水裡探出頭的姐姐,卻忽然告訴我一件事,讓我把這一切都忘掉了。
三個月後,學校開學,我從家鄉回來。一次並不愉快的暑假。這座海濱城市用樹蔭下最後的一批鳴蟬歡迎我,我站在學校的公交站牌旁,蟬尿飄灑著如同薄雨。
那一周我都沒有聯繫上姐姐。琥珀的捲簾門緊緊關閉著,鎖芯已經積了一層灰。我繞到後門,門鎖著,牆邊的木梯不知去向。也許是誰順手拿了去吧,在海風夏雨中腐蝕一個夏天的兩條朽木,或許適合拿去種蘑菇。我抬頭看了看,閣樓的窗戶緊閉,幾個月前我最後一次離開那裡的時候,究竟有沒有關上窗戶呢?不得而知,連這間房子是否就是張虎留下的琥珀我都不得而知。
直到姐姐來到這裏,改變了一切。
陳天揚和張虎如出一轍的死,讓我噁心。
我想,我也看到了大雁。
幾天後,我見到了陳天揚。他把一輛越野車停在了我宿舍樓下。我被他載去城市北邊的紅樹林灣,看著延伸向海平面的綠色叢林,我突然想起張虎,琥珀書店所在的港灣和這裏剛好連成這座海島城市的對角線。明明只是幾個月前的事,卻好像從來都沒存在過了。那個漁船梭織如叢林的避風港灣,那個有著隱秘閣樓的琥珀書店,和那個永遠不曾見過漁獲的張虎。
我還去了鴻山背後的嘉禾園。小區莫名得荒敗下來,門衛室的保安都趴在桌子上打盹。17樓的房間換了主人,當他聽說我認識這房子的前主人時,拿了看怪物的眼神看了看我,關上門,只拋下一句話,那個變態活該,買這房子算我倒霉。我一個人走到曾經和姐姐游泳的泳池,水被放幹了,樹葉無規律地遍布在池底,就像為這一對乳|房蓋上了一層枯黃的挽紗。空氣中飄蕩著奇怪的焦糊味,氣味深處藏著一點曖昧的肉味。我走出小區的時候保安醒了,他告訴我鴻山那一邊建了焚燒廠,我問他焚燒什麼時,他只是擺擺手,莫名開心地笑。
就在那個出口,我看到了真實的大雁,一隻有著明黃色頭頸羽毛的大雁。陳天揚靜靜地呆在喇叭的中央,穿著他的明黃色泳褲,平展著雙臂,伸直了雙腿,就好像要被送進一台深褐色的CT掃描儀。我驚慌失措,定在那裡,再看去時,陳天揚的臉又變成了張虎的臉。我曾經以為自己就要記不起張虎的臉了,但此刻我清晰地看到他們的兩張臉,不同的兩張臉,出現在了那裡。我迴轉過身,慌忙逃離,在快要告別水面的那一瞬,克制不住再迴轉過身去看時,他們又都一起變成了一隻沉睡的大雁,通體是深藍色的光,看不清顏色。
據張虎說,他小時候這裏熱鬧非凡,白天灣內漁船密布如同躍食之鯉,灣外進進出出一派混亂卻又充滿生機,人們在這裏清點一天的漁獲,與收購販子打著嘴仗。張虎說每天下午這些漁船紛紛歸來時,他都自在地在各條漁船間跳來跳去,甲板在他腳下沉下去又躍起來,所有漁民見他來了都要別過與商販爭吵的臉送他一個微笑,還紛紛讓他從竹筐里選一條上好的去。夜間這些漁民就變作了船民,吃住都在自己打漁的木船上。暮色四合,昏黃的燈光在一條條漁船亮起。這時張虎的父親往往會不知道去了哪一條船上喝酒,張虎就要再一次跳過一條條漁船,一邊婉拒著留他下來吃飯的船民,一邊扯著嗓子喊著「爸」,不用喊名字,所有人都知道,是張虎在找他爹。
我去找張虎的那條街,忘記了名字,只能憑著記憶找到那裡。眼前卻豎立起了兩座頂天的玻璃大廈,我疑心在堤岸上拔地而起的高樓,不是會被海風吹覆激起一時的浪,就是要被海水綿軟了腳底緩慢地沉降下來只發出一聲嘆息。總之,琥珀完全不存在了,漁船們也被清走了大半,剩下的一些如同廢木條一樣漂浮在海與陸地的邊緣地帶。我詢問搬了一把藤椅坐在陸地上曬太陽的老人,他赤著雙腳兩面,仍布滿甲板生活的痕迹,他說不記得有個叫張虎的小夥子,只知道這裏曾經有兩個開書店的小夥子,一個人掉進海里淹死了,一個人呆了一段時間,就不知道去了哪裡。
我和陳天揚也從沒談論過姐姐,這或許是陳天揚和張虎唯一的共同點。過去我總覺得自己了解姐姐要比張虎多出很多,出於優越感或者是一點虛無縹緲的愧疚,我從不向張虎說起關於姐姐的任何事情,而張虎也和我保持著同樣的默契。我常常在某些話題幾乎要衝口而出時停下來,意味深長地看著張虎,而向來木訥憂鬱的張虎,更是沒有一點表情地看回來,就像在看一本偶然翻到任何一頁的書,完全不理會我神情中的,怎麼說,或許是帶點落寞的憐憫。而現在,這樣的關係似乎反過來了,無論是裝傻還是木訥,要迎合這種默契的人變成了我。陳天揚的笑容爽朗,目光直接,看我時似乎沒有一點保留,倒是我只能頻頻躲開又看回去,想從他眼底得到哪怕一點點關於姐姐的暗示。但是沒有。在我和陳天揚的關係中,姐姐好像並不存在,或許這是陳天揚和姐姐的合謀,就像我們曾對張虎所做的。
又一年的冬天,我決定不回家過年,呆在學校,其實是在姐姐那裡度過最後一個讓人焦躁的學生時代的假期。陳天揚進入我們的生活之後,我在家分別度過了一個寒假和暑假,躺在家裡,幻想著姐姐和陳天揚在遙遠南方的海島城市如何一起生活,或者秘密地談起我,或者仍舊噤若寒蟬,也許我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重要到讓他們想到要和對方談起的地步。
姐姐來時,我幾乎已經開始成為琥珀的一部分。我在清掃書架上那些舊書時,感覺自己已經快要陷進這些一格一格的縱橫之中,被切割成一個個斷面融入紙頁當中。姐姐從背後叫我時,我有意無意地裝作沒有聽到。直到姐姐把手搭到我的肩頭時,我才回神轉過頭去,一隻涼如水中螺肉的手。我告訴她張虎不https://read.99csw.com在,她笑笑不說話,竟學著我的樣子去到對面那堵牆上整理起書冊。
「告訴你,我今天又看到大雁了」。
終究是找不到一點痕迹了。張虎和陳天揚都消失了,也許就在焚燒廠的那一縷青煙里。我說不清他們的死和姐姐有著怎樣的關係,也說不清我和姐姐是怎樣的關係。關於身份的記憶糅雜成了一團曖昧的混合物,散發出各式的氣息,腐敗,淫|靡,或者只是單純的咸腥。現在的我早已經變成了一個正常人,能夠用這樣一個詞語來形容自己,我竟感到暗喜。過去的生活如同博物館展櫃里的文物,我得以行走在觀看展覽的人群里,裝作一切與我完全無涉。
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去姐姐那裡,也沒有告訴陳天揚我又搬回了學校。當陳天揚的車再次停在樓下時,我透過宿舍走廊外蔥蘢的綠葉,看著他和他的車,突然覺得陌生又熟悉。他和他的車幾乎用和一年多前那個初秋一樣的位置和姿態等待著我,但我卻不打算下樓了。等了好久的陳天揚似乎明白過來,他向著被樹蔭隱蔽的三樓看了一眼,就好像他真的能看見我。然後他開著他的車繞著宿舍轉起了圈,我一邊數著他的圈數,一邊發現,與那時最大的不同,原來是那時圍擁著宿舍樓的鳳凰花,把本就是紅磚砌成的樓房裝扮得如同焰中樓閣。
那天以後,姐姐就成了琥珀的一部分,就像我那時一樣,成為了這艘船舊零件中的一個,但她是能驅動船向港灣外去的那一個,也是張虎一直在等的那一個,而我,或許只是船錨邊緣一粒要擔心被風所噬的鐵鏽。琥珀變得熱鬧起來,辦起了一個個沙龍,姐姐清脆的笑聲越傳越遠,琥珀的燈火也亮得越來越久,蓋過了一條街上的餐廳,蓋過了咖啡廳,蓋過了酒吧,蓋過了漁民的燈火,也蓋過了張虎二樓卧室的燈光。
起初我和他只是一遍遍開車繞著這座島嶼城市人工填出的海岸線繞圈,景色千篇一律,永遠出現在右手邊的海水和偶然出現在天際線的叫不出名字的石礁。他總是側過身來穿過我的臉看向海面,我也只能順著他的目光轉過頭去,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再轉回來時,他又似乎一直都在專註地看著前方開車。我發現陳天揚並不是一個話很多的人,這和我一開始對他的判斷並不相同。他的熱情是散漫的,並不針對一個特定的目標,更像是要一手揮灑到空氣里去,送給全世界。我們的每次漫遊都有著固定的結束項目,每當太陽落山時他都要回到青城沙灘穿著它的明黃色泳褲游泳,我每次都只是在岸上和遊客們一起觀望著,一個熱情的太陽溶進金子的海洋。
伸手去抓救命稻草一樣,驚慌失措的我時隔三個月又去找了姐姐。她卻平靜得如同一個圈套,又好像在恐嚇我將一切藏在心裏,一旦我向她吐露一點,她就要裝出迷惑的神情,彷彿我在講一個她完全不可能理解的離奇故事。我感到一切近乎一個陰謀,在姐姐的世界里,即使張虎和陳天揚這兩個名字換做其他人使用,於我也並沒有什麼改變,我竟從未和姐姐一起與他們兩人中的任何一個相處。此刻這兩個名字變成了笑話,也變成了陰謀。變成了深藍色的指控,也變成了灰色的謊言。張虎和陳天揚,與其說他們變成大雁消失在了深海的喇叭盡頭,不如說消失在了姐姐深不可測的心裏。
我開始帶著陳天揚去那些過去我和姐姐去過的地方。我發現在我忽略掉它們的日子里,一切都在瘋狂地生長,曾經鐵軌邊的雜草叢長出了樹蔭,賓館的大門緊閉好久長出了塗鴉,賣金魚的碼頭上碎玻璃長出了一座城堡。陳天揚於是一次次笑著看我如此失望地走回來,然後拍拍他的車門,好像替我撣掉一件看不見的外衣上的灰塵。
三年之後,我回到這座城市。人們已經都變成了人名。我驚訝于同學們待我還是如幾年前一般,卻又實在想不起我和他們一起度過了哪些時間。我想從他們口中知道一些往日的線索,他們卻只是用著調笑的眼神看著我,大聲地笑鬧,說我和以前不一樣了嘛,以前只知道和外面的兄弟玩,現在也知道老同學了。我笑一笑,和他們一起不去想校園,喝乾了一杯又一杯。
「我和陳天揚準備結婚了。」
一個月後,我才接到姐姐的電話。我能明顯感覺到她如同轉涼的季節一樣的變化。我再見到她的地方,不再是我們曾經一起闖蕩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所在,而是鄰近我學校的一座廟宇,她說她順道來看看我。這一次,她仍舊先到了,卻沒有在目之所及的地方等我。我走進了稍有些許昏暗的大雄寶殿,才在「分派洛伽開法宇」的金字楹聯下看到她的身影。她站在一片朦朧的光霧中,順著她的目光抬頭看去,是一座木質鎏金的高大佛陀,他頃身坐在蓮座上,目光溫柔地看著她,一隻手垂下來,好像灑落了幾許金光在姐姐站立的方寸。她轉過身來,同樣溫柔地看著我,好像借了不知何處的佛光,我也就不再能對這幾個月的時間有任何微詞了。
那之後我和姐姐就不再探索外面的世界了。我們總是呆在琥珀,現在只屬於姐姐的琥珀。那時我才發現琥珀有著一個陰暗的閣樓,要用一架木梯頂開天花板上方形的入口,然後爬上去,以塵埃的角度開始打量這個房間。這裡有著斜斜的屋頂,開著一扇朝北的小窗子,海腥味和陽光一樣緩緩地流動進來,兵分上下兩路充滿這個房間。我感到陌生,也感到敵意,閣樓幾乎可以用光禿禿來形容,連塵埃都不知要尋找何處落腳。牆上似乎長滿了張虎的眼睛,就像無數盞漁燈,交替著熄滅了又亮起。
嘉禾園裡有一個露天的游泳池,此時大概正有葉片從高處緩緩墜落到它的水面。我幾乎看到了游泳池粼粼的藍光。不由得泛起一陣噁心。
「怎麼這時候來了?我正準備去游泳呢。」
「不,游泳去。」
病好之後,我仍舊在姐姐家一直住著。我幾乎原諒了姐姐。我們每天傍晚都去游泳,我漸漸接受了這寒冷的觸感,甚至偶爾,在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的時刻,我覺得水的溫度幾乎高過我身邊的空氣。我寧願一直沉浸在水中,在裏面自由地洄遊,不要去浮出水面,聽這裏可能有的任何聲音。姐姐也在這同樣的水裡游著,我感到自己幾乎因此又重新和她連接在了一起,幾乎要融為一體。這是我所盼望的。
張虎就是這商業街上的船民。他在一街的咖啡廳餐館時裝店的縫隙里,開了這間叫「琥珀」的書店。這家書店只賣舊書,門面狹小近乎幽深,兩面牆上密布著各式各樣的舊書,它們大多已經布滿了灰塵。張虎說他不去撣這些灰塵不只是因為懶,他害怕一動九-九-藏-書它們,它們就分崩離析灰飛煙滅,如同灣內那些破敗不堪的漁船。
那時我兩眼發直地站在嘉禾園7幢的電梯廳里,半彎著腰,雙手支在膝蓋上,氣喘吁吁。我沒有伸手去按電梯的按鈕,只是抬頭盯著中間隔開兩米多的兩個紅色數字,等著它們中的任何一個變成「1」,然後帶我去17樓見姐姐。
焰中樓閣。我在陽台俯視寺廟,它被六月盛開的鳳凰花裹挾著,本就朱紅的牆壁此刻似乎無奈地閃爍著。和姐姐最後一次游完泳的第二天早晨,我選擇徹底離開姐姐。我穿著從姐姐衣櫃里隨便翻找出的衣服,直接跑去了火車站,丟掉了學校里最後剩下的一點東西,和民工們一起在火車站排隊買了一張終點北方的紅色車票,只為快些離開這座城市。
三年前我初識姐姐,還是在琥珀書店。那時我已經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一年,初入大學的釋放與新鮮感逐漸被生活千篇一律的平淡磨平。我剛剛經歷了一段連失敗也算不上的戀情,它死亡得平靜又必然,幾乎讓我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去喜歡上一個女孩。就在這時,我認識了張虎。
一次次的撲空之後我還是陪著他回到了熟悉的青城沙灘。即使是在冬天,海風拂得人面上生疼,遊客變成了零零落落的拾荒者,他也還是要簡單地一下跳下去,不做任何熱身動作。我也日復一日地背靠著車遠遠看著他。我也是在那時學會了抽煙,這也讓我一度想起了張虎,但回憶轉瞬即逝,消散得比一根煙柱還快。我從未跟陳天揚說起過張虎,倒不是因為姐姐,只是連我自己對那一段生活也沒有真實的把握。
洗過澡之後,陳天揚沒有打招呼就走了。我正在走廊的另一頭逗弄樓層的野貓。穿過男生宿舍懸挂著的衣物,看見他晃晃悠悠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我好像明白了我與他之間的差別,又覺得除開時間的演變,也許並沒什麼區別,但終究不大一樣。過去姐姐和張虎在一起的時候,張虎是姐姐溺愛的傻子,是我同情的影子,現在是不是一切都被倒過來了呢?
那時我穿著一條同是藍色的寬鬆泳褲站在她的面前。泳褲還不時滴著水,服貼在我幾乎有些顫抖的腿上。夕陽塗上了我後背的肌膚,有些微癢的暖意,上面幾粒孤立無援的水珠,跟隨我起伏顫抖著,反射著我看不見的光。我的影子拉長后倒在姐姐的腳邊,我張大了嘴看著她,仍舊喘著氣,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是又一年的初夏,藉著幫姐姐搬家,我得以更多地賴在姐姐被我獲悉的新巢穴里。她真的像在巢穴中一樣開始了在嘉禾園7幢17樓的生活,幾乎從不出門,至少接起我電話時,她無不是坐在客廳的地上,了無趣味地望向陽台。她說她在這裏看到了大雁,我卻覺得她自己倒更像是一隻大雁。這隻大雁,被我折斷了翅膀,究竟是怎麼折斷的,又說不上來,我只是天真地這樣想著。一邊這樣想著,又一邊莫名其妙地擔憂,擔憂合上的窗帘外真的傳來悠悠的誦經聲,然後姐姐去拉開窗帘,看著大雁飛過,也跟著長出翅膀飛走了。
我真的希望張虎能從那個方形的入口回來。
寒假開始的那天,我搬進了姐姐家裡,在噝噝的空調聲中我向姐姐抱怨這裏的空調竟然沒有制熱功能,姐姐和我一樣躺在地板上百無聊賴,窗帘一直合著,外面太陽的光線在窗帘上如同羽化。這座城市的冬天,幾乎像秋天一樣,四季的輪迴在這裏被撕掉了一頁,讓人回憶某些因果時也只能在這裏亂序。我不再懼怕早晨醒來時姐姐消失不見變成了陳天揚,甚至挑釁地每次都和陳天揚約在嘉禾園小區的門口見面。每當陳天揚的越野車出現在小區門口時,我都站在升降桿另一側看著他,幾乎是想質問他為什麼不把車開進來,反正,他肯定有這裏的鑰匙。但他只是下了車,沖我揮揮手,就好像在我家樓下等了一會兒才看到我。
琥珀書店一片笙歌之時,我陪張虎蹲在書店背後的蟹鉗鋸齒上抽煙,這是一列伸出堤岸的青石條,說不上來是幹什麼用的。海風在它們的縫隙中呼呼上下。我和張虎相對蹲著,他抽著煙,我嚼著口香糖,無聲對有聲。他問我在學校學的是不是法學,問我把一個人從這裏失手推下去要判幾年。又說他爸爸當年就是在這裏失足掉下去的,因為水性不好,就沒有爬起來了。
張虎出事後,我問姐姐,她是不是也跟張虎一起,像跟我這樣探索過這座城市,或者我和她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其實是張虎帶著她去,她再裝作沒去過,然後告訴我的。姐姐第一次對我的提問沉默了。其實連我自己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張虎並不是一個會探索眼前實際的人,他要麼只是蜷縮在他充滿蛀味的書堆中,要麼就是破風遠航在他想象的海洋里。市井生活的縫隙,是不會在他面前裂開的,在他那裡,生活就是非黑即白的雙面棋子,終其短暫又無聊的一生,都沒能翻到他想要的另一面。
姐姐一五一十向我講起了她的計劃,帶著一種濃烈的展示幸福的氛圍。她告訴我這套房子是陳天揚買的,她計劃要和陳天揚結婚,她覺得陳天揚就是那個對的人了,她甚至讓我評價著陳天揚。我支支吾吾,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感到此刻的姐姐如此陌生。我一瞬間明白了,第一天見陳天揚時他笑著躍入水中的姿勢,就決定了姐姐將要離開我了。
「你還沒吃飯吧?上樓我給你做飯吧。」
我坐在車裡,給姐姐的新號碼打了電話。意料之中,她沒有問我關於陳天揚的任何事,就好像她需要裝作並不知道我此刻正坐在她新男友的車裡。她向我抱怨著這座城市遲遲不來的秋天,說到一半就停下來,也許她也發覺自己表現得好像一個從未在這裏生活過的遠房親戚。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故意配合著她,上次見面之後,我幾乎已經習慣了她新習得的沉默。最後我用一個問句結束了我們的談話,並沒有等她的回答。
離開紅樹林灣后,陳天揚載著我沿著環島路漫遊,這是我和姐姐沒有做過的。陳天揚說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他的兄弟了。他說這話時口氣輕鬆,讓人感到一種即使被察覺逢場作戲也毫無愧疚的天真。在之後幾乎每周一次的見面中,我都以為他會遺忘曾經說過這句話而再講一遍,就像他或許對無數人做過的那樣,但他並沒有。第一次見面,陳天揚就讓我覺得這幾乎是一個多年前的朋友,只是我單方面把他忘了,他卻重新開始了我們的友誼,裝作互不認識,免得戳穿我的尷尬。
琥珀書店就是張虎的船。但就像灣內那些永遠停泊下來的舊漁船一樣,張虎的船朽壞不堪,只能容張虎在其間偷安。我開始光顧琥珀書店時,九-九-藏-書這裏幾乎沒有其他顧客,只有這個我後來才知道叫張虎的慵懶男子,躲在最幽深處看著一些淡出鳥來的閑書。而這個人對我說自己就是老闆時,我幾乎疑心這裡是一家偽裝成書店的喪葬用品店。
日子就這樣平穩的過著,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不時有新的發現。我注意到陳天揚從來不去姐姐的新家,起初我只是極偶爾地去找姐姐,總還要試探性地給她打電話。後來就不打電話了,只是固定每周二去找姐姐,再後來變成每周二和四,然後是周二四六。每一次都沒有什麼不同,慢慢走過來給我開門的姐姐臉上都掛著同樣平和又慵懶的微笑,彷彿我不在的時間里她一直都在沉睡著。每一次見面的縫隙中我覺察不出一絲有任何別人來過的痕迹,就好像我每次離開之後只是下樓閑逛了一會兒就又像回家一樣回到了17樓。於是後來我真的把這裏當成了家,除了睡覺和陳天揚到來的日子,我幾乎一分鐘也不呆在學校宿舍。但我又從來不在姐姐那裡過夜,總害怕我一旦在那裡睡過去又醒來,這樣的循環就會被破壞,喚醒我的就不再是那個變得異常溫柔的姐姐,也許就變成了有著明朗笑容的陳天揚。
我本以為在除夕或是春節,我將會和姐姐一起見到陳天揚,但是沒有。我數著小時,希望變化在下一刻發生,姐姐也數著小時一般地按部就班過完了這兩天。唯獨春節那天的晚上,姐姐給我做了一條魚和一碗豬蹄湯,我以為會有一些重要的事在飯後宣布,但她只是偏著頭看我吃掉豬腳,把豬的趾骨吐在紙巾上,然後包上一個十字。我一次次地做這些的時候,期待著她來打斷我,告訴我一些早已經做下的決定,比如讓我搬離這裏之類的。但她都只是那樣看著我,直到我吃光了所有的豬腳,她才悻悻地說把今天錯記成了除夕,感嘆著原來又一年已經過去了啊。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桌上無人問津的魚空張著一張嘴,和我一樣。
她說她又看見大雁了。數字變成了「1」,電梯門打開,姐姐從裏面走出來。她穿著一身藍色的泳裝,看見了剛仰起臉的我,先是一愣,然後開口對我說了三個月來的第一句話,卻好像我們已經聊天很久時,她忽然想到一個話題。
我和姐姐就這樣穿行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和這些生活在角落裡的人合影,如果那裡無人可尋,我就按下延時拍攝,然後飛快地跑去姐姐一邊,和她一起在一堵一堵各式各樣的牆前拍下表情僵硬毫無意義的照片。我第一次知道了生活是如此多彩又無奈,人和牆本沒有什麼區別,就像這些被沖洗出來的照片,看似五彩繽紛,實則翻轉即無。但也許我和姐姐對這件事的理解完全不同,因為她永遠是那麼興高采烈,讓我在她面前變得幾乎像一片陰影。
我和姐姐開始了約會。與張虎不同,我和姐姐同是這座海島城市的外來人。在遇見姐姐之前,我的活動範圍一直局限在我一度把它看成一個世界的校園,只是偶爾去琥珀,那裡和校園也並沒有多少區別。學校就像我的一顆恆星,我十八歲后就包裹在它的星系裡,琥珀和張虎也是,他們在不遠的其他軌道上和我遙相致意。荒蕪的星球並沒有什麼不同,固定了運行軌跡的公轉周期平凡到讓人厭棄,我想這些都是我和張虎想拚命抓住姐姐的理由。姐姐就像一顆彗星掃過了,不等她告訴我們她從哪裡來,我就甘願變成塵埃追隨她去了。張虎或許是遲疑了一下,但終究又趕了上來。
我和姐姐開始在白日里拉下琥珀的捲簾門,只留下半張手掌的高度,看著外間的眼光投射進來,又被路過行人的雙足們擾碎。我們在琥珀的深處做|愛,偶爾會弄翻一些四處堆積的舊書,自從張虎死後,姐姐就不再收拾這些墓磚一樣的東西。每當我被不知從何處掉落的書本砸得清醒,就會注意到在我身上的姐姐後面,她看不到的背後,天花板上的閣樓入口沒有關上。應該是兩個月前爬上去就忘記拉回蓋板合上了吧,每一次都會引起我的注意,但每一次又被我忘記。姐姐仍在身上起伏著,我的視線穿越她,注視著那個入口,看見閣樓的陰暗慢慢往同樣缺乏陽光的樓下沉澱。
「我們去游泳吧。」
回到學校附近時,太陽已經偏西。陳天揚把車停在學校外的青城沙灘。他旁若無人地鑽到後座,脫了精光,換上一條泳褲,就自顧自打開車門沖向沙灘了。車並沒熄火,發動機輕微震動著,冷氣噝噝地刮在我的臉上。我搖下車窗看出去,點綴滿遊客肉體的淺黃色沙灘上,陳天揚穿著明黃色的泳褲,幾乎是跳著沖向了遠處,那是此刻已躍起金光的海面。
回想起來,那一天的下午,我確實在青城沙灘看見了大雁。那一次我決定試著游到排污管道的盡頭,去看看那裡有些什麼,是不是那些陳年的污物,在那裡躲避著,進化出了一個簡單的王國。但當我真的順著管道一節一節往深處去時,背後雜亂卻均勻的注視遠去了,海風也被海水一層層過濾掉時,我感到了層層加重的恐懼。就在我身側,被海草和不知名的纖維包裹著的管道,卻慢慢變得透明。我看到了一隻大雁,在管道裏面,展開了翅膀,向跟我一樣的方向,往前勻速地,游著,飛著,又或者是流動著。我看不清大雁的眼睛,管道里的大雁就像一個影子,指引著我隨它往管道的出口去,那出口似乎就在不遠處了,一個喇叭口一樣的大鐵圈,像一個等待放入一切的漏斗。
「你會游泳嗎?」
姐姐在倒置沙漏形狀的泳池中沉潛著,她從未跟我說起過自己會游泳。在認識陳天揚之前,我以為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都註定是像我一樣不會游泳的,張虎是這樣,我以為姐姐也是這樣。但現在姐姐在沙漏中蹁躚著,彷彿在來回運送著水中一些我看不見的神秘物質。她大概是和陳天揚在一起的時候學會的吧?也許是我那次問她之後?還是之前早就會了?
陳天揚從已變得墨汁一樣的海水中出來的時候,我幾乎聽到周圍慵懶遊客們的掌聲,他明黃色的泳褲幾乎成為了暮色中的移動燈塔,他拋棄他的車,我拿著他的衣服,我們從學校的後門進去,爬了一段相當長的上坡,又穿過如河流一般穿梭著下課人群的道路,最後進了我鳳凰樹深處的宿舍。其間我們並沒有言語,只是那一段上坡將快要完時,他發出了一個「吁」一樣的感嘆詞,我想他也許曾經走過這一段路。
但我還是沒有再下水。姐姐在粼光的星海里起起伏伏,打碎它們又把它們縫合。姐姐的泳姿曼妙,她是一條魚在水裡游弋,排開四周合圍而來的水再往別處前進一些,便又被水包圍住了。姐姐更像是在某種虛空里游泳,這虛空如同空氣一https://read.99csw.com樣是看不見的,又比空氣更加稀薄,是摸不著的。這虛空偽裝出了如水面一樣泛著粼光的邊界,來與外面的世界隔絕。姐姐在虛空中上下翩躚,只有她能知道,又只有我能看到。她已然是脫離了呼吸的必要,或許每一寸肌肉的延展也與這虛空有了共振。我都要擔心,姐姐不會融化在這虛空里吧。每當她從這邊界冒出頭來微笑著看向我,都代表了她還未曾離開我,眼裡的光溫柔而轉瞬即逝,就像她能給予我的一切寬慰。
姐姐住在這座海濱城市看不見海的地方,這個藏在矮山背後的僻靜小區。矮山叫鴻山,山上有一座寺廟和一個很大的植物園的一角。剛搬進來那會兒,姐姐說她半夜老是聽到誦經聲,我站在陽台仔細看了距離,告訴她隔這麼遠應該是聽不到的。她似乎沒聽見,又說她前兩天看見一隻大雁從山裡飛進小區。我說肯定是植物園裡飛出來的,她說植物園裡怎麼會有大雁呢,一定是藏在寺廟裡的鬼變成的。我不置可否,只是仍從陽台看向寺廟,就好像那裡會有透明的大雁或是別的什麼偷偷飛出來。
同往常一樣空空蕩蕩。一圈燈光環繞著乳|房輪廓形狀的泳池,就像為它描了一道明亮稀鬆的針腳。銀針們發出的寒光一起灑落在水面上,被晚風吹拂得時隱時現,但又平靜規律,如同本該出現在浩瀚天幕上的星星都跌進了咫尺之間的泳池,它們一齊眨著眼睛,密密麻麻,讓人目不暇接,如在幻境。
上岸之後,我在沙灘上劇烈地嘔吐,要吐掉整一段回憶一般的嘔吐。圍觀者們的歡呼沒有了,遠處的潮聲拍打著耳膜。我禁閉著眼,喉頸起伏著。我感覺到青城沙灘上落滿了大雁,層層疊疊的灰色羽毛蓋住了砂礫,在海風下發出無數書頁翻動一般的脆響。大雁們靜靜地躺在沙灘上,彼此緊挨著,圓瞪著分居左右的眼睛呆看著我。
張虎說本來應該成為一個漁民的,他命中注定是要做一個漁民的。我相信他。
當然,張虎是男的。他是琥珀書店的老闆,說是老闆,其實這家書店只有他一個人,與其說這是一家書店,更像是一個門開得稍大一些的私人書屋。書店坐落在大學路的盡頭,也就是張虎長大又最終回到那裡的地方,一個過去專供小漁船休憩的海邊內灣。兩條如蟹鉗一樣的堤岸守住了一片狹長的水域,而這兩條扁長的蟹鉗就變成了兩條直面海風的街道。住在這街上的人和這堤岸一起,守護著灣內的大小漁船。
那次並不寒冷的冬泳之後,我感冒了一周多。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陳天揚房子的一個房間中,正對著窗外的山和山上的樹,就像一面綠牆,隨著視線的起伏改變傾斜的角度。姐姐只是在飯點給我送來飲食和藥片,這期間,陳天揚也默契地沒有和我聯繫,我與我的三五本小說度過了所有時間。我不想呼喚姐姐,也不想站起來推開門走出去,害怕陳天揚也坐在外面,他們在一起商量著,去台灣拍婚紗,或是去斯里蘭卡度蜜月。都是像這座城市一樣看不出季節的地方,讓後來賞看照片的人們猜不透,他們是什麼時候要結婚,或者是什麼時候結的婚。
很多年月過去,木船撒網的捕魚方式慢慢被淘汰,內灣居民們的身份漸漸褪去了漁民的色彩,漸漸變成了單純的船民。入夜時分,他們仍舊在木船里點亮昏黃的燈光煮上一鍋魚湯,只不過魚已是從市場上買回來的。而船,更是再也挪不動窩了。白天到來時這些孤獨的老人只能在木船的甲板上坐著,曬著太陽,看著無比遙遠處他們再也出不去的內灣出口。而本來守護他們的兩條堤岸,卻因為面朝大海,日漸成為了熱鬧的商業街。
張虎自己也承認,所謂擁有琥珀書店這條船是不真實的。他只是一個船民,更像是被船束縛住了。他想要出海去做一個真正的漁民,但卻不知道如何將這船修葺一新。
「我覺得琥珀快要不屬於我了。」
姐姐準備轉過身去,我才終於騰出力氣去回應她:
嘉禾園的泳池在鴻山一側的半山腰,一條小行車道曲折地繞上去,姐姐和我一前一後向上走著,整齊排列一邊的路燈突然在我們身前一盞盞快速地點亮了,像是要趕在我們之前去佔領泳池,又像是一根線穿透了姐姐和我的胸膛,往夜色深處延伸去,讓我們只能順著它的軌跡前行,當它被夜風左右時,我們也只能無助地搖擺。
張虎嘆了口氣,我感到腳下生風。一股實實在在的力量左右著我,就像那時腳下水面搖曳的光。我對張虎說了違心的話,同樣的話還要對著姐姐再說一遍。謊話說一遍可能只是無意,重複第二遍時,就變成了表演。在人生的前二十年我從未想過要用表演來維繫自己的生活。只是那一刻,我聽著張虎的傾訴時,不時點著頭,眼神的焦點卻不知道已經漂移到了哪裡。
我下水游泳的那晚之後,姐姐再沒有提起結婚的事,我不知道是哪邊出了問題,因為陳天揚也不再載著我去青城游泳。暑假過完,回到宿舍,同學們一張張回家之後彷彿被刷新的臉,被鑲上了一層時間更迭的金邊,但我卻是舊的,舊得蒙了灰一般。我從姐姐家裡搬了回來,在兩片肩胛骨落定在一米二的上鋪小床時,我抬頭看著近在咫尺的天花板,一隻新的蜘蛛正在那裡結網。
有關張虎和陳天揚的諸多記憶也像羽毛一樣圍擁過來。我想,此時躺在水中的人應該是陳天揚,過去躺在水中的人應該是張虎。我一時想不清這其中有著怎樣的含義,只是腹中翻滾,腦中混沌,無法遏抑的噁心。不遠處的海水連同嘔吐物一樣讓我噁心難當。我如同得了恐水症,風聲變成刀聲片剜在我的心上,水聲如同在顱內消融神經。
我逃避了姐姐的問題,只是走到泳池邊。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接【借】著路燈光可以看清水的面的碎片卻看不見人的輪廓,我噗通一聲跳了下去,姐姐喊了一會兒我的名字,她似乎不知道我從哪裡落水了。我四肢在水中伸張著,熟悉的感覺襲來,我在幽微的水下光線中看到姐姐的身形,慢慢向她遊了過去。
寒假結束,從姐姐家裡搬出來時,我得知自己獲得了去往北方的保研資格,才發覺身邊本就不熟悉的同學們被離心力拋灑著紛紛離散,他們向我打著招呼,幾乎是倒退著離開了宿舍,提前回家,提前工作,所有人都想著把冗長的四年的尾巴截斷,續上一些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等到五月時,宿舍變得只有我一個人,往日只缺我一個人的宿捨生活,彷彿與它自然地互成倒影,我終歸是遊離在同學們之外的人。我就一個人生活在這個長方形的封閉房間里,陰天里看書睡覺,到晚上也不開燈,我幾乎是用一種生死的中間狀態來結束我的大學,也結束我對姐姐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