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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計時

倒計時

作者:張玲玲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見鳴笛聲,有人說聽見了警笛聲,以及女人和小孩的哭聲。我知道有人倒下去,有人可能死了。但與此同時身旁響起了巨大的『五、四、三、二、一』跨年倒計時的聲音,彷彿對正在發生的悲劇無知無覺。還有人在往裡擠,上行和下行。我拉著她的手不敢鬆手,抱著她肩膀,就怕她被壓到。」
我們分開之後很久,我曾問他是否還記得這些細節。我能夠想起來的,始終是這些溫柔的、歷歷在目的細節,彷彿這些記憶的粉末,指向一個固定的線索,勾勒出他的輪廓與印象。他誠實地說不記得了,什麼都忘記了,甚至我的容貌,我的體態。那時候我們都還太年輕,新的記憶很快就覆蓋了舊的。而我懷念他,也許不過是懷念那時什麼事情還未曾經歷的自己。
後來我因為工作的原因曾經陸續回過幾次北京,都是冬天,彷彿為了補足那一年的空缺似的。北方的冬天和南方的冬天是不一樣的景象,色彩明快疏離,天空高闊而遠。尤其在南城一帶,古樸城牆與枯樹交織下斑駁光影,令人愉快。南方的冬天是陰鬱而濕冷的。但你依然註定只能留在南方。
我們沉默著。
新生聯誼會設在學校最大的活動室,幾乎每周三都會舉辦一次。我到的時候,有人在台上唱歌,過了一會兒,有人開始磕磕巴巴地朗讀自己寫的詩。場面尷尬乏味,我走了出去,打算透透氣,個戴著黑框眼睛的男生也走了出來。我們在樹下面,誰都沒開口,我打開ESSE,遞了一根煙給他,說你抽嗎,他說不會,不需要。事實上,我也不會,這是我人生中買的第一包煙,只是想看起來與眾不同一些。我在樹下獨自抽完,他沒有表示出不高興,但也有過來攀談的打算。等到煙霧消失,他才靠近,說自己有鼻炎,不習慣這樣的氣味。他身上有著與我們當時年齡並不相符的沉靜遲緩的味道,也許是過於高大的原因,讓行動顯得魯鈍不靈便——和我們某個熟知的籃球運動員一樣。我很快就為自己的輕浮感到後悔。但我們還是留了號碼,他給我發來了消息,一個月之後,我們去看了電影,過了一段時間,接了吻,和任何一對普通的校園情侶一樣。
我搖頭。
哭完之後我起身去洗手間補妝。電影已經散場,街燈剛剛亮起,稀鬆的人群從黑漆漆的電影院里走出,彷彿經歷了一次不真切的夢境之後,再度將投身於另一個夢境。深秋的夜晚,馬路上落滿柔軟金黃的法國梧桐樹葉,踩過去的時候像踩在織物地毯上。我球鞋帶子鬆開了,他蹲下身,自然地替我系好鞋帶,站起身之後,拉住我的手,塞進自己的棉衣口袋。此前他不忘把口袋鑰匙取了出來,以避免割傷我。
「你現在住哪裡?」
2009年,他讀完書,在美國羅德島設計學校待了三年。校內網還活躍的時候,我會寫一些日記,他也會在自己的頁面上拍不同地方的建築(多半是現代極簡主義風格或者是繁複的哥特風)。我們留言都非常清淺。但我給他寫過一些信,都沒有收到回復。
我告訴他,2014年,我離開浙江,在北京一家雜誌社做記者。為了省錢,跟一個男同事租了一間位於東三環的舊屋子。同事經常出差,大部分時間屋子裡面只有我一個人。卧室擺著一張床和一個柜子,廚房是一台冰箱和一隻平底鍋。生活空洞,沒有朋友,也沒有戀人,多數時間,在樓下的早餐攤吃沒有湯的小籠包和豆腐花,在混濁古老的城市裡面擠四五站公交去上班,周末時候偶爾會去城市裡面晃一圈。我對於北方乾燥的氣候不太習慣,幾乎一整年都在流鼻血,每天早上起來之後,鼻腔裏面都充斥著腥甜的血味。春季的時候,城市充滿了白色發癢的柳絮,叫人忍不住打噴嚏。雜誌社並不要求嚴格的上班,但是我還是九-九-藏-書每天定時起來,定時下班,只是想找到一種唯恐失卻的生活重心和秩序罷了。
「我們後來也沒能夠再一起。」他解釋,彷彿為了我好受一些似的。但早就時過境遷,遲來的安撫並沒有什麼意義,甚至會讓你懷疑,當時造成了戀情裏面塌陷的蟻穴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麼。
他又拿了一塊披薩,感慨說,真像紐約的味道啊。我沒有嘗過紐約的味道,我也從未去過那裡。2012年,我在西海岸,他在東面,沒有機會見面。而眼下的他,好像還置身在一萬里之外,永遠不在此處。
「去年夏天我在日本看花火大會。上海沒有了倒計時,還是能夠去別的地方看一看。」我說。
按照道理,我比他早畢業一年。但從2008年到2009年,我一直在生病,只是整天在宿舍睡覺。我本質上是一個懶散不那麼積極的人,疾病加劇了這一狀況,沒法修完學分,畢業論文也寫不完,考研基本宣告失敗。不知道畢業之後自己將會去哪裡。有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美容師或者廚師什麼的。自然也沒有成功。
「想再去一次嗎,去看花火大會?」他問。
「我們趕到的時候,其實已經進不去內源,只能在外圍,本來想往裡面擠進去一些,但是很快又被擠出來了。我們在天橋下面的銀行門口等著,一直沒法進入外灘區域內,一直在人群外面。」
廣告圖像在德芙巧克力大樓上不斷變幻圖案,等待倒計時的人們精神雀躍。有些人拿著赤橙黃綠色的熒光棒,但是在深不見底的藍色裏面,光線過於羸弱,無法照見彼此的臉,只有幽藍微光。我說話的聲音又輕又密,很快被漲潮一般的人群淹沒。我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也不知道自己說這些究竟為了什麼。
「是啊。但是都堅持下來了,是不是很神奇?」
已經是2006年的夏天,整個夏季的平均溫度在33度左右。我已經搬出了宿舍,租在學校邊的一箇舊公寓裏面,公寓沒有空調,只有風扇,而我抱著被子,被厭食症和失戀困擾,不覺得燠熱,只覺得寒冷。在自尊和自賤中煎熬了了一個星期之後,我站在他樓下,懇求他見自己一面,以試圖挽回自己的初戀,直到宿舍阿姨也跑來勸阻,讓我離開。大雨加劇了當時的悲劇感,但其實只有難堪罷了。
他推門進來,稍一遲疑,坐在了我面前。兩人都有些無措。有一段時間,我們曾熟悉彼此,但是這種了解,在漫長的十多年的分別里早已消失,要撿回這種熟悉感並不容易。
我忽然問道:「她多大?那個跟你一起看倒計時的女友。」
他聽懂了,又笑了起來,沒有說什麼。
大二快結束的時候我們已經分了手。他喜歡上了小一級、有著白凈嬌小的面龐學妹。下大雨的時候我去他教室送傘,卻撞見他撐著一把黑色的長柄雨傘和一個女生一起走出來。上海經常會刮一些莫名大風,我的雨傘在風裡面變成了一個向上的碗狀,只能伸出手去把傘的邊緣扳平,為此手臂、頭髮、肩膀以及裙子下擺都被雨水打濕,模樣可笑。他看到了我,走了過來,說其實沒有必要的,沒有必要跑那麼遠路來送傘。
廣場和人群哪裡都有。要找到集體的熱情總是有機會。很久之前,三十年前或者更早時候,我們也圍聚一起,期望有所改變。但很快灰了心。有些事情只能在年輕時候發生。而我們都不再年輕了。
每個人都普普通通,每個人都去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從前覺得可望而不及的事情,時間都給予了,但也沒覺得什麼大不了的,還有的是慾望和目標等著自己。以前我誤以為他們最大的困難是分居,但實際上他們在一起時候,困境才慢慢體現出來。但都是後來的事情了。
我們都姿容平庸,學業普通,家世普通,戀愛過程不值一提。到了十二月九九藏書,一個高中同學給我寫信。她是我少女時期最好的女友,我們還保持著一個月一次的通信關係,就像她和她異地男友一樣。她在信裏面說,想到上海來看一看,數新年倒計時,我說好的,我等你。
雖然沒說出來,但是我已經意識到,第一次降臨在身上的愛情奇迹在消失。我們精力旺盛,對於所有新鮮的事物都充滿熱情,很難對一個人保持忠貞,輕輕易易就產生了厭倦感,想要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到依附。
他沒有問,我也沒有再說。我們在道路分叉口分手告別,生活仍然將各行其是下去。
「我還有一點理智,我一直拉著他的手在跟著人群後退,不知道什麼時候,周圍才疏鬆起來,我們才真正從危機中逃出來。我們找不到車,凌晨三點才走到我住的地方。她也沒法再回學校。整個晚上我們都抱在一起,一部分因為僥倖,一部分因為恐懼。不過諷刺的是,我們還以為是一個艱難的長夜,但是很快睡著了,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醒過來的第一件事情,我們在各個網站和報紙,以及社交媒體看昨晚的消息。朋友圈裡面都在詢問,問到底怎樣了。有人說消息被封鎖,也有說消息不實。但是我們一句話也沒說,一直沉默著。我們為自己感到僥倖,同時也因為這種僥倖而羞愧萬分。有人死去了,我們還活著。」
我怎麼能說,這是我回想起來的,我們最接近愛情的時刻,因為易逝而覺得罕有。我誤以為自己要失去他了,像是在戰亂時期的火車站上,稍稍一走神就會被人群擠到未知,沒有通訊方式,只能徒勞大叫著。而他從人群裏面再度出現的時候,2004年已經全部過去。他走過來拉緊了我的手,我們都沒說話,手心發冷,身體也是,人群帶來的溫度又被帶走了。我們好像剛剛經歷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但是每個人都疲倦而困頓,誰都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披薩已經吃完,話也說完了。2004年到2014年,已經十年了。眼下又過去了三年。
「你的兩個朋友呢,他們後來怎樣了?」他問。
「大概是十一點半左右,我們聽到對面台階上傳來哭聲,但是不知道具體在哪個方向。後來才知道是陳毅廣場東南角,就是通往黃浦江觀景平台的人行通道階梯處底部。我們在外面,什麼也看不到,只能黑壓壓的人群。坦白說,我覺得糟透透頂,胸腔被壓迫著,完全動不了。有人喊著往後退,但是更多人在往前擠,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景。什麼都亂套了。」
他離開之後,我交往了兩任男友,每一任都有他的影子,但更多還是不同。他們各自啟發了我,也帶來了一些情感上的敗壞。校內網更名人人網之後我們就很少用了。當時用來雅虎郵箱也停止了服務。換了一次密碼,密碼忘記之後,就沒能再想著找回來。我們已經消失在各自的生活許久,直到微信時期,才重新聯繫。
在冬天到來之前,我辭職回到了南方。我去北京,是希望能夠有一些改變,結果發現對於某些命定的部分,如果做不到還是放過自己吧,對於不盡如人意的、令人一再失望的部分,如果做不到,還是放過自己吧。
「我回國之後在一家建築設計所工作,認識了一個女孩,兩人談起了戀愛。她說新年有燈光秀,想去看看。她還在大學讀書,是我們學妹。我說好的,陪你一起去看看。我本來想開車去接她,但是她說沒有必要,她想坐地鐵。我去地鐵口接她。兩個人從南京東路一直走了下去。」
上海已經沒有倒計時了。每一個新年,都是孤零零的、靜默難言的新年。一張日曆紙撕去,一個數字被抹去了,沉靜溫柔的新年,不復當時。
回程的車已經停運,最末一班是晚上十一點。我們只在一條巷子口邊找到一輛準備開走的黑車。read.99csw.com車子停在一堆垃圾邊,一切都在展示著城市的背面。車裡已經擠了一些年輕男女,也許和我們是校友,也許是隔壁學校的,都是為了看倒計時,結果被滯留在了這裏。司機從後視鏡裏面看著我們,說,這麼晚回去,說還不如外面開房呢。大家都笑了起來。那時候我們還恥于談性。我是這樣,他是這樣,大概其他人也是。還沒什麼性體驗,聽到這樣帶顏色的句子除了發笑沒有別的辦法。大家笑完之後,都陷入了沉默。
我們的學校位於上海北部,當時地鐵七號線還沒有開通,如果去市區需要換乘兩次公交,再步行一段距離,來回需要兩個小時左右。如果不是過於必要的原因,我們並不會跑到市區去。她和我們的另一個女友從湖南坐火車過來,男生則從南京出發。我和他一起去上海火車站接他們。道路複雜,對我來說,上海道路就是一場接一場的混亂。他一直低頭在前面走,很少說話。
戀情的結束突如其來,也許早有徵兆。我還沉陷在每天晚上和他在教室後面吃泡麵看各類電影,坐在自行車後面抱著他的腰經過圖書館,微風吹拂過身體,習慣於他給我帶來的一切秩序和規整的東西,以為這是戀愛全部,直到後來我才意識到,戀情里還應該包括摧枯拉朽式的痛苦。
披薩端了上來。我們倆都取了一塊。
我說:「差不多和我們隔兩個世紀了吧。」
這段詼諧的插曲,增加了旅途的趣味。但故事和散漫的聊天還不足以填補等待倒計時的時間。八點多了,我們只能在各個商場轉悠,發現東西都買不起,只能看看。十點多之後,商場紛紛打烊,我們擠在小弄堂裏面吃鐵板魷魚,渾身都是油滋滋的味道。好在已經快到時間,將我們從茫無目的的等待中拯救了出來。我們穿過污水橫流的馬路,黑暗擁擠的天橋,以及貼滿瓷磚的地下過道,沿著台階,走上觀景台。觀景台已經站滿許多人,幾乎看不見江邊的欄杆,只能遙遙望見對岸巨大的建築,閃爍著三星、夏普等一些公司的電子標誌,無疑金茂和東方明珠在其中最為耀眼矚目。他拉住我的手,我說,九歲那年,我和母親坐渡輪到上海來看父親,他帶我們去看外灘,當時金茂大廈還沒修建完成,但已經足夠高聳入雲,因為未完成所以看不見頂端。我和她靠在欄杆上拍了一張寶麗來,我很快樂,但她不是。只是我很久之後才發現。回來之後沒多久,他們便離了婚。我們的合影就夾在家庭相冊的中間一頁。我考上大學,收拾行李時候,照片掉了出來,我才知道她一點也不快樂,因為自始至終,她都在皺眉看著對面的父親。
我說,後來你去看過倒計時嗎。他說,去過。2014年的時候,也很湊巧,我正好在。那次事情你應該知道吧。我說,是的,每個人都知道。

3

後來我仔細看過死者的名字。報道說36人離世,47人受傷。名單上的人都十分年輕,18、19歲,很少超過25歲,多數還是學生,有人剛剛訂婚,有人剛剛找到工作,也有一兩個和我來自同一個地方。像十年前的我們,清貧而熱切,希望宛若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如今他們成了紙面上平鋪直敘、面容模糊的黑白文字。
他喝了一口水。
「我後來才覺得自己。我們分開,可能不是誰的原因。自始至終,我都是在找一種自由罷了。」,他說,「就是不想那麼快定下來,不想因為一個人就定義了全部的自己,希望接下來的事情和當下有不同。不管和眼下這一個人,經歷什麼樣的困難,都是一樣。但是,當時我還以為,自己經歷一次劫難,就能夠和一個人一生。大概到死才行。」
到南京西路已經是傍晚五六點,我們選了一家東北菜館吃飯。餐廳位於商場https://read.99csw.com二層,窗戶對著熙熙攘攘的街道。他們對北方菜肴並不習慣,醬骨頭和鍋包肉剩下許多。吃飯的時候,她們聊起來坐地鐵的驚險經歷。男生出於紳士風度,讓人群先上車,卻低估了地鐵關門的時間,女孩上了車之後,地鐵門已經關上,而男生還在下面,差點被忽然關上的門夾到手臂,她不顧旁人詫異而輕視的目光拚命拍打著門,堅持下了車。經歷一次劫後餘生,兩人商議再也不要那麼紳士了,他們很快學會了在密集的人群中找到位置的方式。
「都挺不錯的。結婚的那對是九年沒在一起嗎?」
流動的人群將我們擠開,等我意識到時候,他已經短暫消失於黑色潮水中了。我在人群裏面拚命找他,但是怎麼也看不見。遺棄的恐慌籠罩我,可自己的朋友就在身後不遠處,仰頭看著建築,電光照耀著他們。人群歡呼起來,新年零時的鐘聲正走進倒數:五、四、三、二、一。煙火即刻點燃了夜空,鈍鈍的火藥擊破一切平靜,我在明滅交替中尋找他,卻瞥見了左側的他一格一格被煙花映紅的側臉與鼻尖。我知道他還在。外部的聲音我什麼也沒聽見,只聽見心裏無數和弦齊鳴,每一個音符都指向愛情的定義,我被飽滿的幸福感所擊中,卻又充滿了複雜奇異的情緒,狂喜之中卻幾欲要哭出來。人的熱情還在火光里蔓延,我被人群推搡著,幾近跌入他懷裡。他下意識地伸出自己的左手,但我卻很快站穩了自己。
我報了一個地址,然後表明是租來的。他說:「挺好的,多少錢?」我說,三千多,在這個城市裡面以這個價格不算昂貴,甚至可以稱之為便宜。我沒有問他現在住在哪裡。上一次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還在他位於新華路上光線灰暗的老公屋,一起看了一部電影。具體情節已經想不起來了。
「那時候分手還挺難過的。」我說。

2

我模模糊糊想起一張男孩子的臉。
我說:「不去了,不想看了。」

5

如今他在我面前,我們人生中一部分階段都隱而不顯,誰都不想去打撈。但是並不重要。在接下來的人生中,此刻我們最年輕,對於過去,我們卻飽經滄桑。已經足夠好了。我說,你還記得我們去外灘倒計時嗎。倒計時,哪一年?他問。我說,2004年,我們大一的時候。發生了一些事情。
「出車禍死的。2009年的時候。我們畢業后,他去西南旅遊,據說是想從四川沿著川藏線一直騎到西藏去,但是在過一段山路出了事情。說起來也古怪,在所有事故易發地段,泥石流、滑坡的地方,怒江七十二拐、然烏湖、通麥……那麼多地方,他都沒有出事,卻在林芝公路上撞到一輛卡車,整個頭骨都摔碎了。」

1

我很難說出來的是,失戀對我帶來了根深蒂固的影響。他對我也帶來了許多影響,但他對此一無所知。有些影響也許是我後期總結出來的結果,包括一些審美的養成,一些對男性的理解,對於愛情複雜的體驗,對於背叛和嫉妒的揣測和回望,這些會慢慢變成自我哲學的一部分。這些對於旁人來說,也許微不足道,對我卻彌足珍貴。我第一次理解女性的形成中,男性究竟意味著什麼。而我後期的戀情都在重蹈這樣的覆轍,像被神秘的羅盤指引著,最終會回到同一條航道上。
他說,你記得李航嗎。我說,知道,一個看起來有些笨拙、會將變色蜥蜴當做追求的禮物,結果情書連著籠子一起被扔出窗外的男生。
「後來經過踩踏事件之後,上海取消了倒計時和燈光秀」,他說,「這個你應該知道吧?」我說:「知道。」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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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說出來的是,2014年我也在現場,不過在中山東一路的羅斯福公館9樓,在喝是某一類早就忘記名字的白葡萄酒,和兩個女友一起,喝了兩三瓶。天氣很冷,我們還是瑟縮在肩膀,穿著裙子在露台上站了一會兒。我猜自己看見了一波人群的涌動,但是也許沒有。我不知道他也在裏面。有人說出事了,更多人站到露台,站在高處,俯瞰細如螻蟻的人群,拿出手機拍他們掙扎求生的景象。喧嘩聲和拍照聲此起彼伏,我們喝得有些醉醺醺的,世間的一切都是迷迷澄澄而缺乏實質。第二天我從酒店醒過來,才從朋友圈知道自己晚上遭遇了什麼,同時慶幸自己躲過一次浩劫。
我也不知道我那些朋友坐了那麼久的火車之後,只為了曇花一現的倒計時會不會覺得不值得。但是,我朋友後來跟我說,她想到上海來。四年之後,她考入上海外國語大學讀研。那時候我剛剛離開。
我們之前相互發過近照。他變化不大,還是一副高大、瘦削、拘謹的模樣,習慣性低頭,並且穿Reebok的大款鞋子(這個牌子我已經很少在商店看到)。而我則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我不確定自己想法是不是發生變化。等到再成熟一些,可能會不同。」,他說,「你呢,那一年你在做什麼?」
他說:「1992年的。怎麼了?」
「我們一直很難談論這樣的事情。很長時候都沒法談論。我那時候以為自己會和她結婚的。」,他說,「我們剛剛經歷了一次災難,夜晚的時候抱在一起,好像末日到來之前,沒有別人,只有彼此,一瞬間彷彿地久天長似的。但是後來還是沒成功。」
2004年,我們多大,18歲嗎。其實對我們來說,18,19,20歲,都差不多,沒有顯著的分水嶺,統統稱之為年輕,被熱情、自由以及希望鼓舞著,好像什麼都可以,總是圍聚在一起,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迫切想投身到集體和洪流裏面,想去抓取什麼,不要被落下,但卻沒意識到,有時候只是一次又一次重複的浩劫罷了。
煙火很快就滅了下去,狂歡和熱情感消失了。人群再度流動起來,他的臉再度消失不見,像一座茫茫海面上偶然邂逅又錯失的島嶼。
這家叫Joe的紐約披薩店位於吳江路,他在微信里說這是上海復刻紐約本店最肖似的一家,之前試過,一度讓其懷疑還置身在一萬公里以外的另一個城市。店鋪牆面使用了復古紅磚,和紐約店盡量保持一致。我剛剛回到上海,他則剛從浙江莫干山度假回來。去莫干山之前,他和女友分了手,具體原因沒詳述,而我也剛剛從一段關係裏面走出,同樣沒有告訴他原因。結果已經如此,剩下的只是面對和繼續的問題。
我們罪惡的僥倖和俯瞰,到第二天才意識到。
但我依然清楚記得我們在新華路電影院,用優惠券看的《天下無賊》。整個過程我一直在哭。後來我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又看了這部片子,同樣哭了一次,只是眼淚少了許多。
「他死了,你知道嗎?」
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景象。沒有接吻,沒有擁抱。直到第四(也許是第五)次的時候,我們才有了第一次接觸。我們在學校女生寢室后的一個亭子見面,因為11月底的寒冷和大風而打顫,只能擁抱在一起取暖。我的頭一直向下躲避,他也沒有追逐下去。等我終於仰起頭才吻在了一起。兩人都匱乏經驗,想顯得激烈一切,卻只是牙齒碰撞。我們不停地發著抖,無法確定究竟是來自於愛情,還是寒冷。過了很久才分開。
「結婚了。2010年的時候。不過他們之前還經歷了一段時間的分居。男生在日本讀書,女生則在上海讀研。另外一個朋友讀完大學之後,回到江蘇。她辭了一段時間的職,後來重新讀書,現在在一所中學裏面做物理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