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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無賊

天下無賊

作者:趙本夫
乘警不解:「為什麼?」
其實王薄早已看出這個刀疤臉是個角色,只是一時還不能確定是什麼角色,小偷還是劫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的注意力同樣在傻小子的帆布包上,他不會允許任何人碰它。王薄在心裏說,你也別碰,大家都別碰。
春節過後不久,村上的民工都回來了。傻根對副村長說,我要回家。副村長說回家做什麼,好好的。傻根說回家蓋房子娶媳婦!說這話的時候,口氣很硬,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副村長先是愣了一陣,接著哈哈大笑,往傻根肩上捶了一拳頭,說中中!這麼大的個子,還不該娶媳婦嗎?啥時動身?傻根也笑了,說趕明兒就走。
傻根已經五年沒回家了。
王麗扭轉頭,一臉淚水,說:「不需要了。」
狼就跑走了。
「前頭。」刀疤臉愛理不理的樣子,繼續抽他的煙,地板上已扔了一片煙頭。這傢伙顯得百無聊賴,不時翻看那本有半裸女人的雜誌,光線不太好,看不清字,就只看封面和插圖。一時又丟下,繼續抽煙。刀疤臉精神好得很。王薄相信他在等待時機。他在心裏想,你不會有機會的。他決心和他較較勁兒。儘管他覺得這事有點荒唐。荒唐就荒唐吧,人生在世,大約總會做點荒唐事的。

這時一對男女走過來。男人三十歲上下,高大魁梧,一臉大鬍子,女子二十六七歲,有一張好看的圓圓臉。看光景像一對夫妻。女子友好地笑笑挨傻根坐下了。男子則坐對面,和刀疤臉挨著。刀疤臉打量他們一眼,便合上雜誌,扭轉頭望窗外。傻根聞到一股好聞的香氣,頓時不安起來。列車已緩緩啟動,傻根的腦袋裡也咣咣響,慌亂中又有些高興。一路上有個年輕女人坐身旁,無論如何是一件愉快的事。
這是一趟慢車,差不多個把小時就停一次,每停一次就上來許多人。座位上早就坐滿,過道上擠了不少人,大包小包竹筐扁擔,橫七豎八。幽暗的燈光下瀰漫著熱烘烘的氣味,不時有人大聲爭吵。一個看上去有點瘸腿的老人在過道上擠來擠去,老是找不到一個可以立足的地方,急得罵罵咧咧。傻根看到了,站起身正要招呼讓座,被身旁的王麗一把拉回座位上,低聲說:「少管閑事!」傻根又乖乖地坐下了。他有些不太明白這女子什麼意思,彷彿他是她的什麼人。但他似乎樂意服從她,就重新坐好,仍是東張西望。這時他看到王麗擠到過道上,靠近那個瘸腿老人說了一句什麼,老人一愣,慌慌地往另一車廂去了。等她回來坐好,傻根本想問她說了什麼,卻憋住了沒問。就有些納悶。

開完會,傻根照例放電影,就是把手電筒棒子捏亮了往天上照,一時畫個圓一時畫個弧一時交叉亂畫。整個大漠奇靜。只見天空白光閃閃,神出鬼沒。狼們就肅然無聲,只把頭昂起追蹤電光,卻怎麼也追不上。正看得眼花繚亂,突然一道白光從天空落下,如一根長大的棍子打在左邊的沙丘上,那棍子打個滾,倏然消失。傻根就很得意,揮揮棍子大喊一聲:「快跑啊!」就轉身跑走了。狼們都沒跑,仍然站在沙丘上,有些疑疑惑惑的樣子。
「嗯!……」
王麗說:「……反正咱們遲早得分手,也許那人不是公安呢。」其實憑一個女人的直覺已讓她斷定,刀疤臉就是公安人員,而且是沖他們來的。王麗的直覺沒錯。
王薄在大沙漠里流連,翻過一座沙丘又一座沙丘,喘吁吁不得要領。他真是弄不明白,這單調得不能再單調的大沙漠何以如此震撼人的心魄?但後來他突然明白了,大沙漠的全部魅力就是固執,固執地構築沙丘,固執地重複自己,無論狂風、沙暴還是歲月,都無法改變它。
王薄轉頭看著她,目光怪怪的,沒吱聲。
但現在傻根要回家了。
不時有人往這邊窺探。
大沙漠並沒有任何風景,大沙漠里只有沙丘,光溜溜的沙丘,百里千里都是沙丘。站在大沙丘上極目遠眺,沙丘一個接一個,重重疊疊,無邊無際,在陽光下光波粼粼,一如浩瀚的大海。而在陰霾的天氣里,大漠則霧氣繚繞,隱現的沙丘如幾百里連營,你甚至能聽到隱隱的號角和廝殺,讓人森然驚心。相比之下,他所見到的那些百媚千嬌的山水,就顯得輕浮和機巧了。
這時王麗好像受不住車廂里渾濁的氣味,熏得想嘔吐,猛起身撲向窗口,半個身子壓在傻根身上。傻根立刻感到她軟乎乎的身子,窘得手足無措。可是王麗突然尖叫一聲:「哎喲!」又反彈回來,原來是對面的瘦子站起伸懶腰踩了她的腳。王麗氣惱地瞪他一眼:「幹什麼你!」瘦子陰陰地往下瞅瞅,慢吞吞說:「對不起,一不當心。」王薄沖王麗擠擠眼,嗬嗬笑起來。王麗生氣地說:「你還笑!」
它們主要怕他手裡的電棒子。
傻根要回家了。
去年秋末的一天,傻根去了一趟油田小鎮,其實就是一條街,其實一read.99csw•com條街也算不上,就是有幾家小商店,這是方圓幾百里最熱鬧的去處了。那天他在街上閒蕩,迎面看到幾個穿著鮮艷的女子從身邊擦過,然後看到一個少婦坐在商店門前的台階上奶孩子,少婦半敞開懷,胸脯白花花一片。傻根像被電擊了一下,腦袋裡嗡嗡響,他慌亂地張望了幾眼,便趕緊回來了。就是從那天開始,傻根有了心思。

前頭是個小站,王薄往外看看,低聲說:「你呢?」
他決定成全王麗。
這天晚上,同村來的民工都來看他,說傻根你不能這麼把錢帶在身上。傻根說咋的?同村人說路上很亂,幾千里路,碰上劫賊,弄不好把命都丟了。傻根不信,說怎麼會,我從小就沒碰到過賊。副村長說還是從郵局匯吧,這樣保險。傻根說要多少匯費?副村長估算了一下,說要六七百塊吧,傻根笑起來,說我還是帶身上。大家都有些著急,說傻根不是嚇唬你,路上不太平,汽車上火車上常有搶東西的,這麼走非出事不可,傻根還是不信。傻根的確從小沒見過劫賊。老家的村子在河南一個偏遠的山區,一輩輩封在大山裡,民風淳樸,道不拾遺。有人在山道上看到一攤牛糞,可是沒帶糞筐,就撿片薄石圍牛糞畫個圈,然後走了。過幾天想起去撿,牛糞肯定還在。因為別人看到那個圈,就知道這牛糞有主了。這樣的地方怎麼會有劫賊?傻根在大沙漠呆了五年,同樣沒碰到過賊。村裡人說路上有賊,傻根怎麼也不信,說你們走吧,我要睡覺了。
但這時車上卻突然出事了。
刀疤臉轉臉凶他:「叫你別說你就別說,別問為什麼!」說罷背起王薄大步朝站外跑去。
回到小鎮休息幾日,兩人誰也沒再提起沙漠。過去每游一處山水,回來總愛戲謔一番,現在沙漠都成了禁忌。王薄變得沉默寡言。幾天後他終於開口,說:「我要回去畫畫了。」王麗幽幽地看著他,很久沒搭話,半夜裡突然說:

上車后,王麗說:「坐哪兒?」
忽然乘警在後頭喊:「姑娘,車上還有你的行李呢!」
男子叫王薄,大學畢業,學美術的。女子叫王麗,大專畢業,學建築設計的。他們並不是夫妻,只是一對搭檔。兩人有個共同的愛好,就是旅遊。他們就是旅遊途中認識的。兩人原都有工作,後來都辭了,現在就是四處飄流。
這一個冬天,他過得有些焦躁。
兩人並不時常作案,一年也就二三次,夠花了就住手。要動手就瞄住大錢,比如老闆、港商、廳級幹部,後來也偷處級幹部。因為有一次在一座省城聽人閑聊,說現在全中國最掌實權的就是處級幹部,廳、局級幹部其實只是原則領導,不管那麼細。下頭市、縣到省里辦事,比如上個項目要點指標什麼的,光廳局長點頭沒用,還得去實際負責操作的處長那裡,這層關節打不通,廳長批了也沒用,拖住不辦,讓你干著急。縣處級幹部就更有實權,掌管上百萬人一個縣,一路諸侯,大到干預辦案,小到提拔幹部,想腐敗是很容易的。後來兩人看報紙,專門研究反腐報道,果然發現揪出來不少處級幹部。揪出來的廳局級幹部就很少,科級以下也少。據說是往上難查,往下不夠檔次,處級幹部既夠分量又好查處。王薄王麗就很感慨,說看起來九十年代就該處級幹部倒霉。有回在賓館碰到一個處長,賊溜溜亂瞅女人,王麗就噁心,然後去釣他,果然一釣一個準。睡到半夜,王麗悄悄打開門放王薄進來,王薄把處長拍醒,說處長咱們談談,處長驚得張口結舌。王薄摸摸大鬍子,說你別怕我沒帶刀子,你睡了我女朋友,得賠點錢。王麗把他的保險箱提過來,說你自己打開吧。處長說我這錢是有大用途的,王薄說咱們這事也很重要。處長一臉汗水,抖抖地打開保險箱,有五萬塊,說你們要多少?王薄說要兩萬吧,給你留三萬。兩人就拿兩萬元走了。出了門王麗說你這人沒出息,手太輕。王薄說算了,他也不容易,回去說不定把官撤了。
那一瞬間,王麗突然有點感動。

護送的民工不敢打盹,用手搓搓臉硬撐著。不大會,搭車的六七個人都打起盹來。先前打盹的瘦瘦的年輕人卻醒了,坐在角落裡抽煙,專註地望著車外一望無際的大沙漠。汽車顛得厲害,一座座沙丘往後去了。從一大早動身,到太陽轉西還沒跑出大沙漠。這期間,護送的民工一直在研究那個瘦子。他發現他瘦瘦的臉上起碼有三處刀疤。便在心裏冷笑,他相信這個刀疤臉不是什麼好東西。
「咱們該分手了。」
王薄低聲說別怕,有我呢。
這次他們來大沙漠實在是因為沒什麼地方好去了,沒想到來到大沙漠一待就是幾個月。他們以車站小鎮為基地,不斷往沙漠深處走,有兩次遇上沙暴差點送命,還有幾九*九*藏*書次碰上狼群差點被狼吃了。王麗嚇壞了,老是鬧著要走。王薄說要走你走,我還要住些日子。王麗只好陪著。王薄被大沙漠震住了,這是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
王薄覺得這麼跑了怪對不住王麗,就說咱們一塊逃吧,王麗說一塊逃誰都逃不了,目標太大。王薄還在猶豫,王麗說快走,車要停了,什麼行李也別帶,裝著下車買東西,別慌。王薄拍拍她的手,慢慢站起身,伸個懶腰,瞄了刀疤臉一眼,對王麗說我去買點水果,就慢慢往車門走去。車剛緩緩停下王薄就跳了下去。
「嗯,開會!」
這是一個美麗的夢。
傻根裝錢的帆布包掛在脖子上,包里還裝了幾件單衣裳和一個搪瓷缸子,塞得鼓鼓囊囊的。貨車上六七個搭車的,都看他。同村的民工就有些緊張,附在傻根耳朵上小聲說當心。傻根裝做沒聽見,便沖那些人笑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們也笑笑,但沒人吱聲。只有一個瘦瘦的年輕人在打盹,汽車顛得他腦袋一晃晃的。同村的民工早就注意到他了,他覺得這傢伙最可疑。傻根頭一天取款時,油田小鎮很多人都知道,尾隨來完全可能,就用肘碰碰傻根,朝那人抬抬嘴巴。傻根朝那人看看,心想這有什麼看頭,人家在睡覺。不覺打個呵欠,自己也打起盹來。
村上同來的幾十個人,每年冬天都要回去過年,大約兩個月的假期,把當年掙來的錢帶回去,看看老婆孩子,看看老人。但傻根從沒回去過。傻根是個孤兒,來回幾十里路,回去做什麼?再說大夥都走了,也沒人看工地。那些磚瓦、木料、鋼筋堆了一個很大的場子。傻根就一個人住在料場,一天轉悠幾遍,然後睡覺。夜裡起來解手,摸黑再轉悠一遍,左手捏個手電筒棒子,右手提個木棍。傻根提個木棍主要是防狼,不是防賊的。這裡是大沙漠,幾百里路沒人煙,就附近有個油田,新發現的。他們就是為新油田蓋房子的。
副村長沒有想到,傻根有心思了。
王薄沒敢睡。
大夥只好搖搖頭走了,說傻根還是傻,這傢伙只一根筋。
大家的猜測沒錯,這一對男女確實是賊。
當那一對大鬍子男女靠傻根坐下時,一些人興奮起來。車廂里空位不少,幹麼要擠在一起呢?看來要有什麼事發生了。大家開始竊竊私語,說你看那男人有些匪氣呢,那女子挨傻小子那麼近,一對大奶|子要聳他臉上了。有人裝著上廁所,經過旁邊看一眼,回來報告點消息。一車廂目光如探照燈,圍住傻根晃來晃去。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場好戲開演。
兩人跳下車時,卻見那個攜帆布包的歹徒正在幾十米外的地方狂奔,背後一個高大的漢子緊追不捨。眼看要追上時,歹徒好像回手一刀,高大漢子踉蹌一下猛撲上去將歹徒壓在身下,兩人就在地上翻滾。這時列車上下無數人在吶喊助威,有幾個人跳下車也追上去。刀疤臉最先趕到很快將歹徒制服,他發現被刺傷的高大漢子卻是王薄,心裏真是為他高興。這時王麗也趕到了,看王薄一身是血抱住他大哭起來。王薄坐在地上臉色蒼白,苦澀地笑笑說:「不要緊,肚子上……挨了一刀。」
傻根夜間時常碰到狼,三五一群,跑到料場里躲風寒。看到傻根走來,就站住了,幾點綠光閃爍,傻根握住木棍衝上去,大喊一聲:「快跑啊!」
王麗沒吭聲,王麗走神了。王麗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心裏有些發抖,悄聲說:「這傢伙會不會是沖咱們來的?」王薄一經提醒,心裏也咯噔一下,說:「你懷疑他是公安?」王麗說:「沒準。」王薄沉吟一下自言自語:「不會吧?」他想這怎麼可能呢,幾年來他和王麗雖然作案多次,但從不固定一個地方,而且間歇很長,也沒有引起多大動靜,並沒聽說過懸賞捉拿之類的事,也就一直沒有驚慌逃跑有意藏匿,倒是瀟洒從容天南海北地閒蕩,他們甚至沒有過犯罪的感覺。至於這個刀疤臉瘦子,完全是偶然碰上的,怎麼會是沖我們來的呢?
王薄試圖和他聊聊,就問:「先生到哪去?」
他知道他拗不過王麗。
王麗往上鋪看了一眼:「我等等再說。」
那時副村長並沒有意識到他想回家。傻根自小由村裡人拉扯大,睡過所有人家的被窩,吃過所有女人的奶|子,一切都不用操心,連年齡也由村幹部給記著。傻根也就養成無心無肺的性情。那次忽然打探年齡,副村長以為不過是隨便問問,就沒往別處想。
這時王麗捅捅他:「前頭要到站了,要不你先走!」
傻根要回家,帶工的副村長覺得很突然。他一直幹得很安心。別人每年冬天回家,他理也不理的,到底沒什麼牽挂。可是去年臘月村上人回家時,傻根似乎有點心動,當時他扯扯副村長的袖口,說大叔我多大啦?有些吞吞吐吐的。副村長沒聽明白,說什麼多大啦?傻根就鬆了手抱住膀子笑,笑得有點狡黠,說我問你我今年幾歲。副村長有點不耐煩,當時正收拾東西,說你問這幹什麼,幹部給你記著呢。傻根卻站著不走,很固執的樣子。副村長只https://read•99csw.com好直起腰,說好吧好吧我給你算算,就扳起指頭算,說你來那年是十六歲,在沙漠呆了五年,應當是二十一歲了。傻根說噢,二十一歲,噢,就有些怪怪的。
終於,那個民工很無奈地走了。走的時候很難過,他想傻根完了。這傢伙沒法讓他開竅。
「嗯,張三李四,嗯,王二麻子!」
此後的三天三夜,車上人上上下下,最早一塊上車的人大部分都下車走了,惟獨傻根和他周圍的幾個人沒誰下車。他們誰也不知道對方要去哪裡,就這麼死死隨著。
傻根一直處在興奮中,每次停車,他都要打開窗戶往外看,黑黢黢的村莊小鎮越來越多,就有一種重返人間的親切感。小站稀疏昏暗的燈光,舉著菜籃在窗口叫賣的女人,都讓他感到新奇無比。幾年待在大沙漠里,恍若隔世,他想對每一個人都笑笑,對每一個人說我掙了六萬塊錢,要回家蓋房子娶媳婦啦!傻根的心窩窩裡像注著蜜,想讓所有的人和他分享。
王薄和王麗早已達成默契,兩人輪流睡覺,不管傻根臨時下車買東西還是上廁所。總有一人跟在後頭。傻根已在他們嚴密監控之下。一次傻根下車買吃的,一群人圍住一個食品車,傻根掏出錢買燒雞,不知道一隻手伸進他的帆布包。王麗看得清清楚楚,那人擠出人群正在要離開,王麗高跟鞋一歪栽在那人身上,轉眼間又從他褲袋裡把錢掏了出來。傻根買燒雞出來,王麗迎上去說看你把衣領都擠開了,不冷嗎?就上去為他扣衣領整衣裳拉正了帆布包偷偷把錢塞了進去。傻根站得像根冰棍心裏卻熱乎乎的眼淚幾乎流出來,自從離開老家的村子,已經幾年沒有女人為他這樣拉拉拽拽整衣裳了,就熱熱地叫了一聲:「姐,你真好!」王麗說:「快上車吧,車要開了。」傻根在前頭往車上跑,王麗的眼睛濕潤了。這一聲「姐」叫得她心裏熱熱的血往上涌。
王薄不睡是因為身旁的刀疤臉沒睡。
這是一趟過路車,傻根隨大夥擁上去時,心情格外好。車廂里很空,幾十個人隨便坐。他到處看看,便撿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一同來的那個刀疤臉隨後坐他對面,也靠窗。傻根沖他笑笑,那人沒理,掏出一本雜誌看,封面是個半裸的女人。傻根不識字,就伸過頭去,也想看看那個封面。對方趕緊翻過去,很嚴厲地瞪了他一眼,彷彿那是他老婆。傻根忙討好地笑笑。女人,他想。
這天傍晚,車到北京站。
王薄說:「你還惦著這個寶貝啊?」就有些著急。
王麗已經睡著了,頭靠在傻根寬厚的肩膀上,像一隻溫順的貓。傻根先前還試圖挪開一點,可是挪一點,王麗的腦袋就跟一點。後來就幾乎側卧在傻根身上。傻根靠窗,已經挪不動了,就沖王薄看,小心翼翼地說:「要不咱倆換換?」其實傻根感覺挺好,肩上搭個年輕女子是個福氣,可他又怕人家不樂意。王薄很寬容地笑笑,說:「不用,讓她睡吧。」口氣就像是賞賜。傻根就有些受寵若驚,重新坐穩了,用肩膀和半個身子托住王麗,動也不敢動,惟恐弄醒了她。他不能辜負了人家的信任。如此堅持了個把小時,傻根很累了,也開始發困,就漸漸打起盹來,和王麗耳鬢廝磨,睡得又香又甜。
王薄還在猶豫。
他們終於決定告別大沙漠。
在這三天三夜裡,刀疤臉一直有些漫不經心。還時常抽空打個盹,他不可能老是不睡覺。但只要傻根一動地方,他就會立刻醒來。他並沒有急急忙忙跟著傻根,可是傻根下車買東西上廁所,卻一直都在他的視野里。剛才在車下發生的一切,傻根渾然不覺,刀疤臉卻從窗口都看到了。可他依然不露聲色,掏出一支煙又抽起來。
有幾天夜間看不到狼,傻根會感到寂寞。就提上木棍跳到料場外的沙丘上,拿手電筒棒子往遠處的夜空照幾下,大喊幾聲:「都來啊!」不大會就彙集一群狼來,有幾十匹之多,高高低低站在對面的沙丘上,一叢綠光閃爍。它們和傻根已經很熟了。傻根先用手電筒棒子照照狼群,然後響亮地咳一聲,說:「現在開會!」狼們就專註地看著他。
三人上了火車正在尋找鋪位,一個小偷就盯上了傻根,手剛伸向他的帆布包,就被王薄一把捉住了。但王薄沒有聲張,只用力捏捏他的手腕。小偷趕緊溜了,他知道遇上了高人。傻根見王薄和那人拉了拉手,就說你們認識?王薄說認識。傻根說認識怎麼沒說話?王薄說他是個啞巴,剛才是用手語交談。王麗捂住嘴笑,傻根卻信以為真。
過了很久,王麗終於捏著車票回來,圓圓臉上汗津津的,頭髮凌亂。王薄打趣說遭搶啦?王麗說你倒清閑,買票差點擠死人,快上車吧時間要到了。拉起傻根就往站里跑,看王薄還站著就說你愣著幹什麼,快走啊!王薄疑惑說幹什麼?王麗說上火車啊去鄭州。王薄說不是說好在北京下車的嗎?王麗說我買了三張票,乾脆送他到家。王薄說你瘋啦?王麗說我沒瘋,你不去拉倒我自己去,扯起傻根轉身就走。王薄眼睜睜看他們要進去了read.99csw.com,突然喊一聲等等我!拎起包追了上去。
她扯扯王薄的衣袖小聲說:「這小子……特像我弟弟,傻裡傻氣的。」王麗時常給弟弟寄錢,可弟弟不知她是賊。
王薄說:「隨你。」
這次他們買的是卧鋪票,傻根是第一次坐卧鋪,稀罕得什麼似的,這裏摸摸那裡摸摸,說真是不得了,火車上還有床,三下兩下躥到上鋪說我就睡上頭。王麗睡中鋪,王薄睡下鋪。安頓好東西,三人坐在王薄的下鋪上吃了點東西喝點水,傻根說我要睡覺了,王麗說你去睡吧睡一覺差不多就到鄭州了。傻根爬上去躺倒,一會兒就睡著了。王麗鬆一口氣,看著王薄說謝謝你。王薄說幹麼要謝我?王麗說這事本來和你無關的,王薄說和你也無關啊,王麗說這是我攬下的事,王薄說分什麼你的我的,你的事不也是我的事嗎?王麗說到鄭州咱們真的該分手了。王薄說你打算去哪裡?王麗說先回陝西老家看看我弟弟,我已經五年沒見他了。以後呢?以後再說,找個工作乾乾吧。王薄拉過她的手拍拍,沒再說話。兩人就這麼牽著手,一動不動,心裏都有些傷感。突然王麗火燙似的把手抽回,往旁邊指了指,王薄轉頭看去,那個消失的刀疤臉瘦子正臨窗站立,不禁吃了一驚,這傢伙從哪裡又冒出來的?
兩人都有些緊張,看來這事沒完。
這個從沙漠走出來的傻小子,居然固執地認為世界上沒有賊!就像大沙漠一樣固執。
夜已經深了。車廂里人大都沉沉睡去,連過道上站著的人也在打盹。不時有人撞在別人身上,鄰近被撞醒的人一下醒過來,轉頭看看,又繼續打盹。大家都顯得格外寬容。也有幾個人沒睡,仍在注視著傻根這邊。他們是些悠閑的旅人,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什麼事情發生。
傍晚時,大貨車終於吼叫著衝出沙漠。進入戈壁公路,車速明顯加快,又跑了個把小時,終於到達小火車站。小火車站十分簡陋,只有一個賣票的窗口,沒有候車室,等車都在站台上。同來的六七個人都買了票,包括刀疤臉也在等車。傻根買好票,對跟來的民工說,你該走了吧,待會車就來了,不會有事的。民工還想作最後的努力,說傻根這會還不晚,你把錢交給我,天明從這裏寄走,你人到家,錢也差不多到家了。傻根真是有點火了,說你傻不傻?匯費要幾百塊,能買一頭牛,我幹嗎要花這冤枉錢?就緊緊抱住帆布包。傻根的聲音像吵架,所有的人都轉頭。民工就有些窘,趕忙說你小點聲,當心露了馬腳。傻根氣得笑起來,聲音更大說什麼露了馬腳!我就不喜歡你們這些小男人,嘀嘀咕咕。我這錢不是偷的撿的,是我在大沙漠幹了五年的工錢,露了馬腳又怎的?哈!怕人搶?喂喂——傻根把臉轉向站台上幾十個等車的人,放開嗓門喊,說你們誰是劫賊?站出來讓他瞧瞧?幾十個人面面相覷,沒人搭理。有人笑笑,把臉轉向一旁去。傻根得意地回頭說,咋樣?你看沒有劫賊吧?人家笑話你呢,快回去吧。這時傻根有些憐憫那個民工了。要說呢,他也是一番好意,又是副村長派來的。可是村裡人啥時學的這麼小心眼?咱們村上人向來不這樣的,誰也不提防誰,全村幾十戶人家就沒有買鎖的。這好,出來幾年都變了,到處防賊,自己嚇唬自己。
刀疤臉確是公安人員,並且是個偵察英雄,他臉上的刀疤就是無數次和歹徒生死搏鬥的見證。其實他身上還有多處刀傷。三年前,他奉命追蹤這一對大盜,跑遍了全國各地,後來一直追到大沙漠。他像大海撈針,費盡艱難,雖沒抓住他們卻一步步逼近。當他在沙漠邊緣的小站上猛然發現這一對男女時,他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他相信終於找到他們了。王薄和王麗的相貌還是三年前那個在賓館被敲詐的處長提供的。一路上他巧妙地偽裝著自己。離開沙漠碰上傻根,他本想順便做些保護,沒想到卻撞上這一對大盜。但他們幾天幾夜的舉動又讓他疑惑不解。很顯然,他們在保護傻小子。刀疤臉素以鐵面果敢聞名,這次卻變得猶豫不決。他一再拖延對他們的抓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掛在腰帶里的手銬已讓他摸得汗濕,卻到底沒摘下來。他又對自己說,再等等看,這挺好玩的,一對大盜保護一個傻小子不被人盜。他對自己說,你別亂來這不是看戲,你千山萬水追捕了三年好不容易找到,可別讓他們溜了,他們隨時都有脫逃的可能。但接著他又為自己開脫,你真的確定他們就是你追捕了三年的大盜?天底下長相差不多的人多呢,還是再等等看。他用種種理由說服自己延緩抓捕,其實他心裏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動了惻隱之心,他覺得這一對男女挺可惜的,他們是大盜可他們在做一件好事,這不僅離奇而且還有點浪漫。他想成全他們。他們所做的事日後判刑時會對他們有利。他知道他在冒險,甚至在違反紀律。可他就是拿不出手銬。
這兩人做賊並不以斂錢為目的,有了錢就花。有時還寄些錢給希望工程。某省希望工程辦公室收到一萬元捐款,署https://read.99csw.com名「星月」,登報尋找叫「星月」的好心人。他倆看到了大笑,說咱們也成好心人了。兩人最喜歡的事是旅遊,數年內走遍了全國的名山大川。他們是賊,可他們愛山水。
王薄這麼說服自己,心裏卻不踏實,到底做賊心虛。他第一次有了罪犯的感覺。
先前大家忙著放行李找座位,這時都安頓下來。火車已經正常運行,心情都有些悠然。這個車廂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個傻乎乎的小子身上帶了許多錢,不免為他擔心。這趟車向來不安全,時有偷竊和搶劫發生,不少人吃過虧。當然也有人暗自高興,傻小子錢在明處,遇上搶劫者,肯定會瞄上他,自己可以安全了。
刀疤臉把歹徒交給幾個隨後追來的乘警,掏出證件給他們看看,說請你們把這幾個歹徒押走,一彎腰背起王薄,對王麗說你在後頭扶著,咱們趕快送他去醫院!王麗從王薄懷裡拿過帆布包,看看幾捆錢還在,長舒一口氣。她把帆布包交給乘警,怯怯地說:「這錢是十六號卧鋪那個小夥子的,他吃了安眠藥還在睡覺。等他醒來,請你們把錢還給他……還有,別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好嗎?」
王麗對面上鋪的一個男子本來一直蒙頭睡覺的,就在列車即將停下的一剎那,突然躍起撲到傻根鋪上,抓起他的帆布包滑下來就要逃,傻根仍在沉沉大睡,毫無知覺。王麗猝然間愣了一下,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尖叫一聲撲到那人身上,死死扯住他的衣裳說:「你放下!」這一聲喊驚動了刀疤臉也驚動了這個車廂里所有的人,都回過頭看。王麗已死死抱住那人的腰,那人一時掙脫不了,拚命用胳膊肘搗擊王麗,刀疤臉一個箭步跨來,正要扭住那人時,突然又衝出兩個歹徒,原來他們是同夥。那個男子看看掙扎不開,一甩手將帆布包扔給一個同夥,那人接過帆布包三跳兩蹦衝下車去。王麗看帆布包已被搶走,撒手就要追,被歹徒一拳打倒在地。刀疤臉面對兩個歹徒,毫無懼色,對方已各自亮出刀子,刀疤臉猛往下縮身,一圈掃堂腿將二人打翻在地,被聞訊趕來的兩個乘警按住了。刀疤臉已飛身下車,王麗滿臉是血也跌跌撞撞追了出去,一邊大喊大叫:「抓賊啊!抓!……」樣子兇猛得像一頭母豹。
獲第八屆小說月報百花獎,電影《天下無賊》原著
傻根要轉車到鄭州,王麗熱情地幫他買票。傻根和他們已經很熟了。傻根說姐太麻煩你了,王麗說你別亂跑就站在這裏別動,對王薄說你看好他我去買票,就急匆匆去了。北京火車站很熱鬧,傻根的眼睛有些不夠用,東看看西看看,有人聚堆說話,他也湊上去聽聽;看人扛個牌子接站,就上去摸摸牌子。王薄將他扯回來,說你別亂跑過會跑丟了!傻根就笑笑站住了仍是東張西望。王薄一邊看住傻根,一邊也在東張西望。看了幾圈,沒發現那個刀疤臉瘦子,心裏便有些得意,估計這傢伙看看無法下手,只好走了。王薄和王麗說好在北京下車的,他要去中國美術館看看畫展,幾年離開畫界,他想知道畫界有什麼變化。現在刀疤臉走了,就沒人知道傻根身上帶有錢,讓他一人回去也可以放心了。
王薄覺得有趣極了。先前王麗制止傻子讓座,並把那個瘸腿老人趕走,是王麗看出瘸子是個扒手。他罵罵咧咧是裝樣子的。這種小伎倆騙得了傻根,卻騙不了王麗。王麗把他趕走,是不想讓他在這個車廂里作案,準確地說是不想讓傻根發現真有賊,她寧願讓那個傻小子相信天下無賊。他知道王麗有時候很聰明,有時候又很傻,她被傻小子一句話感動了,於是要充當保護神的角色。可是這可能嗎?王麗被瘦子踩了一腳,又是瘦子疑心王麗要下手,也是從中作梗的意思。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因此王薄笑起來。
頭一天,傻根已把五年的工錢從油田小鎮取了回來。他的錢一直由油田儲蓄所代管的,一共有六萬多塊,這是一筆很大的錢了。傻根提在手裡很高興,沉甸甸的像幾塊小磚頭。當傻根提著錢走出儲蓄所時,小鎮上許多人都吃驚地看著他,直到他晃晃蕩盪走出小街。
在車站看到傻根完全是個意外,兩個人全愣住了。
當初王薄就是因為沒錢旅遊才做賊的。旅遊是為了尋找靈感,可是跑了幾年也沒找到,越跑越沒有感覺。王麗就取笑他,說藝術是聖女,你太臟,找不到的。王薄咂咂嘴,不吱聲。
傻根出來做工時才十六歲,現在已是二十一歲的大小夥子。
第二天,傻根跟一輛大貨車離開大沙漠。副村長派個民工陪著,說要把他送到三百裡外的小火車站。傻根就很生氣,也不理他。心想六萬塊錢還不如一塊磚頭沉,怕我拿不回去?就扭轉頭看車外的沙丘。正有七八頭狼追著貨車跑,一直追了十幾里路,傻根站起身沖它們揮揮手。狼群終於站住,在一座大沙丘上抬起頭嚎了一陣子。漸漸消失了。傻根朝其他搭車的人看看,很驕傲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