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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

孔乙己

作者:佚名
魯鎮火車站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大路邊的一座舊站房,裏面預備著剪票口,可以隨時剪票。打工的人年前散了工,每每花五六十塊,買張車票,回到異地的家中過年,這是兩年以前的事,現在每張要漲到九十二,靠過道站著,吸包煙將就暖和一下身體;倘肯多花五十元,便可買一張硬坐票,舒舒服服地坐到天亮了,如果出到三百元,那就能買一張軟卧了,但這些旅客,多是打工仔,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西裝的,才踱進候車大廳內隔開的休息室,要茶要水,坐著慢慢等著提前上車。
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下載什麼申請書信被捉住,被臭罵一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下載不能算偷,下載!出國人的事,能算偷嗎?」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固窮」,什麼「從絕望中尋找希望」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站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二九過後,寒風一天冷比一天,看看將近好多學校申請截止的日子;我整天烤著暖氣,也需穿上羽絨服了。一天的下半天,還沒有一個旅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買一張票。」read•99csw.com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月台上依偎著窗口站著。他臉上黑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背上是一個塞得蓋不上的舊書包,書包帶上還栓了個掉漆的軍水壺,一本沒了皮的紅寶書露出了半頁的序,依稀還可辨認是新東方漁民紅的那本,想是GRE成績過了有效期,只好重考罷。見了我,又說道,「買一張票,到省城的。」站長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么,你上次的票還沒補呢!孔乙己很頹唐地仰面答道,「這——下次一起補罷。這次是現錢,要卧鋪。」站長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著上網了!」但他這回卻不分辨,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偷,怎麼會被炒的?」孔乙己低聲說道,「辭,自己辭職的——」他的眼色,很像懇求站長,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旅客,便和站長都笑了。我制了票,遞過去,放在窗口上。他從破衣袋裡摸出三張大票,放在我手裡,見他眼圈黑青,好象是長久的沒有睡足過的樣子。不一會,他點數完找回的零錢,便往肩上挎了挎書包,推了把眼鏡,蹣跚著走向月台那邊。
有一天,大https://read•99csw•com約是春節前的半個月,站長正在慢慢的結帳,翻弄帳本,忽然說,「孔乙己今年還沒去申請?上回的票他還沒補呢!」我才覺得他的確今年還沒有進城去寄申請材料。一個等車的旅客說道,「他想不出國都不行了!——他被炒魷魚了。」站長說,「哦!」「他總仍舊是偷著上網,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到經理室去下載什麼水母精華。總經理的電腦,動得的么?」「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是臭罵一頓,後來是罰款,罰了兩月的薪水,後來以不安心工作的罪名通報批評以示警告。」「後來呢?」「後來給炒掉了。」「炒掉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去了奈及利亞,拿博士去了。」眾人哈哈大笑,站長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帳。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站長是決不責備的。而且站長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學過英語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學過英語,我便考你一考.#$%^&*!是什麼意思?」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掃我的地,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九九藏書的說道,「不知道吧?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單詞應該記著。將來考G的時候會考到的。」我暗想我離考G的水平還很遠呢,而且據我所知考G也不會考這麼簡單的單詞;又好笑,又不耐煩,一邊掃地一邊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么。」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夾著車票,點頭說,「對呀對呀!它還有十四個意思相近的詞,你都知道嗎?」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只管掃地。孔乙己剛掏出圓珠筆,想在車票上列舉,見我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我從畢業以後,便在車站的客運車間里當夥計,站長說,樣子太傻,怕侍侯不了西裝旅客,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打工仔打工妹,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天不亮就來排隊等著買票,把所有可以乘坐的車都問上一遍,才決定買那一次,又一張張點數找回的零錢,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之下,倒票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站長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下崗不得,便改為專管打掃候車室衛生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自此以後,就沒有孔乙己的消息,到了年關,站長和旅客們談笑之餘還不經意會提到他「公司現https://read.99csw•com在的打字員只是個中專生,速度快的了不得,比孔乙己還快呢!」「孔乙己去年的票還沒補呢!」站長說。到了中秋可就沒有說,到了今年歲末再也沒有人提他了。
孔乙己拿到車票,漲紅的臉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讀過大學么?」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麼申請了這麼多年,連一個offer都沒有拿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Hewing a stone of hope from the mountain of despair」之類,一點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站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他不回答,對窗口說,「下午的369,要站票。」便排出六十大元。他們又故意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著用公司的電腦上網了!」
孔乙己是站著等車而穿西裝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鼻樑上是瓶底一樣厚的大眼鏡,眼鏡腿早已褪了色。穿的雖然是西裝,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九九藏書。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sorry,please什麼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就從語文課本上魯迅的《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文章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車站,所有等車的人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新傷疤了!」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這回孔乙己是在米國了吧。
我從此便整天的呆在候車大廳里,專擦我的地板。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站長是一副凶臉孔,旅客也沒有什麼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每年冬天孔乙己去省城申請(考G,T?簽證?),來等車,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孔乙己原來也讀過大學,工作后很不順心,但申請出國終於沒有成功過,又不會逢迎領導;於是愈混愈差,弄到將要下崗了。幸而打字很快,便替領導打打字,換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習慣,就是迷上互聯網。坐不到幾天,公司的電話費便呈指數上漲。如是幾次,用他打字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爾偷偷上網。但他在公司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從不曠工;雖然間或睡眼朦朧來遲個把小時,但不出一天,定然要加班加點,做完自己的事才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