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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三十

作者:涼炘
涼炘一邊改小說,一邊聽我在他身後教育他。我說一句,他就點一下頭。鍵盤啪嗒啪嗒地響,煙灰隨著晚風飄零。我們住24樓,離雲近,大風趕著雲往東面走,以每一分鐘一朵的速度掠過窗戶。看回著他的後腦勺兒,我又想起他一個缺點——他的文風總是腹黑隱晦,不夠直接,不夠REAL。
「那你以為呢,6萬都是中不溜的網劇編劇要到的價格,現在張口20萬一集的編劇大有人在,怎麼著?你想轉行做編劇了?」
涼炘眼珠子一轉,也許他明白了即便是120萬現金砸在我臉上,我也只能給那個人一大坨3.6分的狗屎,也許他明白了我討厭賄賂,討厭聯手作案。總之他開始站起來,慢慢悠悠地走路,然後皺起眉頭對我說,「不行,老子對豆瓣分數看重得很,輕易先不寫劇本」。
我說上次我被一個中國的編劇給綁架了,此人平庸之輩,所以名字是誰我都忘了,他把我綁在虹許路別墅的地下室里,不讓我走。他說了,現在接了個活,甲方是大平台,要做一個網劇,他寫劇本,40集,一集6萬,一共是240萬,他願意分我一半,120萬,讓我給他想想劇本分場大綱。我為了能趕緊逃離那個一股老鼠屎加汽油混合味道的地下室,半個月就把分場給他搞定了。結果呢?結果網劇拍出來了,豆瓣評分高達他媽的3.6分,有什麼意思?
「這篇文章將是我在ONE上發表的第30篇文章,老子可是在上面發得最多的人。你懂不懂,什麼叫牛逼?第三十,可不能馬虎。中國人,你懂不懂?整數要寫好,圖個吉利。」
哎,屢教不改。
按人類發明的詞語來說,我的學名叫做「靈感」。他們雖然發明了這個詞兒來概括世界上每一個我,陪著涼炘的我,陪著茨威格的我,陪著芥川龍之介的我,但是就連發明這個詞兒的人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麼玩意兒。來自哪兒?怎麼來的?什麼時候能來,什麼時候不來?有沒有個準兒?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涼炘還是個孩子,他經常沖我發脾氣,說我不能帶給他更多的寫作素材,還嫌我總是逼逼叨叨。但他打心眼兒里明白,如果沒有我,他就賺不到一分錢稿費。
雖然是夏季,但這具屍體一點兒沒有腫脹潰爛,反而非常輕盈。屍體裹著我不認識的材質的衣服,細密的網格,網格上緊繃的細線,完美展現著年輕女性的輪廓。而就在剛read.99csw.com才,我把這具屍體放回了原處,從哪兒拿的就放回哪去了,因為我怕攤上事兒。故事結束。你們能理解我吧?應該能理解。人人都有好奇心,所以搬回家看一看。人人都怕惹麻煩,所以看完了就放回去。我相信,大家都可以理解。
本來就是,剛剛這個匆匆結束的故事,就不該是短篇小說該有的樣子,我覺得他最近的工作態度不行。有的讀者覺得還OK,但我覺得不行。
可以的,我覺得還OK。
某一夜,我獨自神遊于土星與木星之間,瞭望著碎土環劃過太陽磁暴的穹頂。我看見其他文明的金色戰艦開啟隱形帆板,偷偷掠過太陽系的邊緣。我看見蒼白的白矮星的哀嚎之火,匆匆穿越銀河的臂彎。就在那時候,我聽見一個抽煙過度的聲音在聲嘶力竭地吶喊:「操他媽的,靈感真他娘是個好東西!謝謝靈感!謝謝靈感!謝謝你八輩祖宗親娘老舅子的。摸摸大!啵啵啵!」
他的鬍子長了,頭髮再不剪就不能以忘帶門禁卡之理由進入小區了,他23歲的肚子上的贅肉,已經可以和31歲的計程車司機進行游泳圈競賽了。就在鏡頭畫面安詳靜美之時刻,他突然說了一句煞風景的話:「靈感大姐大,要不然這樣吧,我賞你睡我一次,你給我想個像樣的小說開頭」。
「你他媽的,說話能不能不要拐彎抹角?想喝酒是吧?我給你買就是了!什麼酒」,涼炘掏出手機,點開一個叫餓了不還是什麼東西的東西,繼續問,「假酒是吧。我先買點五糧液,你給老子入鄉隨俗,中國人不喝朗姆酒。一會兒外賣就送過來,你先別喝,我明天去化工品商店買點消毒甲醇,給你兌上點兒,你給我等著,到時候你說不出個一二三來,頭給你削爛」。
一個男主人公,酒後弄丟了家門鑰匙,想出一個點子:回公司睡一夜。接著他用脖子上的公司門禁卡進入公司,在總裁辦公室的古董花瓶里撒了威士忌味的尿,敲開大學生實習董秘的抽屜,對著她和董事長度假時的海灘照擼了一管,弄也弄在照片上。然後拖鞋脫褲子,吐了一地,橫躺在董事長的辦公桌上睡覺。宿醉后的早晨,他在全公司的注視下被開除,一個人在外面呆了一整天。夜晚,回到家裡,山陰路燥熱無比,他望見樓下綠化帶里有一具女屍,他當即決定把她搬上來。搬動女屍的時候,他發現女屍輕盈無比。九九藏書放回家中,他脫去女屍的鞋子,才發現那一雙腳由碳纖維打造。實際上,除了脖頸和面部用高級人造皮膚刻畫出逼真又唯美的模擬面孔以外,她的渾身都是由碳纖維和內部的精密元件打造。接下來,女屍,也就是女主人公,忽然蘇醒。原來她是一名人工智慧機器人。
讀者不願意看一個頭重腳輕的東西。頭輕腳重歐亨利,頭輕腳輕飄飄然的茨威格,頭重腳重,濃墨重彩,芥川龍之介,都可取,唯獨頭重腳輕使不得。用誘人的開頭把讀者騙進來,然後匆匆了事,我覺得不OK。文章的開頭,猶如洗頭房的招牌,如果你起頭素淡靜雅,比如「華康美髮」。那顧客進來沒什麼驚喜也就罷了。如果你起頭妖嬈多姿,比如「蜜果兒洗頭房」,結果進去了,竟然果真只能他媽的剪頭,不能幹別的,顧客就要有受騙之感。
我讓涼炘繼續往下寫,但是他不肯再寫了,他動作簡潔地把桌上的電腦屏幕砸成了稀巴爛,一扯線,二舉起,三砸爛。接著,他把鍵盤也搬起來,雙臂向下,膝蓋頂上去,鍵盤從正當中被磕成了兩半兒。我已經躲遠了,透過衛生間的玻璃門,我看見他把他的書也撕光了,像一台人形造雪機一樣,把紙片們撒在屋子裡。在紙片大雪中,他光著屁股一邊旋轉一邊唱和著:我——寫——你——個——大——球!
「我操」,涼炘整個人都在沙發上摔倒了,他的眼神里寫著四個大字:我的老天,「一集6萬?40集?他媽的給我寫啊!」
不一會兒,涼炘改好了,足足增了2000來個字,不抄原文了,總結大意如下:
行,也是。那我準備寫了。小說名字叫什麼?乾脆就叫《三十》吧,簡約,大氣,不知所云。像失敗者的三十次踏腳,像流浪者烏雲下的三十次嗚咽。
「趙老闆,你上次跟我說的那個關於豆瓣的很長的詞兒叫什麼來著?」
「並不會,你把今晚寫出來,他們只會覺得你是個精神分裂的神經病。況且」,我說,「我也不太容易見。金誠所至者,金石為之開」。
Bingo,這就是我在涼炘的新屋子住了長達3個月賴著不走的原因了,雖然他脾氣差,隨便砸東西,性格爛,張口狂噴人,但他依然存留著一點點傻裡傻氣的底線。他曾經發明過一個長長的詞兒,叫做……叫什麼來著我忘了,我問問他。
但大部分情況下,在電影上映、專輯母帶錄畢、畫作九九藏書完工、演出結束、文章停筆的夜晚,他們都去開慶功宴了,都去談戀愛了,都去酒吧蹦迪去了。等他們醉醺醺地回到房間,看見怔在原地的我,竟然還要問一句「你還在這兒啊」?去他媽的,我當然在這兒了。之後趁著他們呼呼大睡的深夜,我一個人提上行囊,趕往下一個遠方。
於是我繼續說,我說在避免了頭重腳輕的條件下,讀者也不願意看一個淡了吧唧,柔了唧吧的故事。說白了,你不夠真我。比如,一個小說的開頭裡寫到一個丈夫對他的妻子說:「26年了,足足26年了,我操你操膩了」,而另一個開頭則是說一個丈夫買菜回家,抱了抱妻子,去廚房炒川鄉回鍋肉去了,用人對美食永不衰減的憧憬和婚姻里隱秘的幽怨做對比——前面這個丈夫的吸引力要比後面這個丈夫來得大。因為他足夠真我,非常RAEAL,說出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男性讀者不敢說的話。
OK,個人生涯作品豆瓣平均分,諾蘭均分8.5,波蘭斯基均分7.8,伍迪艾倫8.1,托納多雷7.9。涼炘有一套歪理,他說一個人一輩子對自己創造的作品是有一個基準線的,比如你去看7分導演的作品,他不管拍什麼,總是7分,劇情上總是差了點什麼東西。你去看3.5分的導演,他的能力在於能把任何分數的劇本都拍成3.5分。這是他傻乎乎的理論,我不想、也永遠不會告訴他,這根線的高低與創作者和我是否合得來有極大的關係。
「看看你的身材吧,我沒什麼興趣」,我第一萬次走過去安撫他疲憊的背影,並且對今晚的倉促極為疑惑,「我就奇了怪了,你為什麼非要今晚寫出來不可」?
我點點頭,我說要不然你把我們今晚的經歷寫一寫,以此充當你的第三十篇?你覺得OK嗎?
「老子8.6」。我服了,說話之間,涼炘已然打開手機中的豆瓣,對著屏幕中一部封面黑不溜秋的東西吸溜著口水,大肆發|情,「真他娘高」。我很想打擊他說等評價人數一上去,立馬就變成3.5了。但介於他今晚創作失敗,出於同情我張口又閉上。
他衝過來,一拳砸爛窗戶,雙腿邁過大洞的時候被玻璃划傷,開始流血。他站穩之後,先是扇了我一巴掌,又反手把我的頭給扇正了,「你!嘮嘮叨叨的狗賊!老子周末閑情雅緻上來了,寫個小說!你他媽在我耳朵後面逼逼叨叨的!你給我從哪兒來的,滾回九九藏書哪去!」
你瞧瞧?你瞧瞧?瞧見了吧?涼炘就是這麼個長不大的皮娃子。說了半天,還沒搞懂我的意思。我把錢收起來,放進自己的褲兜,我再次強調,這跟錢和酒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又給他舉了一個例子,來反證「在我面前,錢是無效的」這一觀點。
涼炘從鍵盤前頭站起來,咧起他乾巴巴的嘴巴,緩緩對我拍手。又突然繼續坐下工作。
「個人生涯作品豆瓣平均分」。
「OK,這樣搞才有那麼點小說的意思」,哎呀,不愧是涼炘,輕輕一點撥就上了正道,我接著說,「至少,是個不錯的開頭,男主人公比較REAl,雖然是酒後REAl,但總歸是REAl的,表現了他對公司氣氛衰落,總經理玩古董,董事長泡大學生的現狀的不滿。寫吧。」男主角,憂鬱的廢物,女主角,落魄的人工智慧機器人。兩個人會發生什麼?我有一點期待。
我連忙返回地球,這是我幾千年來頭一回聽到有人指名道姓地感謝我全家。沒錯,此人就是涼炘了,那個夜晚,這廝的文章第一次登上一款名為ONE的軟體,他在大學寢室里獨自嚎叫,一邊激動地抓起鍵盤在床上摔打,一邊怒吼靈感之好。
故事結束。
——但像與梵高喝下假酒、共度星空之夜的經歷,屈指可數。人們總是向我索取,卻不願意與我有赤誠的交流。人們總以為我是創作素材的提供機器,很少有人能明白,如果他們寫得好,畫得好,唱得好,我與他們有同等劇烈程度成就感,其實,我非常渴望與創造者們共享成功時的喜悅。
我說:「結束了?你結束個雞|吧。涼炘,我看你最近腦子有點折。」
所以他現在推開門,清掃了玻璃渣子之後,把我好聲好氣地扶出去,請我坐在沙發上,端茶倒水。接著他抓著自己的頭髮,唉聲嘆氣地打開錢包,往外數錢,一張,兩張,三張,一直數了十二張,平鋪在茶几上。他說,「說吧,無恥老賊,艾倫·索金給你多少?我涼炘一分錢不少你的,你為什麼能幫他寫出來《社交網路》的劇本?而只會把人工智慧機器人屍體這種爛七八糟的狗屎梗扔給我?你跟我有多大的仇?」
昨天上海41度,月光都燙屁股,弄得我五心煩躁。煩躁的我,從山陰路上抱了一具屍體回家。
接著他坐在馬桶上拉屎,拉著拉著,他忽然意識到,我並不能滾回我來時的地方。因為就連涼炘自己也不知道我來自哪兒。所以他https://read.99csw.com鄭重地向我道歉,他擦了屁股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給我道歉,他跪下來,態度誠懇,他說,「對不起,你這個孫子。你真的是要把我逼瘋了」。
他突然像彈簧鬆綁一樣跳起來,對著我比出大拇指。「牛逼,我覺得OK。」我也覺得還行。「但是」,他說,「但是如果我寫了你,人們不就知道你的存在了嗎?萬一他們整天在家裡燒香拜佛,把你強行召喚過去咋辦?你豈不是又要被綁架個幾次。」
我已經跟他反覆重申了無數次了,這跟錢沒有任何關係。那時候梵高把耳朵給割掉了,包起來,送給了一個妓院裏面19歲的清潔工。因為割耳朵的事兒,他被關到聖雷米的瘋人院,我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連忙動身去探望他。他對我非常好,我敲門,他開門,那時候他一分錢都沒有,私藏的朗姆酒都是假酒,裏面有不少工業甲醇,但是他激動地,毫不保留地與我分享這份私藏。我們坐在一起足足看了3個小時的星空,假酒喝了之後,眼睛目眩神迷。我說,我看得頭暈,整個星空現在都是扭曲的,月亮在旋轉,星光在瀰漫,農田在流淌,房屋在驚叫,大樹在做|愛,全都是線條。他說他也是,而且還要把扭曲的《星夜》給畫下來。我說我覺得OK。
而現在,在我端坐沙發上冥想與回憶之際,涼炘已經打掃了三星曲面屏的殘骸,把鍵盤的碎渣渣收進垃圾桶,然後翻出他陳舊的另一個鍵盤,開始擦拭上面的灰塵了。用一根只有半米長的HDMI線,他將主機與電視機屏幕鏈接,屏幕點亮后,他一個人蹲在電視面前搖頭晃腦,嘴巴里哼著《Workingman's Blues》。等到巨大的電視屏幕出現電腦桌面后,他熟練地點開一個W起頭的軟體,然後和一面空蕩的白色文檔久別重逢。他坐下,身上穿著穿了三天的褲衩,渾身冒著41度上海提供的油膩汗水,獃獃地望著這一片空白。
我這無止境的伴隨著全部人類文明的生命中,無數次被綁架,被虐待,被強|奸,被壓迫,被挖取器官,被凌|辱,也無數次隱身著站在世界各地不同的卧室、酒店、閣樓的角落,見證了人們的隱秘事迹,作家們吸食可卡因,作曲家們偷偷在家裡摔鋼筆,畫家們用畫筆疏通馬桶,雕刻家們私底下雕刻出女性器官的模樣,芭蕾舞蹈家在酒店為情人跳脫衣舞。還有作家操粉,作曲家操粉,畫家操粉,歌手操粉……我陪他們玩,陪他們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