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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人與少女

異鄉人與少女

作者:陳雪
繞過守門人的小屋,走上樟樹林道,這是鎮上重新修整過的地區,蔓延幾百公尺的兩線道路,路邊高大的老樹成蔭,地面上散布著樹子,腳步踩過,果漿爆開,樟木特有的香氣瀰漫空氣。他摘下葉子在手心裏揉搓,讓葉汁浸透掌心,兩手捧起她的臉,「我的小男孩」,他說,是最愛憐的一句話。
她反覆讀寫著自己的生命,永遠的十九歲,只停留在飄散著梔子花香的郭的宿舍,停留在那永遠走不完的樟樹大道,「你應該住在這裏,」郭指著小小的鳥居,「我就可以將你帶走。」
罷了罷了。她不容許任何「不是」的可能。
事後,她咬下他袖子上的一顆鈕扣,這件藍色絲質襯衫沒見過郭穿,是清晨微寒中他為裸身的她披上的。涼軟的面料披在光潔的身上,顯得自己格外赤|裸。那是郭來到小鎮的第二周,才只十來天,他就帶她進了他的房間。
她咬牙熬到畢業,幾乎是以全部的意志,把學位拿到、考上教職,回到鎮上小學教書,日子就順當了,年復一年,她成為學校里最寡言、沉默、神秘的老師,不到三十歲她頭髮就花白了,臉孔凹瘦、眼睛外突,不再美麗。
怎麼可能。她與郭的年歲生長在一個肉眼不可見的時間里,那既不屬於現在,也不屬於過去,更不屬於未來,它只存活在此時與那時間薄薄一層空隙里,只依靠靜月個人的意志而存活,時間將平滑如水般滑過她的餘生,十九歲那年所有發生的像是生命的斷層,讓她變得更好或更壞,但終究一切都被改變了。
任何人家來談婚事她皆不應允,幸而或不幸地,提親的人不過寥寥,反對不需要太長時間,抵抗根本微不足道。她自然地越過適婚年齡,母親去世,她盤起頭髮,戴上眼鏡,幾乎是在他離開小鎮的時候她的視力突然就退到0.2了,奇怪那曾是一雙遠視得近乎獸眼的明目,甚至是美目啊,他曾讚美過的,她的寬肩窄腰扁臀,有少年的美感,「你的眼清透如鹿」,郭曾說,完全當她不是女人的讚賞,卻又將她如女人般地佔有。
「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醒來就回到現實里。」她說。她不知道自己為何佯裝瀟洒,其實內心多少次瀕臨界線的想象,恐慌突然來臨,「看,你毀掉自己的人生了」,早晨刷牙時read.99csw.com她對著鏡子發抖,痴看自己艷紅的嘴唇,想著平淡的人生十九載,她又覺得不害怕了,三個月換一輩子,夠值。
對著桌前檯燈,白熾光線透過半透雲母、珠貝或化合質地的扣身,內里細碎的紋路映入眼中,如月之斑痕、光的影跡,每次都呈現不同圖形,靜月已習慣透過右手拇指與食指的抓捏、輕旋、轉動,使燈光如太陽輝耀于月球,透現月光形狀,抑或使得那顆扣子如同切割成多角面的水晶般于不同斜線、角度、切面,呈現不同造影。她把玩著袖扣,重複回憶著往事,或增或減,或刪除或擴充,但始終不逸出「事實」之外,她絕不捏造不存在的事,儘管她所言稱的事實,因為未曾對他人吐露,也彷彿不存在般,但事實就是事實,這是她相信的,如這一顆袖扣存在於真實,物質不滅,誰也無法否定。
於是她倒轉生命,生活變成與過往共度的方式,只要還活著,那段記憶就有地方附身,他們的愛就不死。
「和其他女孩相比,你根本像男孩子一樣。」他描述初見那一面,他們沒說上一句話,任由人群推來攘去。那年初夏,為了修復古廟而到來的一組工作人員里,他是北方來的建築師,剛出火車站閘口就被接送的人包圍。郭明光穿著亞麻外套、圓領衫、棉布長褲,瀟洒的穿著、挺拔的外表,引人側目,靜月陪在身為鎮公所建設課長的父親身邊,同行的除了員工,還有些湊熱鬧的鎮民、孩童,古廟修復是小鎮的大事,「大人物來了」,孩子們騷動起來。
她擺脫了被遺棄或背叛的感覺,也不再疑心任何關於他對她的情感,她已經反覆演練得堅若磐石,連郭本人都無法動搖她的信念。
誰說她不能這樣呢?
不是沒有過謠言。但她太渺小,連謠言都無力生存。
她合上報紙,心中平靜得像是第一次獻身,將扣子自信封中取出,最後一次凝望它,融入水中的一滴水,最大也最小,再也無法被抹去,倘若她展開累刻於上所有龐大的記憶,所有她曾付出過的愛,將會覆蓋過所有的生命,可以淹沒整個地球。
她月經遲了兩周,她設想會懷上郭的孩子,她會不發一語地秘密將孩子生下、養大,像孵育一場夢一樣孵著那個屬於她與郭的孩子。
九九藏書微細、喑啞、渺小,其重要性已經被時光、想象、記憶與情感充值加乘,變成比外形碩大千百倍,又因其私密的特質微小得如同塵埃。
那時她知道,待會他們將穿過濃重的霧色,穿過眾人皆已沉睡的市區,直到身心都舒展開來,會信步回到他的住處,她將獻出所有。
很長時間她只是讓它躲藏於皮包內夾層中織錦袋裡,未免碰撞將之包裹上一層軟棉布,多年來那軟布已經多次更換,錦袋亦數次縫補過了,她唯有減少碰觸、提取的次數,以免這有形之物會被時光的遞轉碾磨成粉,但自從在報上讀到他喪妻的報道(後來他成為時常上報的大人物,使她無從拒絕聽聞他的近況),她平靜甚至枯寂的生命突然躁動起來,騷動使她在無眠的夜晚,再次提取此物于燈下凝視,確定往事還在,所有發生都蓄積于這顆扣子之中。
袖扣觸摸時仍帶有一種近乎人體才能保有的溫度,她已將此微細小物打磨得如同玉石一般細潤,啊,時光殘忍或公平也沒有因她的卑微掠過她如同世間任何事物,仍以某種活體存在於這小小鈕扣之中,等著她召喚現身,這形狀歪斜、非玉非石、半真半假之物,等同她全部的青春、與其後餘下的人生。
扣子就是她的居所。這世間最微小的屋宇,容得下她最浩瀚的思念。
「那我呢?你第一次看到的我,是什麼樣?」後來在可以單獨相處的時刻,李靜月問郭明光。那是他們第三次單獨出去散步,前兩次都是父親囑託靜月帶郭明光去四處逛逛,盡地主之誼,嚴厲的父親並未設想過他們將會有的戀情嗎,或許因為郭明光比李靜月大上十五歲,輩份上說來算是叔叔了,郭又是官方派來的專家,但這點,父親失算了,正是年齡差與外派的心理,他們才不顧一切。
郭離開的那天,她與送行的人齊聚火車站內,發現有個鄰家的姐姐哭得很慘,該不會?郭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大胆凝視她,毫無顧忌大聲喊她的名字,她雙腳軟癱無法動彈,這一天真的來到,她本可以歡欣瀟洒送他離開,可是她出血了,感覺下腹疼痛,她天真的夢想與佯裝的堅強在郭離開的同時粉碎,眼前呈現的只是她尚未成年,既無法獨力地離開家,郭也沒有要與她私奔的意思,甚至可能在read.99csw.com這個荒僻的山間小鎮,她都不是郭唯一的戀人。「怎麼會這樣子?」她駭異地回想,所有那些荒山林間的漫步、星空下的密語,以及深夜裡悄然進屋,在凌晨時悄然離去的細節,都像多了好幾雙眼睛在看,「我的小男孩」「我的美少女」「我可愛的姑娘」,這些甜蜜的語言突然被複製成一句一句毫無意義的甜言蜜語,她無止境地猜想,受辱、遺棄、辜負、甚至訕笑、玩弄等情緒悄然而至。她病倒了。
至今她仍記得所有一切,每一次的散步,每一場相聚,所有在人群中暗暗地牽手、眼神互瞄、折得很小的紙條(可惜一張也沒留下),有默契的低語(我不會鎖門,我等你,郭用嘴形說。想來真的都是她自投羅網了,那些暗夜間的私會,是她趁著父母入睡后溜出門,飛快騎單車到他的宿舍。)
說是三角形又不夠銳利,說是圓球體又過多切面,說是白色則顯得渾濁,說是乳色又過份稀透,她且憂心是否長年撫弄、觸摸、把玩,已使那袖扣失去最初的稜角、輪廓與色澤,甚至失去最初裝置於襯袖口扮演扣合功能以致物體之靈魂也失去了,成為這般難以名狀、描述、觀看的一樁物件。
「是啊,若你還記得。」
「之後,我們該怎麼辦呢?」他問她。
他們第一眼照面時,李靜月只覺得此人眼神幽黑,神色曠遠,這是個屬於遠方的人,她心想,或許是那股遙遠的氣息吸引了她,她是一個還沒遠離過家鄉的少女,想象中遠方總是美好的。
那是世上戀人可以給予彼此最小的單位的贈與,也是一個人在不著意的狀態下所能自他人身上牟取的最貼身、卻不會被發掘的勾連,那是芳心暗許、耳鬢廝磨時碰著她的唇邊類似於吻的落點,亦是私下生活里她唯一能觸摸到他的延伸物,郭的這件襯衫,面料高級,造型特殊,顯得貴氣,連扣子都是特殊材質,證明了日後他說及自己顯赫家世以及那無法推翻的婚姻,是他的牽絆與他的象徵之物,是分別後千萬個日子里她啟動思緒、唯一能證明「他們」存在、未能被時光侵奪的唯一證明。
在古廟附近的老樹下,月光亮極了,隔著些距離還可以聞嗅到古廟大樑檜木的香氣。沿著廟前的步道拾級而下,他們遇見了年老的守門人。
那年九九藏書古廟尚未整修完畢,郭就必須回北方了,是假期結束就該離開的理所當然,她知道這一天會來到,他也從未隱瞞在都市裡早有家庭的事實,實際上一開始更像是她主動而非他的誘騙,即使她剛考上師範學院,十九歲的她,生命里除了父親與長兄,沒有親近過任何男人。
二十五年經過,她深知自己已將與郭的那一段時光,反覆鐫刻、描摹、書畫,以各種她已知、未知、她熟悉或陌生的形式,在那些日日夜夜裡,全鎔鑄在她掌中的一粒袖扣,絲毫細節都已深刻入畫,唯有她可以解讀。她擁有這個,就等於保留了那些時光,與現實中可能的愛。
得知他喪妻,她又動念給他寫信,她想象他會經由郵差手中接過這個信封,袋中沒有一張紙,只會有著這個她封存多年的信物,那個他自己都不知何時遺失的袖扣,看見那物,會如氣旋一道擾亂他平靜的鰥居時光嗎?他會突然記起那個被他稱之為「我的小男孩」的少女,他會料想到她等了長長的一生嗎?
「搭火車才兩個小時。」他說。
「喜歡嗎?像男孩子的我。」靜月害羞地問。因個性害羞,她幾乎都穿著長袖長褲,衣褲都是母親縫製,完全合宜寬肩窄身的她穿著。衣褲底下的肌膚白皙勝雪,連她自己都知道漂亮。
「喜歡」,他說,她喜歡他給她的形容,不是美人,不是鎮上最漂亮的女孩,而是「小男孩」,彷彿唯有如此,她在他心裏才是特殊的,她試著想象他遊歷過的國家、那些不同種族的女子,她無法在他親歷的世界花園裡成為最美的花,只好化身成一棵樹。
郭來過幾封信,起初是思念,後來更像是討饒,之後變成例行公事,她便不再讀信了,完整的信封放進抽屜底層,五年後,郭不再來信,她鬆了一口氣,終於,連郭本人也無法參与或摧毀她的愛情,從最開始的煎熬、痛苦、矛盾,逐漸變成習慣甚至流暢,回首、追憶、編織,她總是側身閃神就能穿透進入那唯有她與郭存在的世界。
但她愛他的,恐怕也是這一份小鎮男人不會有的,因自我中心而生的膽大。
她的過去與未來重疊在那一天,以及往前推的三個月。所謂的未來,都在那天粉碎了,此後她的人生就只是過去的重複、延伸與再造,一切都是過去的殘影與變形,是https://read.99csw.com為了回憶過往才繼續的存活,為了守護昔日的戀愛夢,她才得以在麻木的生活中不至絕望。每日她依然校準時鐘,撕去日曆,為的是不讓時間停止,即使她人生里的可能都已失去了,但倘若時間不存在,那麼她的愛情屍骨無存,最初,她想過去死,就像倒數計時般地活在最後的時刻,後來,她發現唯有繼續活著,才得已保全、擁有、甚至繼續創造那份可能的愛。
「但你不會回來了。」她咬住他的頸子,「你不要回來。」她恨恨地說,「除非是回來娶我。」這句是真心的,「你讓我心痛。」郭說,又是那一副讓人恨的無辜。她猜想自己一生中只會愛這個男人,而他是如此軟弱甚至還不及她的勇敢。
夢中所有動作都是強烈的,異鄉人與少女禁忌的愛。背景是醉人的樟樹氣息,僻靜的小鎮,那時她還沒真確想清楚,三個月後他將離開,意味著永久的分離。「三個月夠了,」她說,「你不後悔?」郭問她,她點頭又搖頭,郭又說:「我註定要辜負你。」她閉上眼睛感到疼,心痛已經開始倒數了,到了這一步還要如此說話,郭實在狡詐。
「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病愈時,她自一場從高空中被用力往下摔的恐怖幻覺里清醒,發現自己在床頭櫃里瘋狂尋找什麼,然後看見了那顆包裹在綉帕里的扣子。手指碰觸到扣子,就像他第一次卸下她的衣服,像個按鈕啟動,她又清楚了起來,從頭至尾如何相會、告白、幽會、獻身又都回到她熟悉的情節,她確認郭沒有其他情人,她清楚感知他在那段時間全身心迷戀著她,他是愛她的。全部,都是她認真就算數。
「是否該去尋他?」
她曾想過給他回封信,一封,或者更多,在那漫長的等待時光里,她必須讓他知道她還在等,以及這等待途中所有的發生,她試圖寫下那個夏天對她的意義,或者,此前與此後,該說他是如何地橫佔了她的一生,但她又覺得這些說出口都太多餘,她的愛太輕,吹一口氣都能使之消散。
從一場青春幻夢墜入無邊地獄,白日黑夜高燒不退,她在夢囈中狂喊痛哭,但即使最脆弱、癲狂的時候她也沒出賣他,沒說出他一個字。那是她最後的尊嚴了。
她仰頭如同服毒一般,將扣子吞食下肚。
「若你還記得。」她只想對他說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