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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色春天

黃色春天

作者:涼炘
請賜給我們忍耐和等待的勇氣
在月不黑風不高的夜晚,我光明正大地從寢室樓前面的泥土裡挖出塑料袋,像一個掘墳者一樣急切又膽怯。塑料袋洗凈,拆開,四百三十張報名表格外新鮮,抖落於床鋪,乾淨絕塵,彷彿來自昨日。不得不說,聚苯乙烯,也就是塑料袋的構成物,它的防水能力和無法自然降解的效應幾乎讓我愛上了它,僅限那一刻。報名表上有每個人的聯繫方式,我在網上訂購了簡訊群發服務和終端硬體,令人悲傷的是,只有九十三條簡訊顯示了回執。因為新生所填就的聯繫電話號碼往往是他們在高考地的家鄉號碼。來武漢一段時間之後,辦理新卡,舊卡作廢,變成空號,這就導致四百三十人當中,我還沒怎麼地,就喪失了絕大部分外地社員。除了武漢本地毋需換號的社員之外,剩下的不到十個對手機號碼有戀舊傾向的外地學生(或者和我一樣實在太懶,認為從寢室到寢室對面的移動服務點是一趟漫長的征程)扳手指便可數凈。
天生具備神秘學基因的孩子們興許能自我安慰到這僅僅是一場幻覺,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之後從床鋪上驚醒,或者中國語境之下的太虛幻境,位於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放春山遣香洞,以逼真的夢境向凡人傳達一些虛擬的邏輯。而且,隨著「男生幫女生搬東西,厲害的女生幫男生搬東西」這一宿舍開放窗口期過去后,拜本校最為嚴苛的兩位宿管所賜,他們再也不能找到作為異性的學姐和學長,去質問事情的本質。待下一個新學期到來,新的窗口期出現,他們早已開始沉迷於網路遊戲和打炮,對於很久以前莫名其妙消失的一百一十塊錢,根本無從挂念。
「取走了——我們的骨。」
永生的蒼天
他們興趣滿滿的樣子可不是我的初衷,所以待他們按照我的指令,將我圍一個大圈,肩並肩閉環站好之後,我迫不及待地說出那句話:「脫去你們的衣服,脫去你們的褲子,脫去你們的內衣和內褲」,為了讓這句話不失水準,我毫不間斷地說,「脫去你們生而為人的羞愧,脫去,亞當夏娃從伊甸園裹挾而出的恥辱,脫去你們所有對赤|裸的偏見和對虛偽的熱愛,通通脫去」。
聰明人都會看出這一整套流程中真正的天才設計,那就是「上交表單」這一環節。這四個字的具體效果是:在大家帶著悸動的心態,探索新大陸一般地完成一切流程之後,他們手上竟然除了空氣什麼也不剩,就連一張實質性的紙都沒有留下。而桂花公社也即將在一天之內無可避免地消失,無影無蹤,點跡難尋。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面具和黑口罩之後的孩子們,難以想象地開始脫去他們的衣服。當然了,房間里的人越來越少,保守和廉恥的思想以每分鐘七八人的速度掠奪著我的社員,也就是那區區幾分鐘的時間內,我開始思索自己為什麼不能留住他們。他們來時,我希望氣走他們,他們要走,我又希望能用真正有意義的活動證明自己,而不是照搬《大開眼戒》中假面赤|裸舞會的場景,我想證明離開的人們做了錯誤的決定。那幾分鐘內,我突然萌生了一個倔強的想法:讓留下來的人們以身為桂花公社社員為榮。
他們也許可以掠奪了所有的土地
和其他社團不一樣,桂花公社你很難想象到它的主營活動是什麼。因為就連我都還沒想清楚。實際上,經過一番冥思苦想,我才恍然大悟:這不重要,我們的主營活動就三個字,不存在。就連社團名稱,「桂花」這個意向,都是我臨時起意的決定,比給寵物貓狗起名還要不假思索。那時我因為經濟上的破產和心情上的崩潰,一連幾日昏睡在學校之中,整個暑假沒有回家,天知道我的心情在混沌中潰爛了多久。總之,直到桂花開了,新生來了,新學期伊始,一頭想好了要騙錢的野獸,才從停電半個月的寢室中走出來,開始醞釀桂花公社的建立。這個名字會給人以「懸乎」與「不知所云」之印象,因為新奇和特立獨行,必將從一大堆用具體活動名稱直接充當社團名稱的社團中脫穎而出,吸引一些總感覺自己與眾不同,覺得周圍的人都是傻逼,並且願意為這種爛漫想法買單的新生們。
面對剩下的區區十個男生八個女生,我一時間啞口無言。我用脫去自己衣服的一系列動作來拖延這一切,以便有時間思考。剛才還充滿愉悅與新奇的舞蹈室里已經暗愁涌動,對於誠懇的赤|裸,人人都產生原始的肅穆,並且,透過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誰的眼神,我看出他們的期待與緊張。後來我也脫得一乾二淨,緩緩踱read•99csw•com步,轉圈,掃視這一切。接下來我命令男生們全體向後轉。現在女生們正對我,男生們背對我,你肯定錯誤地認為我想獨享這邊風景,實際上是因為有細微的勃起現象的發生,被我的眼睛精準地捕捉。這種轉身,在當時的情景下,實在是最好的解救。只要你曾以我的視角打量過桂花公社社員,你就知道這一切無關色情。副乳,色斑,傷疤,痘痕,贅肉,胎記,毛髮,瀕臨萎縮的小趾甲,把以上詞彙零星地均勻分佈於所有肉體,你就能明白他們其實如此鮮活而赤誠。
還要
編劇大師,《故事》的作者羅伯特·麥基先生曾經寫道:如果你經過理智分析后認為你筆下的主角絕對絕對干不出你寫的那些事,你決定要把前天晚上還覺得是天才之作的稿紙全撕爛扔掉。其實你大可不必著急,有一種補救的做法,是嘗試著給主角加一個「面具」(實際上麥基指的是劇作中的「內幕消息」或「隱藏信息」的概念)。因為在面具之後,人能幹出一切事情。戴上面具,一切事情都可以被理解。
我不知道真誠的極限是什麼,總之,在桂花公社,我們聽到女孩子幼年被親叔叔數次性侵,至今不敢向任何家庭成員開口的經歷——那一天我們一起朗誦了雪萊的《西風頌》,在「昨天屬於死神,未來屬於自己」之後,她站起來擁抱了每一個人。我們還聽到桂花公社「歷史第一脫」小胖子流著眼淚向大家分享他的性壓抑,他說他想真的想乾女人,哪怕把第一次獻給嫖娼也好。我說這世界是一個圍城,進去的人想出來,出來的人想進去。小胖子你想要酒池肉林,酒池肉林中的君王則日夜幻想回到第一次的稚純——以上種種,橫堆豎疊,形成美麗的灘涂,如今已無法一一追述了。
「取走了——我們的森林和湖泊。」
每一次,我們戴著面具,從不同的角落走進藝術樓,如果路上碰到,也將默契地一言不發。之後圍坐一圈,一見如故。由我起頭,朗誦那首偶然成為桂花公社標準開場節目的詩歌。活動的內容便是負面情緒的分享和發泄。按照標準的歸類,我們這個團體本質上應該是一個減壓分享會或者叫互助會,只不過世上絕大部分真正以誠待人的互助會都由絕症或艾滋病人構成,健康的人類組成的互助會中,桂花公社可以作為典範。
取走我們男孩開闊的心胸
取走了每一段歷史的真相
再來
從醫院歸來之後,我身上的紅疹漸漸消除。不知道醫生在抽血化驗的時候有沒有聞到我滾燙紅色之中裹挾的秘密花香,對於這種疑似初次吸毒過量的急診行為,我羞於啟齒真實原因,低著頭裝啞巴。選擇私人診所的好處是,他不多問,更不可能備案。在接過五百元人民幣之後,他給了我一些抗過敏的藥物甚至一小包止痛藥,就放我回來了。我嚼著止痛藥,感覺上顎神經麻木又愉悅,接著我神遊在校園中,以一個老畢業生的身份,觀摩著盛大的「夏日社團祭」。
有一次我在食堂打飯,聽見前排一位拿著羽毛球拍的學生與同伴對話,「我們每周三每周五都打球啊,你們呢」?這位同伴顯然是一位不存在的桂花公社的社員,她接過一籠小籠包,淋上香醋和辣椒,轉身離開我的身邊,她說「我們的活動呀,保密」。「保密什麼呀,難道是賞桂花嗎?也沒見你去啊」。小桂花人開始吃她的小籠包,看上去準備好了接下來一言不發。每次出現這樣的經歷,良心的排號就往前推進一格。直到它成為我視線中無法糊弄的航班,深知已然令我寢食難安時,我心想,必須起飛。立刻馬上。
大多數騙局都是百密無一疏的,之所以「百密一疏」這個成語反而流傳廣泛,是因為那「一疏」往往淪為笑柄以供後人參考學習,產生極大的傳播效應,而悶聲發大財的人不會傻到跳出來教給世人「百密」的方法,所以「百密必有一疏」這樣的話變成了普世真理,究其根本,和「貴就是好」同樣滑稽。我把整整四百三十張報名表打包埋到土裡,在光谷華美達酒店開了漂亮的房間,專門用來數錢。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我當時欠了工廠很多錢(對工廠來說肯定是一筆小錢,但對我來說傷筋斷骨),急需一筆收入來償還——我自己貼錢加校園創業貸款製作的校內潮牌在設計理念上出現嚴重失誤,我曾天真地認為把迪蘭托馬斯的詩句和鮑勃迪倫的歌詞簡單地規劃在白T上面會招來大量擁躉。這種天真想法最終導致純棉不防霉的衣服全部霉爛在陰冷的read•99csw.com化學實驗樓庫房中。真正令人懊悔的事發生在接下來的兩年以內,迪蘭托馬斯的詩句,隨著《星際穿越》被搬上大銀幕。而鮑勃迪倫更氣人,竟然他媽的拿了諾貝爾文學獎。這兩件令人扼腕的狗屁事情導致我把「時運不濟」的拉丁語紋在右臂。
他們已經升大二了,可愛的孩子們穿著黑色的衣服,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走進大舞蹈室,脫鞋之後,讓我感動的是竟然人人都武裝到腳,連襪子都是黑色的。面具花樣百出,有迪士尼的王子和動物們,有肥頭大耳的財神爺,有印加土著的滿面刺青臉,有復活節島巨石像的臉,還有一些人的面具簡約樸素,稜角分明,充滿未來科技感。他們在舞蹈室里看著講台上的我發獃。我說,「你們先彼此熟悉熟悉對方,看看對方的形象,全程不許用語言交流。」我戴著我的馬男波傑克面具,大言不慚地發號施令,手裡拿著一張根本一個字兒也沒印上去的稿紙,看起來好像對接下來的活動環節準備充分似的。看著他們注視彼此,作出各種奇怪的,符合面具形象的動作,互相發笑,一時間,快樂瀰漫在舞蹈室的穹頂,直到我大喊著安靜,這場差點滑坡成假面舞會的鬧劇才停下來。
「取走草原上最後一層沃土!」
什麼也找不回來的,不存在的桂花公社社長,氣憤地回到短租公寓,大肆飲酒,並貪婪地吸食著桂花煙自我沉醉。作為領導者和聆聽者,兩年之內我從未有機會分享和發泄自己的情緒。現在我的生活中出現了一些問題。在這個世界上,這些難以消化的硬質問題有且只有一個宣洩的出口,但它早已幻化飄散,糅進花香,流入花葉,沉入泥土,像精靈一般遊動奔走,再也無處覓跡。待到《黃色春天》這一整部屬於那段日子的回憶錄完成的時候,但願能喚醒衰亡的純真,再次窺探它的容顏。
後來發生的事情很簡單,桂花公社經常團聚。當然了,不再赤|裸——那僅有的一次集體赤|裸,本身就事發偶然,當然不會一直持續下去。而且,實在也沒有持續下去的必要。如果非要說它產生了什麼效果,我想這種效果著實存在,卻難以言喻。面具,給人無限的防備與安全感,赤|裸,給人無限的袒露和泄密感。這兩種極端的元素組合在一起,爆發了氫氟酸和氫氧化鈉(極強的酸和鹼)一樣劇烈的化學反應。直接可見的效果是從那以後我們聯繫緊密,極端守時,兩年之內絕無一例缺勤,並且幾乎無所不談。沒有人會往「摘下面具」上去想。我們尊重所有人,不越半步雷池。
又一個八月,桂花爆髮式地綻開,新生爆髮式地湧入。我來到母校,狂奔到北操場,試圖尋找年代久遠的桂花公社LOGO塗鴉。掃興的是那一切早已被武漢精神的標語所覆蓋:「追求卓越,敢為人先」。
這裏的大學相對魯莽,它們用味道濃郁的桂花來填充景觀。物美價廉,效果拔群。櫻花要眼睛去看的,要有愛侶陪伴去看,要帶著年輕的、愉悅的、相信明天的心情去看——賞櫻花的條件比較苛刻。相比之下,桂花是「便宜」的。你只需要像我一樣,於八月里隨便什麼時候,躺在隨便什麼哪裡,隨便地治好你干擾嗅覺的鼻炎,就可以感受它蔓延十里的風采。甚至,你可以嘗試我的做法,把深愛之物切碎、風乾、研磨成粉,卷進比特幣購買的古巴煙草里,用肺泡和毛細血管,甚至肝臟和腎的循環系統一起去感受它。當然,如果你迷戀的對象是動物和人,那我就不建議你這樣做。因為你只會吸到大量的腥味和臭雞蛋味,實際上是各種無法在陽光中降解的氨基酸和大分子蛋白燃燒碳化的味道。
正如「上交表單」這所謂的天才設計讓當初的報名者空手而歸一樣,面具的設計也讓後來的我空手而歸。大家紛紛畢業,社團天然降解,從面具背面的社會人際層面上說,兩年時間過去,作為社長,我沒能認識我的任何一位社團成員。其實每個人都不認識另外的人,桂花公社就像一場徹底的淫穢騙局,以「性|愛派對」、「裸體聚會」、「變態公社」的名號,被大肆議論了小半年,又在獵奇者之間以訛傳訛了兩三年。之後隨著一屆又一屆學生的離校,這個名稱徹底消散殆盡,就像從未存在過一般。
取走了我們的血
低頭也絕不等於服從
為了活動得以一本正經地進行下去,我靈機一動想到了自己唯一可以背誦的詩歌。我說,「取走了我們的血,跟我念。」
大三的學生能幹出多麼有腦子的事呢?儘管嘲笑吧,儘管討厭這種青春校園題材的文章吧,反正現在拜一幫「造化鍾神秀」九-九-藏-書的簽售型青年作家所賜,青春這個詞眼已經紅腫潰爛,流出了甜兮兮的炎症式的白湯,讓人讀來頭皮發麻,四肢癲癇,也並非憑我一己之力可以扭轉它在現代文學中的形象。那就寫吧,只能寫吧,誰教桂花公社不偏不倚,恰好發生在我持續不長的青春之中。
祭什麼祭,搞不清楚,以「祭」這個從日本舶來的字眼來取代「集會」或者「嘉年華」,興許是最近時髦的做法。看上去也非常有效,吸引了大量的新生。這是一個回憶的契機,我上樓,回到短租公寓,又點了一根桂花煙——我倒沒有瘋,相比于古柯鹼和甲基苯丙胺,桂花香料給我的愉悅至少不會成癮。其實每個人進入大學之後,都參加過類似「社團夏日祭」的活動。社團,沒錯,這個詞曾經令人充滿憧憬。當然了,你現在對這個詞彙完全不感冒,甚至有一些偏見和噁心,但不妨礙我篤定地認為:在大家還是大一新生的時候,普遍對社團心馳神往。我們的「桂花公社」就是這種心馳神往的現象下的產物,不過這隻是原因之一。
武漢大學是櫻花的天堂,從那以後武漢的學校如果不種點櫻花,都好像顯得不太體面。而離開東湖,穿過高負荷運作的光谷廣場,離開「武大女神」和「國民校花」這樣處在潰爛邊緣的字眼,隨便拐進虎泉街,就再也尋不到櫻花的半點影子。就好像離開紅燈區的男人或多或少都要感到些許落寞——站在虎泉街,你也會有那麼點落寞,在這裏,武漢脫去了傳言中的溫柔飄渺,回歸它荊楚的本質。
看到這裏,你和我一定已經對前文提到的「良心」產生了歧義。你興許以為我要舉辦一場場內容豐富、充滿趣味、使人德智體美全面發展的「良心」活動來彌補我良心的虧欠。也對,你說的這種良心是對外的,是服務他人的奉獻型良心。但實際上,世上大部分良心都是對內的,我就是流俗的普遍的「對內良心」者。我沒有甘地或者路德·金那樣普世的、對外的良心,我只需要用一個個怪異誇張的規定,用越來越令人嗤之以鼻的活動,來使參与者退卻萬步,自主退出,最終引致桂花公社人員稀少,宣告解散。如此之後,我的良心不再虧欠,他們也不覺得受騙。「別怪桂花公社不作為,活動我舉辦了,是你們玩不起」,這句話,我已經準備好了說出它的勇氣。
電影害苦了我,大學時代時間充裕,大量的觀影時間和密集的觀影習慣統統害苦了我。《星際穿越》讓我對自己的創業無限懊悔。《美麗心靈》讓我的戀愛全盤告負,後來的《大開眼戒》與《搏擊俱樂部》則嚴重影響了桂花公社的運營。要說明的是「影響」這個詞是中性的,雖然它貶義的用法佔據大半江山。具體是壞的影響,還是好的影響,接下來見仁見智。
「取走了——我們的血。」
加入社團需要繳納團建費,或者說是報名費。總之這筆費用大多數情況下進了社長的腰包,而大部分社長也會明文告訴社員,每拉到一個新社員,就為組織壯大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可以提取新社員百分之二十五的會費作為獎勵。籃球社,羽毛球社,禮儀社,美術社等等社團的手法都是如此。實際上這便是純正的分級傳銷概念,甚至暴利到不需要提供真實的傳銷品。硬要說有,那可能所販賣的也是虛擬物,也就是一個新生在大學社團里的嶄新身份。雖然是分級傳銷,但只要包裹在「學校」這個清純甜膩的字眼內,它便像小白兔的陰|毛一樣隱秘,不能引起組織的注意。
言歸正傳,我眼光敏銳,當即認為當年的新生們可以拯救我。他們往往經濟充裕,剛剛入校,拿了家中親戚各種紅包。除了食堂、網吧和商業街之外,他們現在花錢無門。男生還沒來得及找到民族大道上的按摩店,女生們對GUCCI和YSL還僅僅停留在怦然心動的層面,用一個詞來總結他們,那就是鮮嫩,更貼切的詞眼是:肥美。
園藝專家們通常形容桂花質堅皮薄,葉長橢圓形面端尖,氣味濃郁,經冬不凋。花生葉腑,合裂四瓣,每逢綻放時節,無比細密的花束就像一整梭倒掛的魚卵。他們會說它很美,不過實際上,研究蟑螂的專家也認為蟑螂很美,所以無論是和桂花有多少緣分,無論把多少情感深耕于桂花,甚至把桂花摘下,風乾,卷進煙草,吸入身體。我都更願意冷靜客觀地看待這種植物。
我說,「取走了我們的骨。」
發財的快|感遠遠不足以彌補財路崩斷的傷痛,但「錢不是省出來的」這一混賬邏輯又使得我的餘額以可見的速度下墜。大學三年級的一整年,我都天真地把時間和錢用來追求學校里公認的大美女劉跑跑。劉跑跑當然不叫劉跑跑了,這個外號的形成源於https://read.99csw.com她的熱愛運動和每天夜跑的生活習慣。長腿御風,汗液沾透整個脊背,看得人對生物學產生嚴重懷疑,甚至形而上學到人文社科的層面。汗液是人類的表皮分泌物,用於平衡體溫,邏輯上來說,生物個體對自身分泌物往往持排斥態度,對其他個體的分泌物同理,因為它屬於廢料,在草原上還容易留下氣味招來殺身之禍。但從心理與美學意義上,劉跑跑的分泌物又造就出十足的美感和張力,讓人無比嚮往。請相信我,這種變態的言論是那段真實歲月的真實思緒寫照。如果我只寫想寫的,不寫不想寫的。恐怕《黃色春天》這本回憶錄會像一個發射之後翻頭就睡的男人一樣可惡。
我壓低嗓子說這些話,以便所有人出了門都不能通過聲音將我這個變態分辨出來,所以我的聲音聽起來可能非常恐怖和嚴肅。很快,那個「宣告解散」的幻想終結於一位小胖子之手,他他媽的竟然三下五除二脫了個精光,褐色的陰|毛、包皮過長的小和尚(對,我再一次沿用了王小波的說法,具體原因參見我的短篇小說《嘴巴與鹽》,不過與回憶錄不同,那個故事純屬虛構),以及足足三圈的腹間脂肪,讓所有人解除了本來我認為根本無法解除的強烈震驚與尷尬。他們竟然開始笑了,面對如此誇張的要求,他們竟然笑了。在獅子王辛巴面具後面的小胖子,也咯咯咯地笑,彷彿在為自己起到表率作用而自豪。我心想雖然學校佔地十數公頃,是武漢佔地面積第三的大學校,但他這個特殊性極高的身材,不怕出門被社員們認出嗎?
好吧,無論我多麼沉溺於賺錢,或者說騙錢的快|感之中——後來事實證明我的行為與騙無關,所以還是用「賺」字恰當。我終究沒有逃過良心的追責與叩問,良心這玩意兒大多數情況下是個虛詞,但偶爾也真實得可怕,它和食慾和性|欲不一樣,不是一下子就從腦子裡蹦出來的。在我神經中樞,它經過了長期的物料堆疊與準備,然後壓垮了所有的賴皮心理,進入我的視野,最後甚至超越了食慾和性|欲,排號排在了前面。這一過程很像飛機場的排班,前序航班的地位再高,後台再硬,當小破私人客機經過漫長的排號排到了前列,它也必須起飛。使用相同的跑道,加以同樣的優待。
枯萎並不是滅頂之災
取走了我們的森林和湖泊
我抱著箱子走進酒店,經歷了一個快樂的下午,我始終認為把錢鋪在床上睡覺是大腦發育不健全者的做法,但事實證明我腦子裡著實存在這種無法篡改的原始衝動。我不但睡在上面,和數以千億計的散發銅臭的細菌睡在一起,我還把它們捧在手裡,撒在房頂,觀摩盛大的降落。這些錢放在現在甚至不足支付我單季度的房租,但四萬余元在學生時代雖不能說是天文數字,至少也是一個航空數字。和錢共度的一夜匆匆結束了,以三瓶單價三百余元的威士忌為代價,酒醒之後的我很快意識到不論任何時候鋪張浪費都不是明智的做法。因為新學生不像股市上的韭菜,可以一茬又一茬地進行收割。當桂花公社成為流傳廣泛、查無此人的公認騙局之後,到了明年,即使我再弄個櫻花公社,月季公社,也不再好使了。更為可怕的是,我驚訝地發現聰明人大有人在:學校在本次社團嘉年華中發現很多亂象,並從明年開始施行申報制度,所有社團的建立和解散,必須經由學生會審批和配合。
我說,「取走了我們的森林和湖泊。」
取走了每一首歌里的盼望
取走了草原上最後一層沃土
總之,事情終結於一次網頁遊覽。我送了劉跑跑一個價值七千余元的手包,心想以此來替換她赴約時手上的無名黑色手包。通過此回的網頁遊覽,我驚喜地發現她那枚手包屬於KAK品牌旗下的私人訂製,以小巧的多巴胺化學結構式作為標誌,苯環上的羥基和氨基被著重表現。高明的設計。單價四萬起步。這興許就是她當著餐廳所有就餐者的面把禮物甩回我的臉頰上的原因。不對,也許還有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我對她來了一句《美麗心靈》中的台詞:「為了想讓你和我上床,我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撇撇嘴,喝了一口酒,繼續說,「你乾脆就當我把我該說的話都說了,反正你自己腦補出的話才是最浪漫的,我用嘴一說,就變味兒了,反而達不到你預期的效果」。有人說,電影是電影,生活是生活。但劉跑跑用實際行動反駁了這句話,和電影中的女性角色的做法一樣,她彷彿照著劇本就扇了過來,就連扇巴掌之前那句「You areread.99csw.com so sweet」都顧不上說。
快到傍晚七點半了,桂花煙開始讓人覺得目眩神迷。我在租來的公寓消磨整天時光,在陽台的破躺椅躺著,動也不動一下。看見成群結隊的新學生由父母陪伴著穿過雨後的柏油馬路。路上明亮的黃線是校方自作主張刷新的,肯定沒有經過交通部門的批准,其實年年都是如此,藉此讓新生對他們未來的母校產生好感。我開始想些有的沒的,開始把食指放在眼前,擋住虎泉街的街景,把玩光影于指縫之間。此時我突然明白——是它起作用了。
現在,兩根自製桂花煙已經灌滿了我的身體。我感到明確的不適,這也許屬於食物中毒或者過敏原應激反應,我不知道。我的皮膚上漸漸出現了紅斑,腦門裡覺得發燙。最明顯的感覺是,我的體液瀕臨沸騰,免疫細胞在組織攻堅戰,但內部已然叛變混亂,扭成一團。死於桂花,顯然是一種新穎的死法,但可想而知的是這種死法需要縝密的法醫鑒定,周期有些漫長。相比於懷抱著《瓦爾登湖》卧軌的詩人,這種死法非常不迎合市場。
年輕的聲音至今仍回蕩在我耳膜,只要我想聽到,閉上眼睛就可以聽到。這種特異的隨時發動視聽幻覺的功能,通常被人們稱為回憶的財富。
除了具體的主營活動之外,我幾乎想好了一切。世上沒有比「貴就是好」這四個字更直接且深入人心的偏見了,所以團建收費一百一十元每人,高於「業內」均價三倍以上。新社員需要在社團嘉年華現場領到表單,到北教學區L1403蓋章,然後拿著表單,繼續前往化學實驗樓頂層天台,由神秘的在天台瞭望全校的面具男子(也就是我)蓋章。最後,男生拿著表單,到泰塑女生宿舍4棟402由神秘的身著睡衣沉迷於工業設計作業的美麗學姐面簽,沒有人會想到那個熱騰騰的LOGO就是由她設計。女生同理,在流芳男生宿舍7棟308寢室,由一位因時常在寢室中用二胡演奏Menuet D major而臭名遠揚的肥胖學長面簽。在處理以上神秘人物的時候,我給出了他們不能拒絕的理由:勿問來意,見人就簽,一人兩元。最後,所有人回到嘉年華現場,上交表單,以備註冊與統計。
求你讓這高原上的每一顆草籽和每一個孩子都能知道
八十余個湖北人,外加十幾個外地人,就是第一屆桂花公社的最終構成。群發簡訊內容如下:全體桂花公社成員注意,本條為群發測試,收到請回復。隨著群發機不停地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我收到大量的回復,「我操,社長還活著」這樣的言論層出不窮。第二條群發簡訊內容如下:本周末,桂花公社將舉辦第一次線下活動,活動地點西區藝術樓六樓大舞蹈活動室,請注意,所有參加活動者必須戴黑色口罩前往藝術樓,並在你認為合適的時機戴上面具後上樓。面具必須遮蓋全臉,具體款式自定,另外,不可佩戴任何具有恐怖色彩或者黨派宗教主義色彩的面具,諸如鬼臉面具或者V字仇殺隊面具。著裝盡量統一為黑色,無論形態,無論內外。
取走了我們的骨
取走我們女孩光輝燦爛的笑容
我說,「把你們九年義務教育養成的拉長音朗讀法戒掉,加快速度,跟我念,取走了草原上,最後一層沃土」。
從失敗的創業經歷走出來,我的大腦清晰透亮,不會再做情懷之傻事。說實話,如果沒有那次血本無歸的經歷,我興許會把桂花公社做成一個狗屁詩社或者文學社,那就全完了。為了良好地激發盲從心理和迎合「浪潮學」,它的當務之急,是必須擁有悠久的歷史,所以,在我設計的公告牌上他們可以看到這樣的介紹:桂花公社,成立於1971年7月4日傍晚時分,那正是本校竣工后開啟辦學業務的第二天。它必須擁有精美的LOGO,或者說是精神圖騰,在當時工業設計專業女同學的寢室電腦中,在一款名為PHOTOSHOP的軟體里,我親眼目睹它的誕生:一張單反相機拍攝的桂花樹,取消RGB三通道,篡改為灰度模式,然後裁剪,描邊,新建圖層蒙版,以細密的白線過濾塗層,之後旋轉,加一個圓圈作為輪廓。最終形成通篇細線速寫質感下的一株孤單的桂花樹,框在簡約的圓中。成品印刷完畢,看起來很像北歐獨立電影製片公司的廠牌。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它必須擁有優秀的定價和儀式感十足的招募方式。
卻永遠不能佔領我們仰望的天空
——席慕容《高高的騰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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