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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人

夢中人

作者:姚瑤
呂航說我打的就是他,別讓人覺得我哥好欺負。聽著和自己如出一轍的聲音說出自己完全說不出的話,呂行在這種怪異的陌生感中吼了一聲,是不是我越丟人你越開心!你不要自己無聊拿我當借口!我不會去接你的!」
而呂航總在氣哭他之後還能拉著他一起站在鏡子前,笑嘻嘻說我們真是一模一樣呢,別人都不能像我們一樣,肯定很羡慕吧。
六點半,他坐起來,夢裡的情形讓他驚魂未定,不自覺舔了舔嘴角。走出卧室去接水喝,發現呂航把自己剛刷乾淨的球鞋穿走了。他小聲罵了一句從沒罵出口過的髒話,獲得了一點慰藉。
訕訕回到自己的教室,他坐下后問同桌男生,「你知道我弟弟呂航吧?」
警察太太不無得意地用骨節突出的右手比劃那個六,呂航跳著說我就是哥哥,呂行急得直攥拳卻說不出話。
「呂航是誰啊?同學?」
沒錯,一定是那個時候,事後呂行不斷回想,就是那個傍晚過後,他開始做起那些可怕的夢。
因為這件事,呂行生了呂航很久的氣,呂航的討厭,就討厭在他從來意識不到自己這種無聲無息的炫耀有多麼可惡。那天之後,他下了更大的決心,一定要和呂航分開,要像Y字的兩條岔路,去往越來越遠的方向,永不交匯。
也有摘下眼鏡的時候。比如呂航總是和大院里住在北棟的女孩蚊子約會,院兒里的同齡人都知道,蚊子和小雄是青梅竹馬,呂行忍不住說過呂航,「小雄在省城念實驗班,你這樣有點乘虛而入,不太君子吧。」
那一天,他出盡洋相。因為沒有眼鏡,所以眼裡一片模糊,看不清腳下,不知摔了多少次。也忘了要帶零花錢,所以只好一次次看著蚊子拿出錢來買奶茶買魚蛋粉買文具給他。他從來沒有同任何女生一起看過楉城的海,比起壯闊的海,他更喜歡貌似巋然不動的星空。
那個傍晚,是楉城再普通不過的八月傍晚,這時節,北方可能已經入秋,楉城卻還是陽光和雨水都充沛的盛夏,教室里的空氣像一塊黏稠固體,被慢悠悠的風扇費力攪動。雖說是自願參加的暑期補習班,卻沒有任何人自願缺席。呂行覺得自己是困在琥珀里的昆蟲,快要被潮濕的低氣壓窒息,前排同學搖著扇子、作業本、卡通塑料小風扇,像要把他催眠。
所以,他還是摘掉眼鏡,穿上呂航的衣服出門了。
呂行覺得穿著背心短褲,趿拉著拖鞋,頭髮還濕淋淋滴著水的自己簡直狼狽極了。女友愣了片刻,說了對不起,可是對不起,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後來是班主任親自把哭哭啼啼說著胡話的呂行送回電影大院,回到家時,哭了一路的呂行發起燒來。可他不願躺下也不去醫院,他像急不可耐的小偷翻開所有衣櫃、抽屜,找出全部的相冊一張一張去看,沒有,到處都沒有呂航。校服只有一身,文具只有一份,照片里只有一家三口,呂行坐在只有一張床的房間里,嚎啕大哭。
「你不知道女孩子都喜歡混蛋嗎?」
25歲這一年,他研究生畢業,留校做了輔導員。住在學校幾平米的職工單間,每天來回于辦公樓和學生宿舍,沒有什麼特別好的事,也沒有什麼特別壞的事,像四平八穩的北京城,他的生活,無聊得一眼看到老,無聊到他買了一盒一千塊碎片的拼圖,拼圖上是各種各樣的導彈,他每天晚上在燈下花上兩個小時分辨那些碎片,再拼上十幾片,一天就過去了。
「真是古怪的樂趣。」
很多次呂行都想從自己的身子里跳出去,把自己狠狠數落一頓,永遠不長記性,永遠被呂航牽著鼻子,永遠都成不了有出息的那一個。
所謂的出氣,是呂行醉醺醺睡在呂航的酒店裡,呂航不知從哪裡叫了舊日同窗,以呂行的名義把女孩和男孩約出來,狠狠打了一架。
晚上呂行多喝了兩口酒,女友發來一條接一條信息,他不想看,也不想回。他多希望酒醒之後,今天會重新開始,女友沒有離開,就像呂航不曾消失不見。
於是那天夜裡,呂行竟然夢見了那頓讓人不痛快的晚餐,他們不像在屋裡,也不像在外面,只見遠處「楉城電影院」幾個大字霓虹閃爍,他想把自己的眼睛從呂航一張一翕的嘴巴上挪開,卻怎麼也挪不開,終於他忍不住對著呂航大叫一聲:「你怎麼還沒把嘴巴說爛!」
呂行的心跳猛然加快起來,若是以往,他總會既艷羡又痛恨呂航和老師說話時那種無所畏懼的不在意,可是今天,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張空出了一大塊的卷子上,夢裡一聲聲的「呲啦呲啦」在他的耳朵里匯成嗡嗡耳鳴,他扭頭跑出辦公室,衝進水房,用冷水狠狠潑了燥熱的臉。
偶爾警察太太抱怨,想和你們倆一起拍張照都不行,怎麼都那麼忙呢?都忙什麼呢?你弟弟還說,反正長得一樣,複製粘貼P上去也行,你說他討厭不討厭read.99csw.com
「你確定?」
就像這個彩虹掛在落日方向的傍晚,呂行看著貼在玻璃窗上的那張臉,就像在看自己。周圍的同學被呂航的鬼臉逗樂,連語文老師也聳聳肩,說雙胞胎真好,弟弟又來接你下課。
徹底扔掉從醫院帶回來的金屬拐杖那天,呂航躺在床上,又講出了那樣噁心的話,「我把你說的關於星星的東西講給我們班花聽,她眼睛都直了,這招泡妞好用。老哥果然是我最喜歡的人啊。」
那些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巨大人俑,就像把他包裹在烏雲之中,每一步都轟隆隆電閃雷鳴,可是,卻沒有人能夠救他。
「我要不騙你,你怎麼可能來跟我一起過生日。我說你也太記仇了吧,當年是你不去派出所撈我,六親不認的,怎麼搞得好像我對不起你一樣。」他還是這樣,永遠以為全世界都愛他。
可是呂行想,我們兩個卻像得如同複印件,誰會羡慕一個複印件?
當然,他也並沒有因此就不再討厭呂航,尤其進了高中以後,呂航活躍而耀眼,自己則戴著厚厚的眼鏡,永遠埋頭做題,沉默寡言,是任何校園裡都無法彼此喜歡起來的兩種人。
呂行不喜歡這個玩笑,「我弟弟呂航啊。」
「當然確定啊。」女孩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走開。
還可能是八歲的放學后,呂航給呂行買零嘴,兩人抱著魚餅回家被警察太太抓個正著,原來呂航從她的錢包里偷了五塊錢,呂行百口莫辯,一起挨了打。
呂行去警察夫婦的床頭櫃里找碘酒、棉球、創可貼和紗布,毫不留情把浸了碘酒的棉球按在呂航的嘴角,呂航「啊」地叫了一聲,他猛然想起夢裡呂航嘴角流血、砰然倒地的樣子。
「消毒沒?」
今天,沒有任何人叫錯他的名字,反而讓他格外不習慣。他的大腦全是白茫茫的霧氣,他就頂著這團霧氣走進那個大家都說很厲害的展廳,那一瞬間,整齊跪列的鐵俑讓他的腦袋嗡一聲,整個身體從最深處開始細細密密地結了冰。
他以為,以後的人生,呂航大概就會永遠存在於警察太太的嘴巴里,卻沒想到在26歲生日當天,接到呂航同事的電話。
「表弟?」
一路上都有呂行完全不認識的同學和呂航打招呼,那是籃球隊後衛,那個和我一起打過比賽,那個是廣播站的,然而呂行並不想聽這些和自己無關的介紹。哦不,也不是全然無關,他們常在不大的校園裡把大呂錯認成小呂,那也是呂行格外厭惡的時刻。
他只好推開了警察夫婦的房門:「呂航的床怎麼不見了?」
「是太陽雨啊。」年輕語文老師的聲音在突如其來的雨聲中幾乎被淹沒:「也許會有彩虹。」
然而,呂行說不出口的愧疚像呂航腿上的淤青,不消十天半月,就漸漸褪了顏色。他們都從各自的受傷中恢復過來,回到了無法並排走路的日常里去。
忽然的耳鳴擊中呂行,他用手心拍了拍耳朵。
第六個晚上,他朦朧撐開眼皮,幾乎握著拳頭大叫了一聲「耶」。好在夢裡的呂航似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仍舊往閃著光的楉城電影院幾個大字走,呂行尾隨其後,腳下彷彿踩著軟綿綿的雲朵,走著走著手裡多出一塊石頭來,他鼓足勇氣把石頭丟到呂航腳邊,目不斜視的呂航被絆了個跟頭哎呦一聲抱腿倒地,呂行醒過來,突然有些害怕。
同桌噗嗤一下笑出來,伸手摸他的腦袋,「你發燒了吧。」
找到門牌號,把鑰匙插|進去,他並沒有做好準備看看呂航獨自生活的地方,只能硬著頭皮推開了門。「啪嗒」一聲,漆黑房間瞬間亮起燈光,呂航抱著一個生日蛋糕站在他面前笑著說,生日快樂啊老哥!
也許這是這輩子唯一一次,呂行能夠騙到呂航。在交志願卡前,他把第一志願改到了北京,把醫科改成了飛行器設計專業,他想去看北方高遠的天空,這大概是呂航不會消失,也不會和他同時存在的唯一方法。
海風有難得的溫柔,蚊子很自然去拉他的手,說你今天怎麼失魂落魄的,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又或者是早到六歲的新年,大人們圍在一起吃糖嗑瓜子,要他們演節目,呂航唱歌跳舞念詩背乘法表,乾乾脆脆磕頭討紅包,呂行賴在小閣樓上不肯下來,警察夫婦說你看看弟弟,其他人說,呂航將來一定有出息,又聰明,又會來事。
儘管如此,呂航把午飯里的肥肉挑到呂行碗里時,他也全都默默吃了下去。
呂航不當回事也罷,偏偏又玩朝三暮四的把戲。文理科分班后,呂航喜歡上其他女生,卻也沒有斷絕與蚊子的往來,終於分身乏術的時候,抱著呂行不撒手,要呂行代替自己去應付蚊子。
「我也不知道啊。前兩天在香港,就去算命,結果那個算命先生說,我今年的生日必須和我的雙胞胎哥哥一起過,問他為什麼也不說,反正就說必須得一起。read.99csw.com我想著,從上了大學我們就沒一起過過生日了,萬一沒一起過,我股票虧了被辭退了沒錢賺了可怎麼辦,所以……」
「你地理白學的。」
最近博物館正式開館,第一次對外展示搶救性挖掘的考古成果,認為很可能是發現了東南神秘國度「厭火國」存在的有力證據,楉城也極有可能是都城所在,全城上下都被積極組織起來去參觀。
做夢?他想起夢中被他用力甩脫的那隻手,渾身像過了一遍弱電流,難道這一回,呂航被他徹底弄不見了?又或者,呂航才是他最漫長的一個噩夢?
呂航撓了撓頭說哎呀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寫到中間就走神了,可能睡著了,反正就沒來得及寫,老張你不要計較嘛下次注意好啦。
「雙胞胎弟弟。」
「為什麼非要一起過生日。」
「壞了唄。」呂航吹著口哨往樓上跑去。
其實,無法做到並排走在街上的大概只有呂行,呂航是很願意糾纏他的,每當呂航笑眯眯地說出「我最喜歡的人當然是我哥」這種肉麻兮兮的話時,呂行都覺得,那隻不過因為他永遠都處在日光照耀的那一面,他只看得到自己,只在乎自己,所以他永遠都是快樂的,並以為所有人都和他一樣快樂。
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夢見過呂航。
又可能是十歲的暑假,呂航同他說好一起寫作業,他一天天等,一天天催,呂航總說不急不急,你一定要等我。一等就到八月中,警察太太翻開作業本,發現呂航早已寫完,呂行一片空白,那個颱風肆虐的晚上,呂行委屈大哭,呂航卻揉著自己的鬼臉說誰讓你這麼笨,說什麼都信。
呂行抄起枕邊的電子錶,九月十二日六點十分,星期四。他跳下床,在已經亮堂起來的房間里找了一遍,包括閣樓和天台,都沒有見到呂航和床的影子。
「你什麼時候有的弟弟我怎麼都不知道。」警察太太和警察對望一眼后笑起來,「你是不是做夢了?」
當天下午,作為物理課代表的他去老師辦公室領作業,看見呂航雙手插兜站在班主任面前,班主任手拎一張數學試卷,午後的陽光把那張白紙照得近乎透明,「最後一題為什麼沒寫?這對你來說就是送分題!」
巧合,呂行這樣對自己解釋,都說雙胞胎之間會有感應,雖然討厭他,可還是會有感應吧。
後來,每當他寫下呂行這個名字,都覺得自己的人生像一本被呂航拆散架的書,從頭到尾都不對了。也可能是早到四歲的幼兒園,他們的個性沒能像外表一樣得到平均的分配,呂航萬事沖在最前面,比如弄哭女生,參加運動會,領唱領操,兩個人的話全被他一個人說盡,呂行則縮在角落搭積木,壘了倒,倒了壘,無始無終。
呂行呆住了,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呂航,呂航莫名其妙在他眼前揮揮手,「你幹嗎那麼看我?你眼睛怎麼那麼腫?你夜裡偷偷哭過?你早戀了?」
就像電影大院里的每個孩子一樣,他們毫無懸念在楉城實驗中學念初中,呂行故意在分班考試時空了半張語文卷子,如願和呂航分在了不同班級。
「投機分子。」
「我在看星星挪動。」
呂航一把抓過手機,「誰這麼著急找你。是不是女朋友。」
呂行背過身去合上眼,如果六分鐘之後並沒有你,警察太太的肚皮就像大院里其他媽媽的肚皮一樣在生出一個孩子后就被關上,那才是我最歡的。
回家路上,他們朝彩虹的方向走,呂航說空氣里有下過皮皮蝦的味道。
就像那段時間真假難辨的夢境,離家很久以後的呂行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不是故意把眼睛弄成了近視,高中三年裡,那副框架眼鏡是他與呂航最大的區別,幫他過濾掉了那些無端的煩擾。
很多年以後他想起那天痛哭流涕的自己,覺得那不是過失殺人的內疚,而是沒有呂航的自己,和想象中一點也不一樣,那個不爭氣的自己,根本無法接受呂航的消失。
博物館在城郊的棲潮山下,去年才在考古遺址上新建起來,此前,楉城是沒有博物館的,因為並沒有什麼像樣的歷史和文物可以展出,魚灘的楉娘娘廟就是楉城唯一可以稱之為古迹的東西了。直到兩年前,棲潮山下大興土木建酒店,要建楉城第一高樓,卻意外挖出了年代久遠的鐵器,新聞洗腦似的渲染了很久,而後就沒人再關心這件事了。
匆匆趕到學校后,呂行想了想,先去了呂航所在的重點班。這一年初中讀下來,他一次也沒去過呂航的班級,這一次他鼓起勇氣叫住從教室里出來的漂亮女生,若在平常,他絕不敢和陌生女孩說話,「那個,我找一下你們班呂航。」
都說事不過三,他決心如果再夢見呂航,就再試上一次。
「呂航到底去哪了!一點都不好笑!」呂行很少大聲嚷嚷,所以這一喊,就破了音,幾乎急出眼淚來。
你他媽的怎麼沒死。這九_九_藏_書是呂行劈頭說出的第一句話。
「看得越久越明顯,雖然很慢,可是每一個眨眼的工夫它們就都會移動一點點,盯著看久了,會覺得整個夜空都在往下降落,所有的星星都撲面砸下來,很爽。」
「清醒后只看到死者
走進單元門的時候,呂行不覺抬起頭,瞥見彩虹倏忽消失,又一陣鑽心耳鳴讓他忍不住用手心堵起耳朵低下頭,卻見腳下水窪映照出瞬間亮起的路燈,呂行下意識地抬頭看路燈,又垂頭看手錶,四點半,「燈不是七點才亮嗎。」他小聲嘀咕了一句。
「怎麼回事?」
呂行被電話吵醒,聽到警察說這裡是派出所,你弟弟打架,過來領人。酒醒大半,他說你把電話給他。
呂行在心裏冷哼一聲,他來接自己,無非是沒錢了,穿壞衣服鞋子要求交換,或者單純在漂亮的語文老師眼前晃一晃,無論是哪種原因,都不足以讓呂行覺得「真好」,有個隨時能夠替代掉自己而不被察覺的面孔,究竟好在哪裡。
大學之後,呂行很少回家,打工,實習,上英語補習班,年年拿獎學金。他沒有同任何人提過自己還有個雙胞胎弟弟,雖然這個弟弟經常夜半打來電話,找呂行討錢花。呂行每次說完不管,掛上電話還是披衣下樓,去ATM機給他轉錢,罵了很多呂航根本不會聽到的髒話。
說來也好笑,他竟然有呂航的鑰匙。兩年前他回家,警察太太把鑰匙給他,說一定要放一把鑰匙在家人那裡,你也給我一把你的。呂行說這麼遠我還能從北京跑到廣州給他開門不成,可還是把鑰匙放在了錢包里,卻沒想到真有派上用場的這一天。
呂航跟著警察一起送客到電影大院前的馬路上,呂行貼在南棟一單元301的窗口往外看,看那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背影,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為什麼一模一樣的兩個人,是那麼不一樣。
雖然14歲之後的人生中,再也沒有什麼糟糕的事情是睡一覺就會被修改結局的,可也沒有再出現過比呂航消失不見更糟糕的事情。此刻坐在夜行航班上,他看著窗外潔凈的滿月和雲層下碰撞的閃電,現在,又是最糟糕的事情了吧。
當天晚上呂行惴惴不安地睡去,卻再度于酣沉睡夢中看見呂航背對自己,趴在課桌上寫卷子,還是一樣的場景,呂航忽然站起來,朝著亮燈的楉城電影院幾個字跑過去,跑著跑著就融化在了迷霧中。呂行走到桌邊,突然想開一個小玩笑,他撕開透明膠,把最後一道題的工整算式一行行清除掉,伴隨著「呲啦呲啦」的聲音,呂行從夢中笑醒了。
「中考又不考地理。」
「滾。」呂行用力打開他的手,同時抓起電子錶,九月十二日六點十分,星期四。
哭著哭著他就睡著了,鬧鐘尖叫著砸到鼻樑上時,他掙扎著坐起來,一扭頭,發現同樣被吵醒的呂航伸了個懶腰慢吞吞直起身子。
填高考志願的時候,警察太太不願他們離家太遠,呂航攬著呂行的肩膀,說我們報一個學校吧,雙胞胎從小到大沒有分開過,多傳奇,有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幹什麼都方便,是不是。呂行說那我們去廣州吧。
你沒死,真他媽的太好了。這是呂行說出的第二句話。在他走進門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就算在任何人眼中我們都可以彼此取代,但至少,對我來說,沒有人能夠取代你。
電話里的女人哭著說,呂航出了車禍,在搶救,醫生說可能救不過來了,我們沒敢驚動他爸媽,你快來吧。
下了飛機,他立刻打開手機,沒有人再聯繫他,所以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他根據女人給他的地址,先去呂航的公寓幫忙拿證件。
這個白天,呂航和朋友約好去棲潮山野餐,去牛角灘游泳燒烤。呂行趴在頂樓的平台目送呂航活蹦亂跳離開,又很快跛著一條腿回來。警察夫婦帶呂航去了醫院,脛骨骨裂,上了夾板拄了拐杖,呂行默默扶他上床,心臟一下一下跳得像鄰居裝修砸牆一樣猛烈。
逃出博物館,逃到艷陽下,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呂行不相信,他抓住跟著他跑出來的班主任說那是呂航的臉,你看到沒有那是我弟弟的臉!
呂行毫無防備,撞上人俑的眼睛,夢中撕心裂肺的慘叫就像他逃走的那條河流,在腦袋裡沖刷起激烈的咆哮,那是呂航的眼睛,連警察夫婦都會認錯的他們兩個,只有他能分辨出自己和弟弟。
後來,有個女生總是在深夜裡,看到孤獨燈盞下的ATM機里,同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對著取款機喋喋不休地說話,看了很多次之後,她敲了敲門,遞給他一杯熱椰汁,成了呂行的初戀。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呂航的受傷同自己有關,可他不敢看呂航,不敢詢問病情,一直躲在閣樓做英語聽力,做完就賴在天台看星星,直到呂航拄著笨拙的金屬拐杖一點一點挪上來,也在他旁邊坐下,和九-九-藏-書他一樣抬頭看星空,他才極不自然地說,疼不疼。
載著學生的巴士沿著海岸線顛簸著向西開去,陽光穿透髒兮兮的車窗晃得呂行睜不開眼,他用力掐自己的胳膊,拍自己的臉,想要證實此刻不過還在夢境里。
呂行笑笑不說話。
有時他和警察太太視頻,就會聽到呂航的消息,又有了女朋友,又去了新的國家,給警察太太買了兩萬塊的包,給警察買了死貴死貴的皮帶,呂行想起自己過年封給父母的薄薄紅包,想起那個難得一起看星星的晚上,呂航說地理中考又不會考的樣子。
可他還是發了火,「你怎麼能開這種玩笑!萬一我告訴爸媽了呢?真想打死你算了!」
「一腳踩球上摔的。」
呂行有些心不在焉,聽不進任何講解。那些昏暗櫥窗里陳列的文物,被千百年的塵土磨得失去了光澤,像不會呼吸的屍體。他一面走,微微出汗的手指一面滑過陳列櫃黯淡的玻璃,留下白白的痕迹。「呂行,快去那邊,那個廳好厲害!」
果然有了彩虹。是下課鈴聲打響的那一刻,有個偷偷照鏡子的女生從小小圓鏡里看見了那道彩虹,忍不住叫了出來。
女生嘟起嘴巴,疑惑地望著他,「我們班沒有這個人啊,你搞錯了。」
就像電視上的每日點歌,每天都有人在點《生日快樂歌》,就像每天從警察太太嘴裏都要說出一樣的話,他總悶頭吃飯,心想又來了。又來了,生日有那麼值得慶祝嗎,學校里的事有那麼值得說嗎?怎麼還沒把嘴巴說爛。
可呂行依舊抗拒讓呂航到學校里來,校門就像是一條警戒線,一旦呂航跨過黃線,過去三年的日子似乎就會一夕崩塌。況且,呂行還沒有告訴女友自己有個雙胞胎弟弟。就在他苦思冥想該如何開口時,卻在洗澡回來的路上,看見女孩和另一個男生抱著一條小狗,肩貼肩,很親密的樣子。
語文老師說這麼美好的一天,我們用句詩來結尾吧。她拿起一顆粉筆頭,轉過身去,說昨晚讀的詩,醒來只記得這一句,
是巧合嗎?是巧合吧。他問鏡子里那張濕漉漉的臉。
他感覺不到自己怎樣邁開了腿,他只覺得有一種深深的恐懼讓他不自覺緊縮肩膀,沒有人看見他每一根汗毛都在悄悄地顫抖。
早到三歲的周末,被父母推到陌生人面前自報家門,陌生人挨個摸摸兩個小腦袋,說名字是航行啊,呂航是哥哥吧?警察太太笑著手指警察,說自己就在派出所,還能把孩子的名字給寫顛倒了?非說什麼天意如此,呂行比呂航早六分鐘。
晚飯也是呂行不喜歡的時刻,因為呂航有沒完沒了的事情要向警察夫婦彙報,考了第一名,拿了獎,被老師表揚,警察太太津津有味地聽完那些雞毛蒜皮后就會伸出筷子敲敲呂行的碗邊,說你怎麼什麼都不跟我們講,你能不能學學弟弟,朝氣蓬勃一點。
「床?什麼床?」警察夫婦揉著惺忪睡眼坐起來。
日夜交替,作坊前的河流衝來上游顏色各異的葉子,作坊里很熱,他們依靠葉子判斷季節,時間好像永遠也不會流失殆盡。忽而一日,下起很大的雨,喪鐘響徹烏雲密布的山谷,護衛國王棺槨的金戈鐵馬浩蕩逼近。黑壓壓的兵士闖進原本死寂的作坊,第一個工匠被澆築成人俑的瞬間,慘叫聲淹沒了一切。工匠們四下逃竄,呂行拉起呂航就跑,眼看剛逃出地獄般的人俑作坊,呂航卻被士兵拽住了胳膊,呂行頭也不敢回,奮力甩掉呂航死死拉住自己的手,撲通一聲就跳進了那條永不停息的河流,在暴雨席捲下,他甚至來不及再看呂航一眼,就暈頭轉向被沖走了,哀鴻遍野里隱約聽見呂航在喊他……
呂行沒有想過太久遠的以後,卻也沒想到分開的那一天。
可是對呂航的討厭,卻比那件事開始得更早。
他們好像極少這樣坐在一起說話,雖然是雙胞胎,可呂行知道,他們對彼此的了解甚至不如對電影大院里的鄰居多。至少,他知道阿榕以後想拍電影,知道小恭想去美國,甚至知道因為Diana事件而搬走的腿仔依然夢想成為魚灘港古惑仔,可呂航想去哪裡想做什麼,他一點也不知道。
一切都是從那個傍晚開始的。
呂行拿起桌上的啤酒,說了句,「絕對沒有下次。」
呂行說完掛掉電話,把呂航的號碼拉進了黑名單。
呂行伸手去搶,呂航背過身去,迅速把信息看了一遍,說操,我幫你出氣!
「真能看出來?」
然而接連五天,他都沒能再夢見呂航,懷揣這個可能很巨大的秘密,他不斷在興奮與煩惱之間來回切換,每個臨睡前的夜晚,他都會設想戲耍呂航的一百種方法,可閉上眼的瞬間又強烈地抗拒夢境的來臨。
呂航什麼都快,腦袋尤其快,闖了禍就假裝成呂行,故意告訴怎麼也學不明白加減法的呂行錯誤答案,看到滿紙紅叉捧著肚子哈哈笑。
「小意思。」呂航拍拍自己的小腿,「星九_九_藏_書星有什麼好看啊,小姑娘才喜歡看星星。」
憤懣入睡,又夢見呂航,呂行猛然驚坐起來才意識到。那是他做過的最古怪的夢。夢裡他和呂航一直在鑄鐵像,融鐵,打鐵,造像,周而復始,誰也不講話。衣服的樣子很奇怪,房子的樣子也很奇怪,其他工匠的面目都像融化的鐵水一樣通紅而模糊,所有人都在說一種陌生的語言,他不知自己身處何時何地,好像是遙遠的古代,遙遠的國度,他們就這樣沉默地鑄造比人還要高的士兵,所有造好的玄鐵兵俑都有一張相同的臉,一樣單膝跪地,一樣手握長矛。
「這叫不做無用功。真的會動嗎?」
「快走啊別擋路。」後面有人推著他往前走。
「呂航的床啊,搬到哪裡了?」
兩個小時候后,他們看到手機上的新聞推送,呂行所在高校發生嚴重火災,起火點在呂行公寓的隔壁房間,疑似為女學生與男老師戀情糾葛,女生人為縱火,因為是深夜,所以很多人在睡夢中再也沒醒來。雖然大部分人逃生,但起火樓層,無人生還。
獨自北上報到的火車上,他忽然好奇,呂航有沒有盼望過自己的消失?恐怕沒有,因為無論有沒有自己,警察夫婦此刻都是在送他去廣州的路上。
他終究沒能親手製造出導彈、飛船、戰鬥機等等一切能夠飛上天空的東西。
早上的時間向來窘迫,來不及深究,他背上塞滿零食的書包匆匆下樓,大院里遇見的每一個人竟然都準確喊出了他的名字,「呂行,上學去啊。」沒有一個人將他認作呂航。
「我們就你這麼一個寶貝兒子,怎麼給你變個弟弟出來啊。快去洗漱,今天不是要去博物館參觀嗎?我給你收拾書包。」警察太太說著下了床,就鑽進了廚房。
大三暑假,在投行實習的呂航來北京出差,恨不能天天纏著呂行吃飯喝酒,呂行說我們感情有這麼好嗎,呂航說再不好,也是這裏唯一的親人,你不管我誰管我?
「呂行你看這個人俑和你好像哦!」同桌拎起他一直低垂的腦袋,指著高處那張毫無表情的黑色鐵面。
她願意陪呂行去天文館看星空,耐心聽呂行講飛船和導彈,呂行在自習室畫複雜的圖紙,她在一旁戴著耳機看日劇。
「沒。」
從此他沒有再見過女友,也不知道呂航怎樣走出派出所,怎樣離開北京,怎樣留在廣州,怎樣成天飛來飛去成了投行精英。
而最讓人討厭的,是因為那六分鐘,兩個人之間的戰爭他永遠師出無名,作為哥哥他要不斷退後再退後,可是六分鐘到底有多漫長,漫長到他需要讓出自己的全部。小時候呂行以為這一切叫做內向、慢熱、善良,後來他才明白,那不過是懦弱、遲鈍、平庸。
話音未落,呂航的嘴角突然流血不止,他痛苦地捂住嘴巴倒地,呂行驚醒過來,扭頭去看旁邊那張一模一樣的床,呂航不在。
「都跟你說多少遍了別在兒子面前沒正經。」
呂行緊張起來,因為第一次被女生拉了手,因為害怕被識破。可蚊子笑了笑,說不那麼活潑的你,反而有點可愛。說完蚊子就笑了,呂行半天沒緩過勁來。
「你現在想要弟弟可有點晚。」警察伸手搭在警察太太的肩膀上。
「入眠後會遇到世界——」
呂行仔仔細細回憶了夢裡的每一個細節,確定這個夢並沒有任何可操作性方才放下心來,他轉過臉去,卻驚訝地發現,呂航不在,呂航的床也不在。
如果再細究的話,大概就是那句詩,那一霎鑽心的耳鳴,他扭頭看窗外的彩虹,看見呂航貼著玻璃沖他做鬼臉,那就是一切的開始了。
就是這樣,他總是說一些自作聰明的話,呂行加快腳步,不願和他走在一起。
今天學校里沒有補習,警察夫婦都有重要會議,呂航去打球,他獨自在家預習功課拼飛機模型熱剩飯,度過了愜意的一天,就在他想著要是天天如此就好了時,呂航擰開家門,嘴角流著血,擦破了不小的一塊皮肉。
呂行打掉同桌胖乎乎的手,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自己的一個夢就輕而易舉抹殺掉了一個大活人的存在,他絕對不要相信。
呂行掛掉電話后,對著桌上還差最後一塊的拼圖怔怔地看,而後突然扔掉手中最後那片拼圖,抓起手機和錢包,連門都沒鎖就沖了出去。
幾乎算是慘烈的尖叫從呂行喑啞的嗓子里竄出來,他推開一臉茫然的同桌,跌跌撞撞穿過擁擠人群,落荒而逃。
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時候,窗外突然響起一聲悶雷,大家齊刷刷往外看去,只見晴空萬里,太陽毫無遮攔地懸挂在西邊的天空,用力釋放白花花的熱量,大雨就這樣傾盆而下。
念了研究生的呂行,因為有做不完的項目,所以寒暑極少回家。呂航也沒那麼遊手好閒,外派澳門和泰國,儼然樂不思蜀。兩個人,再也沒有如照鏡子般碰面的時候,有意或無意,總是錯過,卻也並沒有什麼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