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聲帶癱瘓記

聲帶癱瘓記

作者:張怡微
言有所為。語言活動是一種行為,自然有其與行為相對應的部分。可一旦失去語言能力,行為的指向才有更為骨幹、核心的必要性凸顯出來。我們的日常生活,為語言所澄明,也為其命名。更多的困境被語言豐饒的繁殖能力所形塑,那就是所謂的抒情。譬如那天我在路上遇到一個朋友,我們很久沒有見了,如果換一天,應該是可以談笑風生,但在那時,我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只能用眼睛,和手,表達了我的困境。我發現有一個問題對於沒有聲音的人而言是很難回答的,那就是,「都弄完了嗎?」這是一個挺簡單的問題,但我們的生活里有多少沒有弄完的事里夾雜著一些弄完的事呢。我想起藥師們的表情,世故、沉默、顧左右而言他。想借來用一用,又覺得這其實不是我想要展示的……表示有些事弄完了、有些沒弄完,但很久違的、見到你很高興的表情。我心情非常複雜,儘管有千般萬般委屈,阻隔卻是通俗的。這種蒼白的溝通方式,同樣給我不小的啟迪。當我不再能盡訴我的心情,我發現對方要較之平時更快速的、被我的困境打動了,我的失語遠遠勝過九_九_藏_書我的牢騷,令她表示同情和理解。
雨天里走出醫院時,倒是發現很多變化。醫院入口的小販們都不見了,賣襪子的、頭繩的,刷鍋的(半年都沒刷完半個球面的),算命的……都消失了。也沒有切糕的、烤腸的。他們在的時候呢,覺得門口髒亂無序,清理之後,又顯得凄涼。醫院入口的通道如此雅潔,是令人寒冷的。我最好它賣玩具、貼膜手機、順便夾帶賣個紗布導尿管,再轟轟烈烈刷鍋賣鋼絲絨百潔布吵吵鬧鬧熱氣騰騰地切糕,好看不到我這樣找不到門路買霧化面罩的人。沒有人煙,反而顯出秋天裡蕭瑟的意味,沒有被踩爛掉的水果滋生多餘的香味,空氣里會有(哪怕是忍住的)眼淚的氣味。蕭索的還不止如此,蕭索的是我正與疾病交手,卻是醫療器械界的門外漢。霧化的面罩,醫院里是不賣的,醫院外醫保給付的藥店也沒有,問哪裡有賣,藥店的藥師都有一種被訓練過的,我知道在哪兒但我不方便說的表情。要彎到方才醫生很輕很輕說到一條路上的私營藥店才能買。這件說來既複雜又簡單的事,對於一個失去聲音的人而言,頗https://read.99csw.com費一番周折。但這種周折又有什麼可說的呢,能寫出來的、比較體面的影響到生活的小事,當然還是點菜、打車……總之,不能說話的時候,才知道其實生活最重要的,是不多的字的那種話,而不是上課滔滔不絕會提到的魯迅納博科夫莎士比亞。後面那些,不說也就不說了。
熟門熟路,我去五官科候診。醫生還是上次那位醫生,她一點變化也沒有。冷淡,人卻挺好的。她拔出我的舌頭,讓我發出「一」聲,我發不出來,她便不斷地發牢騷,試了五六次,終於說「你不發聲音我怎麼看啦。最後一次。」最後一次,還是失敗了。上一次她對我說了一模一樣的話,這反而讓我覺得久違、有趣。原來我的身體具有一個冷知識,就是無法在被拔舌的時候發出「一」聲。
我有一個朋友名叫左右,他是一個詩人,從小就不能說話,那幾天我常常想到他。我們並不很熟,尤其在我失聲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從來沒有用心了解過我的這個寫作的朋友。他在微博上對我說,「你多喝水,多吃水果,會好的。話說不會說話的人,是幸福的,可以讀很多書,九-九-藏-書節省很多口水,少費一些腦筋,免去了很多交際麻煩,珍惜吧。」不知道為什麼,那時我挺難過的。因為我挺愛說話,甚至不惜花一點口水,費一點腦筋。但疾病總讓人不得不先珍惜起眼下擁有的事,也會讓人留意起健康時忽略的那些人、那些事。好在,不能說話這件事對於閱讀和寫作的確是不影響的。
開學第二周,我就被上帝調成了靜音。
在連續講了四天課以後,因為急性喉炎,我再度失去了我的聲音。說「再度」是因為早前我也曾有過一次病史,一覺醒來,我不能說話了。那之後,我還被安排有幾場演講,所以心急如焚。更讓我覺得恐懼的是,我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恢復,譬如一覺醒來,我又可以說話了……
「拔舌」是個不好的詞,是地獄的名稱。凡在世之人,挑撥離間,誹謗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辯,說謊騙人。死後被打入拔舌地獄,小鬼掰開來人的嘴,用鐵鉗夾住舌頭,生生拔下,非一下拔下,而是拉長,慢拽……我想到這些就悲從中來。我在紙上寫:「我是老師。」她瞄了一眼,說,「開假條是伐啦?」我搖搖頭,又寫「想快點好。」她就https://read.99csw.com沉默了。對我說,「去買個霧化面罩……」然後我聽到了一個很輕很輕的名字,好像是一個路名。我還想問什麼,發現我沒有聲音問。
有個學生有事找我,撥了電話,但我沒法接。10086,顯然也要按掉。快遞,對不起了。我也不健身,連說也不用說。我發現失去了聲音,電話率先變得沒有意義了。我的家人、閨蜜,不約而同在我開始飛快打字的時候,不斷地丟語音給我。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廢人。我家門口的野貓這幾天的叫聲都格外響亮……彷彿是在唱《長生殿》,聯演四本。快遞依然時不時喊我的名字,我顯得較平日冷淡。得病的人總是過於敏感,與此同時,也有少見的從容。因為反正我也不能說話了,需要說話的事,我一件都做不了,所以我還有什麼可以著急。什麼時候會好,我問醫生。醫生說,不知道。也許要一個月,也許明天就好。這樣的話,我上沈從文的時候倒是說到過的,《邊城》的結尾是怎麼說的呢?「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也許明天就回來了……」
因為急性喉炎我好像被剝奪了吶喊,即使我平時也很少吶喊。我也被剝奪了呢喃,即使呢喃本https://read.99csw.com來就是多餘的。我知道寫在微信上的字太小,拿給別人看,老花的人看不到。所以要把自己要的東西寫在紙上,寫得很大,像個外國人一樣,就能出門在外,做一個可以活下去的人。我不敢打車,因為我不能說話。也不再能與人爭辯、凡事都要嚴於律己。下班高峰時,在車廂里總不自在,抬頭看到了馬應龍的廣告,原來馬應龍也開始做眼霜了,應對去除黑眼圈的地球難題。可惜我現在很文靜,遇到再好笑的事,也鴉雀無聲。
時不時地,我被上帝調成了靜音。目光所及,世界有著以前沒有的空曠……
我開始隨身帶便簽,不能說話的我,完全可以演一個外國人。微笑,字寫得丑而大,交流有困難,又有一個明確的訴求。我要去哪兒,我要點什麼。我更想寫「好煩啊」、「沒一件事情順心的」、「還有排山倒海的事沒有做」……那的確是我的心聲,但這樣的話要指給誰看?
那一次,我終於沒有在演講前找回我的聲音。開車門被夾到頭時非常疼痛,擠地鐵被人踩了一腳非常憤怒,但我發現我連叫喚的能力都喪失了。我的母親每天都會問我好幾遍,「來,叫聲媽媽」,這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