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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她的命運

關於她的命運

作者:蕎麥
等我們真的再見時,她的變化令我吃驚,彷彿衰老一下子到來了,頭髮灰白,皮膚乾燥,當然這些都不重要。是那團火熄滅了。
好像沉思了很久,他才字斟句酌地說:「可以一起。」
我決定出國讀書,一個沒有什麼用的學位,藝術策展。也並不是說我喜愛藝術,只是恰好有機會申請,讀起來也輕鬆。總的來說只是想離開。我在美國遇到了我的第二任丈夫,並不重要,一個非常普通的人。
李菁非常自然地跟我打了招呼,就好像我們早就約好要見面一樣。我就是這一刻才忽然意識到她一直是這麼的親切,這麼的讓人放鬆。我不禁想象她曾經是個多麼討人喜歡的女生,而這種魅力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更為強烈。她有一種冬日太陽一樣自然和煦的天賦。
羅丹和志強住在上一層,就是更貴也更好的那一層。是覺得無聊所以下來玩。樓上一層是有餐廳的,羅丹邀請她上去一起喝茶。她跟志強講話時說英語,他們都是英文系的,平時互相鍛煉口語。即使李菁的英文非常差強人意,她也能聽出志強標準的英式口音,他的口語比羅丹好上十倍不止。當他說英語的時候,彷彿是另一個人。李菁幾乎是不得已的,無法自控地忍不住一直盯著他看。
李菁的故事從80年代開始。
「寫得一般。」她頓了一下,彷彿有點抱歉,又接著說:「但你可以看到一個被摧毀的女性如何重建自我。」對於這樣書面化的語言,她並沒有表示出不適應。與其它人的反應完全相反,我被她嚴肅的腔調吸引了。
氣氛昂揚。李菁關心的卻只是原來班上一對金童玉女。男生當時是班長,現在已經是一個斯文體面的官員,身上有一種被長期吹捧導致的矜持和自得。女生當時是班花,非常美麗獨特。兩個人分手的時候,李菁為之傷心難過。就好像是自己的繆斯死去了。就好像一個時代死去了。在她眼中,那兩個人是不折不扣愛情的化身。最後卻分道揚鑣,劃出了兩個時代。
「下面的汽油味很重。」他說。
李菁穿了一條淺色的裙子,在她記憶中那是一條白色的裙子,純白的。後來從僅存的照片上看來,那其實是一條淺米色的棉布裙。她靠在欄杆上,努力想擺脫一個沒完沒了跟她搭訕的供銷科科長。他那年29歲,為了賣廠里產的醫療器械,其實就是針管和血壓儀之類的,走南闖北,見到漂亮姑娘就拿煙,「船艙里還放著酒呢」。李菁既好奇又有點害怕,也感到不耐煩。她皺了皺眉頭,忽然身後有人喊她:「李菁!」
「我喜歡聞。」李菁說完又繼續跟羅丹說話。
對於未來,她們都很樂觀。
她是另一個部門的編輯,主要負責閱讀板塊。那是新世紀的最初幾年,就是網路剛剛興起,傳統媒體依然活躍的幾年。煩惱也不是沒有,但更多的好像是平靜,是不知前路的好風景,午後的昏昏欲睡。無非就是高高興興做完當天的版面,一起吃飯聊天喝咖啡。四季分明,空氣清新。慢慢的,我跟她變得很親近,有點奇怪但也並非不可想象:我們成了朋友。
我喜歡讀書俱樂部里一個男生,她當然也知道。我們試圖分析他對我到底感不感興趣。李菁經常特意安排他送我回家,吃飯時讓我們坐在一起。
羅丹是個上海女生,嬌滴滴的,燙了捲髮。志強也是上海人。可以說,上海男生超過了李菁從小生活中對男人的認識範疇,作為一個北方女生,她九_九_藏_書被上海男人這一群體給震撼了。他們都很乾凈、溫和,喜歡洗衣服,白襯衫的領口不會泛黃,去到餐館很會點菜,但總的來說,他們對北方的菜肴充滿了失望。
我們在夜色之中,在樹影下,沒完沒了地走路,那是屬於我的20多歲。當時我喜歡的作家,如今已經不喜歡了。當時我喜歡的衣服,如今已經不|穿了。當時看得熱淚盈眶的電影,現在已經覺得厭惡。就是這樣。可能所有人都是這樣。
於是有一天我問她為什麼會來南方,而沒有留在北京。
那麼,就是快20年了。他們再次見面了。
有天黃昏,她回到宿舍,志強正站在樓下,他一定已經站了很久很久了。
她們在一些所謂的舞會上見過,雖然沒有什麼交集,就像一個漂亮女生永遠會知道另一個漂亮女生,她們對彼此的了解比表面上多很多。
兩三次之後,她說:「這種事真是沒辦法啊。」
「到北京來幹嘛的?」他問我。
她是來參加同學聚會的。20年過去了,這算是初期的一批名校大學生,時代驕子,無一例外,統統成功了。當然是指在現場的。有些人已經消失了。有些人在更早的時候就消失了。
「不等啦。我在美國買房也需要錢。」
那時我還相當無知,盡讀一些流行的東西。村上春樹當然讀,還讀亦舒,讀麥卡勒斯,讀朱天文。沒有概念,亂讀。新聞報道越來越難做了,我們躲進書里,裝作一切跟自己沒有關係。就像很多人躲進錢里。總之,這不是從現在才開始的。因此我們也沒有什麼不適。
我們既陌生又親密。幾年前出國時,她幫了我很多忙,幫我求助了很多老同學。她的老同學們對她別有一番尊敬,或者說是,憐愛。彷彿她是那個時代遺留下來的一個作品。唯一的嬰兒。報社的情況一天不如一天,而掙扎也沒有用了。她被在各個部門間調來調去,盼望著可以提前退休,然而彷彿遙遙無期,挫折和失敗把時間拉長了。
這是父親告訴她的。從北京被下放到河北某縣城的終日鬱鬱寡歡的父親,40多歲時因為微不足道的小病死去。留下她和小五歲的妹妹,還有異常焦慮的母親。除此之外,他還對她說:「你不屬於這裏。」這既是祝福,又是咒語,令她的青春期過得很不順利。經過堪稱殘忍的競爭之後,她於1987年順利考上北京大學,中國最好的學府(之一)。
李菁和羅丹在那裡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學校里的事情,考試啊,老師啊,同學啊。他站在一邊,穿著一件灰色襯衫,不是廣受歡迎的顏色,大部分時間都垂著眼睛,悶悶不樂。
「賣房。」我誠實地說,7年前買的那個小公寓,價格已經翻了很多倍。
志強又高又瘦,瘦得離譜,但眼神發亮。他是李菁見過眼睛最亮的男人,但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相識於水上。或許在水的映襯下,每個人的眼神都會更亮一些。誰知道呢。李菁對他的好奇也僅僅是一個漂亮女生對另一個漂亮女生男友的好奇。
我們在北京的「雕刻時光」見了面喝咖啡,當時這是很熱門的一家咖啡店。她心中火苗還是那麼熾熱,導致她的形象並沒有隨著時間衰老。有那麼一刻,我甚至覺得她更年輕了。也可能是我老了。
因為工作閑散,我們花了太多時間混在網路論壇里。李菁建了一個小小的讀書俱樂部,叫「星期六讀書會」。每個周六大概會來10個人左右。九*九*藏*書我們爬山、吃飯,偶爾談論一下各自在讀什麼書看什麼電影。
「哎呦有錢人哪竟然在北京有房。最近價格又漲了,哎呦。您不再等等?」
「下船之後你本來要去做什麼?」志強問她。
就是那段時間,她從家裡翻出了一張舊的合影,在《月亮與六便士》那本書里,夾著她跟羅丹和志強的一張合影。怎麼會有這樣一張合影?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已經完全不記得曾經拍照這件事了,誰拍的?為什麼拍?畢竟已經接近20年時間過去了。
我在20多歲時喜歡的那個男生,當時還在報社工作。我喜歡他是因為有一天他說:「遲早我也會寫出我們這個時代的《光榮與夢想》。」
六年前說起我要出國的時候,很多人都不當回事。互聯網正在迎來新一波的機遇和熱錢,機會很多,錢也很多。後來我的朋友們,紛紛出去創業,動不動談的都是幾千萬上億的生意。
在漸漸降臨的暮色中,他猶豫地說:「……還是算了吧。」

1

到了上海之後,李菁住在一個高中同學的大學宿舍里,究竟是什麼阻攔了她。她沒有去找男朋友,彷彿她把此行的目的全部忘記了。她去了幾個景點,百無聊賴。大部分時間她都躺在長風公園樹蔭下的草坪上看書。
也並非完全是因為這個原因。但我在第二年咬牙去了北京的一家網站。
兩手空空。我們就這樣迎向了未來。
她並不適應南方。冬天對她來說太冷了,室內沒有暖氣,我們都凍得發抖。夏天又太熱。她對北方食物依然有依戀,經常找我一起去吃。她的同學大多在中央電視台或者人民日報這樣的媒體。而她卻在這裏:南方一個小城的市級報紙。
多麼天真啊。我在那一刻喜歡上了他。
演唱會結束后,她跟我回到北京將要出售的房子里。租客已經搬走了。只剩一片狼藉。我從儲藏間里翻出了已經變色的那套《光榮與夢想》
也不是。也不能這樣說。我想自己畢竟是擁有了,或許是一點點無用的自由。我小心翼翼地買了一間小公寓,在房價還能承受的時候。我建立了自己的城堡。
人生中的第一次分手,帶來的感受非常恍惚,或者說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傷心是難免的,或許更多的是失望。對於愛情,他們都想得非常偉大,實現起來卻又這麼微不足道。正是這一點讓她覺得自己愚蠢、脆弱。接著,愛情,或者說關於愛情的信仰,再次戰勝了一切。她想把愛情尋找回來。就像那個年代所推崇的一樣,愛情和自由,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而他們遲早都會擁有。
然而直到最後一刻,兩個人既沒有打招呼,也沒有對視。圍繞他們的僅僅李菁熾熱的目光,一個時代的微不足道的旁觀者。
她在這裏遇到了自己的丈夫。求婚的時候,丈夫說:「無論你什麼時候想走,我都會放你走的。」
然而激|情。激|情是這一代一直在懷念並且假設永恆存在於自身的東西。他們喝酒,忘記自己已經發胖、打著官腔、頭髮掉了大半。中途有人爬到桌子上念詩。
崔健問大家有沒有看過《藍色骨頭》。他把《假行僧》獻給已經去世的鼓手三兒。
可能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等我發現的時候卻已經又過了幾首歌了:李菁在人群中無聲的流淚。也可能是大聲的流淚。但周圍那麼吵鬧,她的聲音無人聽見。
從記者九九藏書到受賄被捕……這幾乎是個人不可抗拒的命運,是時代給與的獎勵與懲罰。
又一個暑假即將來臨,李菁收拾了一點行李,坐上了從北京途徑重慶開往上海的輪船。
我們夾在人群中,跟著往裡走,人們嘻嘻哈哈,拿著熒光棒。然而間或著,裏面夾雜著幾個彷彿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上了年紀的人,過分穩重的人,從來不看演唱會的人。或許這是全中國觀眾平均年齡最大的演唱會。
不知道為什麼她撒謊了。「只是隨便玩玩。」
她斟酌說:「還以為你們這一代,80年代出生的人,你們會得到另一種幸福。可能就是我們幻想過的那種幸福。然而並沒有。」
我跟李菁認識的時候,她已經37歲了。我剛剛到報社實習,24歲。高中時我因為讀了楊瀾的《憑海臨風》,產生了不切實際的想象,立志要去當記者,採訪有趣的人。楊瀾與李菁同一年出生,在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系,與志強同一學院。然而等我畢業的時候,記者這個職業已經風光不再,豪情壯志也付諸東流。我們那代幾乎都成了犬儒主義者。大部分同學都進了政府部門做宣傳工作,小部分去了報社或者電視台,也不是做新聞,有些做綜藝節目,有些跑政府條口。我索性當了編輯。

4

2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李菁了吧。她到北京來跟我匯合,去聽崔健演唱會。
她帶著很嚴肅的表情。她並不是來享樂的,可能是來告別。這令我想起多年前我陪她特地趕到上海去看羅大佑的演唱會,人們從全國各地趕來,好像赴一個遲到了很久的約會,一生僅有一次的約會。然而之後他開了一場又一場,一場又一場。
「肥差。跟建設有關,就是跟房地產有關。你也知道房地產是怎麼回事了。」
女生遲遲沒有出現。快結束的時候,一個打扮非常幹練,將西裝袖子挽上去的女人急匆匆地來了。她還是那麼美,簡直更美了。還有她拿著酒杯的姿勢,就好像是專門就這一件事認真練習過但這種練習終於變成了她習以為常的東西,一種優美的體態。她去法國學了藝術,後來做過豪車代理,賺了很多錢,現在開畫廊。她與自己的初戀,呈對角線站立,她沒有看他,但她的餘光一直看著他。而他也一樣。這一幕或許只有李菁注意到了。她天真地觀察著他們,期待自己能看見一幕令人唏噓的重逢。
竟然是同校同級但不同系的女生,非常面熟,但一時想不到名字。這一點並沒有產生什麼阻礙,她高高興興地迎了上去。那個女生身邊還帶著她的男朋友。「志強」,她介紹說。志強則喊她小丹。她想起來了,那個女生叫羅丹。
從機場回城的路上,我被堵在了三環。據說北京現在霧霾很嚴重,但這一天卻萬里無雲,藍得透亮。就像我曾經無數次看過的那個天空一樣。我幾乎出神地看著,根本不在意時間的流逝。司機越來越焦躁,但裝作沒脾氣的樣子,跟我聊起天來。
愛情與自由。金錢與夢想。最終並沒有人得到。
遇到他們倆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終於向送我回家的男生髮出邀請:「要不要上來喝點東西呢?」
出國跟離婚也有點關係,說不清楚是為了離婚才出國,還是為了出國才離婚。總之那一年,就是我30歲的時候,我https://read.99csw.com準備把一切都拋棄得乾乾淨淨的。
之後李菁去了一趟加拿大,探望志強和羅丹,據說羅丹身體不好,病得很嚴重。「當年是因為要出國才跟我分開,回到了羅丹的身邊。鬧得很厲害,我逃到南方來……然後幾年前他回國來找我,好像很有悔意,但都已經過去了。」

3

「志強想出國。但我覺得未來就在這裏。」羅丹說。
並沒有唏噓多久,又說道我曾經喜歡的那個男生,他最近調了職,進了地區的政府部門。
他們討論的東西,即使過了很多年,對於李菁來說依然是個謎,是遙遠的,不可思考之物。很多年前她跟另一個階級的人坐在一起,不知道那是什麼隔在他們之間,那條隱約的河流還沒有被劈開,雙方均茫然不知。
他們在船上玩了些什麼?已經不記得了。她偶然從一本書里翻出三個人的照片,才想起這段滑入時間縫隙中的旅程。才想起有一天晚上,她上二樓去找羅丹,在樓梯口碰到志強正要往下走。「給你送蚊香。」他說。除了蚊香還有一本書,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
窄窄的樓梯上,風吹得她的頭髮橫了起來。
又向我介紹:「一個老朋友。」然後她停了一會兒,彷彿想到什麼好笑的事情又擔心失禮一樣。她看著我說:「他叫段志強。」她有點緊張,而我知道她是擔心我的反應過於過度,但我很明白,只是笑了笑。
三峽非常美。而她回憶起三峽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那份美變得難以形容,也難以訴說。天氣很熱,人們不願擠在船艙里,不分晝夜地跑到甲板上放風,陌生人之間互相交談,一起抽便宜的煙,分吃各自的食物。空氣里都是一種歇斯底里的味道,人們既希望早點到達終點,又希望旅程永不結束。
「因為戀愛談得不好,逃過來的。」她笑笑說。「以為一切都是暫時的。我遲早還是要回到北京去。但沒想到,已經十多年過去了。我哪兒都沒能再去。」
就是被這句話打動的。結婚的時候她已經30歲了,也就是1998年的事情。
「別驚訝。別忘了我已經快50歲了。」她笑起來,「半個世紀呢。」
那幾年人們煥發了新的激|情,這種激|情是那麼生動又盲目。李菁讀文學系,堅信能改變世界的唯有文學:小說、詩歌……她齊耳短髮,面部線條硬朗,是契合時代的美好女性。交的第一個男朋友也是時代之子:打籃球、理科優秀生。兩個人相識於火車上。就像顧城和謝燁也相識於火車上。火車從河北途徑北京開往上海,他在上海讀大學。在她下車的之前,他搞清楚了她的名字和通信地址。兩個人當時都是20歲。
而我們倆,作為各自時代的逃兵,我們身上既缺乏詩意的部分,又缺乏堅強的部分。
她笑了笑:「我們當時,對於一切都太絕對了。我們還不知道,世界上沒有那麼多絕對的東西。包括真理都未必是絕對的。但後來我們領悟這一點之後,又做了太多太多的妥協。」
我們聊了一些各自的現狀。我跟做程序員的男朋友過著無滋無味的同居生活。對於未來不知道何去何從。
工作非常悠閑,我經常在辦公室晃蕩,看到一張堆滿了書的桌子。轉悠了幾天後,李菁才出現了。她很時髦。表情很犀利。我有點害怕。但她出乎意料的和藹。我向她借書,她隨手抽了一本給我,《我曾是塞林格的情人》。
「他https://read.99csw.com要來接你吃午飯,然後呢?」
喝完咖啡之後,我們在北京街頭走著。北京跟南京大不一樣,是一個不適合散步的城市。我們走了一會兒,無計可施,各自打車離去。
關於自己跟世界的聯繫,李菁最早知道的是:自己出生的那一天,馬丁·路德·金在一個旅館的陽台上被射殺。
兩個人假期在河北見面。在小縣城裡兩個人都顯得過分耀眼,以至於不知道該怎麼做。分別回到學校之後,依然只是寫信,寫信。如果這算是戀愛的話,戀愛的時間大概持續了一年多。
「嗯,當然。」李菁毫不懷疑這一點。剛剛打開的視野讓她對一切都目不暇接。
她向那個男人介紹我:「一個很不錯的小朋友。」
「這本來就是沒有未來的城市。」她說,「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地方,人們的命運大浮大沉。」
他們一起站在欄杆旁邊,連綿的群山綿延而過,江水翻騰。
「為了一件事關價值觀的事情,跟男朋友寫信吵了幾個來回,現在聽上去很傻,但當時卻相當嚴肅。總之是關於詩歌,或者哲學,或者什麼思想。吵得不能和解,就提出了分手。」
就是那個時候發現了。李菁發現自己對感情這件事,既天真又惶然,既真誠又過度。她一點疑惑都沒有。他象徵性地摸了摸她的頭髮,然後說第二天中午再來找她,帶她出去吃飯。
志強抬起眼睛看了看她們,什麼都沒有說。
雖然也可以打電話,但寫信是每個人最喜歡做的事情。閱讀、寫作,幾乎是最高的品德。每個人都寫很長很長的信,訴說和談論,目的是為了尋找。尋找真理。
我翻出來,讓李菁帶回去,探監時給他。
再見到李菁,已經差不多是3年之後了。她40歲,而我27歲。我們很高興地約好了在北京見。這之間我們通過社交媒體(剛開始是MSN,後來MSN死掉了)維持著最低程度又波動型的社交。波動型是指我們在彼此遇到什麼事情的時候,會聊得很多,甚至打很長時間的電話。網站的工作我不喜歡,但這份工作變得越來越重要:升職很快,收入變得越來越高。相反的是:她所在的報紙,運營則漸漸變得有點困難,令人焦慮。記者和編輯不再有優哉游哉的心情,讀書俱樂部早就不辦了,有些記者開始領了廣告任務。但也僅此而已。大家感到的壓力是來自內部而不是外部的,這個行業依然屹立著,有人樂觀地寫道:報紙百年不死。
志強經常給她打電話,天天想要回國,找一份合適的工作。他獨身一人,離退休還有好些年,眼看國內形勢倒轉,有點慌張。做了一輩子的異鄉人,逃脫了很多東西,包括本來應該得到的。「但在國內的我,也並沒有他以為的那樣,得到時代賜予的什麼好處。每個人都落空了不是嗎?」
有一天我獨自逛街回來,筋疲力盡地拎著一條破洞牛仔褲和條紋T恤,幻想即將到來的夏天,我將既時髦又頹廢,既快樂又傷感。說不定可以約喜歡的男生去海邊。我坐著公交車,中途毫無預兆地在一個小公園下了車。我像喝了酒一樣並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什麼,無窮無盡的慾望折磨著我,卻都無法達成。我盲目地在公園裡面走著。然後就看到了李菁,和一個看上去比她年輕一點但好像又不是那麼年輕的男人,以半米遠的距離正在散步。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讓我困惑的東西。後來我意識到是一種全然的陌生的氣質,外來者。應該是一個長期旅居國外剛剛回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