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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馬洗頭店

海馬洗頭店

作者:張怡微
又過了五六秒的空白,她突然輕輕地說,「那個,我們老闆看得出來的。他會說的。」不知道是跟我八卦,還是勸我留心。我挺喜歡她的,雖然她永遠都覺得我是第一次來。人生若只如初見,大概就是說理髮店。
理髮店女店員臉上有一種年輕逼人的倦怠,刻意的倦怠。當她第十次對我說,「小姐你是第一次來嘛」的時候,我覺得她也許發自心地不喜歡這份工作。我回答了十遍「是啊」之後,開始有意識觀察她的狀況,她的鞋似乎不太合腳,腳踝處常有血痕。但她從來沒有換過。衣服也大了一號,皮膚好得像十幾歲的少女,口紅卻有些斑駁。現在理髮店總要和美容挂鉤,恐怕是因為理髮的利潤實在太薄。年輕的女孩子初來乍到,根本不會聊天,問出來的問題,都像是在諷刺人,「你不上班啊,你怎麼老不上班……」、「你臉上的斑太深了,如果不做美容就沒有救了」、「你兒子前幾天來過啊,他是不是沒結婚?https://read•99csw•com」、「我們這裡有很多男士也做護膚的,做完他們就去同學聚會了,你要不要辦一個卡?」然後我會聽到一個斬釘截鐵的「不要。」他們也不愛和老人聊天吧,不愛和斤斤計較又想佔便宜的婦人談山海經。然而,工作總是不讓人順心如意的。
金馬電影節曾經有個入圍短片叫做《海馬洗頭》,說的是人的記憶都存在大腦的海馬回里,而「海馬洗頭店」可以讓你有選擇性的,把快樂或悲傷的記憶刷洗乾淨……我很喜歡這個隱喻,因為洗頭的過程的確很像催眠,有太多被放大的沉默。譬方我有一次問洗頭小姐,你看得出來新村裡哪些來洗頭的夫婦是一對?那些是姘頭嗎?我躺在那裡,閉著眼睛,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沒有出聲,依照原來的節奏摩挲我的頭髮。五秒鐘的沉默之後,她說,「我們不好說的。我們眼裡只有客人。」那一刻我想起阿慶嫂,肅然起九九藏書敬。沖水的時候,她問我「燙嗎?」我說還好。又問我:「你是第一次來嗎?」我說對啊。
家門口的美髮店,佔地不小,生意並不太好。常常我去洗頭的時候,很多小哥都在睡覺,女店員則在滑手機。我頭髮天生有點卷,雖然很多人不知道這件事,所以要保持所謂的直發,還是需要一些人的幫助。早前我也會把頭髮索性燙直,但是燙直了以後呢,頭髮分叉很嚴重。一天里最適合整理頭髮分叉的時候,就是在路面行駛的地鐵上。夕陽西下,心神蕩漾,眼神瞟到發梢,慘不忍睹,會一下子驚醒過來,我是不是老了,營養不夠,吃再多肉也輸送不到發梢了。但在公眾場合,也不好拿出剪刀來直接修剪。後來,我就不太燙頭了。雖然我小說里常常寫到的所謂「該燙頭燙頭,該吃飯吃飯」,其實是可望不可即的期望,還是每次洗完頭吹吹直比較方便。
我有一個朋友,有一年過年前去燙頭,難免被罩上一個熱烘烘的儀器,什九九藏書麼也不能幹,也不能滑手機,乾巴巴要忍過二十幾分鐘。她在第十分鐘左右哭了。也許是想到了什麼難過的事,也許是想到一年又要過去。總之那個有溫度的、潮濕的、寂寞的……桶,不是讓女人快樂的逼仄空間。一年到頭去做個頭,是有點傷感的。為了要迎接新的一年,為了去告別說好在這一年終於過完了。
我印象里比較熟悉的、真正改變我對理髮店看法的故事,一個是唐穎的《紅顏》,改編成電影以後是關之琳和霍建華演的,說一個老美女沒嫁好,心裏一直很失意,唯一的放鬆就是去理髮店做頭,後來有一點愛上了洗頭的小哥。還有一個是木村拓哉和常盤貴子演的《美麗人生》,常盤貴子說,自己小時候一直都是去理髮店剪頭髮而不是美髮院,他們的願望是在海邊開一家理髮店,推開門的時候,門會發出「嗝棱」一聲。片尾這個願望實現了。
新村附近的理髮店很奇怪,一般建在小區裏面的,店名都叫「露露」read.99csw.com啊「莉莉」的,出了小區,哪怕一牆之隔,就都叫起洋名了,比方「艾倫」啊「維婭絲」。而我跑到牆外,不過是因為,過了二十五歲以後,我已經不能用鞠躬的姿勢來洗頭了,腰吃不消。很難想象,在這樣的時代,居然還有這樣洗頭的店面。《路邊野餐》里,陳升也這麼洗頭,手背在後面,小姐說,你這是流放的姿勢。他確實坐了九年牢,於是就把手從背後鬆開了。
吹頭髮的時候,我一般就玩玩手機。有一天小哥關了電吹風,我還以為他吹好了,結果他停下來問「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啊?為什麼你的手機里有那麼多名人?」我嚇了一跳,我手機裏面沒有名人啊,後來想起來是書展。他可能也看不到什麼具體的人,只是朋友圈的照片顯得很不日常,看起來都像是舞台照,人山人海的。還有一次,我在朋友圈刷到朋友的女兒,點開大圖看了一眼,小哥沒有關吹風機但很大聲問我:「你女兒啊?好可愛。」氣得我半死。我說,「你https://read.99csw.com們吹頭怎麼可以看客人手機?我下次再也不來了」。他就撇撇嘴,繼續幫我吹。但我後來還是去了。因為這家比較近,信守諾言與此相比顯得以卵擊石。
一直到上大學,我都是用鞠躬的姿勢在家裡洗頭的,倒不是因為浴室不行,而是這會讓我想起童年。我在很多小說里,都寫到這個場景,倒過來世界,眼睛上全是肥皂沫。準備工作足以打發掉三刻鐘的時間,先要燒起一壺水,然後沖熱水瓶。然後再燒一壺水,水壺把手上還要蓋一塊白色的百潔布。兩壺熱水,才足夠洗頭,洗完頭以後的毛巾帶著濃郁的三個月都洗不掉的洗髮精味道。現在的浴室洗頭髮太容易,反而少了很多想心事的時間。好像放學路越來越短,愛情故事就沒有了。簡訊替代了書信,情書就沒有了。燒水洗頭,這本來是一項多此一舉、打發時間的下午活動,但是,歲月不饒人,我第一次發現腰酸到直不起來,就是在洗頭的時候。而在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一個人類的腰到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