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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

葬禮

作者:劉文
在葬禮上面,竟然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中年婦女第一個致辭,順序排在直系親屬前面。她在開口前很做作地擦了擦並不存在的眼淚。
過去三年裡,家中四位老人過世了三位,我還記得2014年的深秋,因為重感冒病休在家,接到外公去世的電話,胡亂收拾了行李就往機場去,出門前還特意在包里塞了一大盒紙巾。起飛的時候,飛機在陰霾瀰漫的大嶼山上空盤旋了好一陣,和氣流搏鬥著。那時候是我第一次去參加葬禮,按照外公生前的要求,只有最親近的人在告別儀式上,無論是放鞭炮還是疊紙錢,這些有的沒有,統統都沒搞。
母親打電話過來,說爺爺昨晚昏迷,送進醫院,有的醫生說沒事,有的醫生說可能挨不過去,但後來,終究還是壞消息戰勝了好消息,在凌晨的時候與世長辭了。爸爸已經在去往上海的火車上,我提起了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袋,也匆匆往火車站去。
道別之後,是親戚朋友和同事來向家屬問候,他們一個個走過來,握著我的或者我爸爸或者我媽媽的手,讓我們「節哀」。我聞到空氣中些許酸澀的汗味,想到爸爸他們兄弟幾個為了守夜和操辦葬禮,已經三天沒好好洗過澡了,突然有點感慨。
大部分人在沒開吃前已經喝得半醉,幸運的人得以和富有的姑姑和姑父同桌,其他人也絡繹不絕地過去敬酒。我和父母因為常年不在上海,遊離在家族關係鏈的邊緣,所以也自然坐在了角落裡面的桌子,坐在我對面的中年男子對著我的臉吞吐著劣質的煙圈,我被煙味和噪音熏得頭昏腦漲,找了個借口走到包房外面去,卻發現其他辦喪事的人,都脫下了白衣白帽,在喝酒抽煙,整個大廳都渾濁不堪。
我們後來在老宅的各個角落,從地板縫隙到大衣口袋裡面找出各種一萬塊五千塊的定期存款單,和碼在箱底一排排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竟像是從read.99csw.com死人身上發了筆意外之財。
到這個時候,每個人都被龐大的關於死亡的儀式折磨得疲憊不堪,我以為每個人都哭不出來了,但是大家依然因為很小的事情流淚,比如爺爺每年除夕手寫的年夜飯菜單,上面的菜幾十年都沒有怎麼變過,又比如物資匱乏的時候吃到的一隻蝦,就著蝦可以吃一碗飯,就著蝦頭裡面的膏又能吃一碗,越細微的東西越讓我們感覺到分別的實感。
他生命中的最後幾年,大家要給他請保姆,租一樓的房子,他說什麼都不肯,即使錢已經全部支付完,他依然倔強地堅守著他的老宅。
感慨的情緒很快被葬禮主持人的呼喊打斷,我們幾個小輩手中被塞了大把的紙錢和紙元寶,讓我們放到爺爺的遺體周圍,還有紙車紙馬,紙房子,最後大家折下花圈上的鮮花,放在遺體的上面。因為白花太多,我特意挑了幾朵鮮艷的紅玫瑰放在他手邊。
日子照樣一天天過去,想念也會逐漸變得輕描淡寫起來,照樣有人吃飯,喝酒,講笑話,在家族聚會的時候做總結陳詞,但是按照那個語調,用著那個單詞,用那種方法剝開蝦頭的人,卻再也不會有了。
同樣的事情講得太多,當時簡直可以倒背如流,但現在要我複述,又想不起來細節。只隱隱約約有種熟悉的感覺,就像我許多不再聯繫的高中和大學同學。
有一個夏天我在上海新東方學口譯,住在爺爺家裡面,下課回家之後在飯桌上,一邊吃著紅燒大排,一邊聽爺爺講他當年多麼威風,有多少人要來找他開後門都被他一一拒絕,最後只因為奶奶相求而破例過一次的故事。
壽宴訂在周日,沒想到周三早晨醒來,突然看到向來沒人說話的家族群裏面有二十幾條留言,仔細一看,每個人都在表達對爺爺的哀思,希望他一路走好。
十月份的時候受到企業的邀請,回國呆了一段時九九藏書間,同時也正好假公濟私和家人相處一段時間。
隨著時間的推移,當然聚會的時候越來越少,有的時候我父親去上海,或者伯伯來常州,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當做不知道。
葬禮的時候,倒是因為當過領導,來了一些當年單位的員工,和大概是書記的中年婦女。看年紀的話,我爺爺工作的時候,他們都還沒出生呢。
她口齒伶俐,用那種標準的哀慟語氣,簡直可以放進教科書裏面作為致悼詞的語氣範本,卻無法聽出任何感情。她將我爺爺的生平,從工作,到升職,到調職,到入黨,像催眠曲一樣念了個遍,然後無非是一些愛黨敬業之類的四字詞語的疊加,之前還很悲痛的氛圍很快被打破。抽泣的人不再抽泣,忙著找餐巾紙的人把餐巾紙裝到了口袋裡面。
十月底的時候,我久居日本的姑姑姑父要回上海探親,大家難得地在親戚的微信群裏面,你一言我一語地又熱鬧起來,然後便說要給爺爺過八十八歲生日,俗稱「米壽」。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米壽是什麼意思,後來才被人點醒:原來米就是「八十八」的縮寫。
我小的時候和外公更親熱,外公教我英文,給我念故事書,每年過年的時候給我兩千塊錢壓歲錢,而爺爺從來都只給我一百塊。我當時想,什麼時候爺爺能多給點我錢就好了,卻沒有想到是以這樣的形式。
那些和家族僅有著疏遠關係的親戚朋友很快就散去,到了第二天,便只剩下爺爺的幾個兒子,和昨晚在飯店打包回來的一些剩飯。大家忙著清理老宅中爺爺的遺物,還時不時能找到奶奶當年留下來的首飾。
父親一時興起,說了好幾件,把大家逗得又哭又笑,然後又偷偷告訴我其中有些細節是他添油加醋編進去的。我寫作的天賦大概是來源於他。
於是周五的晚上在人流最繁忙的時候坐半個多小時車去火車站,然後坐近四個小時的高鐵,再九_九_藏_書開車半個小時回到父母位於郊區的家中。到家的時候通常都十一點多了,飢腸轆轆地在樓下的小吃店吃一碗麻辣燙,看著同一個小區裏面的鄰居打麻將打到中場休息,也紛紛下來吃宵夜,贏了錢的人喜滋滋地請客。然後突然意識到,現在住在我周圍的鄰居我幾乎一個都不認識了,之前認識的葉婆婆劉婆婆,不是被兒女接去大城市頤養天年,就是已經去世了。小區雖然在幾次的拆遷中倖存了下來,但周圍的農田全部變成了高速公路,早已不復當日模樣。
其間我被人叫著把白花和黑袖套扔在火里燒掉,然後跨過火盆,又喝一口紅糖水,經歷各種儀式,稍微一愣神就有人過來推著我往前走,每個人的臉上都已經完全無法看出傷心,大部分人從口袋裡拿出劣質香煙,遞來遞去。
豆腐飯差不多是我近來吃過最難吃的一頓飯,雖然從龍蝦到鮑魚應有盡有,冷盤熱菜都有七隻,很快還上了雞湯和炒麵,但就是無法引起人的食慾。食材選用得並不夠好,食物本身的味道又被過分的油鹽和冗餘的澱粉蓋住,冷著臉的服務員把菜一道道端上來,又氣沖沖地離去。
我每年見到爺爺的機會屈指可數,對於上海這座城市也不見得太喜歡。過去幾年裡,來到上海要麼是飛機轉機,要麼是出差,但因為爺爺奶奶的存在,所以依然覺得這座城市承託了我一部分的根基。
桌子很小,又沒有什麼人想動筷子,所以菜盤子就一個個疊在一起,不同樣色的湯汁混雜著。
我母親那邊的家庭氛圍是熱鬧又親密的,我和阿姨出門逛街的時候都喜歡勾肩搭背,她們高跟鞋一個比一個穿得更高,而且用美圖軟體用得比我更順手。我外婆一共六個兄弟姊妹,個個都才華橫溢,在那個年代就紛紛上了頂尖的大學,又出國留學,各自結婚的對象也都是知書達理的知識分子,家庭聚會的時候,又是唱京劇,又是唱https://read.99csw.com俄羅斯歌曲,又是拉小提琴,又是跳交誼舞,好不熱鬧。六兄妹同台獻藝的時候,從鄰居到飯店的服務生都探頭探腦地過來張望。作為小輩,也從來不用擔心被人要求去唱一首歌來應景,只有在台下拍巴掌叫好的份。聚會的時候,也並沒有人追問我什麼時候結婚生孩子,倒是都在追問我公司的專利技術,聽複雜的化學反應也聽得津津有味。大家都處於一種對生活滿意富足的狀態里,沒有什麼事情值得煩惱。
遠房親戚家的小孩來他家裡,都要被他管教,有別人家的小孩坐火車逃票,他捉住了,也是一邊狠狠罵對方,一邊給對方錢讓他去補票。家裡面,能管得住他的,只有奶奶。
爺爺並不是大方的人,對外人不大方,對自己也同樣。即使是大家給他買好的新衣服新鞋子也都捨不得穿,拿出來的時候還是簇新的,最後給他的幾個兒子分一分,我爸爸立刻把其中一件墨綠色的外套穿在身上,還很合身。
爺爺生前做了個很小的官,具體職位我已經不記得,只記得因為在鐵道部,而當時鐵路部門又很吃香,所以也很是威風了一陣子。
致辭之後,便輪流上前去向遺體道別,能看到爺爺擦了很濃的粉底,白|嫩得像唱戲的小生,眉清目秀,畫了眼線和口紅。人們總是懼怕死亡本來的顏色,是還活著的人,為了讓自己更舒服,而做出各種掩飾。
「要是他生前能夠把這些錢全用光,起碼還能享享福。」大家感慨。但是突然死亡這種事情又有誰能夠預料呢?大家立刻按照抽籤的方式,分掉了除去錢以外留下來的首飾和手錶。
但是在離開上海的高鐵上,我突然意識到,下次來上海,便再也不能用「回家」這個詞了。
接下來,2016年春節之後奶奶去世,彼時我正在美國念書,被實習和畢業設計弄得焦頭爛額,直到一個多月後空下來,才有了些許關於死亡的實際感受。我還記得我read.99csw.com在洛杉磯碩大的公寓裏面,想要回想起和奶奶相處的點滴,但因為離家太久,一切細節都模糊在時間裏面,彼時才明白了什麼叫做時間飛逝。
只有姑姑姑父從日本回來的時候,大家才會想要聚一聚。他們一家是兄弟姐妹幾個中過得最好的,金錢上的富足完全轉化成了話語權。所以這回他們一說要給爺爺做壽,很快,酒店的包廂也訂好了,需要預訂的菜式也已經安排準備,我們幾個孫女也在網上預訂了蛋糕,按照老人家的口味,做成壽桃形狀,上面有很多他曾經最喜歡的鮮奶油,和罐頭水果。我訂好了去上海的火車票,收拾了幾件衣服放在行李袋裡面。
然後就是蓋上棺材送去火化,長子捧著遺像在前面,我們跟在後面走著,其間有並不高明的軍樂隊演奏,然後大家目送靈車緩緩而去,接下來就被趕上大巴送去一條龍服務安排的酒店吃豆腐飯。
原本訂好給爺爺祝壽的酒席在姑姑的堅持下還是保留了下來,改成爺爺的追思會,每個人都要說一件關於爺爺的趣事。
我父親那邊的家庭氛圍就淡漠很多,我和堂姐們有一個微信群,但幾乎從來沒有人在群裏面說話,偶爾會有人在裏面發需要投票和砍價的鏈接。各家都既有煩心事也有虛榮心,所以見面的時候,又要顯得熱絡,又要忙著訴苦,又要展示自己如何為了照顧老人盡心儘力,又要顯示自己財大氣粗人脈廣闊生活閑適。大家忙著展露出一種鬆弛又毫不在乎的狀態,最後的感覺往往都是用力過猛,即使喝著雄黃酒吃著大閘蟹,吆五喝六的時候,也不覺得快樂。
後來是我的伯伯,也是爺爺的長子致辭。演講稿是我爸起草由我潤色的,按照我爸的要求插入了一段關於我爺爺忠於黨忠於人民的言論。我十八歲離開家鄉去求學,對於這種政治方面的事情知之甚少,而這次回來,即使面對的都是有血緣關係的人,也因為處事方式和思想的不同而覺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