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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的鵲橋

不一樣的鵲橋

作者:張怡微
從正襟危坐的會議一點點走向散場,走向風景,走向人間,像一個降落的過程。很有意思。會後有一個夜晚,老師帶我們去海邊喝酒,點了一份烤雞翅。那個雞翅啊,我吃到的時候就笑出來了。因為感覺它很年輕就出來混社會了,身兼甜酸苦辣的各種滋味,然而卻並沒有想明白的樣子。它簡直是身披著五味雜陳上台的,卻不是深入骨髓的五味雜陳。總之一個雞翅為什麼要承擔那麼多的味道呢?真是稀奇的體驗,很難忘記的。初次見面,就邀請你披肝瀝膽、同甘共苦的意思,原來受到邀請的人是這樣尷尬的感受。這種滋味反而讓我有了更深沉的「海外」之感。
小巴導遊在當地的嫁人竅門,和「能溜就溜,溜不掉就求」可能是差不多的,和「如果客人罵你就當沒聽見」、「開車,就是以大欺小」也是幾乎一樣的。他時常爆發出很輕的笑聲,有點苦澀和理解的笑聲,因為離得遠的人反而什麼都可以談,遇到真正傷心的事,也可以繞開。所以聽到「你可真不容易,就是有點不滿足」,這位充滿經驗的小巴司機乾笑幾聲,說了幾句髒話。他有時感嘆,自己老婆沒嫁好,現在只能死命打九-九-藏-書扮女兒,要什麼給什麼。但最後他說,可是我挺喜歡我媳婦。(這就猝不及防變成了一個很吳念真的故事……)
隔天和一個同事參加了一個一日游的旅行團。司機很有趣,東北人,目測四十齣頭。我坐在他後面,他嘰嘰喳喳訴說身世。大學畢業以後教了九個月書辭職了,去美國刷盤子,弟弟在德國念書,所以也去過一陣德國,但兩人關係不好。隨後,他又去了紐西蘭。現在這裏開車,一周帶兩個大車,其他時候釣魚。父親以前是做外包貸款的,可能黑了一些錢逃出來了,據說沒出來的幾十個人現在都死了,老頭負責孫子孫女的開銷。副駕駛是個山西來的太太,女兒在第二大城市讀書,今年要畢業了。他們聊天主題是如何在這裏嫁人。他就勸這個太太,女兒一定要在一線城市,越繁華越好,找有錢人。男的呢,就哪兒有錢賺去哪兒,別想太多。人太多的地方,人太少的地方都不要去,賺不到錢,要去次發達城市,1.5線,人口中等。他最羡慕兩個通下水道的朋友,發財了。那位太太說,你可真不容易,就是有點不滿足。他說,那你把女兒嫁給我你這種九九藏書人你願意嗎?然後他就說要在這裏找對象,還是就現在找,出來的那些,家境都不錯,碰運氣也比在家鄉好。缺點是,這些孩子吧……至少倆爸倆媽。家裡不複雜的,錢就少了。隨後他給全世界婦女提出了建議,就是一定要美,別的沒用。那位太太因為實在和他聊不到一起,經常沉默,但為了不讓他睡著,只能生硬地對話。司機是個話癆,能從外太空說到內子宮,唯有說到景點的時候,經常說不清楚。就說,那裡別去,那裡是飛機失事的地方,底下三百號人跟你喊「大哥大姐,下來玩啊。」
現在已經很少有男女會將自己和別人的愛情故事比作牛郎織女,比作月宮嫦娥。這更像是上一個世代會用來比喻感情的意象。然而我們還是知道的,還是感受得到,就好像通俗的感傷與遺憾,人人都有份去領會。
我一直在努力分辨,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他聽上去有很多生活經驗,有些聽起來很不好聽,但又似乎是推心置腹的。讓我想起一部老港片,叫《忘不了》。劉青雲演的小巴司機看著女主角那麼不適合開小巴還死活要開,幫她收拾了不少爛攤子,後來顯然是九九藏書愛上了她。有一天,女主角偶然跟著他跑了一圈,他才娓娓道來,開車應該是怎麼回事:「剛開小巴,最要緊是會看標誌,路線要記熟,記住哪裡是禁區,哪裡可以上下客。不過記歸記,守不守規矩是另一回事,這個標誌一定要記熟,二十四小時禁止上下,這裏雙黃線,也不能上下客,如果有客上下車,要開到巷子里去,熟客都知道的。眼觀六路,有人下就下,沒人下就踩油門,快一點就能多轉一圈,多轉一圈就能多賺點。開車,就是以大欺小,不用怕那些計程車,你車大就擠過去,他一定讓你的。(乘客呢)給上不給下,上了客你就賺了,落袋平安,下客不小心接罰單,那可是自己找的,沒人同情你。如果客人罵你就當沒聽見,罵完客人會體諒你賺錢艱難不容易,不會有人為難你的。如果被警察抓到了,就把臉一扭,當沒看見,能溜就溜,溜不掉就求,女人佔便宜,態度好點,賠個笑臉算啦,不行你就對著他哭嘛……」
愁人起望相思,塞北江南別離。
十月的時候,我出國參加了一場研討會。會議地點是一個海邊小鎮,好山好水卻好無聊。我很少出國,口語也不好,做完報九_九_藏_書告之後,精神鬆懈了一半。會後有一個教創意寫作的老師對我說,她想寫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一個南洋的女孩子和一個當地男性的愛情故事。他們兩個隔得那麼遠,不能在一起,要見面的話很困難。她看了一本書,說中國就有這樣愛情故事,我聽她描述了一下,大概就是牛郎織女的故事。他們一年可以見一次面,在一個特定的時候在鵲橋上。
生活里的事,就像開小巴,好多竅門的,但知道這些竅門,你也只是開多一圈而已。要知道這些竅門,如果沒有人指點,那可能要十多年。就算有人指點,也不一定學得會。生存之上,還有生活,生活是什麼呢,是《忘不了》裏面,女主角聽完這些道理,依然不會開車,但嫁給了男主角。男主角放棄了開車,兩人都想忘記過去,重新開始,最後呢,迷津無需指點,就這樣被廢棄,很奇怪的。在同一片土地上,卻生活著那麼不一樣的人。離得那麼近,也只能互相眺望。真正漂洋過海的人,心裏沒有渡口,進退茫茫,銀河之上沒有人在等你,也沒有人含著熱淚打聽著、紀念你的鵲橋。
她很期待地跟我描述這件事,她似乎為她手上想要寫作的、和亞洲read.99csw.com有關係的愛情故事找到了一個象徵。然後她問我有沒有這方面的資料。這很有意思,我告訴她在中國,七夕已經是一個中國情人節,也就是一個消費文化的符號,在世俗化的過程里,意境已經被使用過度。但是在另外一個國度,我想她應該是通過翻譯看到了這個流傳甚廣的民間故事,反而是感到新鮮的。所以這到底是一個慶祝見面的日子呢,還是一個感慨見不到面的日子呢,我一時間也說不清楚,心裏想到了韋應物的《調笑令·河漢》。河漢,河漢,曉掛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塞北江南別離。離別,離別,河漢雖同路絕。我不知道她的故事是不是要傳遞這種「路絕」的「離恨」,又或只是綿綿的相思。我還想說什麼的時候,卡在了語言上,只得又將話吞了回去。她又問我,中國還有什麼和月亮有關的愛情故事,我想了想告訴她,還有「嫦娥」。她問,那你們什麼時候會說到嫦娥呢?我說我們會把她印在月餅盒子上。她一下子就很高興,她說,這個好,我要寫到我的故事里。我感覺到意象在語言的邊界不斷地實現著它新的意義,雖然對於我們而言,這些名詞的意義反而是處在一個不斷受損的狀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