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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緯度

馬緯度

作者:粟冰箱
林葉青在那一刻紅了眼眶,心裏酸澀,像咽下一口沒熟的青芒果。
「你是不是後悔嫁給我?」許慕陽調整了臉上的肌肉,能正常組織表情了,「你嫁給我之前我就說我賺不到什麼錢,我也不會去做那些無聊的工作。當時是你說要結婚,說無論我怎樣都要跟我廝守,現在怎麼變卦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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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笑鬧一番,許慕陽才想起在一旁靜靜站立的林葉青似的,沖她笑笑,說:「我去新疆那邊啦,看了看他們的馬,找回靈感,八駿也都賣出去了,賺了些小錢。還去了趟西藏,給你買了條蜜蠟念珠。可貴呢!」他像一個旅行歸來的人,知道目的地,也知道歸途,還不忘帶點土特產。他什麼都沒解釋。
鬧鐘響起來。林葉青擦了擦頰邊的淚,小心翼翼開門,走出去,想要抱一抱許慕陽。然而客廳里沒有人。她走到陽台上,那泥塑的八駿也不見了,連最後一匹的碎片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她側過頭,看見春晨帶著青灰曙色照臨人間,銀霧飛轉,路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
許慕陽回來了。時隔四個月,他更黑、更瘦,下巴青青的,許久沒刮鬍子。許博超一見他就掙脫林葉青的懷抱,撲了過去。他把一個很長的登山包擱在門后,用鬍渣去蹭許博超的臉:「讓爸爸看看,你長胖了沒有!」
「許慕陽,你真是說得出口!」
「你不是養不起嗎?生一個還好,你還要生兩個……」
「你也知道中國的性教育有多落後,我不過早點教他一下而已。」
林葉青訕笑著,也不知說什麼。李老師見她有些無動於衷,不滿意了,語氣裡帶了鉤子:「他把同桌女生拖進休息室,把她褲子脫了,自己褲子也脫了,還用手去摸,你說這成個什麼事兒?你們家長究竟怎麼教育孩子的?」
「小林啊,你把這張報銷單填一下,辦公室買的耗材。」
拎著許博超走出學校,在路邊等出租,林葉青問他:「你為什麼要去脫女生的褲子?」
許慕陽爆發出一陣醉漢的笑,「我也只是隨口說了說,沒想到超超記性那麼好。」林葉青默了會兒,說:「許慕陽,我跟你說正經的呢,你不覺得自己是個不稱職的爸爸嗎?」
許慕陽聽到嘩啦的碎裂聲,從浴室里奔出來,看到陽台上死無全屍的馬,喉嚨里爆發出一聲低沉得像獸的嘶吼。他紅著眼,狠狠瞪著林葉青。林葉青挺直脊樑,逞強地冷笑了一聲,想說一句風涼話,卻發現嗓子眼幹得滯澀,什麼都說不出來。她目不斜視走入卧室,努力使自己看起來不像落荒而逃。
「我,不稱職?」許慕陽用手指著自己鼻子,差點成了個對眼兒,「我哪點不稱職?」他嬉皮笑臉的神情收斂了些,但酒勁還在,看著有些滑稽。
有人上來詢價,說要買這匹馬做印模。許慕陽說不賣模子,只賣單品,什麼東西一泛濫就不值錢了。那人磨了幾句,見他不為所動,訕訕走了。有位老婆婆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孩來問,說孩子非常想要,自己沒有多少錢,不知道買不買得起……許慕陽爽利地說,便宜得很,只要十塊。
許慕陽失蹤第七天,公婆找上門來,比林葉青的預料晚一些。
距離許慕陽失蹤已經三個多月了,林葉青沒想到他竟然能在自己心裏、生活里引起這樣的震蕩,她以前看那些社會新聞,很多女子為了男人要死要活,她都嗤之以鼻。她覺得時間一過去自己就會痊癒,但許慕陽卻在她靈魂里挖空了一塊,是不可逆性的損傷。
「媽媽,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啊?」許博超把被子掖到自己下巴,雙眼錚錚地盯著林葉青。「我也不知道呢,爸爸太貪玩了。」林葉青只能勉強笑笑說。許博超癟著嘴,一副不開心的樣子:「那媽媽給我講故事嗎?以前爸爸都給我們講的。」他拿出一本《兒童地理故事九*九*藏*書》,翻開,遞給林葉青。
醒來時屋子裡很悶,空氣滯膩,像揮發了某種灰燼般的物質,眼前還有窸窣暗影。林葉青推開窗,望向遠處燈火通明的街道。雨絲如箭,細細地刺下來,眼前一片迷濛。
「都是我的錯了行吧?」
「性教育?」林葉青哭笑不得,「性教育就是你讓他去摸女生嗎?!」
第一次,許慕陽寫到八百多后錯了一個數字,不甘心,覺得離勝利只差那麼一點,就又付了錢重來。第二次到六百多。他繼續,終於在第五次寫到1000。林葉青抱怨這些錢都夠把熊本熊買下來了,浪費。但又掩不住笑意。許慕陽把布偶遞給她時,旁邊的遊客竟然鼓起掌來,嚷著在一起、在一起。
林葉青忽然就爆發了:「許博超你給我使什麼臉色?你爸爸他自己要走我攔得住么,他不賺錢養家我一個人扛得起來么,我累死累活不就是為了你們讀書為了你們生活好一點兒,他成天在家做什麼,就教你怎麼搞女孩子?你再這樣你就跟你爺爺奶奶回陝西去吧,沒你我還落得一身輕鬆!」
林葉青不響。
林葉青不想與她爭辯,從小到大她就沒爭贏過,不如早早認輸,耳根清凈。她急匆匆地拉上兒女離開,她媽冷哼一聲,也不攔。還是她爸爸送出門來,有些尷尬地說:「青青,你壓力別太大,現在誰離了誰活不下去,自己保重身體才要緊。」
走進小區時,許博超指著花壇驚呼:「哇,好多梔子花!」小孩就是這點好,悲歡喜怒轉頭便忘。林葉青笑著,詭秘地看了下四周:「等晚上沒人的時候我們挖一盆種在家裡怎麼樣?」許博超用力點頭。林葉青做了個鬼臉,心裏卻已經完全沒有一點光亮。也就是那一瞬間,林葉青想到了死。
她替許博超熬了粥。
林葉青找到李老師辦公室,深吸一口氣,敲門。李老師露出臉來,是一位四十余歲的女人,簡潔樸素:「是許博超媽媽吧?快請進,請進。」
許博超雙手絞在身後,又舉過頭頂,像在做某種體操。隔了半晌才對上林葉青的目光,雙眸清炯,卻悶悶地說:「因為爸爸說這樣女孩子會很開心啊,會喜歡我。」

2

林葉青說:「李老師,都是我們不對,我最近工作忙,沒怎麼教育孩子……」又轉頭呵斥許博超:「你真的脫了女生衣服嗎!」
接孩子回家的路上,兩人一路默默無語。他有些悶悶的,老是玩手指,或者踢著腳下的東西,就是不跟林葉青交談。黃蒼蒼的暮色里,道路兩邊高大的龍牙花紅得詭艷,一朵朵地落下來,襯得樹木都變成幽綠的浮靄。林葉青問他今天學校怎麼樣,他只說一般般。
她抱起許博超,輕聲道:「超超,你爸爸可能永遠也不回來了,他有他想要的生活,媽媽也沒辦法阻攔他。如果他想你,自然會回來的。在他回來之前,你想跟著媽媽生活嗎?還是想跟你爺爺奶奶去陝西?」
她伺候兩個孩子洗漱上床。

1

她打許慕陽的手機,他說在陪一個老闆逛杜甫草堂,不回家吃飯了,就掛斷。四點剛過,她忍著怒火,帶上許博超,去幼兒園接女兒許芳妍。本來每天接送女兒的事情都是許慕陽負責……呵,老闆,什麼老闆?她咬緊牙關,覺得一顆齲齒隱隱作痛。
空氣里有一股泥腥,彷彿許慕陽在家時慣常的氣味,乾燥渾濁,要用清新劑噴很久才掩下去。林葉青又深嗅了嗅,發現那氣味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灼|熱的潮氣,像衣裳沒有晾乾。她側躺在床上,看著旁邊許慕陽留下的空空的位置,曾經親密無間的貼合,現在一絲風的動靜都沒有。她像是埋葬在金黃的沙粒中,渾身被摩挲得湧起一股慾望,靜得像死。她不知道多久沒跟許慕陽做過愛了。幾次許慕陽從背後抱住她,https://read.99csw.com硬邦邦地頂著,她都厭煩地掙脫開。如今許慕陽走了,她在孤零零的熱夜,卻感到一陣窮凶極惡的饑渴。
許博超只盯著地面,用手抓了抓脖子,然後點頭。林葉青的臉一下子灰了。
林葉青笑了。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心裏空無一物,卻很充盈。她跟許博超一起,把梔子花仔細種進土中,仔細拍了拍,給它一個新的居所。它的花苞肥碩而青白,開出來肯定十分美麗。林葉青伸手撥弄枝葉時,聽見了門鈴聲。
林葉青愣了半晌,手機貼得耳廓發疼,還是沒理解許博超班主任李老師在電話里告訴她的事情。那一字一句明明都是常用語,在她耳中卻如蝌蚪文般艱深。
他們竊竊私語,時常爆發出曖昧的低笑,她經過時,又噤若寒蟬,帶著嘲諷、恐懼跟憐憫望著她,好像她是患了嚴重精神病的人。林葉青愈發疑神疑鬼,心神不寧,耳朵里有嘶嘶的聲音,像煤氣泄漏,像平底鍋在煎培根,像碎紙機的刺響。整個世界都在一寸寸乾裂。
許博超怔怔望了她一會兒,又伸開右手五指,一根一根扳著,好像手指上有答案似的。最終他說:「我不想跟爺爺奶奶走……」
林葉青這次沒有遮遮掩掩,她把許博超當做一個小男子漢,足以推心置腹,進行一場公平的交談。也是此刻,她才醒悟自己之前也一直沒有正視許慕陽的離開。
回到家,許慕陽不在。陽台上擱著他泥塑的馬,按著徐悲鴻《八駿圖》的原型捏塑,已經具備雛形,足有半人高。斜陽照過來,慘白的,毫無熱度,像在冷水中浸過的烙鐵。不知為什麼,林葉青覺得那匹泥馬還未賦色的空眼眶在盯著她。
說著徑自撇下他往前走去。
林葉青想起了那個地理故事。故事里說,此時此刻,副熱帶高壓像一頭毒獸,攫住了這座城市,於是氣流下沉,水汽不易凝結,天氣晴朗而酷熱。是毒獸在用火焰的舌頭吸吮。他們都渴求一場雨,但林葉青覺得,怎樣都無所謂了。
一想到死,她反而輕鬆。死是救命的毒藥。到時她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許博超吃完飯,怯怯地提醒林葉青去挖梔子花。林葉青想,也好,就當是最後為他做一件事吧。什麼事都當做最後一件去做,反倒動力無限。她拿上小鏟,帶著許博超下樓,找了個沒什麼人經過的花壇,挑中一株花苞累累的,迅速用小鏟子剷出。林葉青太用力,花樹根部有些斷裂,流出清亮的樹脂,像血。林葉青在許博超佩服的目光下把梔子花帶回家,找了個空盆,突然想起沒有泥土,她跟許博超都笑了,許博超說:「媽媽好笨!」林葉青作出沮喪的樣子,拉著許博超快跑下樓,又偷了土回來。她想,這倒是許慕陽的作派,偷泥巴回來,搗鼓搗鼓捏他的馬。她忽然又不想死了。但實在受不了的話,就去死吧。死成了她的後盾,她身體內部某個待命的按鈕,只要想想,忽然又覺得眼前的一切不是那麼難以忍受。
她還以為捏泥人的都是些鬍子花白的老爺爺,旁邊立著一根稻草樁,上面插著許多花花綠綠的大胖娃娃。沒想到卻是那麼年輕的一個人,從旁邊備好的濕泥中摳出一團,很快捏出一匹馬的頭顱跟四肢,然後又用刻刀剜掉冗餘的部分,使線條流利,再雕出鬃毛、尾巴、眼珠跟蹄子,甚至絨絨的眼睫毛都歷歷可數。林葉青看得目瞪口呆,那匹馬雖只比他巴掌大一些,但栩栩如生,渾身的肌肉跟紋理都細緻入微,尾巴跟鬃毛飄揚著,彷彿隨時可以在他掌心飛奔起來,許慕陽的手賦予了這團泥巴生命。林葉青想到女媧摶黃土造人的傳說,心裏充滿了一種柔軟的敬畏。
林葉青說:「又不是我逼他,他自己要走,關我什麼事。」
許博超耷拉著腦袋站在桌邊,揪著自己胸前的紅領巾,他今年七歲,上二年級,有些偏瘦,林葉青每周都給他做南瓜蛋黃小米粥,說是可以健脾養胃,可總沒什麼效read.99csw.com果。
桃花是鮮亮的綺羅紅,像焰火一樣燒了滿山,林葉青心裏滿是春光乍泄的旖旎。那天晚上,林葉青對許慕陽說,我們結婚吧。許慕陽回答,那試試。林葉青捶他:試什麼試,難道還像淘寶,不滿意七天退貨不成?許慕陽挑挑眉,說那當然,我拿餘生來典當,總不能讓自己下半生值不回票價吧。林葉青笑,是下半生,還是下半身,四川話不分前後鼻音的。
「我怎麼不工作了?我捏一匹馬都賺好幾萬好嗎!」
「好好好,你沒逼他,那你也拴不住男人,不然他怎麼會走?我們這裏,幾十年都沒見男人拋下女人跑掉的,你連個女人的本分都做不到喲!」

6

許博超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說:「媽媽,我錯了……」林葉青停下來,頓了會兒,轉身對他說:「我們回家好不好?」她這才覺出自己嗓音也酸脹,含著哽咽。
「你跟他說這樣女生會很開心?」
被客廳里的動靜驚醒時是半夜一點過。林葉青摸黑走進客廳,什麼東西看起來都藍森森的,有種鬼氣。許慕陽垂頭坐在沙發上,嘴裏喃喃,一股濃烈的酒味瀰漫開來。
林葉青是知道許慕陽為自己做的犧牲的,他那麼一個愛自由的人,肯接受她的束縛,已經讓她覺得受寵若驚。她當時喜歡他,不就是因為他的自由、他的放蕩、他古怪的稜角嗎?現在結了婚,生了孩子,難道就要他一根根拔掉自己的鋒芒,做個賢夫,做個與自己靈魂南轅北轍的人?
又是馬、又是馬,林葉青一陣煩悶,將書扔給許博超,叫他自己按著拼音讀。
林葉青澆完水,哄許博超睡著,又聽了半晌浴室嘩嘩的水聲,還有許慕陽吹的口哨。那是一支高亢遼遠的曲子,有著莽莽的風雪之氣,不知他從哪個地方學來。林葉青竟跟著哼唱了一會兒。然後她站起身,打開門,走了出去。夏夜的空氣乾燥又沉悶,許久沒下雨,草木倒養出了一腔兇猛的肥綠。
她橫穿荒漠,來到馬緯度的海。她丟棄了所有馬。她的船很輕很輕。
「你整天什麼都不做,在家裡捏你的泥人兒,賺什麼錢,養什麼家?你閑著就算了,我累點沒關係,指望你教育下兒子,你竟教他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你說你稱職?」林葉青不自覺地嚷起來,意識到孩子都在睡覺,聲音又低下去。
代主任的聲音把林葉青驚得幾乎從椅子里跳起來。最近她老是這樣,同事跟她說話大聲點,她都嚇得魂不附體,搞得說話的人也很尷尬,甚至有些誠惶誠恐,似乎生怕自己成了最後一根稻草,把她給壓垮。誰都知道她的婚姻出現了變故,誰都知道她是在一潭死水裡苦苦掙扎,連一絲風的力都沒有呢。
「許媽媽,你家許博超啊,有些難管。」李老師神色嚴肅,「我都不知道這麼點大的孩子,居然能做出那麼可惡的事!」
她心有餘悸,帶著兒女去父母家,本想避一避難。但媽媽從她進門就唉聲嘆氣,目光總是避著她,好像她是什麼燙眼的東西。吃完飯,她想幫媽媽洗碗,也被推開。那動作里含著陌生,似乎她是一位疏離的客人。最後,幾人一起坐下來看電視,媽媽終於還是語重心長地說:「青青,你以後怎麼辦哦,男人都被你逼走,哎……」
生活為何如此荒誕。她老公參加真人秀去了,留她在這裏演肥皂劇。最後還是公公把聲嘶力竭的婆婆給拉開。他們說要把孫子帶回陝西,孫女自己想留下就留下。林葉青堅決地說不能。又是一番唇槍舌戰,彼此都嚷得魂魄出竅,最後變成無意義的嘶吼,孩子哇哇哭起來才罷休。
林葉青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冷靜。冷靜過了頭,像有塊冰緊緊摁著太陽穴。她走過去,將那匹馬踢到地上,狠狠踹了幾腳,它便碎了。
她忙得焦頭爛額,新接手了單位的人事工作,就迎來區上的固定資產清查,辦公室屬她資歷最淺,連個幫忙的人都找九-九-藏-書不到。好不容易回過神,她趕忙找主任請假,往許博超的學校去。單位這點很好,就是可以隨時請假,但你的工作還是你的,請了假也會留著你回來做。
林葉青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許慕陽,成都舉辦國際非物質文化遺產節,她工作的文化館負責。那時來了許多演出團,下著輕濕的細雨,非遺博覽園卻人山人海。同事跟她說,那邊有人在捏泥人兒,神得很,叫她快去看。林葉青想,捏泥人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小孩子了。她將信將疑地走過去,就看到許慕陽。
許博超小跑著跟上,委屈地牽了牽她的衣角。這個動作讓林葉青想到許慕陽,每次他惹她生氣,也是這樣默默地牽她衣角,像個孩子,讓她沒辦法生氣。林葉青心頭一痛,咬咬牙不理會,繼續走。
「算了算了,跟女人講不得理……洗洗睡吧。」許慕陽用一種怪異的、唱歌似的語調說出這句,便搖搖晃晃站起身,開了燈,往浴室走去。
「我養不起還不是因為你不去工作!」
回到家,林葉青打開房間所有燈,讓燈光充滿屋子,白晃晃的,不至於太過陰暗空寂,也有些活氣。
故事名叫《馬緯度》,配有拼音跟連環畫,說的是在地球南北緯30°附近的海面上,風不經常來這兒做客,古代的航海家和商人們焦急壞了。那時,帆船除了裝載貨物,還需要運送許多馬匹,因為美洲大陸在被發現前,那兒沒有馬。到了無風帶,馬匹會因為缺少草料而死去,而馬肉又吃不掉,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把馬拋入大海,因此,人們給這個令人苦惱的無風帶,起了一個非常古怪的名字——「馬緯度」。
那時她已經報過警了。民警來做過筆錄后,特別針對他們那場吵架提了許多問題,最後那名警察曖昧地笑笑,說這算離家出走吧,夫妻內部矛盾,不算失蹤警情,派出所頂多備案,看看後續情況再說。
「無聊的工作……」林葉青察覺到自己手指有些發抖,連忙鎮定下來,「這世上誰做的不是無聊的工作,他們都能像你一樣被我養著嗎?是,是我想要嫁給你,婚禮是我一手操辦,婚房是我媽首付,你家十幾口親戚從陝西那邊飛過來的機票也是我出,叫你買輛車你都買不起……既然都結了婚,那就是兩個人的生活、兩個人的責任,我指望你賺點錢養家有錯嗎?指望你教育下孩子有錯嗎?」
林葉青說:「許慕陽,現在該說說許博超的問題了吧?」許慕陽眯著眼睛笑笑:「那個啊,性教育要趁早嘛……」他的臉頰很瘦,嘴唇薄薄的,眼睛細長,眉毛卻茂盛。四肢黑且瘦硬,像個大男孩。林葉青已經很久沒有仔仔細細觀察過他了,此時竟覺得有些陌生。
林葉青的心一層層剝開,簡直要長出青嫩的春筍來。她那時還不知道他就是文化館從陝西邀請來的許慕陽,在泥塑界小有名氣。只覺得這人真是有任誕風度、江湖俠氣,像魏晉名士。她後來打聽到他非遺節期間都會留在成都,因而以文化館工作人員的身份接近他,主動當起導遊。留了聯繫方式的第一晚聊得非常開心,林葉青夢到自己在一片沙漠中,無數銀白的馬從天際奔騰而來,像洶湧的海浪,沙漠里騰起一股乾燥的芳香。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林葉青恍恍惚惚回到家,才發現忘了接許博超放學。許芳妍呢?她惶亂地想到,半天才記起許芳妍已經放暑假,去了她父母家。
她有時想,許慕陽就是這樣懲罰她的吧。她毀了他的馬,他就決絕扔下她,任她在生活里慢慢沉沒。林葉青想到張愛玲《沉香屑·第一爐香》里,梁太太對薇龍說:「一個女人的骨架子,哪兒禁得起這一扔?」許慕陽卻是無所謂的。
是溫沉的暮春午後,天空飄滿細小粉塵。洋槐花已經凋萎,只剩絲絲縷縷的香,心灰意敗的樣子。遍地都是枯葉,翻過來又滾過去,發出哧啦哧啦的響。
林葉青像從一場癔症中掙扎出來,眼前幽藍的黑暗退潮,搖搖欲墜的世界固定了。九九藏書吊燈在頭頂閃著黏乎乎的光,電視旁富貴竹的葉尖有些枯黃了,茶几上的一隻橘子剝開了一半,橘皮已經縮水……她轉頭,看見陽台上,那匹馬正空空地凝視著她,它躲在夜色中,形體扭曲,光與影交織,在它臉上造出一種譏誚的嘲弄的表情。
第二年春天,龍泉桃花山舉行桃花節,文化館又兜攬很多事,林葉青帶許慕陽一起去玩。山上有那種遊戲,遊客付三十元錢,然後在方格紙上抄數字,從1寫到1000,只要不出錯,就可以領走一個真人大小的布偶。很多人覺得簡單,但這種遊戲要求注意力高度集中,越到後面越容易出錯,他們圍觀了會兒,沒有人寫完。林葉青很喜歡那個布偶,挪不動步。許慕陽就付了錢,開始寫。
「你聽聽那些親戚都怎麼說,說你倒罷了,還說我上樑不正下樑歪,不會教女兒,聽聽都是什麼話!我真是到老丟盡臉。」
林葉青冷笑:「你還捨得回家啊?怎麼不睡在九眼橋!」許慕陽把身子一仰,癱著,醉眼朦朧地看她:「那不得把我給冷死?你捨得嗎……」林葉青坐到他身邊,興師問罪:「別給我裝瘋賣傻,我還要問你呢,你成天教許博超的是些什麼東西,他怎麼會在學校里脫女生褲子?」許慕陽抓住她的手,把嘴湊到她脖子上,「我渴,我渴……」林葉青無奈,想起冰箱里還有她母親熬的冰糖雪梨。他喝過之後,酒似乎醒了幾分,晃晃腦袋,吐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你沒錯,我也沒錯。錯就在我們不該生孩子。你瞧,如果沒有孩子,我們也不會吵架了是不是?」
非物質文化遺產節結束后,許慕陽留在成都,跟林葉青談起了戀愛。那時閨蜜都笑她,怎麼跟個做泥人兒的談戀愛。林葉青有時也疑惑,許慕陽怎麼會喜歡她呢?他時常稱自己為「牧羊人」,連網名都是這個,除了跟他名字諧音,他還說,自己很嚮往美國西部牛仔的生活,騎著馬,牧一群羊,走一個地方就丟一個戀人。

3

林葉青只是微微笑著,心裏想,還是去給梔子花澆點水吧。不知道它最後能不能活下來,能不能開花。天氣太乾旱了,一絲風都沒有,雲層無法聚集起來。許慕陽對許博超說他要去洗澡,讓他睡覺,許博超撒嬌不願意,許慕陽瞪他一眼,他就委屈地回房了。
她心裏充滿悔意,特別是昨晚衝動之下砸碎了那匹馬。她曾經那樣被許慕陽的雙手震懾,她曾經那樣愛著他的才華,現在卻把它們貶得一文不值,她連過去的自己也一併否定了。
「呵呵,你一年賣得出去一匹嗎?」
公婆一直沒有離開,住在成都親戚家,反正退休了,大把大把的時間,就當遊玩。他們還是想把孫子給帶走。林葉青真怕某天他們偷偷把許博超弄到陝西,更怕許博超根本沒想過拒絕,他可能也早就想離開她。她最近每天都發微信給李老師,請她盯著點兒許博超,一定要等她下班來接他才放人。
公婆來的那個傍晚,林葉青剛打開門,婆婆就撲上來,開始哭罵,她是個精悍的老太太,雖然瘦小,但很有一股蠻力,揪著林葉青的頭髮撕扯,像要把頭皮掀下來。林葉青想起婚禮時,他們帶著十幾個親戚從陝西飛來,婆婆親昵地拉著她的手,說她兒子最浪蕩了,她都以為他不會結婚,現在心裡頭落下一塊大石,要她好好管教一下。
夏天來了,夜晚沉鬱悶熱,沒有一絲風。林葉青不開空調,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她媽媽不准她開,說是會得病。許慕陽為這個還跟她吵過架。原來他們已經可以為了那麼丁點大的小事吵架了?林葉青猛然憶起,有些駭然。許慕陽的離開帶走了一切掩蔽,讓更多龜裂的縫隙袒露出來。
「不是你的錯難道是我的錯?」媽媽用指甲剜開桂圓,涼涼地睖了林葉青一眼,「哪個男人沒毛病,他是你老公,你不忍著誰忍?現在你成了男人不要的女人,難道回家讓我養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