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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偉大小說

最偉大小說

作者:涼炘
倒不是中國人張傳寶一家人的往事有多麼特別——和所有加入人總社的人一樣,每個人都有他們投身人總社懷抱的最初動機以及背後故事——只不過張先生家一家13口人的加入在數字上有一個巧合:他們的加入剛好使得人總社在世社員總數突破了21億人關口,正式超越一切國家、執政黨、在野黨、恐怖組織以及一切社團,成為地球上最大的統一人類團體。這樣說來,對其他那些為人總社奉獻青春的無名英雄來說,實在有一些不公平。不過也沒辦法,人類在回望歷史的時候,總是喜歡揪頭唆尾,喜歡抓住骨骼上的關節把玩,盯著那些故事的拐點仔細回味。這是人的性質,或者說天性之一。但我們要知道,人總社從來不是靠拉關係,喊口號,扯網路,發福利來累積成員的。和獲得中國張先生的認同的過程一樣,它是依靠著自身的先進性、充沛的人類命運危機感以及靈活迅速的自身革新,才一步步蛻變成為人們心之所向的大組織的。
我們可以談一談帕拉尼克先生創造的這一起,在今天看來依舊是「罪行」的行動得以成功的概率。回顧歷史,來到2089年2月,譚雅革命宣告失敗,人類被迫簽訂《反譚雅條約》,人工智慧思維共合體正式宣布掌管網路域主權。到了2090年,對於整個網路信息系統,人類只擁有使用的權利。人們卸下防火牆,取消一切密碼,放棄所有網路監控,卻發現反而再無隱私泄露、文件丟失抑或安全攻擊、詐騙犯罪的發生——人工智慧千百年來冷漠地履行著條約中唯一對人類有益的職責,以特殊的方式保護著人們的網路安全。我們不知道它們有什麼目的,也不知道它們去往何處,總之它們彷彿是在留下永久的安全之後化成一縷電氣味兒的煙飄走了。滑稽的是,「災難」發生的那一年,正是人類第1028個網路安全年。懂編程的古歷史科學家,看到1028這個數字,至今仍難掩自愧的情懷。
監控錄像顯示,帕拉尼克先生當天中午12:49時,曾在社區餐廳L8901位置上大呼小叫了片刻,引得周圍人流露出不悅的神態,他又很快恢復了禮貌,捂著嘴角激動地衝出社區餐廳,弄得食客們回不過神來。因為當時鮮有人知道,在帕拉尼克先生把腿踩上L8900座位,雙手大拍L8901椅子的時刻,思想的火花燒糊了他的腦域,為他帶來強烈的歡快——儲存這段監控錄像原文件的儲存卡於3209年流入地產商人沃倫·彬彬之手,11年後,3220年,彬彬病逝,銀河系統人類話語圈著名收藏家加西亞·卡特購得此卡,留給自己的生物學孫女兒,並附言道:「視頻里的人在社區餐廳做出了怪異的動作,有一天,如果你也有機會為真理歡呼,你便會同他起舞。」但這位孫女兒英年早逝了,命隕極限帆板賽場。儲存卡經曆數次轉手,倒數第二位擁有者是千年傳承的瑞士財團,它在保險柜里又呆了34年又7個月之久,才重見天日。最終於3302年在納斯彎星際樞紐拍賣公司亮相,被一位代替神秘組織出席的機器人買走,以「三小時七分鐘零一秒」的時間晶體成交。著名畫家朱諾·萊茵河先生正是在一睹原版視頻真容之後,才思泉涌,以未開發的飛禽07星球的第三顆石性衛星為畫板,繪下著名原子彈精細轟炸浮雕作品《拍桌子的人》的。
所以在今天,在人總社宣布《靜默法案》廢除的這樣一個日子里。我有些難掩我內心的悸動。人類終於敢叩問了,終於可以把帕拉尼克先生從恥辱柱上鬆綁一會兒,在燒死他之前,先聽他言語幾句了。我當然會把《最偉大小說》捧在胸前,響應總社的號召,及時提供我的毛髮。現在,我看見攜帶我毛髮的小型飛行器從窗檐上飛走。很快,天空中密密麻麻,布滿了上億飛行器,一時間遮雲蔽日,伸手不見五指。它們一齊發出只有最古老的戰爭電影里才會聽到的,城市上空轟鳴的背景音。不出兩三個小時,所有人的基因序列將完整地呈現在網路上,一個冰藍色調的查詢網頁已經打開在我面前。
直到真正的夜色臨近,路燈啟明后的某一個晃神中,那read.99csw.com些信息,突然以白紙黑字的形式、以一種赤|裸裸的樣子,呈現在我的面前。它不著任何掩飾,映入我的眼睛。我匆匆掃了它一眼,果然,除了基因信息之外,還說明了它在當前世界的佔比。之後我扶著自己的身子,走向窗邊。高樓大廈遮擋了我的視野,縮短了我的視距,在可見的區域裏面,我看見有人在落地窗后歡呼,看見有燈光亮起或熄滅,還看到有人結伴走在街上,在他們的頭頂,有熱騰騰的肉體,面地直飛。我不知道接下來我該怎麼做,只是突然又想起那本書來。我找到它,然後回到陽台,再一次習慣性地翻開它的扉頁。在這裏,作者寫著一句話:「我親愛的好朋友,它的偉大之處在於:沒有人會真正認為一本書偉大,除非寫它的人就是你自己」。
那麼,問題出現了,為什麼帕拉尼克先生的「史上最瘋狂黑客」行動可以繞過千年不破的人工智慧壁壘呢?很慚愧,又要搬出兩個艷俗的字眼來解釋:人性。現在想來令人捧腹,但即便偉大的人總社,也在早年做了些蠢事。蠢事之一,就是在《反譚雅條約補充條約》不起眼的位置,表達了一個小小的、微乎其微的訴求:他們要求人工智慧對人總社人類繁衍中心的網路設施放棄監控,留出所謂的人類最後的隱私空間。奧斯卡獲獎電影《世紀對談》也正是圍繞當年這場談判所展開的,劇本中,人類世界最大話語權組織,人類自由總公社的發言人有一句經典台詞,照搬了紀錄片《贏回一點尊嚴》的原話:「生孩子的事兒,總不想讓別人看著」。
當天下午,「拍桌子」舉動之後,阿倫薩克·WEATHER·趙·邁迪科·帕拉尼克先生回到自己的卧室,花掉半個小時整理了當天的日記與雜文。像每個普通的星期天一樣,他還照例參加了線上橄欖球比賽,和全世界各地的人撞了個你死我活之後,渾身大汗地從模擬機中走出來,沖了溫水澡,烘乾身體,躺在床上,閉眼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現在宇宙詩人們在寫到地球文明時,有一個意向總也繞不過去,那就是「最後一個溫吞的長夜」,所說所指,正是3118年冬天的這個夜晚。帕拉尼克先生步履悠閑地進入電梯,來到人總社繁衍總局A樓309層大控制室。面對人類嬰兒孵化總控制台,他做出了一個非常私人又非常無私的舉動。
當天,寫到中午的時候,他停了筆,叉著腰在卧室看了看全息的古代南極,吹了一下逼真的冷風。接著他又在人總社繁衍總局的社區餐廳吃了午飯,像往常一樣,要了西班牙餡餅風味的蛋白質和啤酒風味的營養液。精神微醺的時刻,帕拉尼克先生又迫不及待地在社區餐廳連接卧室里的記錄儀,用腦波傳導寫出後文:「很顯然這聽起來雖有點道理,但隱含兩個致命漏洞。第一,現在我們想『燒死』的人有那麼多種類,誰能預見他們中誰才是對的?這種事情,寧可錯『燒』一千,不能放過一個」。寫到滿意處,他開始在公共場合大聲念叨,併發出詭異的笑聲,已有些失態了,不過這是腦波傳導公司的新用戶普遍要犯的錯誤,他們總覺著要念出聲來,才能寫得進去,其實完全沒必要。只聽他繼續故作神秘地謹慎地念叨著,「要知道,和喬爾丹諾·布魯諾、采科·達斯科里、塞爾維特等人一齊被燒死的,還有邪教女巫、戀屍癖者、盜國者、叛國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普羅大眾的『愚昧』基底,正是人類文明最好的免疫系統,它以嚴重的遲鈍性和排他性,來篩選真正的黃金。既然是篩選,就必然需要一個緩慢耐心的過程。第二,從前人連脫氧核糖核酸雙螺旋結構都不知曉,更無從明白一個人的性取向正是基因中鹼基對的排列所決定的,當然不能做到敞開胸襟了。而後來人們,正是因為科技的進步才拓寬了視野、了解遺傳原理,從而改變看法的。所以,在發展文明這件事上,人類永遠偷不了機,取不了巧,更別提越過科技提前深耕了。冰冷冷的科研和熱騰騰的文明,兩者陪伴飛行幾千年,雙螺旋上升,誰也離不開誰」。
這位阿倫薩克·WE九*九*藏*書ATHER·趙·邁迪科·帕拉尼克先生,一直有著強烈的文明使命感,他身上所謂「地球村村民」的血統是說在「血統」這件事上他沒有留意的必要,在他的基因里,既可以看到卡斯蒂利亞人和日耳曼人的瑰麗結合,又能瞧見中國哈薩克族與典型印第安人種的精彩片段,一位典型的新新人類,渾身上下展示著第三次基因革命的偉大成果。帕拉尼克先生認為,從前的人類,更像是文明過山車上大呼小叫的衣冠走獸,無非就是在「爽」和「嚇破膽」之間做枯燥循環。而今天的人類,應當在了解文明漲落規則之後,學會掌舵,以便親手控制文明的走向。他在公元3118年11月9日這一天的日記中寫道:「從可操作層面上來講,實際上是可行的。畢竟『更文明的行為』與『更接近真理的信仰』不像是精尖科技的研究,需要仰仗物理學家、數學家們的大腦,還要供以耗資巨大的科研設備。它可容易實現得多了!只要你具備先見之明,剩下的,人人都可以做到。因為文明說直觀些,就是人們對待他人的方法的總和。比如,從前人們把天文學家燒死,把同性戀也燒死。現在的人們可不這麼對待他們,天文學家是業界香餑餑,同性戀也可以結婚,一個同性戀者,假使他高興,也可以選擇整改基因組,愛上異性。所以,是不是今天我們所看不慣的人、想要『燒死』的那些人,我們應該提前改變對他們的態度?直接對他們好一點,撥款給他們去發展?」
這件事的全過程有兩種講法,第一種是用繁衍學專業的名詞來描述,那麼,帕拉尼克先生所做的,就是利用自己的執行權,擅自地、不經申報地,為所有將在3119年統一量產的人類新生兒設置了完全相同的基因。隨著著名禁書——自傳體小說《最偉大小說》解禁,我們也了解到,在按下那個按鈕之前,帕拉尼克先生早已秘密籌劃了三年時間,他所利用的是一個編碼注入器的驅動文件漏洞,成功地反向劫持了編碼器隨機樣本資料庫。他將千萬種本就經過百年篩選的優質基因統統刪除,全部替換為同一條基因序列。第二種,用淺顯易懂的語言來說,帕拉尼克先生的行為,將人類數千年的基因多樣性演化化作徒勞,將人類天文數字次數的性|愛成果統統報廢,將「物競天擇」變成一句明晃晃的屁話,將一切「美的根源」——「差異性」,高高舉起,徹底摔碎。
那是公元2518年的一個清晨,第7季第3期環球大氣整改項目進入尾聲——沒錯,讀到這段歷史的時候,人們需要動腦想象一些匪夷所思的畫面,畢竟那是需要每個人親口在空氣中獲取氧氣的時代,那時的人們可以在曠野中站著,任由雨水與風接觸自己的身體,還能靠在古老的圈養在路邊的植物,甚至可以看見白皚皚的雪域。這確實抽象了。總之,當天的「空氣」中殘留著鹼性中和劑的腥苦味兒,城市的天際線上,幾艘飛梭器亮著儲液耗盡時特有的橙色燈光,恰好融入朝霞的橙黃之中,歸營而去。人類自由總公社的監控人員,27歲的英國人威廉·布萊克端著一杯豆漿和一份中國產「LVROUHUOSHAO」夾餅坐到顯示器前面,正是他——當天137個在崗監控人員中的其中之一,第一個觀察到了公共郵箱上亮起的嶄新紅點。他顫抖著右手點開那封郵件,發件人來自中國山西大同平丘。他們宣稱自己是在撰寫郵件的前兩個小時決定放棄國籍並加入人類自由總公社的。郵件正文內容顯示,這一陣子,這位張姓先生的家庭人員得了一種怪病,附近醫院治療無果。久病成醫的他們也不願再嘗試任何看起來都差不多的騙錢療法,絕望之中,他們聽人指點,在人總社國際通網上發出求救信號。
漆黑之中,我暫時關閉屏幕,點亮一盞暖黃色的睡眠燈,不瞞大家說,我還服用了一些處方鎮痛葯。它們的小分子已經落入腸黏膜的法網,坐上動脈的列車,直達我的周身。這讓我感到睏倦,肌肉放鬆,還有少許的酥麻與愉悅。我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了。合眼之前,在一次平靜的呼吸之後,我突然與寫下「人類最後一個溫吞的長九*九*藏*書夜」的詩人感同身受。他生於上世紀,基因恐慌最為嚴重的年歲,他那幾代人所體驗到的焦慮,如今全盤壓在我的神經末梢上。千鈞一髮,不想醒來。不想在優秀的人海中醒來,做一名醜陋的垃圾基因攜帶者!?或是一個擁有千萬級別相似人體的複製品!我無法忍受自己的思緒瘋狂抽|動,很快,藥效竟然被我的激動壓了過去。我一點兒也不困了!甚至,我一點兒也不能睡。
第一次看到這段文字人們,普遍會聯想到阿倫薩克·WEATHER·趙·邁迪科·帕拉尼克先生那副扭曲的惡魔嘴臉,甚至會聯想到他如何在培養皿里精心培養著自己的小基因們,觀摩它們時而蜷縮,時而扭動的複製過程,並最終測序,改造,複製千萬份,寫入系統。但實際上,帕拉尼克先生即便是惡魔,也不是我們所想的這種自私的惡魔——詆毀所有人傳宗接代的慾望的同時,用極致的方式發泄了自己傳宗接代的慾望——他沒有這麼做。他竟然真的非常專業地使用了陌生人的基因。基因的主人名叫艾倫·明日·絲緹雅,是艾倫·明日學派家族的一員,也是人類優質基因項目第三實驗組的種子基因提供人之一。這種做法讓我們必須重新審視帕拉尼克先生了,我們發現,他是在「玩真的」,真的是在奔著他口中那位身世複雜名字冗長的敵人去的。再看他的方法,有些超前,有些操之過急,總感覺哪裡怪怪的。整件事,都散發著濃烈的布魯諾屍體燃燒的味道。
這時候小說的優勢就發揮出來了——在臨死前幾天,在帕拉尼克先生倉促完成的小說《最偉大小說》里,他已經提前為自己刻畫了一場隆重的葬禮,以群戲的手法,描繪了他創造的孩子們如何以長大成人、功成名就的姿態,環繞在身邊,他們又是如何在星河的末尾處輕輕一推,目送自己的遺體包裹于黑帆光輪,向一道精心選擇過的伽馬射線爆飄去,成為人類群星閃耀時,貢獻光亮的一部分。因此,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死亡印象,從歷史上沉澱下來,現在,左派的畫家們依然用針管、科學狂魔、基因養殖場等意向來暗示右派的浪漫主義畫家們認清真相,不要再畫幻想中的星河以及星河之中漂流的花環滿身的老人了。縱然如此受攻擊,去年,仍有神秘組織用機器人出面,以天文數字——一個中等資源星球戴森系統一年收集到的全部能源價值的總和,買走了著名的擁有超長名字和超長篇幅的油畫《思想溶解於時間,眼淚溶解于雨水,紀念帕拉尼克》。有分析師稱該油畫上可以找到你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東西,它們作為小分子,還原出一整條帕拉尼克先生所篩選出的「絲緹雅基因」。
我走下床,打開電腦,輸入自己的公民代碼。之後的兩個小時里,我按了上萬次刷新鍵。
我們站在今天已在的位置,看待古人,總是憑第一直覺,感到「張先生們」的思想是驚人的腐朽——對追求自由之組織的選擇,竟然還要猶豫大半生時間;他們的處事邏輯也是驚人的原始——竟然要先受一點小恩小惠,把好處攥在手裡了,才認定對方是「好的」。彷彿有沒有給他們帶來清晰可見的好處,才是他們評判一個組織好與壞的最大正相關標準。但實際上,冷靜下來,我們也知道,凡事都需要一個發展的過程。我們呼吸時代的古人「張先生們」看待他們自己的先祖,也同樣會發掘到驚人的封建與落後,這是肯定的。據我所熟識的上古歷史學家馬克·思文先生所說,距今僅1000年的人,竟然還要親手「撫養」自己的孩子——這在我們看來,簡直是對一個人發育過程的最大幹擾和折磨。就是這種折磨,他們竟然還要足足進行18年,沒錯,18年之後,才放過那可憐的孩子。而距今1500年前發生的事就更為恐怖了,那陰森年代里的魔鬼們,把同性戀當異教徒當街燒死!不難看到,在漫漫時空之中,「愚昧」和「落後」是不難得的、不稀奇的,「封建」和「原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第一秒把歷史書翻開,第二秒就能抖落出一地白花花的愚昧渣滓。
某種「內外雙修」式的孤獨瓦解了他。上古的中國有句話,叫「醉卧沙場君莫九九藏書笑」,還有一句,叫「拔劍四顧心茫然」,兩句合併,就是帕拉尼克先生所經歷的人生了。漫長的抑鬱里,他沒有婚姻,沒有愛人。鬼使神差,竟一身扎入文明史中苦讀,並奇迹般地,于書海整體性浪涌中發現了他的敵人。一見如故,熱淚相迎。這是一名真正他看得上的敵人。一名他願意用哪怕剩最後一口氣,也要提著武器與之戰鬥的敵人。這個敵人就是他所看到的,長期以來阻礙人類進一步發展的大惡魔,按《最偉大小說》書中的原話來說,「真正信仰自由,謀求發展的文明體,應當正確對待、早日修正進化的自私性,與分裂性。我們知道,自私的基因,以人類的肉身為跳板,一代又一代地演化,永久地實現著自己的複製和再生。而這種複製和再生的代價,是人類一座又一座白花花的骨堆。今天,我們的發展停滯不前,科技大多限於選擇與辯論,文化大多沉迷於紛爭之中。人類文明已經進入一個瓶頸。我們已經進入了一種,不為了真知而爭吵、只為了爭吵而爭吵的年代,這個時候,我們該怎麼辦?很顯然,千百萬年來,我們都花了太多的功夫與周圍的人和解,也花了太多的精力,向優質的人類靠近。即便本質上只是行為靠近。這樣努力的人兒們的生物學後代,那些「自私的傳宗接代慾望」的產物們,在遺產清零的法規下,就憑他們那笨笨的腦袋瓜兒,醜陋的長相,自卑的靈魂——如果不學著父輩艱難攀登,磨破頭皮打破階級壁壘,獲得繼續提交基因的資格——就遲早要掉進深淵里,淪為歷史的殘渣。我們何不加快這樣的洗刷?挑選那些祖祖輩輩都是精英的家族,甄選其中最閃亮的一支譜系,進一步,評定出一條位於理想頂點的基因,為他配以最長的端粒,最健壯的體魄,修正他可能偏高的癌變幾率,賦予他們各種各樣的完美長相。之後讓這些註定更優秀的「精品人類」去承接我們接下來的歷史吧!我們何必緊攥著不放呢?與他人和解的最好方式,難道不是把對方變成自己嗎?與世界和解的最好方式,不就是讓滿世界都行走著自己嗎?只有這樣,人類文明中的各類話語團體才可以達成真正的共識,從而把更多的精力用於探索真知,不是嗎?
你幾乎可以遇見他的悲慘結局。3120年1月2日10:45,帕拉尼克先生被判處死刑,法庭當場否決了「未來一小時十五分鐘內可能發生的一切再上訴」。3120年1月2日12:00,死刑準時執行,一針冰涼的氰化物溶液流入帕拉尼克先生的靜脈,很快,思想的燈泡就會熄滅于這枚瘋狂的大腦。
所以,當17歲的帕拉尼克先生在707號大學圖書館翻閱千年史書,從古老的一片只有50000T容量的硬碟中翻到《補充條約》時,他感到無比恐懼,又興奮異常。他意識到,人類世界網路中有一個奇異的領域,那裡的文件脈絡乾乾淨淨,含苞待放,只有遠古時代的防火牆在發揮餘熱。只有深度歷史書才會記載的網路攻防技術,他學得有興緻,因為這世上確實還存在著一塊等待血蹄的燦燦沙場。20歲,帕拉尼克先生從707大學畢業,繼續深耕生物學、生命學,完美通過了7次20場的倫理考核。29歲,獲得人總社幹事職稱。35歲調入人類繁衍中心工作。在他入職三星期之後,就把一切可攻破的東西攻破了,很快,偷看女同事上傳的私密視頻、把自己食堂的飯卡額度變成3.5億、讓老年同事的公配車播放勁爆電子音樂這樣的事,已經變成百無聊賴時才會想到的行為。緊接著迎接他的是長達20年的愁苦人生。39歲冬天,12月14日的日記里,帕拉尼克先生只寫了一句話:「有弟兄,才叫軍營。有敵人,才叫沙場」。
幸運極了,來自非洲肯亞的熱心好人——肯亞薩沙叢林遊樂公司巡邏隊的隊醫古吉·瓦·提安哥先生髮出響應信號,並提供了一整套詳細的解決方案。原來,中國山西大同張先生一家人感染的是一種新型RS49黑豹變種病毒,原本只會對貓科動物有病理危害。在對張先生一家積極實踐人總社《關於國際公民自覺隔離的呼籲》表示認可的同時,提安哥九九藏書先生還郵寄了一些早已停產的「RS49(豹-人)」專項治療藥品。這些治療藥品由人總社屬性的「美麗聯絡3000年」公司承運,搭乘當時已投入量產的T1型速達膠囊體,於3小時48分鐘之內從肯亞國家總調度站到達山西張先生手中。張先生說,在他接到病毒說明書和藥品的時候,在家人逐漸從焦慮和病痛中走出的時刻,在目睹小女兒脊樑上大量的紅斑起泡、潰爛、結痂、自然脫落的瞬間,他認定:國境線毫無意義。
當年誰也沒有想到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的出產地是在中國,當然了,從歷史的客觀角度來講,應當說那位中國人,張傳寶,是「使駱駝飛起來的最後一枚氣球」。據記載,前一天夜裡,人聯體分析機構的科學家們還在內部打了一個賭,後來把賭注壓在「中國」上的兩三個年輕人,收穫併當場平分了兩百餘人的賭資,大賺了一筆。鮮少有人留意:沒過幾年,這兩三個年輕人所在的研究室又拿了中國最大社團桂花公社的最高獎項。在中國叫做「星空萬麗」獎,國際上不知道怎麼翻譯,語言學家總吵架,新聞媒體工作者則務實許多,普遍都稱之為「金桂花獎」。由此可見,一伙人科研上的成就和他們本身敏銳的嗅覺、獨到的眼光不無關係。
也就是說,沒有人懷疑:總有一天,未來的人在回顧我們的時候,也會看到一個愚昧的黑洞、一池落後的泥潭,景象同樣令他們髮指。那麼有人就會提出疑問了,比如為什麼我們不能魚躍於時間長河之上,提前地意識到自己的愚昧之處,並快速地改善品行,通往先進的另一處呢?這個疑問的動機很樸實,和所有人一樣,提問者也希望在自己有限的生命內,參与或者至少見證到人類儘可能多的文明變遷行為。況且,誰不想活在人類文明的精彩拐點上呢?人類群星閃耀時,誰不想被歸納為這閃耀的星斗的一部分呢?其實,正是出於這樣樸素的動機,我們故事的主人公,一位身上流著時髦的「地球村村民」血液的部門負責人,阿倫薩克·WEATHER·趙·邁迪科·帕拉尼克先生,將在一個他日記中提到過的「真正振奮人心」的晚上,做出他認為最偉大的事情。要到晚上才做,是因為當天中午他正忙著寫一篇自傳體小說,他曾經毫不吝嗇形容詞,在小說的標題處寫下:「最偉大小說」。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3118年,擁有相同基因的9000萬名新生兒出世,夭折率低於歷史冰點,來到奇迹般的千萬分之0.3,這還不算什麼。是培養倉內的肉體們呈現出了一種驚人詭異的整齊劃一的發育速度,才讓科研工作者真正起了疑心。隨即案情暴露,轟動全世界,震驚寰宇。由於整整一代面容不同但身材與其他基因表達完全相同的人誕生,國際上不得不提前討論他們的未來。出於人道主義,我們必須像對待普通人一樣對待他們,這就是今人看來有些古怪的《靜默法案》誕生的原因了。法案有三條重要規定,一直輻射到今天。一,人類宣布全領域放棄網路主動權,包括生育系統,由人工智慧接入監管。二,人類公民不得以任何目的檢查、傳播、對比自己的基因組序列。三,如遇基因相似的婚配者提供基因,隨機擇父母之一直接克隆,以防止後代退化。至於獲得遺傳資格的條件,千年不變,那時也沒有更改。依舊是三十五歲之後,一對夫妻一生一次申請機會,同齡人縱向比較,每個年齡段的家庭名額固定,按社會貢獻、生命成果評分,每年總體篩選排名靠前的基因。各位,通過以上這些,就肯定了一件事:今天以前,我們誰也不知道當年那批9000萬嬰孩度過了怎樣的一生,有多少人是不育主義?有多少人遞交了申請,並通過了審核,繼續了他們對遺傳席位的佔領?他們是否像帕拉尼克先生所期望的一樣,一個個都變成社會精英?我們誰也不知道。
這200年前同時出生的整整一代人類,他們的基因今在何處,人口佔比多少?除了那沉默寡言的人工智慧聯合體發言人以外,沒有人知道。他們最大的理念就是保護人類的同時,不透露任何信息。情況正是如此:我們不敢問,剛好他們不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