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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生活

普通生活

作者:赫恩曼尼

30歲

那人再一次伸出手,鉗住顧秋的手腕,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顧秋第二次從座位上被提了起來,推搡到場地的最後,像對待一個犯人。
春節,顧秋回了老家。北漂五年,她終於靠一篇篇稿子做了小領導,不用跑現場,不用寫稿子,有了自己的辦公室隔間,手底下十幾號人,都和她當年剛畢業時一般大,秋姐秋姐叫得親熱。以前覺得三十歲好可怕,是步入老年的開始,到了三十歲,反而淡然許多,或許四十歲、五十歲也是這樣,遠遠望著駭人,一走近就無所謂起來。人就是這麼慢慢衰老的吧。
顧秋站起來,夾起桌中間盤子里的魚頭,放進自己碗中,低頭自顧自吃了起來。有點兒腥,有點兒咸。魚頭也沒那麼好吃。
「那就好哇。有對象沒?」
刪掉,重新打了幾行:「去了,活動很成功,謝謝邀請。最遲明天發稿,晚安。」
媽,我是不是很棒?嗯,不要驕傲,以後要繼續努力。我是說,我夠不夠棒?母親頭也沒抬,手裡的刮刀不停,唰唰唰:這魚快做不完了,應該早點拿出來解凍的,等會兒你姥姥姥爺就來了。唉你別添亂啊,把盆給我拿過來,進屋學習吧。顧秋被推到廚房門口,遠遠看著一貫操勞的母親,額角的銀髮在太陽底下閃著微光,她眼淚就快要掉下來。
「別推。」開口的瞬間,她看見幾位身著西裝的「大人物」坐進了她的位子,迎賓小姐俯身遞去上好的熱茶。後排漆黑一片,位子上都是人。顧秋只能站著,摸黑記錄,等待接頭的宣傳人員和她聯繫。
「侯夏夏,語文老師讓你去趟辦公室。」顧秋不動聲色地從講台上走下來,努力克制內心小小的得意。得知和侯夏夏分到一個班級,顧秋難過了一刻鐘,一刻鐘過後,她在日記本上寫下:大好的時機,復讎的時刻到了。太過用力,連紙背都透著黑墨水的印記。咬著鋼筆,記憶之初的惶恐、不安、嫉妒一點點漫溯回來,她感覺自己無形之中被什麼陰影籠罩著,呼吸困難,無人搭救;又像漂泊在一條寬闊的大河裡,跟著浪濤席捲,除了奮力游泳,免於被溺死,其他由不得自己。
媽媽,夏夏打我。姨媽,夏夏把我的玩具藏起來了。爸爸,夏夏不給我看她的書。好好玩,你們。看人家夏夏多聽話。他們好像絲毫不在意這些天大的事,繼續聊她聽不懂的話。他們緊皺眉頭,蹺著二郎腿,一個個詞像遊樂園的玩具槍子一樣蹦出來,改革,下崗,知識革命,炒股,獨生子女。偷聽過後,她確信「獨生子女」這個詞是說她的,她跑去和夏夏說:「我是獨生子女,你是么你是么?」她以為獨生子女專指一個人,是獨屬於她的。
小秋,你以後要做什麼呀?5歲時,顧秋說,我要當科學家。夏夏呢?想做飛行員,飛到外太空。12歲,夏夏說,想做服裝設計師,設計好看的衣服。顧秋說,考名牌大學。說這話時,她習慣性地望向他們,希望從他們臉上得到哪怕一丁點兒的讚許也好。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媽,我是不是很棒?
昨天晚飯過後,眾人慫恿她表演節目,小壽星,來一個吧。他們叫著。站在一雙雙眼皮底下,顧秋羞紅了臉,鼓足力氣,幾乎是吼著唱幼兒園老師新教的兒歌,邊唱邊比劃。終於唱完最後一個字,她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長,揚起頭等待。半晌,只聽見姥姥說了句:怎麼不太協調啊。笑像寒風一般從四面八方鑽進她的身體,她不由得縮緊脖子,又彷彿被烈火從頭到read.99csw.com腳炙烤了一番,連喉嚨都是火辣辣的,透不過氣。這時,姐姐穿著淺藍色的小裙子,蹦到她面前,朝她眨了眨眼。她以為姐姐是來救她的,伸手去抓她的手。姐姐卻將她的舞蹈原封不動跳了一遍,腳尖輕點著地板,像極了一顆靈活的小陀螺,在不大的圈子裡旋轉,跳躍。她看呆了。掌聲原本是屬於她的。這一次,她沒哭。
回公司的路上,顧秋靠在地鐵門邊,背對人群。畢業兩年,她採訪過大大小小的人物,對話和寫稿常給她一種錯覺,以為自己離那些成功的人無限近,幾乎就快要成為他們。但當稿件刊發,她行使的作用結束,與他們的最後一點緣分也消失殆盡。他們不記得她,也沒理由記住她;他們只需呈現自己最好的一面,不必對她吐露真相。她越來越感覺自己不過是個刨出別人秘密的掘墓人,無需憐憫,也不值得憐憫。她就是這樣的命運,從一萬種生活前經過,都找不到任何屬於自己的那一種;不停尋找屬於自己的人群,卻發現自己不屬於任何地方,永遠格格不入,不合時宜。
一股怒氣讓她幾乎失去理智,她搖晃著站起身,手裡攥著那隻掉落的不鏽鋼筷子,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緩緩走到夏夏身邊,用盡最後的力氣,吐出了三個字:謝謝你。然後踉蹌踱步到廚房,打開水龍頭,反覆揉搓那根筷子。客廳的飯桌歡聲笑語,沒了她,每個人的快樂都不會少一分。主角?這樣的妄念是誰教給她的呢?
只是這一切,光靠努力,就能逃得脫嗎?
小時候父母口中的「大人物」,就是這樣一群人吧?面對他們的人,臉上自覺不自覺會寫滿逢迎,連脊背和腰都跟著彎下去。至於她讀的那些書,掌握的知識,學到的道理,依然避免不了被人從椅子上扯到後排的命運。即便是怒火已經把人灼得生疼,還要站著聽完那場乏味的發布會,連夜整理好報告,放在老闆的辦公桌上。只有這樣才能保住這份收入微薄的工作。
咚!窗外的煙花四散開來,在這個肅殺的冬夜,一家人都忙著說話、歡笑的飯桌上,洋溢著與歡喜無關的氣氛。紅的,綠的,黃的,紫的,一眨眼工夫,煙花消散,除了空氣里遊盪的硫磺味,那些光華彷彿從未曾出現。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嗎?她苦笑,推開堆在桌上的練習冊和試卷,連夜擬定了「復讎」計劃。但很快,她發現這個計劃是多餘的。第一次期中考試,侯夏夏考了全班最後一名,除語文外,每門科目都不及格。而成績單的第一行,寫著顧秋的名字。顧秋捏著成績單,目光無數次掃過全班46個同學的名字,只為了將自己和侯夏夏連在一起。那一晚,她夢見自己率領千軍萬馬,踏過冰河,昂首挺進黑黢黢的森林,電光火石間短兵相接,在一股撲鼻的焦土味中一舉剿滅敵軍的全部兵力。她聽見有誰在不遠處哼哼笑著,醒來才知是自己。顧秋感到心頭有什麼東西正在消釋,通體舒暢。
夏夏都結婚了,明年就要小孩,你咋還不急啊?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大得整個車廂都能聽見。顧秋連忙捂住話筒。接起這個電話太不容易。第一次手機響,顧秋的手被擠在半空,怎麼都夠不到自己的兜;第二次正好地鐵靠站,一大批人湧進來,差點兒摔倒。這一次,剛掏出手機,手指被絞進一個女人的捲髮,引來一陣不滿的嘖嘖聲。

5歲

年三十,顧秋攙著姥姥和姥爺走進飯店。她挪動著小碎步,好讓自己擠進狹窄的樓梯間九-九-藏-書,攙扶老人時紅色的羽絨服上蹭了一身的白牆灰。看我們顧秋多懂事。這話她常聽見。時間久了,竟也開始懷疑它的真實性。
下午一點,顧秋陪老闆見兩位重要的客戶。酒桌上,其中一位肥頭大耳的男人不住說:「哪裡找來這麼年輕漂亮的小姑娘。」老闆大笑了兩聲,臉皮皺起,一路向上擠到眉眼處,眼神卻是冷漠和敷衍。那是她為數不多被說「漂亮」的一次,內心靜如死水,只能機械地端起酒杯頻頻敬酒。七年前,在那次家庭聚會上,她還沒學會敬酒,如今卻已駕輕就熟。不過是場面話,恭維話,空話,假話而已,只要心一橫,臉上堆笑,也能以假亂真。人人都喜歡聽好話(哪怕是假的),領導也是人,所以領導也喜歡聽好話。顧秋的父親喜歡把這個三段論掛在嘴上,期待女兒能為多年官運涼薄的顧家淌出一條路。那男人一口吞下酒杯里的酒,隔著玻璃杯向她使眼色,顧秋笑了,不知道發出聲音的是自己,還是時空遠隔的別人。席間,恍神的間隙,她感到什麼東西在她腿上來回摩挲,本能地退後,發現是那男人的一隻手。「小顧,咱們公司下一年的投資可就看這兩位了,你見機行事。記得。」臨走前老闆的這句話再度浮現。她識趣地沖那人擠出一個笑臉,然後將酒倒進他的酒杯。有那麼一瞬,她希望那是毒藥。

25歲

「你不能坐在這裏,這是領導的位置。快起來。」捲髮的女人有點氣急敗壞,一眼瞄著步步逼近的領導們,一眼瞪著茫然無措的顧秋,聲音低沉兇狠。
話是這麼說,咱們秋也是真用功,回回都考班級第一,考上X大,是咱們家的榮耀。姨媽端起酒杯,瞥了一眼侯夏夏。夏夏,也不祝福祝福你小妹。顧秋臉上的緋紅還沒消,心登時漏跳了一拍——這一刻,她從5歲起就開始祈盼了——這個叫顧秋的女孩才是真正的主角,是全家關注的焦點,她值得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和誇耀,而那個人也必在其中。每每想到這裏,備考時咬著牙扛過來的困意和眼淚,日日夜夜魂牽夢縈的執念,還有時常湧上心頭、不輕易吐露的委屈和痛,都如太陽底下的孤單的冰川,一寸寸消融瓦解了。她手裡捏著那隻不爭氣的筷子,怯懦地抬起頭,難以掩飾眼睛里的期待和快意。
她是她,我是我。地鐵上,先掛了。晚高峰的北京地鐵,不適宜接打電話。這一天吶。多虧有人群緊緊簇擁,不然兩條腿站也站不直,顧秋幾乎整個人趴在那裡,虛弱得連喘氣都費力。事情才過去七個小時,卻好像已經過去很久了。上午十點,她接到老闆的通知,讓她去跑一個活動現場,報道企業產品發布的情況,丟給她對方宣傳人員的電話號碼,老闆就去見客戶了。距離活動開始只剩一個半小時。顧秋打了車,衝到現場,怎麼都撥不通那個號碼,活動開始,她趕緊溜進去,為方便拍攝,坐在了第二排。
——穆旦《冥想》
捧著成績單走向父母的顧秋,得到的永遠是那句:不要驕傲,繼續努力。嫉妒,自卑,敏感,自尊,她唯獨不知道驕傲是什麼。
我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2歲

「還沒遇見合適的。遇見了帶回來給您瞧瞧。」一如既往的客氣話,喊出的聲音直發虛,倒了兩口氣才把話說完。她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爹媽,不知有read.99csw.com意還是無意,他們把頭埋了下去,看手機。姨和姨夫朝他們瞥一眼,眼神里有嘲諷的成分。這當然只是顧秋自己的理解。
有那麼不易察覺的一瞬,顧秋多想長大,太想了,想到夢裡都是自己長大后的樣子。聽院子里的小夥伴說,長大之後,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說別人聽不懂的話,比如把整個冰箱裝滿冰淇淋、看上一整天的動畫片、家裡的每個罐子都裝上水果糖。我的願望是,希望夏夏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那晚,對著跳躍的燭光,顧秋只許下這麼一個願望。
學。會。了。
「挺好的!當了主編比以前累多了!去年還得了敬業獎!」因為姥爺耳背,顧秋湊到他耳邊大聲喊著,路過的客人和服務員紛紛從半開的門往包間裡頭看。
宴席散了。顧秋用手把桌上的一根根魚刺撿進垃圾袋,有些黏在手上怎麼甩都甩不掉,侯夏夏吃剩的魚頭骨,整整齊齊地擺在桌邊,像一個莫大的嘲諷,她用兩根手指捏起它,一併丟進袋子。胃裡泛起一陣噁心。
那天的日記本里,只有這麼一句話。
業績,獎盃,證書,表彰,獎金。顧秋幾乎什麼都有了。「有信兒沒?」母親原來問的是成績,現在問的是男朋友、可以結婚的男朋友。她只能在電話這頭沉默著,直到有別的話題岔開。沉默時間越長,尷尬越難以收回,像惱人的膠水那樣在桌面上漫開來,叫人想躲,順便撤走一切。
丑,是可以改變的嗎?怎麼辦才好呢?顧秋站在廁所的鏡子前,拚命揉捏自己的臉。鼻子太扁了,額頭太大了,嘴唇太薄了。她嘴裏念念有詞。不小心一個趔趄從小板凳上摔下來。哇——!你怎麼回事?叫你吃飯叫了多少遍?媽媽衝進廁所,脖子上挎著圍裙,一股蔥花和陳油的混合氣味。顧秋趕緊抹掉眼淚,擰開水龍頭,假裝認真洗起手來。
「再放一遍、再放一遍。」姥爺端著手機,抿嘴笑,他從來沒用那樣的眼神看過顧秋。在他心裏,男孩總比女孩好,哪怕他患病時給他洗腳、剪指甲的是顧秋,暈倒後送他到搶救室的是顧秋,過年和他一起包餃子的也是顧秋。「秋、夏夏這一輩缺了個男孩兒,這回可算是補上了。」姥姥和著冬兒沒有節奏的叫喊拍著手,眼邊的皺紋蹙到一處,像笑又像哭。顧秋想和他們說,這幾年沒回家,真想你們啊。想說,這幾年在外面,經常夢見一家人在一起,看電視喝茶嗑瓜子打撲克,就像小時候那樣。沒人要求她表演節目,也沒人因她笨拙責備她,夢裡所有人都是笑著的。她也是。醒來時,枕頭上總是濕漉漉的。
那之後,顧秋剪掉了礙事的捲髮,留起乾淨利落的短髮;侯夏夏蓄起長發,身體慢慢開始發育。顧秋拼了命學習,規規矩矩念書、做題、補課,長期佔據第一名的位置;侯夏夏一如既往地和老師頂嘴,翹課,早戀,始終在後三名晃蕩。顧秋成了老師的寵兒,公開課、評獎評優、演講比賽、英語競賽,一路披荊斬棘,拿證書拿到手軟,當選了學習委員;侯夏夏頻繁更換男友,在不同班級門口的走廊上和人「調情」,被教導主任批評、罰站。侯夏夏三個字幾乎成了全校的「反面教材」。
顧秋並不知道之後發生的事,如果提前知曉,她或許會吐出來。十幾年的復讎,在一句輕描淡寫的玩笑話里,徹底結束了。
「工作怎麼樣?」姥爺問。
讓一讓。顧秋剛要掏出錄音筆和筆記本,就被人拎著手臂拽了起來。慌亂中,她瞥見側門幾個穿西裝、頗有派頭的人在一群人的護送中,朝她走過九_九_藏_書來。
秋,你坐著的時候記得把後背挺起來,學得都駝背了,你看人家夏夏,儀態多好。父親厚厚的手掌拍在她後背上,顧秋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她彎腰去撿。這孩子,盡顧著學習,笨手笨腳的。顧秋把頭深埋進桌布,手裡的筷子快要被捏斷,她咬了咬嘴唇,從桌布底下抽身出來,漲紅了臉。所以說,也不能光學習,這年頭,頭腦比學習重要。姨夫兩年前做了廠長,常把秘書、生產和改革掛在嘴邊。當年從大學校園裡逃出來,和幾個哥們倒賣汽車零件,差點兒被家裡人打斷腿。自從做了廠長,說話自然硬氣了很多,聲音也渾厚起來。如果顧秋沒記錯,當年他就對「知識革命」的提法不以為然:勞動創造價值,知識能怎麼地?是是是,人啊,頭腦、為人處世都要靈活,不然學了也白學。來來來,干一杯!父親附和道,舉杯一飲而盡。桌上的魚被翻了個個兒。給你爹滿上啊!跟你說,以後到了社會,得有眼力見兒,知道不?顧秋恍然覺得父親像是變了一個人,從前上學的時候,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知識就是力量」;他看重她的成績,喜歡在她考第一名時去開家長會,會上起身發言,都以「我是顧秋的爸爸」開頭。
尊敬的領導、來賓、親愛的朋友們,感謝各位光臨——
長大之後,人人都要學會妥協嗎?如果學不會呢?明明不想學,但卻意外學會了呢?
昨天是顧秋五歲生日,姨媽帶著表姐侯夏夏來家裡玩。那是怎樣一個小公主呵,披一頂淡紫色的小斗篷,一雙大眼睛好似在和人說話,見誰都猛鞠一個躬,兩條髮辮甩到天上,奶聲奶氣:「姥姥好!」「小姨好!」如同精緻小巧的風鈴一般,所到之處儘是笑聲和稱讚。顧秋呢,被人圍在中間,面色蒼白,頭頂紙做的金黃色皇冠,指縫間沾滿奶油,吹滅蠟燭時被火苗燎到了嘴,忍不住崩潰大哭,淚眼中,一屋的人都在指著她笑。越笑,越哭,越哭,越笑。哭累了,她看見媽媽把第一塊蛋糕遞給了姐姐。和姐姐比起來,自己真是太滑稽了。她冷靜下來,抽泣還未停止,就被人往嘴裏塞了一大塊奶油。這些,都是丑的緣故嗎?
「來,爸媽,給你們看看冬兒的視頻吧。」姨把手機遞了過來。老人家換了一副眼鏡,眯著眼,哆哆嗦嗦地端著手機,手機那端傳來嬰兒的喘息聲、叫嚷聲、哭聲、笑聲、不知所云的咿呀聲、打噴嚏。「真有意思啊。」顧秋爸爸開了口。「正是有意思的時候。」顧秋媽媽搭腔。「可不是?看孩子可累了,一看他就什麼都忘了。」姨嘴上的口紅好濃,紅褐色。「轉眼都當姥爺了不是?真快。」姨夫不做聲,在一旁擺弄手機,他顯然不太喜歡姥爺這個稱呼。
來,我祝小秋妹妹大學生活多姿多彩,找個疼她的男朋友!話音剛落,侯夏夏利落地喝完了杯子里的啤酒,朝顧秋眨了眨眼,和當年她翩翩起舞前如出一轍。哄——一桌人都笑了。這孩子,沒正形兒的。姨媽的語氣里有嗔怪,更多的是疼愛。咱們夏夏這張嘴啊,不去做主持人白瞎了。快吃魚,不然該涼了。和往常一樣,媽媽把顧秋最喜歡吃的魚頭夾給了侯夏夏。耳邊的喧鬧聲模糊了,好像有一股什麼力量把顧秋擎在半空中,就像當年被父親抱著穿過客廳那樣,她感到自己身體僵直著癱在原地,遠遠望著一切發生,像水流過河岸,浪濤拍打沙灘,風穿過山谷那樣自然而然,唯獨她自己被攪纏在某種隱匿的恨意里,和所有人隔絕開來,絕望地掙扎,四肢發麻。看著他們其樂融https://read.99csw.com融地互相敬酒,大談北京的奧運、年初的雪災、四川的地震,聲音渺遠無際,只有一個她無比熟悉的聲音貼在她耳邊絮叨:這就完了?就這樣,完了?
侯夏夏嫁給一個房地產開發商了,侯夏夏換了一間別墅,侯夏夏懷孕了,侯夏夏要生了,冬兒出生了,冬兒滿月了,侯夏夏做了家庭主婦。從母親那裡,侯夏夏的一生就像劇情平順的電影,一幕幕放給顧秋看。顧秋坐在漆黑一片的台底下,除了尷尬沒別的。
「可剛才沒說這裏不能坐。第一排才是嘉賓席……」顧秋把那個沒撥通的手機號亮給她看。
我是被誰定義的?又是被誰打敗的?那一年,顧秋還不能明白,用儘力氣掐死的,往往不是對方,而是自己的最後一點活力;試圖擺脫的人,不全是夏夏,也有被看輕的自己。
醒醒,小秋,吃飯了。房間全部黑了,她只看到一個黑影將自己擎起,穿過明晃晃的客廳。「爸爸?」她在半睡半醒間囁嚅著,「你還愛我,對嗎?」眼淚把鼻子灼得好酸。洗手,自己洗,吃飯了。爸爸把她放在盥洗池前的小板凳上,不等她伸手去夠,轉身離開。
你看姐家孩子長的,再瞧瞧咱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身後門外傳來,顧秋擺弄了一上午玩具的兩隻小手停了下來。她丟下玩具,踮著腳站在舊式衣櫃的長條鏡前,雙手按在冰涼的鏡面上,眯起眼睛細細打量眼前這個小姑娘。絨毛似的捲髮耷拉在頭頂,蓋住了一半因為營養不良而格外碩大的額頭,單眼皮,小眼睛,塌鼻樑,眉間蚊子留下的一顆猩紅色圓點,牙齒微微向前凸,咧嘴笑,嘴唇像兩片乾癟的陳皮。她坐下來,靠在牆角,望著窗外將盡的天光怔怔出神。自己果然是丑的嗎?
那晚,返回出租屋,手機震了兩下:「今天您來了吧?明天可以發稿嗎?」是那位宣傳人員。
這一年,顧秋如願考上心儀的大學,全家人聚餐慶祝;侯夏夏放棄了高考,準備到國外一所專科學校讀設計。顧秋知道,這個夏天往後,侯夏夏和自己的生活再無交集。親手撕掉夾在日記里的計劃書時,顧秋怔怔望著窗外,她曾天真地以為這個夏天能幫助她實現什麼。

18歲

「我已到活動現場,在最後一排。」她發去了消息,把手機調成震動。一直到活動結束,手機依然一片靜默。
下面要展示給各位的新品是——
顧秋告訴自己,下午那隻手都可以忍,被人從位子上扯起來怎麼就不能忍?她像往常一樣,看劇,發獃,洗漱,眾目睽睽,舞台上的炫目的藍色燈光,主持人口中的「貴賓」,明明遲到卻趾高氣昂進場的領導們……臉上的洗面奶還沒沖凈,她就衝到卧室,抓起手機,打了幾個字:「不可以!去你的吧!」
今天是一個嶄新的征程,將會有十余件新品與貴賓們相見——
她們從不一起出現,只在兩位家長都來接的時候,假裝友好地搭過話。家長會結束后,四個人對視的剎那,空氣里浮起疙疙瘩瘩的灰塵。好成績讓顧秋感覺大仇已報,她卻不得不承認:侯夏夏依然是美的。高挑的個子,細長的脖子,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見她挺拔的身影,一雙眼睛格外有神,嘟嘟撅起的小嘴引人注目。可惜了,這孩子,這麼漂亮的小臉蛋兒。語文老師這麼說的時候,顧秋在心裏偷笑,走出辦公室,撞見隔壁班的男生衝著侯夏夏吹口哨,才覺察身體里有如碎石從山巔滾落,什麼信念已轟然坍塌。不管成績單上寫著什麼,她依然比自己美,比自己矚目,比自己更討男孩子歡迎、更容易被人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