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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風迴雪

流風迴雪

作者:張怡微
今天原本約了一個朋友去崑山看戲。上午她從江陰開車出發,沿途「上下一白」,趕到了無錫東,發現火車停開了,只能再從「上下一白」的雪光中開車回家。我鄭重其事洗了個頭,吹了頭髮,最後也不過是坐在家裡打打字。我卻有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受了,冬天嘛,總難免「多情懷舊伴」。但我們都出發了,相約城際之間,平日里看起來那麼近的距離,卻居然會見不到。這件事本身有一些古意的、又有一點失落的真心。我一定要收回我那些隨便說說的話。流風迴雪,很多人在路上,徒勞地來去。他們沒有被貶官,也沒有憂愁無告。不過是平凡的生活里,冷不防遇到了難得的一場雪。多麼想和好朋友圍爐夜話,烤年糕魚片,做一個開水鍋涮羊肉,下麵條。多麼想。
2008年那年冬天,我開九九藏書始準備考研。寢室里沒有暖氣,每天穿著毛衣毛褲睡覺。起床的時候,全身剛好是溫熱的,背書到中午,冷到膝蓋,下午四點,冷到腰,到夜晚十點,就連脖子都是冰涼的,然後又是回到被窩中加溫的過程。考試的第一天,雖然沒有雪,但氣溫也降落到零下五度。大清早,國權路政肅路上都是考經管學院的大部隊人馬。那幾年,經濟管理的熱門程度堪比如今的計算機專業,而考我這冷門專業的,全國只有七個人,到第二天,更是只來了一半。能不能坐到有空調的教室考試,居然也是靠運氣。總之我們沒有,手幾乎是僵硬的,考完試筆都寫裂了。手指被訂書機釘勾破流血,滴滴答答,卻一點也不疼。考完英文出來聽到門口有人對答案,也有人說在什麼輔導班押對了題,心中凜冽不https://read.99csw•com願動一點參与的念頭。而回到寢室,能做的也不過是去水房打一壺熱水,趕緊喝一點,因為水很快就涼了。糟糕的天氣偶爾會啟迪人的成長,走在雨中,或在雪中,走在泥濘里,或在烈日下,到底比和風細雨要發人深省一些。考完的那天,走出考場后我到巷子里買了一個「全家福」雞蛋灌餅,熱乎乎的好像什麼冰雪都可以融化。儘管很艱苦,但一點都不覺得寂寞,只覺得歡喜。天太冷了,考完試就能回家了。家總是好的。不用出門打熱水,床也比較柔軟。幾個暖冬一過,更是連那些寒冷交織著的不得已的刻苦都變得淡薄了,說出來也像在說別人經歷的往事。
上課時自言自語的時候還有很多。因為很怕冷場,所以自言自語的大多是不能作數的閑話。隔幾個月突九*九*藏*書然有些懷疑自己說的話是不是對的,也是常有的事。比方導讀《長恨歌》的時候,也讀到過一場上海的大雪。那是1957年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正在發生大事情,平安里卻是一番溫馨的小天地。「窗外飄著雪,屋裡有一爐火」,爐子上有什麼呢,「烤朝鮮魚乾、烤年糕魚片,做一個開水鍋涮羊肉,下麵條。午飯點心晚飯連成一片。」簡直太舒服了,「沒有了時辰似的」。當時我很煞風景地說,且不說外部世界經歷的增產節約運動,上海的物資是不是有那麼豐富,菜錢又從哪裡來,1954年上海麵粉供應逐漸告急,1955年10月,上海實施糧食定量供應制度,王琦瑤和她平安里的朋友們居然在此時還增添了一頓「下午茶」活動作為娛樂。這個很有意境的場景啊,不管是大雪還是食物,都是read.99csw.com可疑的。然後我說,「其實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上海下大雪了。上一次還是2008年。」
想起來上學期給學生上課,最初還是秋天的時候,兩次都說到大家熟悉的《湖心亭看雪》。我說這樣惡劣的天氣,這樣的一個人會選擇特地跑出去看雪,去看「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余舟一芥」,他的內心到底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呢?這會不會一種行為藝術呢?這話現在想起來都有些尷尬,因為不管心情與處境如何,原來一個很少下雪的城市突然下起雪來,跑出去看一看,大概根本就不是值得說道的事。有一些文學的意境,來自於心境。而有一些,又似乎與心境並沒有太多瓜葛。上下一白,流風迴雪,也可以不怎麼藝術,只還原為通勤不怎麼方便的日常。有一些孩子是第一次看到雪,甚至有一些流浪的動物九九藏書也是第一次遭遇雪,從此記憶被種植上了新的顏色、溫度、風景的痕迹,擁有了新的經驗。
我記憶中最大一場的雪還停留在2004年高三的時候,操場變成白色的時候,學生們無論身處於什麼課堂,內心都是渙散的。那年電台里嗡嗡作響的歌還是范曉萱的《雪人》、林俊傑的《江南》,相愛是風雲變幻,短暫的緣分到春天為止,都是少年人的情懷。很奇怪,台灣的流行歌曲里經常會出現雪,但台灣除了山頂,極少下雪。前年台灣倒是也下過一場極為罕見的小雪,城市裡能看得到飛旋的冰霰。有一天,我打開窗戶遙望貓空,極目的雪頂因為太反常,很像少年白頭的樣子,不知道那一夜發生了什麼,讓人心疼。寧願它一直潮濕、一直溫煦,一直天真的以為世間最寒冷不過是下著冷雨的7攝氏度。
冷不防的,上海下了一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