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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糖

棉花糖

作者:劉文
洛杉磯新開了一家日式烤肉店,名字出現在報紙,雜誌和社交網路上,每天路過的時候都能門口大排長隊。終於有一天,我下定決心要一探究竟,帶了水、零食和雜誌站在寒風裡,並且在兩個小時之後吃到了從滋滋作響的鐵板上拿起來又蘸過五種不同調料的牛腱子肉。
很快月亮又出來了,大家歡呼著繼續開始扇風,點火,點不著的時候一起鼓起腮幫子吹氣。我掛電話前忍不住告訴戀人月亮很圓很大,月光傾瀉在地面上的時候彷彿有流水的聲音。
成績最好的思達總是推脫不想玩,他說他寧可去樓下廚房給凱文打下手,但我們都知道他只是說說而已。他站在一旁,脊背筆挺,直勾勾地盯著每個人手中出的牌,就像老鷹打量即將到手的食物,他的聰明非常外露,而他的謙虛不過是得到讚揚的方式。最終,在我們的再三邀請下,他加入了戰局,無論我們多麼想要戰勝他,但最後常常是他作為內奸一個人獨享勝利。
大學期間學得很辛苦,熬夜是常有的事情,微積分和法語都讓我學得很痛苦,審計學和公司法需要背誦大量的資料。但當時卻沒有人告訴我,這些知識大部分未來一輩子都不會用到,倒是無意中看到的聽到的奇奇怪怪的知識在出人意料的時候影響了我之後的人生道路。而我回想起大學時代,早就不記得考試成績和GPA,只記得朋友們常常到我宿舍的樓頂開燒烤派對,有人談戀愛了也要吃一頓,有人分手了也要吃一頓,考試前要吃一頓壓壓驚,考完試要吃一頓慶祝,無憂無慮到彷彿全世界再沒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像很多年前,為雞翅刷蜂蜜一樣認真地抿起嘴,躊躇了一會兒,然後說,他也覺得不好意思,那麼多人都難以做成的事情,他似乎特別順利的,就把什麼都做成了。感覺像是勝之不武。
我們畢業那天,大家最後一次跑在大埔公路上,一邊跑一邊喊著我們畢業了,路人們都沖我們鼓掌歡呼,有爺爺輩的人叮囑我們要做個好人,好好建設社會。那還是大學生被當成天之驕子的年代,真是不知道我們有沒有滿足他們的殷切期待。
「希望是很特別的甜點。」男朋友把原本交叉在一起的雙手重新放到刀叉上,衝著我笑起來,他的笑容很惹人著迷,是那種一點兒一點兒爬上臉頰的喜悅,最後才停留在他湛藍色的眼睛中。
「我的小時候,常常吃烤棉花糖。夏天的時候,在我父母的農場上,靠著湖,升起篝火,從樹林里撿起樹枝,串起棉花糖來烤,你別說,要烤得恰到好處還真不簡單。」
成偉總是見不得女同學都圍繞在思達周圍,他開始嚷嚷吃得太撐了,應該去跑步。他太過瘦削,一https://read.99csw•com般的體育運動都占不到上風,但他跑步起來的時候就像傳說中的不死鳥,兩根竹竿一樣筆直的腿,蹭蹭的就往前邁開了步子。正好是青春期精力彷彿永遠都不會耗盡的年齡,於是我們就沿著雨後泛著泥土香氣的道路一直往山下跑去,經過大學火車站,經過當時剛剛開始打地基的商學院新教學樓,沿著大埔公路往東邊跑過去,跑著跑著,道路越來越開闊,海浪聲越來越清晰,有人開始提議大家往回跑,慢慢的,女生的步子都慢了下來,開始叉著腰低下頭喘氣。成偉望著前方戀戀不捨,就像我們都站在青春的末尾上,對我們的少年時代戀戀不捨,但很快,他就迫於群眾壓力,掉轉頭,又飛快地奔跑起來。
大學畢業之後,我們試圖組織過幾次燒烤,但很快,金錢和階級的概念就滲入了同學之間,大家從一伙人心無芥蒂地一起玩,變成了一個個小圈子內部自己活動:結了婚的和結了婚的一起玩,買了房的和買了房的一起玩,讀研讀博的人還能常常在學校里聚會,在中環工作的一群人,又開始約加班時候的晚飯和宵夜。我們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小心謹慎,不再能接受新的事物,行為舉止都和周圍的人大同小異,基本上都是從同一個模子裏面刻出來的。
「光線怎麼會有聲音呢?」他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我一直以為只有在大人哄小孩的時候,才給他們吃這個。」他遲疑地用竹籤叉起一個來。
「那你烤一個給我吃吧。」我把竹籤遞給他。
我突然很緊張,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不知道見面應該擁抱還是接吻,關於他的一切都變得疏離而模糊,我甚至想不起他手機的最後四位號碼。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微微出汗,拚命在想有沒有一個理由可以拒絕他的晚飯邀約。如果不是飛機已經起飛,我一定就落荒而逃了。
凱文遞給我一杯啤酒,我們面朝大海,坐在一截被卷到岸上的枯木上。
諷刺的是,為了想要爭奪利益而產生的爭論,最後卻讓公司陷入困境,每個人都無法從中得利。
我發給同事的郵件無人回復,客戶需要的資料遲遲不見蹤影,無法簽訂新的合同,面臨資金鏈斷缺的危險。而他的母親陷入昏迷,無法說話或者吞咽,他夜夜守在母親床邊,用濕棉球擦拭她的嘴唇,每隔四個小時為她注射止痛藥。
凱文拿著七八分熟的雞排和香腸上來,已經連輸好幾把的成偉立刻把牌一扔,招呼大家開吃,於是我們各自拿上幾串竹籤子,佔據燒烤爐邊的有利地形。
也就正應驗了凱文說的,未來還那麼長,一定會有難以預料的困難,接二連三找上九九藏書門來。
長身體的時候吃什麼都覺得香,我們很快靠香腸和雞翅填飽了肚子,開始烤各種有趣的食物玩。比如把金針菇和黃油一起包在錫紙裏面,比如把香蕉切成片之後又串成串,最好玩的還是烤棉花糖。在高溫下快速地烤,表面立刻變成焦黃色,結成酥脆的糖衣,內里的明膠變得柔軟,然後立刻把棉花糖放在餅乾上,放上一塊巧克力,再蓋上另外一片餅乾,技術高明的時候,可以用棉花糖內里的餘溫融化巧克力,吃下去的時候,棉花糖絲絲縷縷地粘在一起,咬都咬不斷,全部粘在臉上。要烤得外焦內軟也需要技術,比如必須要挑火最旺的一邊,旋轉速度要快,受熱要均勻,我們中間成績最好的思達烤得也最好,他把烤好的棉花糖遞給女同學們,再抹去女同學們嘴角粘上的巧克力。
雞翅和雞排需要烤的時間很長,香港天氣潮濕,常常點不起火,點著了,來一陣海風,火苗立刻又萎靡下去。伸長手臂,滿頭大汗地坐在爐子邊上,常常等到T恤都粘在背上,劉海被打濕了沾在額頭,雞翅的顏色還沒有變成眾人期待的焦黃色。
他說,我想要離開香港。
但很快,我回國處理公司事宜,見證了公司的狀況因為勾心鬥角而急轉直下卻無能為力。一個星期之後,男友不得不飛回密歇根老家,他罹患乳腺癌晚期的母親被醫院宣告無藥可救,只能轉給臨終關懷機構,他飛回去陪伴她度過人生的最後一段歲月。
然後就是各自為了虛榮和面子進行的漫長的爭論,隊伍分崩離析,不同部門之間連郵件都不互相回復,無法及時向潛在客戶提供數據和報告。
我的大學依山傍海而建,山間是小橋流水,栽種供中藥系學生研究使用的草藥,山對面就是香港號稱價值百萬的夜景,一年四季都有旅遊團來學校參觀。我大學時候住的宿舍,比我之後住過的所有房子都要幽深雅緻。房子建造在山腳下,一段石梯的盡頭,周圍都是爬山虎的藤蔓和鳳凰花散落在地上的紅色花瓣。香港寸土寸金,但宿舍樓頂有一個有著巨大落地窗的自習室,自習室外面是燒烤架,桌椅板凳,和大量的綠色植物。
大三那一年,三國殺開始流行,等待的時候正好玩一局。一時間每個人都默不作聲地察言觀色,火熄滅了也沒人去管,只有很賢惠的凱文一個人拿了吸管拚命往火焰中心吹氣,最後他乾脆到樓下廚房,把肉類先在鍋裏面煎過一遍,讓燒烤成為浪漫的形式主義。
那個時候,香港沒有那麼多的遊客,也沒有那麼多商場繁忙的燈光,老夫妻經營的魚蛋粉店還沒有變成莎莎和萬寧,我們還可以在夜晚眺望吐露港,看貨輪在遙遠的海平線鳴響回九-九-藏-書家的汽笛,緩慢進港,然後安靜地停泊在那裡,巨大的集裝箱投下巨大的陰影。
「但是,誰知道呢,未來還那麼長,都說不準,肯定有很多困難的。」他搓著手笑著說,然後又說要開車帶我去他家,他的未婚妻在複習司法考試,他負責做飯,正好讓我看看他這麼多年的手藝有沒有進步。
「那你的技術如何?」我笑著問他。
但是我下一屆的學弟學妹就看不到這麼大這麼圓的月亮了。因為擴招,學校開始在宿舍靠海的那一面建造更高的宿舍樓和教學樓,據說因為建築粉塵,大家都不再在樓頂燒烤。最近一兩年,據說香港也偶爾開始有了霧霾天,更加不適合進行露天的活動。
思達當然混得很好,去到美國頂尖高校讀書,然後進入國際知名企業工作,再後來創業,朋友圈的內容大多為和創投圈大佬同桌吃飯,或者參加某某明星的私人派對,我們還是朋友圈裡面的朋友,我開始還會給他發的朋友圈點贊,後來覺得自己連點贊的資格都沒有。當然也有曾經的同學一直和他保持了聯繫,他也會客氣地回以點贊,但很有默契的,組織活動的時候,除了凱文,誰都不會提議去叫上他。
如此甜膩又童稚的吃法我也很久沒有遇到了,而上一次烤棉花糖,是在什麼時候呢?是在大四的那個五月嗎?考完所有的考試,寫完最後一篇論文,通宵喝酒,喝到所有人都抱在一起大哭的那個晚上嗎?那個雖然憂傷但是又因為年輕所以覺得未來皆在掌握的晚上嗎?
「挺好的。母親教過我,要快速地讓火苗舔過棉花糖,拿開之後,就能結成脆脆的焦糖色的糖衣。」
這倒是。我也挺想離開香港的。
那祝我們都成功。他和我的啤酒杯碰了碰。
我都忘記是怎麼和北方的男朋友分開的了,很有默契的,我們之間的電話和視頻聯繫越來越少,哪怕是在通訊軟體越來越發達的情況下。他那裡似乎終年都在下雪或者刮沙塵暴,而我這裏,整個五月和六月都在下雨,衣服曬不幹長了霉斑,傍晚時分天空中有成群結隊的飛蟲。我趁著復活節假期買了機票去看他,飛機起飛前,他發來餐廳訂位的消息,告訴我他訂了家韓式餐廳,想體驗一下和我一起吃烤肉。
2017年的時候我們拿到了一筆投資,和在羅馬的一個項目機會,我們住在靠近古羅馬斗獸場的公寓里,沒日沒夜地工作,慢慢的,我們的名字和照片出現在中國和美國的主流科技媒體上。凱文很興奮地把關於我的報道也發到了他的朋友圈。
他似乎一直普普通通的,看起來沒什麼野心,成績雖然好但卻不是課堂上最露鋒芒的,他似乎也沒有和命運做什麼抗爭,一開始創業融資困難,read.99csw.com就像其他人一樣進了銀行工作,女朋友沒有在香港工作,就堅持著異地戀,把所有的積蓄都拿來買飛機票,但是大家都覺得他只是說說而已的胡話,他卻一直堅持了下來,從前覺得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也被他一一實現,現在他已經在深圳CBD的高檔寫字樓裏面,成了擁有一百多名員工的公司的總裁。
唯一沒有變化的只有凱文,他還是那麼賢惠善良,隨叫隨到。我之後幾次搬家,生病,項目如火如荼的時候電腦突然死機,都靠他橫穿整個香港來拯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他很貼心地組織了幾次燒烤聚會,租了海濱的燒烤場,一個人一個人打電話通知時間地點,又記下來每個人的忌口。大家帶來的食物高級了許多,從牛舌到和牛到羊排到包在錫紙裏面的鱈魚,也不再有人還沒熟就急吼吼地吃起來。聽的音樂,也國際化到涵蓋了爵士,布魯斯和拉丁美洲的Salsa音樂,我們穿著黑色緊身短裙和高跟鞋,隨著節拍扭動腰肢。成偉很快就和女生擁抱在一起,思達則將上好的香檳倒入他好不容易搭起來的香檳塔裏面。他真是連摞杯子都比別人厲害。
我在項目最順利的時候和現任男友相識,最初的幾次約會開心得沒心沒肺,我沉浸在項目短暫的成功里,開始和他討論賺到了很多錢之後,要在哪裡購置房產。一定要比思達買的房子更豪華才可以。
終於無計可施之後,我們又重新回到了洛杉磯,把被打亂的生活重新拾起來,沖洗乾淨。換上體面的衣服,去吃一頓久負盛名的烤肉。
凱文的成功不僅讓我躍躍欲試。我後來也離開了香港,也創了業,和我研究生期間最好的朋友S。很長一段時間,S住在我位於洛杉磯的公寓的沙發上,還因為對廚房的使用和我合租的室友發生了爭執。但是那段時間我非常快樂,去參加不同的比賽,去不同的場合宣講,偶爾贏得一個名次,獲得微不足道的獎金,我們就會出去吃一頓好的慶祝,我想要去吃日式料理,而他喜歡墨西哥菜,我們靠抓鬮決定去哪裡吃飯,他常常會故意輸給我。
因為香港這幾年變得太多了。
我笑著說,看到他的時候覺得羞愧,因為這麼多人的理想都死去了,就他的還活著,而且活得朝氣蓬勃。
送上來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是棉花糖,烤成外表金黃,內里熾熱,夾在餅乾裏面,再蘸巧克力醬吃。
「我現在可不光會烤雞翅了。」他一邊說一邊調著松鼠桂魚的醬汁。
香港變了那麼多,凱文卻一點都沒有變,他依然和他七年前喜歡的女生約會,也在做七年前就說要做的創業項目。後來他的公司從國內拿到了兩百萬的投資,他也順理成章地離開了香港。
我們有幾次https://read.99csw.com實在心急,吃到了夾生的雞肉,很快就上吐下瀉,大家排隊上廁所,狹小的空間味道十分難聞,我們彎著腰,夾緊了腿,根本沒有心思抱怨。
總會有人拿MP3放起歌來,大一那年,男生們都唱周杰倫和林俊傑,女生們都唱SHE和孫燕姿,然後張韶涵出了《夢裡花》這張專輯,每個人在唱的時候,都在高音部分走調到慘不忍睹,除了成偉。成偉瘦削矮小,單眼皮,清秀如女生,亦有女生般尖銳清亮的嗓音,開口就有頭腔共鳴,唱到高潮的時候我們都起了雞皮疙瘩,忘記了還拿在手裡的肉串。後來我們攛掇成偉去參加了學校的歌唱比賽,他卻在決賽前夜緊張到拉了一個晚上肚子,最後連台都上不了。
成偉越發瘦削了,簡直到了肋骨根根分明的地步,後來突然流行這種很女性化的男性長相,他立刻變得備受歡迎。我開始見到他帶不同的女生來我們的聚會,但我們對每個女生都印象模糊,因為她們差不多都穿著緊身的弔帶或者皮夾克,短裙,過膝長靴,濃妝,戴著假睫毛,手機上裝飾著粉色的水鑽。她們看上去那麼千篇一律,真叫人乏味。但我自己又何嘗不是被社會磨平了稜角,成了同樣乏味的人呢?
但很快,暫時的成功讓每個人都飄飄然起來,之前只是想把事情做好而顧不上的合同與法務很快成為了巨大的隱患,新加入的成員傑西卡偷偷發微信讓S把我從創始人隊伍中提出,因為她覺得我的工作無足輕重,正好我在用S的電腦準備幻燈片,每一個字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冷汗直冒,但依然悄悄記下了每一句話,並做了備份。從此便回不到從前。
那個時候的月光總是很亮,皎潔如銀盤,在陰影背後照亮一切。有的時候突然就下起雨來,大家習以為常,笑嘻嘻地用燒烤盤反扣住食物,然後到自習室裏面去躲雨。我就在淅淅瀝瀝的雨絲中,站在屋檐下給我遠方的戀人打電話。燕子回巢,蜻蜓在我眼前低飛,雨滴反而渲染了鳳凰花的香味,雨珠聚集在芭蕉狀的葉子上面,滾來滾去。我在北方的戀人還穿著棉襖在和寢室的人涮羊肉,他搞不明白露天燒烤到底有什麼好的。
烤肉店裝修新潮,橙紅色的背景牆看起來喜氣洋洋的,所有的服務生都高大帥氣,他們穿著嶄新的黑紅相間的圍裙,走過來站在我面前,來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要不要享用他們的免費甜點。
當年手頭拮据,生活費是靠在滿記甜品端盤子賺的,自然買不起海鮮,牛眼排。男生們去超市搬回來便宜管飽的魚蛋、貢丸、香腸、雞翅。女生們負責把蜂蜜刷在雞翅上,把檸檬汁擠在已經腌好的蒜香肋排上,然後把香菇和土豆片串起來,用培根包裹住櫻桃番茄。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