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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星

追星

作者:赫恩曼尼
「拍到、採到就算成功,別指望能問出什麼。藝人說他樂意說的,我們聽我們樂意聽的,讀者讀他們樂意讀的,這是一場盛大的表演。Welcome to the real world!」易軍看上去一臉輕鬆。
何芊從不在丈夫面前表露對珂爾的喜愛,只默默關注他的動態,將他的微博設置為「特別關注」,在帶娃累到直不起腰的時候,癱在沙發上點開他的照片和視頻。她第一次喜歡他時,他不過無名小卒,轉眼已坐擁千萬粉絲,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己偷偷欣賞過的靜謐景色,突然擠滿了前來觀光的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卻格外失落,並且這份失落不足為外人道。
約定6點半到城西奇盛大廈三樓的錄音棚。何芊早到了20分鐘。廣場上沒有路燈,只隱約看見遠處一個個黑魆魆的影子匆忙趕路,她假想其中的一位就是珂爾。第一句話說什麼好呢?打開手提包,兩隻手止不住顫抖。她再次檢查了手提包里的物件:一沓二十三頁用鋼筆手抄的書信;一對早就停產的國產耳機,深藍色的耳機線磨得快要斷掉(她當年就是用它聽他的歌);一個巴掌大的小本,貼滿從報紙雜誌剪下的報道,邊緣處寫著她的心情日記(她特地讓母親從老家的柜子里翻出來,去郵局寄到北京)。備齊這三件,費了何芊不少力氣,光是那疊書信,就抄到她手酸。唯一的信念就是:這麼老土的方式,他一定會懂的,也只有他能懂。

別鬧了,你都快35歲的人了。她對自己說。20歲的時候,35歲的人絕對算是「上了年紀」的人了,那時她望向被生活折磨得疲憊不堪的他們,內心會湧起一絲歉意:真可憐啊,那麼快就要老了,卻一事無成。這下輪到她了。她發現最難的,是從心底徹底說服自己,這就是屬於自己的年紀(她還以為自己頂多隻有十七八歲)。15歲,25歲都還在眼前呵!吵著鬧著非要和朋友喝一通大酒,醉得在馬路上趔趄,才算度過一個夜晚。如今,就算是朋友紛紛來勸,說什麼也不肯多熬一次夜,多喝一口酒,規規矩矩回家睡覺才是這個年紀該做的事。「30歲的中年女人」,每聽到這樣的稱謂,她會噗嗤一聲笑出來,半晌才發現笑的是自己。
天底下,就沒有不孤單的成年人。

周盈盈,為什麼非要和她求助?「曾經」的閨蜜而已。她們友情破裂于大學畢業前夕。乾瘦的李大星攬著尚未發福的何芊,在KTV點了一首《可惜不是你》,目光頻頻瞟向沙發另一頭的周盈盈,一曲結束,周盈盈端起紅酒杯敬酒——「致咱們仨的感情」,話音剛落眼淚就掉下來了。何芊心裏頓時疙疙瘩瘩,當時她誤以為是因為分離。後來才相信所謂女人的直覺不無道理,自己竟對周盈盈和李大星大學第一年的戀情毫不知情。一次偶然,何芊在李大星的淘寶訂單里發現了周盈盈的名字,訂做的一雙銀鐲子,日期剛好在周盈盈婚禮前半個月。那又怎麼樣呢?閨蜜的歷史不曾改變,彼此的確掏過心,到最後李大星還是成了自己的老公,周盈盈結了婚生了娃,誰不是在自己的軌道上,和周圍人漸行漸遠?年輕時的那股傲氣和志氣像被釘子戳破的氣球,倏地飛上天,再找不見。
「何芊,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希臘?我在那邊有一個拍攝項目,半個月之後出發,一周以內就回來。」她抬起頭,發現眼前的這個人居然是傾慕已久的男星珂爾。他笑著攬過她的肩膀,走進一家咖啡店,他替她要了一杯草莓奶昔,兩個人在人群中有說有笑。人們紛紛望向這裏,有人竊竊私語,還有人舉起手機拍照,然而這些都不會讓何芊感到困擾,實際上,她無比享受被注視,恨不能讓全世界都知道,「全民老公」珂爾就坐在她對面!
「今天有點兒不太一樣啊。」慌忙拉好手提包拉鎖,抬頭看見易軍的黑色大衣里一身休閑西裝,肩頭挎著相機包和三腳架。「今天你還負責拍照?」「做這行的,啥都得懂點,今天的任務不輕,先拍照,后採訪,回去還得寫稿子。等會兒見了經紀人再商量。」「拍照的話可得記得給我們留張影啊。」何芊不自然地笑笑,嘴唇因為乾裂,大紅色的口紅像結了層痂,睫毛膏糊得她有點睜read.99csw.com不開眼,但一想到自己就快要站到他身邊,一想到照片被傳到朋友圈之後引發的反應(一定記得屏蔽老公),就恨不能加速時間。
洗過澡,躺進被子,省去例行公事的摟抱,丈夫的鼾聲很快淹沒了黑暗。從回家到入睡,始終無話。結婚五年,雙方都學會了妥協,不再為誰對誰錯面紅耳赤,日子過得小心而涼薄。北方的冬夜,冷氣從窗縫裡溜進屋子,窗外車流穿梭而過的「嗖嗖」聲更增涼意,何芊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閉上眼,剛剛發生的一幕幕像放電影一樣從腦海里掠過,快到不及躲閃。她不知道怎麼解釋發生的一切,只能任由稀疏的夢境將自己拋進暗夜,身體也跟著天旋地轉。
奶孩子,換尿布,應對喊叫哭鬧,一邊看顧果果一邊翻炒鍋里的菜,洗碗擦地,圍裙始終掛在脖子上,兩隻手總是濕漉漉的。只有把果果哄睡后少得可憐的一點時間是屬於自己的,也常常用來刷微博看八卦,不小心就睡了過去。夜裡又是一場鏖戰。隔三差五從小木床里傳來哭聲,餓了,餵奶,尿了,換布,拉了,擦屁股。身邊的丈夫睡得人事不省,呼嚕聲有增無減,何芊雙手麻利,像機器人一樣完成這些,眼睛半閉著,困意和厭倦像搔腳底的蘆葦草,躲不開,驅不走,只有忍。等忙完了一輪,還有下一輪,過了這一夜,還有下一夜,無窮無盡的輪迴和罪孽。何芊早早就把易軍的客套話忘在腦後,就連這個人和那桌宴席也好像從未出現過。
她還欠她一頓飯。

走到小區樓下,何芊遲遲沒上樓。她將手提包里的老物件一件件拿出來,捧在懷裡,走到單元樓后側的垃圾箱,停留片刻,又一件件放回包里。

午飯是最適合八卦的時間。工作之後,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看似親熱,實則微妙,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容易觸雷。八卦是最好的調劑,談別人的事,不傷及你我。「誒,你們認識珂爾嗎?」沈苗苗是她們當中最八卦的一個。「誰啊?聽都沒聽說過,早就過氣了吧?」同事劉曉瑄撇著嘴,吐出一根雞骨頭。「他就沒紅過,哪來的過氣。是個歌星啦,當年我上大學那會兒流行過一個學期。」英語組和何芊年齡相仿的章子潔附和道。「你上大學那會兒……十年前吧?」沈苗苗老愛耍貧。「去你的!他又出新專輯了,據說反響還不錯。」一行人穿過一群跑鬧的學生回到辦公室,因為不便讓學生聽見這段對話,途中沒人多說一句。何芊走在最後,手裡捏著從食堂拿來的蘋果,想起他的第一張CD還夾在老家書櫃的舊書中間。「要麼說人紅靠運,這年頭唱歌唱得好的人太多了,不差他一個。」剛剛同事說的話何嘗沒有道理,只是對於何芊而言,他太重要了,重要到幾乎可以定義自己整個落魄的青春。想到這兒,她不禁哼起了那首《無處安放的思念》。那年寒假,她最終心一橫買下回家過年的「天價」火車票,戴著耳機,聽了一路,說不上哪裡好,就是聽不厭。渺遠的歌聲,車窗外連綿無際的群山,落日掩映下稀疏而過的飛鳥,田野里散著步的牛羊,火車一路向北,玻璃上的蒸汽結了霜,視野里的田野也積起厚實的白雪,熹微天光里純白色的月亮高掛在夕陽對面,何芊內心升騰起前所未有的安寧。
接下來的採訪更像是一場噩夢。Abby站在珂爾身後,手裡舉著事先寫好的紙條:「換問題」、「不能問」、「倒數第二個問題」、「最後一個問題」。不知是因為累,還是太過緊張,珂爾的回答中規中矩,語氣像是背書一樣,時不時瞥一眼Abby,彷彿兩人在保守一個天大的秘密,而易軍和自己都是意外闖入的局外人。
Abby再一次出現,依然是那張厭倦和挑剔的臉:「大約還有半個小時左右,再強調一遍我們公司的規矩,未經允許不能用手機拍照、錄像,不能和藝人閑聊或交換物品,不能問採訪提綱之外的問題。聽清楚了吧?」何芊被這陣仗震得說不出話,Abby精緻的臉上赫然寫著「別怪我沒和你說過」。三樓透出來的燈光是橙色的,珂爾就在裏面。我是今晚的攝影助理,很高興見九*九*藏*書到你。伸出的手沒有握到另一隻手……「想什麼呢?」易軍抖了抖身上的大衣,Abby又消失了。「別害怕,經紀公司都愛虛張聲勢。到時拍不了照了,不過能見到也不錯,是吧。」嗯,能見到也不錯。何芊扯了扯針織衫的領口,有點兒緊。她想到自己會和他哼唱同一段旋律,然後告訴他那天她多擔心他掉落,和他講起那個咖啡館的夢(省去曖昧的成分),最最重要的是,讓他知道他拯救過自己,曾把自己從深淵里拉上來;如果以後他也站在深淵前,自己也會拼盡全力去拉他,哪怕他沒了名氣。想到這,何芊眼前黑魆魆的人影多了一重,冬天的風真煩,吹得眼睛直酸。
「怎麼又是這男的!」李大星從浴室出來,何芊正津津有味看綜藝。珂爾和一個女明星答題闖關,最後的關卡女明星墜落瞬間,緊緊拉住她的手,把她抱在懷裡,手臂上的肌肉隔著屏幕呼之欲出。何芊長吁一口氣,用手試了試臉上正發的燒,連忙換了台。珂爾和自己年齡相仿,三十幾歲的年紀,從相貌到體力再到資源,在小鮮肉風起雲湧的娛樂圈,都算不上吃香,但就是這股拼勁兒給他圈了不少粉兒。尤其是年初一段演戲不用替身,吊威亞摔斷腿的新聞,佔據各大媒體榜首,血腥的配圖加上他痛苦的表情,讓粉絲網友們紛紛表白「我爾太拼了」、「大愛追逐夢想的你」、「世間哪有一夜成名,無非都是百鍊成鋼」。之後,珂爾像是被生生從遺忘的土堆里拽出來,接受各大電視台、網站的邀約,頻頻亮相,和外國音樂人合作發專輯,登陸熱門綜藝,還自編自導自演了青春偶像電影。和當年從音響里傳出的歌聲相比,眼前的這個珂爾更多面更立體,也更容易討年輕姑娘喜歡。瘦身後的他依然喜歡紅色或黑色的時尚單品,話不多,走的是「霸道總裁」路線。面對記者的刁鑽提問,最多不過一句話,回答時臉上沒表情,卻往往話中有話,惹人聯想。他明確表示過不喜歡粉絲接機,攝影師拍到的機場畫面多有喜感:他一個人低著頭經過,背景是粉絲扯著紅色的橫幅,寫著他的名字,滿臉狂喜,但無一人敢上前,和其他明星的接機後援團不同,這裏靜悄悄一片,只有一張張因為興奮憋紅的臉蛋和喜極而泣的汪汪淚眼。「這麼冷漠,耍什麼大牌?!」微博里有人忿忿不平。「你懂什麼,不隨便撩才見人品。」十幾、二十幾歲的粉絲總能找準時機回嘴,處處維護,像一團熱情的焰火,表達各自的喜愛,而何芊寧願做個看客,不勸架,不摻和,但心底無疑認為自己才是最懂他的那個人;也不止一次設想過,假如在街邊碰巧遇見,他們一定會像多年沒見的舊友那樣,三兩句話就格外投機。
結婚頭半年,李大星信誓旦旦要把老婆養胖,每逢周末都去逛超市買生鮮,今天燉排骨明天清蒸魚後天爆炒蝦,換著樣兒下廚房,雖然他說自己愛做飯,何芊還是自覺理虧,默默承擔了刷碗的任務,順便誇讚幾句「老公真棒」,各取所需。半年一過,廚房裡再沒有李大星的身影,到了吃飯時間,倆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慣性地打開電視,卻怎麼都調不到同時合適兩個人的台,就把聲音放到最低,當做無聊生活的背景音。最終,何芊妥協了。煎炒烹炸,從頭學起,算是彌補頭半年的偷懶。互相彌補對方的缺點,生怕一不留神就惹惱了對方,這般客氣似乎在暗自消磨彼此的耐心,只是當時沒人在意,稀里糊塗地過來了。接著果果出生了,為這個氣氛寡淡的家帶來一點色彩,誰來做飯的矛盾無關緊要了,電視的背景音也省去了,熱鬧是熱鬧的,不過整幅畫里的灰色調有增無減。何芊只感到自己不知不覺中被無限地壓榨,時間,身體,情緒,事業,她說不上為什麼,只知道孩子不是始作俑者。
投資、生意、錢、房產、透著狡黠的黃笑話,何芊眯起眼,假裝在笑。「我說,你們想聽明星八卦嗎?」就在何芊快被睏倦擊倒的緊要關頭,飯桌對面戴著針織帽、蓄著絡腮胡的一個中年男人聊起屏幕上常見的藝人:某某明星看似和善其實格外刁鑽,只允許攝影師拍她的同一個角度,否則就摔杯子,撒手不管;某某流量小生家底深厚,和某電影公司的女總裁關係微妙,最近的電影其實是親戚投資拍攝宣傳,有女總裁加持,才順利上線;某諧星在綜read•99csw.com藝節目上特別放得開,私下裡脾氣暴烈,經紀人兩年換了三個……

「沒問出什麼吧?」一直走到酒店門外,過了兩趟街,何芊才開口說話。

「Abby發信息來說藝人得先吃晚飯,我們到酒店大堂等吧。」每天這個時候,何芊早已哄睡果果,自己也跟著睡下了,困意襲來,酒店裡明晃晃的光照得人眼睛乾澀;許久不|穿高跟鞋,兩條腿難以適應長途跋涉帶來的酸痛;一路消耗的能量讓她有些飢餓和暴躁;更致命的是脹奶,絲絲絡絡的脹痛感從乳|房往小腹蔓延,讓她直不起腰。
從咖啡館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何芊想起易軍臨別時的那句話。她跳起來,抓過手機,飛速敲打:
一個多月前,朋友婚禮的答謝宴上,何芊偶遇娛樂報道做得風生水起的易軍。因為生孩子的緣故,何芊有一年半的時間沒見人,終日和一個渾身浸著奶味的小傢伙困在一起,每每提著嗓門,故意甩高尾音說話,她都不自覺地想象,窗子那邊有一個黑洞洞的鏡頭對準自己,另一側的觀眾不幸看到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失心瘋。一桌子的人,卻個個不認識,何芊的自尊心瞬間吞沒在周圍女人的脂粉里。早些天,她特意從衣櫃里翻出多年前買的杏色小套裝,奈何對著鏡子折騰了大半天,胸前和肚子上的贅肉依然搖晃著不肯服帖。臨時跑去商場買不現實,果果一刻也離不開人,只能穿著松嗒嗒的墨綠色大毛衣,靠眼影和腮紅掩蓋臉上的浮腫。臉上賠笑坐在一群自詡成功的人中間,何芊只能強迫自己把關注點放在一盤盤菜上,才能稍稍免於尷尬。
剛剛結婚那陣子,李大星還喜歡叫她「公主大人」,無時無刻不照顧她的臉色和脾氣。何芊淚點極低,去看催淚的電影之前,李大星給她備好紙巾,在她淚奔的前一秒貼心地遞上;看言情劇看到心動,何芊旁若無人地嚎啕大哭,李大星放下手裡的遊戲,從屋子的另一頭跑過來哄她,一口一個「寶貝」,直到她哭累了,在他懷裡睡著,他也不動,任她睡。現在呢,任憑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李大星連頭都不肯抬一下,整個人埋在遊戲的屏幕前,興奮地抖腿,喊著隊友的名字。開始何芊還會跑去理論一番,撒嬌,求哄,後來這一步也省去了,久而久之眼淚也很少流了。沒人來擦的眼淚,就算是流給自己的,也未免蒼涼,如果說婚姻教會了她什麼,大概就是這麼一句不那麼討喜的話吧。她知道一定會有人來辯駁,你不夠獨立,你不夠勇敢,你怎麼能這麼想,但很遺憾,這就是她學會的全部事實。懶得再辯解。
珂爾的名字再次出現時,已是三年後,何芊早早放棄了考研復讀,做起了國際學校的英語教師。娛樂圈風雲變幻,鐵打的營盤,明星卻像流水一樣,稍不留神就泯然眾人。正是在那一年,一位港台明星隱私泄露,成為眾矢之的,人人內心都明白,娛樂圈沒那麼單純,也都知道過錯不在他,卻仍興緻勃勃地在茶餘飯後談論他,好像撿了個大便宜。何芊也在其中。
22歲那年,何芊考研失敗了。準備了一年多,沒日沒夜地背題複習,放棄了申請國外大學的機會,孤注一擲的結果卻是慘敗。那年春節假期,何芊破天荒沒回家,窩在無人的寢室里,思忖著怎麼度過餘生(當時的想法的確就是這樣)。自暴自棄的結果就是輕易地喜歡上了從前不會喜歡的人和事。在學校後身的小吃街,蓬頭垢面的何芊穿著棉睡衣和翻毛拖鞋,在寒風中尋覓晚餐。音像店(那時還有音像店)門前的音箱反覆播放著同一首歌:「我常常回憶起色彩蒼白的華年/卻始終想不起/你的臉/於是我自問回憶是否為了紀念/還是為了消磨無處安放的思念?……」低沉的聲音像一塊磨砂紙,絲絲拉拉地划進何芊心裏,直癢。她停下腳步,轉身進了音像店,買了人生第一張專輯。十幾歲的時候,全班都在哼唱那幾個人的歌,偷著用零花錢買那幾個人的碟片,偏偏何芊不買賬,對他們的幼稚行為感到不屑,不過就是唱了幾首歌而已,何必捧上天。那天回到寢室,何芊哆哆嗦嗦地把光碟放進CD機,倒在床上,棉被裹緊自己,聽著聽著就九九藏書睡著了,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從準備考研那天起,還是第一次睡得這麼踏實。
只有在淺淺的睡夢裡,何芊才能略微舒展自己,回到年華正好的學生時代,和一群志趣相投的同學在一起,歡笑,說鬧,沒心沒肺,偶爾喝酒唱歌打牌;她時常夢見十七八歲時暗戀過的男孩遠遠向自己招手,他有時攬著她,替她擦眼淚,目光溫柔,有時聽她抱怨,輕拍她的頭,什麼話都不說。等到她在果果的哭聲中驚醒,想起依稀未散的夢,會毫無防備地在黑暗裡笑出聲。
「晚上有活動?」理髮小哥問,何芊有點兒心慌,隨口謅了句:「公司年會。」小哥意會:「我先給你上妝,然後設計一款髮型。」鏡子里的自己頂著一塊紫色方毛巾,因為長期缺乏睡眠,眼圈發青,眼袋愈發寬大,腮邊的贅肉讓人厭惡。她偷瞄一眼那人,從口罩上方的一雙眼睛里,居然讀出了鄙夷,連忙移開視線。為了見那個根本不認識自己的人一面,居然破天荒地化妝和做頭髮。何芊估計自己是瘋了,只是猜想一旦被丈夫知道了,眉頭的「川」字可能隨時潰堤,一瀉千里。
「換個姿勢。」珂爾面無表情,只順從地將腳踏在一級台階上,像受人操控的木偶,毫無生氣。身後一陣響動。五名保鏢圍住一個女孩,連說:「刪掉。」女孩掏出手機,聲音帶著哭腔:「我自己作紀念,不傳到網上。」「刪掉。現在。這裏不能拍照。」何芊望向珂爾,面無表情。她錯覺自己就是那個姑娘,這三腳貓的偽裝伎倆早早就暴露了。想逃,一刻也待不了了。
「易軍,我是上次婚宴上的何芊,我們說過幾句話。不知道你認不認識珂爾?如果有機會,不知可否幫忙要個簽名。何芊。☺」
「他下周來京做宣傳,到時可見面聊。」
「Abby?」易軍迎過去,「這位是我的攝影助理何小姐。」何芊反應不及,就被Abby熱情的假笑嚇了一跳,她深吸了口氣,睜大眼睛,高高揚起嘴角,朝她眯了眯眼睛,半秒鐘之內,嘴角垂落,恢複原狀,一張寫著厭倦和挑剔的臉。「藝人還在棚里錄音,我去安排一下。」不等倆人回復,那小巧的身影便消失在黑夜裡。「攝影助理?」「你的新身份,今晚記得。一個粉絲想要接近藝人?想得美。到時看我臉色行事。」易軍的標誌性笑容不見了。「對了,你手機牆紙不是他吧?是的話趕快換掉,到時萬一被貼身保鏢見到,就見不到你的偶像咯。」
下班后,何芊找到單位附近唯一一家音像店,在角落裡拿起那張黑色封面的專輯,紅色披風遮住大半張臉,露出一雙噙著眼淚的眼睛。就是他!她險些叫出聲。
「你去哪兒了?打你電話也不接。」丈夫李大星的額頭正中間擺出一個「川」字,那是他暴怒前的徵兆。何芊低頭解鞋帶,手提包壓在身後,不敢和他對視。內屋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啼哭,撕心裂肺,像是被誰掐住了喉嚨。何芊用力甩去鞋子,衝進裡屋,抖掉羽絨服,同時掀起毛衣和內衣,把乳|頭塞進果果嘴裏,小小的身子還在懷裡微微抽搐,臉頰上的淚痕清晰可見,果果閉著眼吮吸著,叫人心疼。何芊用餘光瞟一眼在身旁怒目而視的丈夫,額頭上的川字終於略微舒展——一場惡戰就此終結。她長吁一口氣,來回掂著果果,心裏反覆念著「對不起」,每一句都罪孽深重。
大張旗鼓地追星,逢人便宣揚那人有多出色,在何芊看來,不僅愚蠢,而且令人反感。那個年代,還沒有打榜和大規模演唱會,像珂爾這樣不溫不火的歌手,也不常出現在電視里的大型晚會,連娛樂小報都難找到他的行蹤。何芊只能從報刊亭買來成捆的音樂娛樂類的雜誌和舊報紙,從有限的豆腐塊的文字里勾勒出他的生活。住在四川的小城裡,沒有正式的工作,大學讀到第三年就因為家裡的變故外出打工,從餐廳服務員干起,吃了很多苦,但音樂創作一直沒停,一次在後廚刷碗時唱歌被星探挖掘,以單曲《無處安放的思念》出道,但因為經紀公司吝嗇資源,一直鬱郁不得志。
「你笑什麼呢?起床了。果果在哭。」有人搖她的肩膀。她隱約看見丈夫額頭上熟悉的「川」字,驚醒過來。「我去上班了。」李大星話音剛落,門砰的一聲關上。珂爾,何芊搖著頭把自己蒙在被窩裡,順便也把果果的嚎哭隔絕在另一個時空。實在太難為情了,這個名字消失了多年,居然以如此曖九-九-藏-書昧的方式出現在夢裡。

「美女,擺個pose吧。」何芊被拉到一塊印有海島風景畫的布景板前,要求拍幾張照片留念。「好歹也是我的作品,真漂亮!」小哥自言自語中流露出不容易覺察的應付和無奈。手機鏡頭前的何芊不自在地擺了幾個老套的姿勢,隨後倉皇逃出了理髮店。下一站,才是她真正的角斗場。
理髮店裡瀰漫著叮叮哐哐的流行搖滾樂,何芊被染頭髮的藥水味嗆出了眼淚,她閉上眼,內心死寂,她質問自己:為什麼拋下孩子不管來這裏?「美女,想要什麼樣的妝發?」小夥子看起來還未成年,一小撮茸毛胡貼在嘴唇上方,被一個孩子叫「美女」實在有些過意不去。再看周圍,工作日的理髮店裡大多都是身體發福的家庭婦女,送走了上班的丈夫,安頓好了上學的孩子,來圖個清凈,和小哥扯扯家常,抱怨婚姻。自己呢?一個小時以前,為了能從家裡逃出來,何芊抱著剛滿一周歲的果果,提著一大包嬰兒用品,手忙腳亂地打車到閨蜜周盈盈家裡。說是閨蜜,其實已有好些年沒聯繫過,這次厚著臉皮求她幫忙帶一晚上孩子,賠了不少笑臉。「我大約晚上10點鐘回,今天大星加班,回來得晚,到時我來把孩子接走。回頭我請你吃飯。」何芊說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處理,然後就匆忙趕到了理髮店。
「剛剛講的……都是真的……?」宴席散去,鬧哄哄的餐廳走廊里,何芊恰巧和針織帽男人並排。「你以為呢?娛樂娛樂,跟著利益,誰能不爭不搶。你看到的,都是表象。」他掏出打火機,點了根煙,煙圈吐進原本就渾濁的空氣。「我叫易軍。請問怎麼稱呼?」幾句過後,何芊大致了解了易軍的工作,幫藝人和娛樂媒體牽線搭橋,爭取好的宣傳位置,專訪大牌明星,寫稿發稿,為即將上線的產品預熱。「挺帶勁兒的啊。還能見大明星,少不了拍照簽名啥的吧?」「時間一長就習慣了,剛工作那會兒要簽名合照要得勤,現在懶得提,都是工作,何必折了身價?」出了飯店,易軍在地上踩了踩煙蒂,雙手插兜,走出幾米,回頭說:有喜歡的明星,以後可以和我說,我幫你要簽名。
「何小姐,打光。」指令收到!何芊強打精神,走到牆角的設備前,笨拙地摘下黑色保護罩,在眾人的注目下歪歪斜斜地將三腳架立在酒店走廊的地毯上,像打傘那樣撐起打光罩,卻不知道往哪裡擺。易軍使了使眼色,她一路小跑到樓梯對面,費力地蹲下身。就在她面前不到兩米的地方——那人孤僻地坐在燈光中央,和周圍的十幾號人隔絕開來,沒人同他說話,他也不和誰交流,只自顧自地低頭念叨著什麼。可能是一首新歌,何芊猜。他會看到我嗎?何芊不自然地眨著被睫毛膏糊住的眼睛。在他眼裡,我會不會是個身體發福、妝發滑稽的中年女人?樓梯上方,五名保鏢穿著黑衣站成一排,雙手架在胸前,氣勢洶洶,目不轉睛地盯著走廊里的一舉一動。何芊感到自己正曝露在烈日焦烤的荒野,嘴唇發乾,渾身被什麼東西一層層撕裂,強光照得她額頭和脖子後面直流汗,像一隻只小蟲從頭頂爬下。
易軍沒能攔下一輛計程車,只有一輛殘疾人開的電動車停在他們面前,「走不走?十塊一位!」車子用塑料布防寒,後座很窄,器材佔了半塊地,兩個人勉強坐下,一條腿搭在另一人的腿上,壓得半截身子酥麻。一路顛簸,停在燈火通明的豪華酒店門口,酒店侍者往這邊望一眼,沒動。
何芊沒有預料到的是,十年後,珂爾會憑藉一檔真人秀大火。
夜裡十點半,月亮被烏雲遮住了一半。她完全忘了自己的孩子,也忘了加班歸家的丈夫。當然也沒能撞見抱著孩子前來的周盈盈。
不到半分鐘,手機簡訊鈴響,易軍發來的消息差點兒讓何芊的心蹦出來:
「不好意思,剛剛有幾個粉絲衝到樓上,被我們的保鏢攔下來了,恐怕得換個地點採訪。」Abby邊說邊撥通手機,眉頭緊鎖,看起來形勢相當嚴峻。「沒關係,你們先定地點,我和何小姐現在趕過去,別讓藝人等。」7點半,距離約定的採訪時間已過去一小時。晚高峰的車流將奇盛大廈前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紅黃交織的燈火里,何芊突然萌生了想回家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