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瑪格麗特杯子上的鹽太多了，但她沒有抱怨，一點點地喝完了。

「你準備問他些什麼？你都說自己已經不讀詩了……」

尋找酒店的正門又花了點時間，她站在門口往裡面張望，沒法把他認出來。過了一會兒，離她最近那個坐著的人站了起來，向她揮手，毫無疑問，這就是他：沒有變得更年輕也沒有更老。這令她疑惑為什麼自己剛剛竟然一點都認不出來。

「要不你繼續再試試啊。」他語氣溫柔起來，又給她倒酒。她托著下巴，看著他給自己倒酒，並且叉了一些蔬菜，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在做這些的時候，他每一秒都顯得比上一秒更加迷人。

他攤了攤手：「他們讓我來寫，我就來了。你知道的。」

「那麼，義大利又怎麼樣呢？」

「你之前跟我講話的所有時候都喝醉了。」他說。

「哈哈哈。是啊，不送我嗎？」喬喬不知為何笑了起來。

「來了？」他立刻鎮定了下來，如果說剛剛有一點慌亂的話，「我來介紹一下。這是誰來著？」他笑著轉頭看那個女孩。

「你不送一下她么？」Coco轉頭對他說。她的兩手穩穩地放在方向盤上。

「到了再說吧。我都不願意去想。」他玩著啤酒瓶上的標籤，好像準備把它撕下來。但這一行動一點兒進展都沒有。

「你知道她學什麼的嗎？交互技術……你知道交互技術是什麼？」他拍了一下手，「就是你走進房間，一拍手，燈就亮了。」

「那倒是得好好記著。我也記著呢。」

「我真的可以不寫那篇稿子了么？」她又問他。

「多好呀。喝喝酒，看著雨落在海面上。」

「那我們喝完就走吧。」喬喬看著Coco，琢磨著她至少比自己小十歲。於是情不自禁露出一種慈祥的笑容：「你還在上學嗎？」

「去找我們的車。」他說。

「不行。」他們一起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你們給了我一筆採訪費，我已經全部花完了。」

他付了賬。從他掏卡的姿勢中，她意識到他真的醉了。

「你來這裏做什麼呀？」她問。

他們倆像是Coco憂心忡忡的叔叔阿姨或者其他什麼親戚。

「便宜。什麼都便宜。吃的便宜、喝的便宜、住的便宜……我玩得九_九_藏_書挺開心，」他吃沙拉，「我租了輛車，價錢差不多，卻比這兒租的漂亮多了。這裏快變成世界上最貴的城市了。」

「不還也沒關係。你只要決定不去寫它。」

「或許我該把採訪費還給你們。」

他把車鑰匙從褲袋裡掏了出來，擺在桌上。但她並不認識那個標誌。

她招了招手，讓服務生再拿個杯子過來，對那個女孩說：「你也喝一點吧？」

「因為他們很少見到像你這麼漂亮的。」喬喬說。

Coco彷彿這時才認真看了他第一眼。他不知道該看誰，目光依然放在喬喬身上：「酒還沒喝完呢。你都還沒有醉。你不是很容易醉的嗎？」

「別。」

車子最終還是穩穩地停在了一片老小區的門口。整個路程似乎比平時短了很多。喬喬推開車門，高跟鞋又一次開始折磨她。她走到前面，衝著Coco熱情地說再見，好像她們倆真的會再見似的。

「跑步、瑜伽……該瘦的地方都瘦了。」

「那就別寫。」

「有什麼關係呢。還有人在乎讀到什麼嗎？」

「旅行怎麼樣？當時你正在海島上？」喬喬並不想提起那次聊天，但她實在想不出別的了。

「不會比其他任何一首詩更糟糕。」他還是穿著白襯衫。他似乎打定主意一輩子都穿白襯衫。

Coco瞪了他一眼。就像所有這個年齡的女孩一樣，她一點都不想顯得快樂一點。喬喬沒怎麼聽懂這個笑話，但還是笑了。

「喝多啦，而且喝完啦。你們可以去吃燒烤了。」喬喬把杯子放下來，搖了搖瓶子。三個人坐著，等待。或許愧疚的感覺太過明顯了。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說他們會送我們一杯嗎？我們買了一整瓶呢。」

「我猜到啦。」他說。

想到那些話，她面紅耳赤，覺得自己愚蠢極了。

「我們……要換個四人位嗎？」喬喬問。

「我自己坐地鐵就行啦。旁邊就是。」

他只是猶豫了一會兒，就抬手喊來了服務生，服務生說要去問餐廳經理。但喬喬已經知道他們必然會再得到一杯酒。她一直坐在那兒看著這一切，好像事情還會發生什麼變化似的。果然，過了一會兒，他們又每人拿著一杯酒了。Coco看上去比來的時候更漂亮。九_九_藏_書喬喬猜想自己臉上的粉已經掉得差不多了。

天逐漸黑了下來，男招待走過來給他們點上了蠟燭。他們倆都忍不住盯著放在彩色杯子里的蠟燭看了一會兒。之後她轉過頭看著路邊的樹和匆匆走過的行人。接著，他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掛了之後他對她說：「一會兒會有個人來找我。」

他熟練地掃了她一眼，她一點兒都沒躲閃。

但他最後點了白葡萄酒，不是兩杯，而是一整瓶。

「可以這樣嗎？」

這次喬喬喝慢了一點，她慢慢喝著。不管怎麼樣，今天都值得珍惜。這有很多個理由：她又坐在這裏喝酒了。他們又再見面了。還有很多其他的。但他喝得倒挺快。大概才兩三口吧，那杯酒就喝完了。然後他凝視著她酒杯里剩下的酒，直到她把它們也都倒進喉嚨。喝完之後，她微笑著看著他，好像在說：「沒事的。沒事的。」

他們一個接一個往地下車庫走，樓梯裏面黑乎乎的。有一陣子喬喬覺得肯定走錯了，他們永遠無法找到那輛車，但她只是一個勁兒地說：「你們還是別送了。」可也並沒有自己走掉。等終於找到那輛車的時候，簡直就像做夢一樣，像是一件在回憶里發生的事情。

「真的不用啦。我還可以打車。」喬喬說。

「他們都無聊死了。」Coco又看了他一眼。

還是那個男招待，收走了所有的空杯子和空瓶子，桌面上變得空空蕩蕩，他把兩手攤在桌面上，而她托著臉。下午的客人陸陸續續離開了，來吃晚餐的人們是總顯得特別高興。

「那你現在少吃點。」Coco看了看他面前的沙拉，好像那已經太豐盛了。喬喬是這個時候才知道他為什麼會點沙拉的。

「那兒下了一整天的雨。」

「你終於喝多了吧？」他叫起來。

「還可以在微信上對著遠方的姑娘背首詩。」他那樣看著她。

「我是IT界的呢。」Coco說。

「你最近在寫什麼嗎？」她問。

下午三點，竟然還是一輛車都打不到，有輛車幾乎要停下來了，卻在一剎那又加快了速度，從她身邊沖了過去。「嘿！」喬喬只來得及憤怒地拍了一下它的後備箱。之後她從一個路口走到另一個路口，再到下一個路口之前就明白只能九九藏書徒步走過去了。太陽有點晃眼，她把外套脫下來，搭在手臂上，經過每個玻璃窗的時候都條件反射似的打量自己，後來終於在一家關閉的店鋪門口停下來，從黑色小拎包的隔層里拿出唇膏，對著櫥窗不是很熟練地塗了一下。塗完之後，她看了看，又拿出面巾紙，擦去了一點。高跟鞋有點不舒服，內衣的蕾絲硬邦邦地摩擦著皮膚。她不停地看手機，這沒什麼幫助。沒人注意她，她嘗試著保持一種微笑，在等紅綠燈的時候依然保持著。

接下來她們的對話幾乎就在一個怪圈裡面打轉。喬喬不停地提出各種建議：你要吃點什麼嗎？喝點飲料？要不我們還是先換個座位吧？……Coco一個不落地通通拒絕了。到後來，這簡直成了一個遊戲：試試看她會對什麼say yes。

「實在打不到車。」她解釋。

車子開出去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很快樂，告訴了Coco地址。Coco認識路。她拉手剎的時候真果斷，是真正的年輕人的那種果斷。他們倆坐在後面，開始找安全帶，卻都系不上，就把手挽在一起固定自己。她碰到他手臂上的皮膚。之後是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先鬆開了手。於是她轉而看向車窗外面，車開上了空蕩蕩的高架橋，一枚月亮在右前方忽隱忽現，特別巨大。「月亮。」她在嗓子里嘀咕了一句。他擠過來看了一眼，又迅速坐了回去。

「你還好么？」喬喬覺得自己的聲音也變了。

「那你要走了嗎？」她問。

「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了。」

「批評這兒真容易啊。」她說。

他又給她倒了一點酒：「來，再喝一點吧。」

「這次訂的酒店房間怎麼樣？」她問。事實上她知道那個酒店是怎麼樣的。

那是一個真正的少女：小巧漂亮，只塗著橙紅色的唇彩。

他立刻笑了起來，否則它就會像是一個真正的疑問句似的。

「帶我去義大利也得忘記么？」她從麵條上方瞪大眼睛看著他。

「她可以開車。」他指著Coco。

「怎麼樣？一起吃飯嗎？」他有點猶豫地問，但她立刻答應了。於是他們從戶外移到了室內，面對面坐在一張二人桌上。他點了沙拉，她點了意麵。

「比如我？」她問。

「我的稿htｔｐs://ｒｅａｄ•9９ｃsw•coｍ子也寫不下去了。」

彷彿為了抵抗這種奇怪的殷勤，他打開了後面的車門。

「我真的可以不寫了嗎？」喬喬不放心似的，又問他。

他繼續玩著啤酒瓶上的標籤，搖了搖頭。於是她給自己點了一杯瑪格麗特。

最後還是她指著路邊一家咖啡館說：「要不就坐那兒吧？」

「你好像瘦了很多啊。」他說。

「如果不迷路的話……兩個小時？」

「你開慢點。太快啦。」他也說。

「你還不明白嗎？寫東西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我以前教你的，你也可以忘記了。」喬喬拿叉子捲起意麵送進嘴裏，不太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

啤酒和果汁端了上來，戴著黑框眼鏡的男招待無比鄭重地放下了果汁，替他打開了啤酒。

「這是謝喬，我們雜誌的撰稿人。」他拿著酒杯指著她。

「其實離得很遠。我還得開車去，我租了一輛車，明天一大早開過去。」

喬喬往前走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回頭，想揮揮手什麼的，但他已經不見了。

Coco嘟著嘴搖了搖頭。

「要不，」喬喬終於說，「要不你們去吃燒烤吧。反正我們也差不多吃完了。」她甚至為自己沒有儘早說出這句話而感到驚奇。

「到底怎麼樣？」Coco問。

Coco說：「我可不會開你的車。」

她又往前走了挺遠，才到了自己住的那棟樓。看一眼月亮，還是那麼大。但朦朦朧朧的。她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確認自己也喝得太多了。她拉開樓道晃晃蕩盪的門，樓梯里還是髒兮兮的，看上去跟早上沒什麼區別。她爬了幾層樓，才意識到一直身處漆黑之中。於是她拍了拍手，又用力跺了跺腳。但樓道里的燈還是一盞都沒有亮。

「不用啦。我現在不餓。而且……」Coco轉向他，「你還去吃燒烤嗎？」

他們肩並肩地往前走，其實誰也不知道方向。她聞到他身上須后水的味道，這令一切變得更加真實，但也並沒有變得更簡單。

「我們送你回家吧。」他幾乎未加思索地脫口而出。

「……其實我很想念。下飛機的時候我意識到這裏才是神經病最多的地方。」

「當然去呀。」他說。

「你就告訴他們，你不想寫了。」

「你租了輛什麼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九_九_藏_書什麼竟然對這個感到好奇。

Coco坐在駕駛座上。「你坐副駕駛吧。」喬喬替他打開了車門。

他艱難地從後座鑽了出來。她等了他一會兒，等他站穩之後，就走得飛快，她緊跟著。到了一棟房子門口，她終於忍不住說：「到啦。就是這兒。」

「不是什麼好差事。採訪一個詩人。」他報了一個名字，她聽過，「他住這兒嗎？」她從沒想過那個詩人原來竟然跟自己住在同一個城市。

「算了吧。」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孩徑直走過來，一下子坐到了他身邊，狠狠吐了一口氣：「啊，累死了。」

「不不，還早著呢。」

「一定得送。」

「IT青年們都會迷上你的，」喬喬真誠地對Coco說，「肯定他們都把你當女神啦。」

「總之可以浮起來啦。」

「開過去得多久呀？」

「我跟你坐後面。」他先上了車。她也坐了上去。

「他好像剛獲了一個什麼詩歌獎。」

就在這時候，她想，我好像要哭啦。然後她繼續往上爬，打開了家門。

來之前他一定剛剛理過發，剪得短短的。

「挺不錯。比上次好多了，還有一台咖啡機呢。泳池也乾乾淨淨……你學會游泳了嗎？」

店裡人並不多，旁邊只有一個穿著短褲的美國女人正吃著一個三明治，悠然自得地喝著咖啡。其他人都坐到樓上去了。他們的酒是被放在冰桶里推上來的，顯得很煞有介事。他先倒了一點，搖晃著杯子，認真地嗅著並品嘗。她不知為何覺得有點緊張。「酒不錯。」他說。她才放下心來。他給她倒了酒。他們拚命喝著，像在喝水。

她偶爾看一眼他，更多時間她莫名其妙地盯著Coco的背影看。不停地問這問那：「你真的能開么？認識路么？……一切都還好嗎？」

她笑了起來，拿起菜單又翻了翻：「我得喝點酒了。你再來一瓶嗎？」

喬喬在果汁和咖啡之間猶豫。他卻要了一瓶啤酒。已經是秋天了，下午有點涼，並不是適合喝酒的時候。在等待的過程中，他悠閑地坐著，而她則前傾著身體。

那個女孩沒看他，盯著喬喬看了看，說：「叫我Coco就好啦。」她的神情彷彿對什麼都厭倦極了。

喬喬笑了：「那首詩糟糕極了。」

「那好吧。」他愣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