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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

父女

作者:劉文
我從小聽著他講外面的世界的故事,可惜彼時因為哮喘,身體羸弱,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終於到了十八歲,身體因為青春期發育而變得強壯,我也開始了自己的旅程,每次離開的時候,媽媽都會在機場紅了眼眶,爸爸則非常鎮定地讓我快走,不要誤了飛機。媽媽幽怨地看了我爸一眼,說我這麼熱愛漂泊,全部是遺傳自他。爸爸就搓著手呵呵笑,說,反正你硬要留她也留不住啊。
是啊?為什麼要處處爭先呢?
他周末早晨五點鐘就起來,帶著我去拜訪供應商,客戶,那些我怎麼都見不到,見到了也不把我放在眼裡的人都恭恭敬敬地為他端茶遞水,但是他卻毫不猶豫地就捲起褲腿,進入黑暗且布滿灰塵的倉庫,爬到高處,一麻袋一麻袋地替我搬運氣味刺鼻的化工原料。
他一直說是他的功勞,因為自從我三歲那年認字開始,他就源源不斷地把小說書往家裡搬。外婆說他只是因此常常要加班,所以偷懶想讓我安靜地自娛自樂,但是他則說是因為他早早就發現了我的閱讀天賦。
爸爸大學畢業后從上海搬到常州這個並不太出名的江南小城工作,導致他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他把戶口從上海遷到常州的時候,懵懂的我還不懂得地域優勢所能帶來的便利,也沒有想到我臨近高考那年,曾經無數次幻想如果爸爸的戶口在上海,我就可以輕鬆許多,至少可以少做幾套王后雄的習題。
我看得多了,自然寫得也多,十歲的時候,就可以一口氣寫一千字的小說,拿了全市作文比賽的冠軍,小學校長在升旗儀式上給我獻花。我在獲獎感言裏面說,我將來要出一本書,大家都在下面善意地笑,因為在這個小城市的郊區小鎮,還從來沒有出過作家。我爸爸卻深信不疑,並且早早和我約定好,將來要出書的時候,要在封面上寫感謝他。
他的整個人生都是如此,聰明,務實,勤勞,善良,但是不喜歡拋頭露面,也不擅長邀功。他在幕後默默耕耘,功勞卻不見得會算在他的頭上。即使是機會眾多的九十年代,升官發財的事情都沒有輪到他,許多學歷能力不如他的人都一夜暴富,他對抗命運的手段就是默默帶著徒弟,去遙遠的地方做實驗,一去就是好幾個月。
仔細一想,我好像也沒有聽到過我爸媽之間說什麼情啊愛啊的。我十次回家,有九次聽他們互相說「我真是受不了你了」,另外一次則是他們為了排骨湯的鹹淡而吵得不可開交。但是很快,一個月,一年,十年,幾十年就過去了。他們還是會為晚飯的口味吵架,我媽媽還是喜歡清淡,我爸爸還是喜歡濃油赤醬,然後他們還是會在吃晚飯後,一起去家門口的花園散步,晚上回家一起看著電視吃九_九_藏_書水果。
我高三的時候開始給雜誌寫稿,媽媽卻希望我專心準備高考,整個一年都不讓我用電腦。我偷偷地把文章寫在方格稿紙上,讓我爸給我錄入到電腦裏面,然後列印出來,我校對之後,再交給他,由他悄悄貼上郵票寄給雜誌社。
他已經不再年輕了,即使每天堅持散步也無法抵抗身體上逐漸呈現出來的老態,但是他還是像許多年前那樣,拒絕了所有人的巴結和討好。
爸爸為此特意去學了五筆字型輸入法,夜夜替我打字到凌晨。
爸爸出生在龐大的家族,連他一共有五個兄弟姐妹,貧窮的幼年使他們對於權力和金錢有本能的熱愛,但同時又因為是上海本地人,而有一種與生俱來與實際能力無關的驕傲。無論混得好不好,五個人中的三人,都留在了上海,起先是住在爺爺奶奶單位分配的房子裏面,後來各自成家立業,其中大哥藉著上海經濟騰飛的東風,靠著拆遷一躍過上了好日子,而五個人中的小妹妹,九十年代中揣著哥哥們湊的一點錢去日本學語言,成為很早期的一批留學生,經過了早起食不果腹的艱難時光之後,成功留在國外,做到大公司的高層,嫁給有錢的商人,過上了模板一般的成功生活。
小時候,坐飛機還很稀有的時候,在我的央求下,他趁國慶五十周年也帶著我坐了一次飛機,去北京天安門看閱兵式,去頤和園遊玩,玩到公園關門了還不知道,最後要翻牆出去。有一年暑假,他被公派去伊朗出差,每天有一百美金的差補。他自己吃最便宜的饢,把所有錢都省下來給我和媽媽買禮物。我還記得他從包里拿出一瓶給我媽買的香水,又變戲法一樣給我戴上一塊斯沃琪的手錶。那還是吃肯德基都要等個好日子,吃必勝客可以炫耀半天的年紀,那塊手錶讓我在學校里耀武揚威了很久。
他既不愛去飯局,也不喜歡社交,有的時候幫了別人的忙,對方找上門來要請客吃飯,他都找各種借口推脫。小的時候,我對他的印象,是在那個還沒有AutoCAD的時代,趴在地上,用圓規三角板作圖。不出差的時候,他就整夜整夜看著專業書籍,書房裡的燈在我半夜起來上廁所的時候還亮著。
小的時候,我認為我和我爸就像一個硬幣的兩面。他因為學不會英語而錯失了許多跳槽的機會,我有語言天賦但是對工程學一竅不通。相較於我爸從大城市到小城市然後安居樂業的經歷,我的生活就是從小城市往大城市不斷地逃離。我初到國外的時候,告訴別人我的家鄉是常州,沒有人知道,我每次都要補充,是離上海很近的那個城市,於是美國英國法國的朋友都恍然大悟地點頭說著:「上海,我知道!」他九_九_藏_書們開始討論在電視上看到的上海的東方明珠和小籠包。爺爺聽了說,你乾脆就說你是上海人吧,我也跟著改了社交網站上的信息,直到最近幾年才改過來。
我曾經很喜歡那種喧嘩熱鬧的關係,喜歡天天見面,喜歡手挽手,但我後來發現,在很多人的眼裡,我個人的喜好從來不是最主要的,他們熱衷於參与我的生活,並且力圖用改變我而在我的生活里留下痕迹。我和爸爸相處的時候,他永遠都用商量的口吻對我說:「你自己開心就好。」而我,也慢慢學會了摔倒之後一個人爬起來,以及在最艱難的時候從苦難里尋找歡樂。
我中學的時候他去香港,帶回當地產的杏仁糖和燒臘,說香港是個好地方,很乾凈也很有秩序,我十八歲的時候,果然如他所願考去香港的大學,他和媽媽送我一起過去,他很驕傲地像導遊一般帶著我們娘倆在地鐵裏面穿梭,去街頭吃魚蛋粉。帶我們走他走過的路。我上大學的時候,他去法國和德國考察,回來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紅磨坊裏面的康康舞和巴黎鐵塔上面吃到的法國大餐,於是我從大二開始就修讀法語,然後如願以償去了巴黎高商做交換學生。
我五歲那年,他送給我連環畫本的四大名著,我每天追在他後面,指著不會念的字問他怎麼讀。有的時候讀到《紅樓夢》裏面男歡女愛的場面,我看不懂,纏著他給我講,我都忘了他是怎麼搪塞過去的了。那年過年,走親訪友的固定節目是我在諸多大人面前講三國故事,有的時候我講三英戰呂布,有的時候我講空城計。六歲那年他給我買整套的《十萬個為什麼》,從此我就跟在所有來我家作客的親戚朋友後面,問他們我在書上看到的問題,考他們能不能答得出來,直到我爸爸把我拉走為止。後來他給我買托爾斯泰,高爾基,海明威的書,給我買昂貴的裝在一個燙金木箱子裏面的《二十四史》,也瞞著我媽給我買了全套《哆啦A夢》和《哈利波特》這種不正經的「閑書」,我把「閑書」包上物理習題冊的封面偷偷看,他負責替我打掩護。
有幾次外公外婆生病住院,我爸爸堅持陪夜,整天蜷縮在病床邊的小椅子上面,攙扶,擦身,端茶送水也端屎端尿。他都等到病情穩定之後才告訴我,然後不忘記最後說一句「一切都好,勿念」。
這麼多年來,他還是家族裡面最不起眼的小兒子,長子要子承父業,小女兒因為聰明富有得到了最多的寵愛,二兒子會來事也會照顧人,張羅親戚間的各種飯局,定期去訪問早就年久失修的老宅,所以唯有他,住在上海人眼中的鄉下地方,性格溫和,可以在飯局上犧牲來作為笑料。我長大之後,因為一直沒有結九-九-藏-書婚生子,所以也成了家族裡面離經叛道的那個,姨媽姑媽都指著他,讓他告訴我要快點結婚,「做女人該做的事」。我很要強,為他打抱不平,他就問我「啊,爭什麼呢?」
我也是直到最近幾年才發現我和我爸的相似之處。
後來我在公司的合伙人Seth問我,是不是因為遲到了所以找了出車禍的事情做借口。我才明白,大千世界,絕大部分的朋友都是靠利益交換而聯繫在一起,但家人之間的紐帶,卻遠在一切利益之上。
他的一生確實都是走捷徑和投機取巧的反面,但是也說不出來有多麼大的智慧,只是本能地熱愛科研而不擅長在酒席上說漂亮話。潛移默化里,我也跟到學到了這一套學者的清高,眼看著周圍的人創業、炒股或炒幣賺了不少錢,自己卻錯過了。但好在我從爸爸身上學到的,還有自得其樂和容易滿足。
那段時間我們天天通好多個電話,他替我走訪客戶,替我打電話問他在政府的朋友,有的時候我因為公司進展緩慢,講話的時候頗不耐煩,他掛了電話,發簡訊來問我好不好,說不開心就出去散散步,叮囑我要準時吃飯,早點睡覺。
有幾次聽男朋友和他爸爸打電話,結束的時候,他爸爸總會說一句「我愛你」,然後他就回復「我也愛你」。我告訴他,我和我爸爸之間,從來沒有這麼肉麻的對話。
男朋友反問我,那為什麼不告訴他你愛他呢?
媽媽喜歡事無巨細地管理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我的男朋友養了狗,她就讓我給她發狗的照片,讓她在朋友圈轉發,我說我在健身,她就讓我每天發照片給她,然後搖著頭說我怎麼還沒有瘦。她堅持要我去剪劉海,也堅持告訴我穿綠色的衣服好看,她自己買了新衣服,做了新髮型,也第一時間讓我在朋友圈裡替她點贊。媽媽感情熱烈,外放,我有段時間沒打電話回家,她就打過來,哭著說我沒良心,說我翅膀硬了就不理她了。我有段時間單身,恰逢她同事女兒的婚禮,她提起同事的女兒很幸福,又要在視頻裏面掉眼淚。
爸爸對我,就像古代的君子之交一般,文質彬彬問候幾句,點到即止,各自安好。
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第一次拿作文比賽的獎,我的爸爸比誰都興奮。
他常常需要出差,走南闖北的,號稱去過中國的每一個省份。無論我說起什麼地方,他都去過,在那裡有朋友,知道小巷裡面藏著的小館子。他很少管我的飲食起居,媽媽常常說起我小時候哮喘病發作住醫院,半夜發病危通知書而我爸卻在外地出差的事情。但是我又不覺得他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缺席過。他那個時候就像現在大家推崇的模範家長,出差回來帶給我新奇的玩具和圖書,不管我的成績,只讓我九九藏書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把我媽氣得發瘋。
後來,他的好多升官發財的同僚因為貪污入獄,他臨危受命去負責重點項目,又有人來誇他眼光長遠,說他是有大智慧的人。
三歲的時候他把我扛起在他的肩膀上看元宵花燈,我覺得他頂天立地,無所不能。三十歲的時候,他幫我創業,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指引我的方向,從不求人的他為了我去求別人幫忙,我依然覺得他頂天立地,無所不能。
那還是國企效益和福利都很好的年代,在常州,爸爸住在我外公外婆單位分配的三室一廳的房子里,過了幾年就分到了屬於他自己的房子,企業有自己配套的學校、醫院和療養院,一丁點都不用操心。我外公是當時出類拔萃的知識分子,精通俄語和英語,爸爸是當時罕見的大學生,喜歡讀書人,和我外公關係越來越親近,也因此逐漸出落得和我在商場上摸爬滾打的二伯伯截然不同,當然,他也和他家族以上海為根據地的核心圈子漸行漸遠。到後來,他腦子裡面長了個瘤,要住院開刀,除了外公外婆連夜守在他床邊外,他在上海的親人們一個都沒有來看他,我媽為此念叨了很多次。後來他漸漸做到了教授級工程師,他在上海的家人也毫不知情,或者說毫不在意,逢年過節的時候回上海,爺爺依然不好意思地和鄰居說他只是個搬爛鐵的。在飯桌上,只有圓滑的二伯伯說的笑話能夠把我爺爺逗得哈哈大笑。二伯伯的女兒給了我爸爸一個有她公司名稱的環保袋裝年貨,然後反覆強調「你買不起的」。
他們還是彼此的伴侶,而我還是他們的女兒。小的時候看恐怖電影,晚上非要和他們擠在一起睡覺才覺得安全,那份內心深處的安寧,到現在也沒有變過。
偶爾和他聊天的時候,本來還很開心地發著簡訊,他突然想到時差,便對我說:「時間已晚,早點休息」。
行李箱里放著我替媽媽、外婆、朋友和親戚同事們從國外買回來的東西,我問爸爸要什麼。他先說想要買旅遊鞋,但是很快又說太重了不好拿,後來說要買iPhone,但是又擔心我去蘋果專賣店排隊浪費時間。有的時候我給他買T恤和領帶,他高興地直說要留到重要場合穿。後來他穿著領口破了一個洞的T恤去見他的兄弟姐妹,被他們笑話了很久。
我一度認為他作為被忽視的那個兒子,拚命想要謀求家族中的認同感,只是在表面上裝作不在乎。我後來才明白,他一生摯愛的只有自己作為工程師的工作,他確實不愛名聲,也不愛錢財。
我一度以為他就像所有人認為的那樣,笨拙,木訥,直到我自己創立了工程類的初創公司才知道他究竟有多厲害。有幾次在網上抱怨項目進展艱難,他一個電話打過來,專業術語知九九藏書道得比我更多,提出的建議比我教授提出的更實用。
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誰會輕易說喜歡啊,愛啊。
我長大成人之後,和爸爸的交流並不多。
爸爸也喜歡舞文弄墨,他會批改我的作文,然後自作主張讓我加幾句進去。他看到好詞好句,都會劃下來讓我學習。後來我寫得越來越多,自認為了不起,就不會聽他的了。他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和我較勁,那幾年,撰寫了不少論文,有幾篇發表在不錯的刊物上。我拿來看,給他提意見,他也像我對他那樣,堅決不採納。
後來我果真出了書。第一本書出來的時候,爸爸歡欣鼓舞地買了幾十本,逐家分發,還追著別人要別人替我在網上寫書評。到我去年出來新書,他只把書的封面發在朋友圈就草草了事。我以為他已經不再為我而自豪,直到有一天回老家,我走進許久未踏足的書房,看到書櫃裏面放著我小學中學時代的隨筆本,和每一本有我的文章的雜誌和書籍。最初的幾本隨筆本還是田字格的,封面的鉛筆字歪歪扭扭。爸爸媽媽時不時就把我的文章拿出來看,然後比較我在裏面提到誰更多。
高速來回十來個小時,從凌晨一直開到天黑,他一路看著導航替我指路,我讓他睡一會他也不肯。中間偶爾在休息站停下,他走下車,活動活動筋骨,吃一個橘子,吃一根玉米,然後把保溫杯重新裝滿熱水。
在爺爺葬禮之後的家族聚餐上,爸爸喝了兩口酒,滔滔不絕講了許多和爺爺一起生活的趣事,其中有真實發生的,也有他自己的添油加醋。他抿一口老酒,講一句,臉上的潮|紅越來越深,講話的口齒反而越來越伶俐。講完之後,他的兄弟姐妹,連帶我的堂姐們,都揶揄他,說他之前聚餐的時候從來沒有講過這麼多話。酒後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在穿堂風吹過的走廊里,他突然說:「我之前都是故意不講,又不是不會講。」
我放棄香港的一切去洛杉磯,之後又匆匆放棄洛杉磯的一切去羅馬工作,上飛機之前,他都會告訴我「又要開始新的生活和挑戰,祝你馬到成功」。
我主動給我爸發消息的時候,通常都是讓他來機場接我。於是他就自己坐兩個小時的公交轉地鐵來浦東機場,然後回程再坐出租。這麼多年來,他還是替我拿著大包小包,把巨大的行李箱扛在肩上搬上搬下,他方向感很好,知道所有公交和地鐵的線路圖,也知道打車的時候什麼時候要上高架什麼時候可以抄近路。
父女之間的感情,我們彼此都知道,然後,就牢牢地埋藏在心裏。就這麼說定了。
有一次,我們的車被人追尾,他下車去,固執地和對方司機理論。我望著他的背影,他穿著臃腫的舊棉襖,個子似乎比前幾年要矮一些,頭髮幾乎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