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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箏的第三種命運

風箏的第三種命運

作者:瞿瑞
「風箏可比這個大多了。」外公說。
可我怎麼會搞混呢。這隻風箏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我反覆觀看這隻栩栩如生的仙鶴,我觸摸它的尖喙,那尼龍布料製成的柔軟軀體,因顏料凝固而變得僵硬的翅膀(卻更接近我心中真實的鶴翅)。
比賽在學校后操場進行。有一陣子,每個人都忙著把自己的風箏弄上天去,操場看起來混亂不堪:朝各個方向奔跑的人、摔倒的人、忽然靜止不動的人;繃緊的風箏線、斷掉的風箏線、糾纏的風箏線;哭聲、歡呼聲、爭吵聲。而我為了尋找一片開闊地就耽誤了很長時間。最後,幾個同學幫我圍出了一片空地,我把仙鶴平鋪在地上,拉著風箏線奔跑了起來。
但我沒想到這一幕被外公看到了。他就站在橋頭,穿著那身漿直的灰色中山裝,背著手,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好像已經看了我一輩子那麼久。我嚇壞了,我不知道他在那裡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但他又一次什麼也沒說,只是轉過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另一個說:「仙鶴的形狀也不適合做風箏,你看真正的丹頂鶴總是飛不高的。」
我似乎聽到外公叫我。
我們仔細地檢查了仙鶴,最終確定:經過數次的跌落,這隻仙鶴既沒有缺少部件,外觀也沒有受到多少折損。這讓我心裏多少感到安慰。直到這時,我才提起學校舉辦風箏比賽的事。據我的判斷,如果我一早說了,外公就不會幫我做風箏了。
「那些都太普通了。」我抗議道。
這一次他終於叫對了。於是我用目光詢問他,是不是感到冷了,或者想換個地方。但是他只是伸出手,指著對面的金色亮片。有一會兒我沒搞清楚那是什麼東西。直到另一陣更猛烈的風吹來。那金色亮片作為局部帶動了其他部分,並在風的猛烈吹動中現出全貌,於是我認出來了:那是一隻翅膀。更準確的說,那是一隻有著殘破翅膀的鳳凰形狀的風箏。
「什麼時候?」
我感到缺少了外公的支持,這隻風箏變得出奇的笨重。我越是向前拉動風箏線,風箏就越是將我往後拽。我越是加快腳步,翅膀呼扇的聲音就越像是急促的呼救,加深我的緊張和恐懼。我一口氣跑出去很遠,可最終,隨著我的奔跑的停止,仙鶴無力地墜落了下來。它墜落的聲音倒是出奇得輕。我又試了幾次,大汗淋漓九-九-藏-書、筋疲力盡,但不管做出什麼努力,它最終都會墜落下來。後來,在一旁觀看的幾個老師決定幫我的忙。他們的方案如下:一個人站在高高的看台上舉著風箏,一個人站在上風向感受風的吹臨,並指揮另一個老師在看台下的田徑跑道上奔跑。這樣,在原始高度、風的助力、高速奔跑的共同作用下,這個風箏無論如何也沒理由飛不起來了。
後來,我推著外公的輪椅在療養中心的花園裡散步——我們已經很多年沒像現在這樣獨處過了。我們沿著磚石小徑到達花園的中心,我把輪椅停在那兒,並在他旁邊的一個長椅上坐下來休息。又是一個溫暖的初夏,年復一年的,草木開始由蒼翠轉為蔥鬱,微風送來對面樓上的炒菜聲,遙遠的狗叫聲,小孩兒的嬉鬧聲……總之,所有稍縱即逝的生活碎片。我和外公就那麼並肩坐在初夏的微風裡,有那麼一小會兒,我幾乎有一種錯覺,好像回到了寧靜遙遠的童年光景。這時,我忽然注意到對面的樹梢上,一個金色的亮片,在微風中輕輕抖動。
如果不是因為樹梢上的那隻風箏,我可能永遠不會想起這件事。畢竟已經二十年過去了。二十年前,我八歲,外公六十八歲。外公比我大整整六十歲,我們都出生在冬天,並且都屬羊。在那個女人們熱衷憑屬相而非星座識人的年代,這件事賦予了我倆一種隱秘的羈絆。並且隨著我的成長,親戚們重新定義了我和外公的關係——某種性格深處的相似。我們是整個家族中最不愛講話的兩個。我們寧願獨自待著,也不願意和人聊天、串門、參加聚會,換句話說,我們始終關心自己的事甚過別人的。我們喜怒無常,並且在某些方面表現出令人難以理解的頑固,一旦我們認定了什麼事,那就不會改了。
第三個對第二個的看法表示贊同,並總結道:「無論如何,都應該優先考慮實用性。」
當時我沮喪地想起這件事,領悟到:有成功者,便有失敗者。而我恰好屬於后一個陣列。我走在回家路上,羞愧和悔恨讓手裡的風箏越發沉重,而我的名字,那個漂亮的毛筆字隨我每走一步就擺動一次,現在,它顯得如此突兀,每一個筆劃都像是一束滾盪的火焰,灼燒著我的眼睛和我的心。終於,一陣強烈的痛苦迫使我停九_九_藏_書了下來,我站在路邊,側目望向路邊的河水,我盯著那條灰色河流,那不時濺起的小小水花,並感到肺腔里那顆灼燒不安的心漸漸被清涼的河水洗涮。
「綁緊一些,注意別讓它飛跑了。」外公說。
「我想要一個你做的仙鶴那樣的風箏,你想啊,一個可以真正飛起來的仙鶴。」我把那隻仙鶴從他的寶貝動物中挑出來,向他比劃。那是他最早做的幾件雕刻之一,卻是我最喜歡的一件。外公凝視著那手掌大小的仙鶴,思考著。
外公果然沉默了。八歲時,我認定如果大人突然沉默,那他們一定是生氣了。如今我知道了沉默的意味何其豐富,而我依然無法完全了解沉默和沉默之間的區別。我只記得,那天外公沉默了良久,最後將仙鶴風箏撿起來,帶回屋子,用毛筆在仙鶴的腹部寫上了我的小名「佩佩」,然後把風箏交給了我,他說:「去吧,別和別人的風箏搞混了。」
「有這閑功夫不如給娜娜做一個學步車。」
我忽然明白了風箏的真正命運。成功和失敗之外的第三種命運,也是風箏的絕對命運:無論是曾經成功翱翔于天空的風箏,還是被主人無情拋棄的風箏,所有風箏最終都會丟失在人的記憶深處,丟失在某個河道拐彎處,某個遠方的樹梢上,或者是某個樓頂天台,某片寂靜的海洋、某個無人的山谷……但它們最終會被遠方的某位失主認出,那些粗心而健忘的主人,總會在一生中的某個時刻,迎來一陣令他們感到顫慄的微風,並激動地辨認出那些曾經備受他們珍愛的風箏——那些失落在漫長時間中的記憶殘片。
就這樣,又過了二十年。外公已經好幾年不做雕刻了。他的腿無法走路,老年痴呆症也一年比一年嚴重,我去看他那時候,外公連自己曾做過雕刻這件事也徹底忘記了。當我叫他「外公」,他在我臉上端詳了我好一會兒,好像在搜索著什麼,然後終於開口叫我娜娜。在媽媽的提醒下,他更正成「佩佩」,但過了一會兒又開始叫「娜娜」。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知道我是誰?是學步車上的那個外孫女,還是扔掉他的風箏的那個外孫女?也許在他看來我們都是一樣的。於是我沒有再試圖糾正他。
這件事之後,外公徹底放棄了做任何有用東西的想法,專心回到了自己的領域。到九九藏書了第二年夏天,外公做的動物木雕有長頸鹿、獅子、大象、斑馬、水牛、松鼠、鳳凰、丹頂鶴、老鷹、熊貓、以及七八種名字拗口的上古神獸……而我就是那一年拜託外公給我做風箏的。
「佩——」
終於,我一心盼望的周六到來了,那是個適合放風箏的好天氣。當我走向我的班級隊伍,我的同學果然如我所料,頃刻間全部圍了上來,他們對這隻風箏讚不絕口,而我在路上已經收穫了許多羡慕的目光了。要是有人問我這隻風箏在哪買的,我就說是自己做的。於是我們班的鼻涕蟲張超說他的風箏也是自己做的。同學們便鬨笑起來。那是一隻用報紙糊成的風箏,比一張試卷大不了多少,並折成毫無新意的三角形狀,因為塗了膠水,報紙表面皺皺巴巴的,寒酸極了。相比之下,我的風箏無疑是比賽前最受矚目的風箏,但當時我沒有想到,這讓它在比賽中遭遇的失敗也同樣備受矚目。
外公站起來,向著哭聲跑去。看見他的外孫女正坐在地上,腦袋卡在學步車的車架上,本該托舉住她的身體的那幾根橫樑則整個兒掉了下來。
「那倒是,質量很差,顏色也很俗氣。」
外公從他退休那天開始,忽然決定用木頭做東西,這件事一直持續到他最終做不了了為止。最初,家裡沒人反對他。在那些年,在我們生活的那個地方,人們總是缺少一個好木匠:總有需要翻新的門框和窗框,總有突然壞掉的桌子椅子,梯子到了要用的時候總是不牢固,等等。我的外公在他的一生中做過許多職業:通訊兵、聯絡員、教師、會計,但從沒做過手工活。家人對外公的勇敢嘗試表示了全力支持。爸爸託人買了半車木材,舅舅從城裡的商店買了墨斗和魯班尺,當美術老師的小姨送來了一套刻刀。
接著,我抬手把仙鶴風箏扔進了河裡。奔騰著流向前方的河水很快浸濕了那隻仙鶴,先是頭和腳,然後是潔白的腹部,最後是翅膀——外公用整個下午一片片描繪出的褐色翅膀,還有那令人驚嘆的柔軟的金色翎羽。我站在岸邊,用目光追隨著仙鶴順流而下,並看著它如何被河水毀掉,感到內心是一陣空落落的輕盈。
當外婆念到第二十遍的時候,外公終於下定決心給我的表妹做一個學步車。他把他心愛的動物們放到一邊,開始畫圖紙,寫草稿https://read.99csw.com,計算每個截面的長度和寬度,然後試著把木頭鋸工整、打磨光滑。這件事他幹得不那麼高興,但也算得上嚴謹認真。最終,在忙活了整整十天後,當著全家人的面,外公和外婆一起送出了塗著藍漆的學步車。
但很快,家人就發現外公確實是在「用木頭做東西」,而不是做木匠,因為他做的儘是些沒用的東西。誰也說不上來那些到底是什麼:拳頭大小的小球(一種新式遊戲工具?)、案板(更像一朵壓平的不規則的雲)、彎曲的手杖(比正常手杖要短得多)……再後來,他開始熱衷於雕刻動物形狀:仙鶴、麋鹿、狐狸,再晚一些,他開始依照一本《山海經》圖鑑,雕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上古神獸。他把所有精力投入在做木雕上,挑揀合適大小的木頭、用鑿子和銼刀打造出輪廓,然後用刻刀一點點雕出各個部件的準確形態,精細至眼睛、鬢角、毛髮、指甲,最後他拿出墨水和顏料,在需要的地方上色,畫上一雙漆黑的眼睛,加深犄角和鱗片的顏色,等等。這事外公常常完成得很好,有一次,外公花了大半個月時間雕好了一隻栩栩如生的孔雀,終於忍不住炫耀給家人看的時候,外婆對他發起了嚴厲抨擊。
外公把手揣在口袋裡,站在門廊上。他看起來顯得比平時要快樂,或許更恰當的描述是緊張和不知所措。這畢竟是他多年以來做的第一件有用的東西。而且這輛學步車——雖然笨重了些,但在正午陽光下看起來是如此堅實、明亮、充滿了人情味。我們全家人都聚在院子里,看著小姨剛滿一歲的女兒坐在外公的藍色學步車上,搖頭晃腦,不斷踢踏著兩條細軟的小腿。
外公聽了沒什麼興趣,並建議我去商店買一個。
我們根據手工書上的提示,做了一些改進。比如我們找不到竹條,就換成了木條,這樣一來,因為木頭不如竹子柔軟,本該做成水滴形的仙鶴骨架就變成了菱形骨架,我們還加長了翅膀和腿。外公認為這些改動都無關緊要,根據力學原理,有助於飛行。我們找來外婆的舊尼龍襯衣,當作仙鶴的皮膚綳在了光禿禿的木頭骨架上。接下來就到了外公最擅長的環節,他用黑色布片做脖頸,用一塊鮮紅色塑料片做頭頂胎記——他做起這些事來實在靈巧,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魔力。然後,他用油亮的九*九*藏*書深棕色卡紙做纖細的鶴喙和鶴腳,最後用各色顏料畫上鱗片般的冀羽、舒展的復羽、健碩的飛羽、以及修長的金色翎羽。最後,我們抬起仙鶴把它平放在院子里,在預留好的位置綁上提線。外公還親自去了趟商店,買來了質量最好的輪胎線和鎖輪。終於,這隻仙鶴看上去隨時都能飛了。
「周六。」
親戚們聚在院子里,依次對外公的作品表達了誇讚,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那個下午,我的外公坐在他的木材堆上,抽著香煙,獃獃地望著院子盡頭。雖然那個方向除了一個醜陋的煙囪、一顆正在生蟲害的蘋果樹之外什麼也沒有。一句話,他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了。
我站在跑道上,任由老師熱情地擺弄著我的風箏。當我抬頭望去,我周圍的風箏已經紛紛升空。那些曾經看起來平凡無奇的彩色風箏:眼鏡蛇、蝴蝶、燕子和金魚……此刻在初夏的微風中擺動,往更高、更遠處飛翔,好像獲得了真正的生命。甚至連鼻涕蟲張超的那幾片破報紙都穩定地飄蕩在略高於胡楊樹的那一小片天空下。而我的風箏在幾位老師的高難度操作下,只是自更高處俯衝而下,這一回,仙鶴徹底失去了平衡,翻轉著跌向大地。當我疲憊地走過去,我看見仙鶴的腹部——寫著我的名字那一面——正好朝上,好像正傳達著對我那愚蠢的虛榮心的惡毒譏誚。
直到表妹突然爆發的嚎哭驚擾了所有人。
記憶中,這是外公一生中最後一次應別人的要求做東西。一隻從未飛上天的風箏。我猜這件事本身令他很受傷,更令他受傷的是我不懂事的行為。但外公從來沒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他只是繼續做他的木頭動物,他更少說話了,幾乎投入了全部精力用來雕刻《山海經》圖鑑的那些神獸。
一個說:「不該用木頭,太重了。」
「這地方太小了。」外公說,「要找個開闊的地方,最好再選個有風的日子。」
當天下午我垂頭喪氣,帶著我的風箏回家,那群老師的惋惜和質疑聲清晰如在耳畔。
我們在院子里試著跑了幾個來回。外公高舉著仙鶴,我則在前面加速奔跑。就我能感覺到的,在線的另一端,那隻仙鶴在我身後的風中上下鼓動,彷彿積蓄著起飛的力量。但很快,當我跑到院子盡頭不得不停下的時候,仙鶴就突然失去了動力,從空中栽了下來。
「佩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