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鄰居

鄰居

作者:赫恩曼尼
「請問……可以舉報群租房嗎?」恐怕只有這麼一條辦法了。舉報電話是朋友發來的,說是之前試過,效果不錯。「他們抽煙抽得可凶了,說也不聽。」朋友家隔壁也是群租房,夜裡十一二點,幾雙腳在樓道里重重踏著,喝酒打牌,隔著房門都能聞見煙味。朋友家的孩子還小,房子又是新買的,幾次溝通無果之後想到了舉報。「買房和租房不一樣,買房就像結婚,租房就像談情人。我這結了婚的人,只能管教,不能退讓。」「可能是白天他們太辛苦了吧。」「辛苦?他們夜裡那叫一個不消停。不過打電話不到一個月,他們就搬走了。」朋友沖尤子露出勝利的微笑。這年頭,誰為誰好?都是為自己。尤子聽得直點頭。
一連幾晚,尤子都能在凌晨兩三點聽見樓上的響動。夏夜,窗外的蟲鳴此起彼伏,耳邊蚊子哼哼地叫,仍蓋不過樓上鐵床頻繁撞擊地面的窸窣聲響,還有一群男人的笑,酒瓶陸續倒在地板上。失了眠的尤子躡手躡腳走到樓上,站在漆黑的樓道里,聽見門那頭的人摔著撲克牌,賭錢,鬨笑,罵髒字。她想敲門,慫。
打出那個舉報電話前,尤子和一對情侶合租78年建起的小區公寓里。40平米的房子里,雙方都小心翼翼地生活著,那對情侶在客廳壓低聲音說話,房間里也從未鬧出什麼動靜,尤子則盡量在單位解決晚飯,以免打攪他們的二人世界。更多的苦惱來自年久失修的傢具和家電,洗澡時噴頭掉落、馬桶的沖水按鈕失靈、廚房的水池管道堵塞、卧室窗子的把手摺斷、不合時宜地斷網、停電、停水、停氣……房東大概是將尤子的手機號碼列進了黑名單,電話打不通,她便自己學會了修理傢具家電,不勞煩別人動手。
早上七點半,尤子照常出門上班,在棗紅色的防盜門中央,赫然貼著一張沾有茶漬的字條,字跡細密,微微顫抖:
兩年前的一個早上,尤子起床后推開卧室門,發現客廳的瓷磚上散落著白花花的牆皮。她蹲在地上研究了一會兒,忽聞到一股燒焦的膠皮味,起身,沿著牆壁望上去,洗衣機上方的牆壁里呲呲地響,像是火爐里嗶嗶啵啵的火焰。天花板和牆壁交界處,一塊巴掌大的窟窿里冒著火苗。幾乎是出於本能,她敞開門窗,站在走廊里撥通了火警電話。五分鐘后,消防員趕到。牆壁里的火苗早已熄滅,客廳里飄著薄薄的煙。
五年前,尤子從老家四川來到北京,在一家國際勞工組織的分局做合同工,負責擬定勞務合同、組織會議、出差參与社會調查。但凡有人聽見「國際」二字,就瞳孔變大,雙目放光,條件反射似的豎起大拇指,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過是在最迷茫的年紀聽從家人的安排,硬著頭皮通過了公務員考試,然後照貓畫虎把「權利」、「發展」、「公平」、「對話」等字眼寫進文件,整理裝訂好送到領導辦公室,等著月底領工資、交房租的區區小職員。單位百號人里,她從加入的第一天起,就是最低的職級,拿最少的薪水,做繁瑣卻沒什麼價值的工作,更沒人叫得出「闞尤婧」這個古怪的名字。最難熬的就是部門聚餐和年會之後的慶功宴,不會說夸人的漂亮話,接不起別人拋來的笑話梗,對美妝和新款時尚穿搭一無所知,尤子只好坐在所有人看不見的角落,期盼「今天就到這裏吧」這個動人的結束時刻。
這樣也好,說不定老闆良心發現,能給他們多租上一間房,只要這裏留三個人,就不算群租,也能過得稍微體面一點。
「老人睡眠輕,夜裡小點聲,謝謝。鄰居。」
那天之後,開會成了她的噩夢,她低頭咬著嘴唇,擔心被叫到那個一直被讀錯的名字(總被讀成gan三音),擔心自己擔心的終於成了真。她太知道規矩:從踏出校園的那一刻起,再沒人包容她犯錯,沒人替她擔那份責任,哪怕她才入行不到一年,哪怕周圍沒有一個人告訴她該怎麼做,她也必須「像」個成年人那樣,挺起腰板,擔負所有對於年輕的偏見和九-九-藏-書猜忌。「因為她是90后啊,想一出是一出。」「獨生子女嘛,既不能吃苦,又負不起責任。」她無數次想衝上前去,揪起對方的脖領,不顧一切地大聲辯解。她因為壓抑了太久的憤怒而語無倫次,她想說筆記本里那些徹夜研習過的資料、一筆筆畫上去的字跡、無數個在焦慮中熬過的不眠之夜,都能為她正名。「還是太年輕了喲!朋友圈裡都是吃吃喝喝,這代人還是不行,都被慣壞了。」她鬆開攥緊的雙手,耳邊同事們的說話聲慢慢消退,她頓覺自己輕如一片羽毛,從會議室半掩的窗子飛出,在不知方向的渾濁的風中,飄蕩著,翻滾著,上升又跌落。
有鄰居的地方,才叫家吧?
她掠過滿目繁榮的城市,晝夜建起的大樓在她的身體下面一幢接一幢崛起,奔忙的人群從她身上一腳一腳踏過去,他們彼此推搡著,誰都不肯停下來,哪怕一秒;掠過荒蕪的村莊,一處處房屋被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她在夢裡一次次重回久遠記憶里的故鄉,村落和流水還在,鄉音和故人已改;她掠過那些對成功的渴求和宣揚,企業家們的豪言壯語,投資者關於信念的吹噓;掠過衰落的歷史和政客們響亮的許諾,和記憶有關的文字從她的視野里淡去,再也想不起。有時,颶風裹挾著她瘦弱的身體加速向前,有時,她在柔風的呢喃中目眩神迷,步履踉蹌。她用盡全力飛著,飛著,不知道自己最終能降落在哪裡。
來北京,是她的一次冒險降落。十月,老家的酷暑濕噠噠慢吞吞地褪去,她坐了近十個小時的火車來到這個乾燥之地,拖著兩個齊腰高的行李箱住進旅館,一天88塊錢,樓下是便宜的包子鋪和泛著膻味的羊雜湯店。她夢想去大公司做一名白領,日劇里,白領女主都穿一身正裝小套裙,踩著十厘米以上的高跟鞋,奔走在豪華的辦公樓里,穿梭于陽光充足的會議室,她們自信大方,精明幹練,對著陌生人也能侃侃而談。尤子太想成為這樣的人了。
「我已經不住在那裡了。」和前兩次一樣,尤子忍不住在對方掛斷電話前,飛速補問一句:「樓上的住戶後來去哪兒了?」不出所料,她得到了同樣的答覆:不清楚,這個不歸我們管。這座城市這麼大,總會有他們的容身之所吧。她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從地鐵站回家的路上,吃過飯的老人們牽著狗站在路邊聊天,不必刻意偷聽,尤子就能分辨出老北京人特有的腔調,混雜著和驕傲有關的微妙情緒。那些人(她喜歡稱他們「那些人」)都是怎麼生活的呢?來北京的這些年,她沒日沒夜地拚命工作,為了被人認可而死撐著,在夜裡十點鐘的地鐵上打過盹,為趕一場場會議磨平了鞋跟,睡覺時因為夢見錯過文件的上交日期驚醒。她數次從那所和小妮子約定好的校門口牌匾底下,從那些爭相拍照的人中間穿過,絲毫不記得心懷夢想時的心情了。生活與工作變得含混不清,領導開會時說,要保持24小時開機狀態。換一份工作吧。和在北京打拚的老同學聊了幾次,他們無一不是在用年輕的身體煎熬,隨叫隨到,免費加班,像一塊燃燒著的木炭,慢慢榨乾,變成灰土一樣的碎屑。她依然被叫錯名字,有時只被一個「哎」代替。只有發工資,才讓她感覺自己還活著,活著的價值就是銀行賬戶上的一串數字,那是她少有的短暫的榮光時刻。打破這榮光的是爸爸時不時打來的電話:「年薪能達到多少?你知不知道你吳叔叔家的小軍一年能掙七八十萬?他連大學都沒上,學歷還沒你高呢。」「你什麼時候能搞到北京戶口?什麼時候買房?等你買了房我好去你那裡養老。和你媽的關係是一回事,你到時候可別不管我。」爸爸以前說過,從家裡搬走是他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有點像一下子從水裡探出頭,終於免於溺死。而她真正懷念的,是小時候的爸爸,他寬厚的肩膀上扛著她,在春風裡跑,風箏在天上,線在她手裡,他們不談戶口、房價和https://read.99csw.com未來,只唱她喜歡的歌。
「請問您舉報過群租房嗎?這是回訪電話,您樓上的群租房已經被拆除。請對我們的服務做出評價。」第一次接到這通電話時,尤子已經搬離那個小區了。搬家那天,她抱著的文件夾疊到鼻尖,和樓上窩在暗藍色被子里的男人擦身而過時,她微微點了點頭,他望向她露出的眼睛,眼神空洞。他早就不記得她了。他們做過鄰居。
她於是寫了一張字條,以懇求的語氣請樓上的住戶夜裡12點后安靜一些。他們是鄰居,不是嗎?她甚至想像小時候那樣,提一個西瓜,請他們所有人吃。「去了北京之後,別把人想得太好,你一個小姑娘家……」媽媽不放心,每回電話都囑咐幾句。尤子放棄了送西瓜的想法,趴在自家的房門上,等樓道完全安靜之後,踮著腳爬上樓,把那張紙條輕輕貼在房門中央,上面寫:「家裡有老人,舊樓不隔音,可否夜裡12點之後稍微小聲些?多謝了。鄰居(笑臉)」
「請問您舉報過群租房嗎?這是回訪電話,您樓上的群租房已經被拆除。請對我們的服務做出評價。」
「上工也不行,趕緊把洗衣機關掉,樓下電線冒火了。」消防員說,洗衣機的水沿著牆壁滲下來,原本老化的電線短路了,搭在一起,燒了起來。東北男人不太情願,撓著頭拔掉了洗衣機電源。不等關門,就又窩回床鋪,閉上了眼睛。
第二間出租屋的地點在城北。看房當天夜裡,北京颳起大風,沿街的塑料袋和碎紙片隨風飛舞,白天的霧霾挨到夜晚,將天空染成一片低沉的橙黃色,路燈和車燈都是霧蒙蒙的一團,看不到月亮。尤子和中介約好,坐上了一個平頭小夥子的電動車,在大風天漫天的紙片碎屑里左躲右閃。小夥子比她還小三歲,來京兩年,住在六環以北,他穿著中介統一要求的西裝,胸前掛著工作牌,嫻熟地在風裡騎行,異常英勇。尤子剛邁進屋子,抖掉粘在衛衣帽上的枯樹葉,便被一股刺鼻的甲醛塗料味嗆出了眼淚。「這房子……剛裝修完吧?」「有一陣子了,兩三個月吧,能住,機器都檢測了。早上還有一個小姑娘來看了,挺中意的。」尤子在濃烈的氣味中大口呼著氣,忽想起高中時的密友,臉色蒼白、語速極快的小妮子,因為家裡換新房裝修,為上學方便急著搬了進去,不到半年被確診為白血病,高三讀到一半就去世了。她們約定一起到北京讀大學,到大城市去,去博雅塔邊未名湖畔。在他們那個四川小城,能到京城頂尖的大學讀書是所有人可望不可即的夢想。因為這個約定,尤子滿懷期待,卻因為好友的突然離開而如鬆了弦的箭,直直扎進泥土裡,再無鬥志。「你管她幹嗎啊?人都沒了!你自己的未來還得靠你自己啊!」媽媽看到她垂直下滑的成績,嘴角急得起了泡,說話帶哭腔。她也哭了,未來原本觸手可及,現在卻再也看不分明了,讀書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她最終考進家門口一所二本大學,被調劑到了哲學系。她的大學沒有博雅塔和未名湖,只有不斷逃課讓她幫忙簽到的同學,還有一節節雲里霧裡的哲學課。
連滾帶爬地擠出地鐵,頂著寒冬里瑟瑟的風,尤子和一對中年夫妻同時進了電梯,12層,兩根手指戳到一處。喲,你也住12層!咱鄰居!房子租的吧?看你年紀輕輕的也不像能……男人扯住了女人的衣角。
這是尤子這兩個月來第三次接到這個電話。差不多一年多以前,她的確打過一個號碼,反映樓上群租房的事,如果不是這通電話,她就快忘記了。
尤子看的第一家房在三環邊上,繁華的鬧市區,樓下水果攤的榴槤味飄上二樓牆皮剝落的舊板房,門口鞋櫃的一扇櫃門向外歪斜著,進門時差點被它磕到腿。門廊盡頭,兩片花布帘子隔出一小塊十平米不到的空間,網上的信息里寫的是「開間」,裏面僅有一張寬一米的摺疊床,地上的瓷磚開裂,地縫裡積攢著經年累月的泥垢,牆角一張破碎的蜘九-九-藏-書蛛網成了灰塵的落腳地。大屋正中央的床稍寬些,也是鐵欄杆木板床,沒有衣櫃、飯桌和洗衣機,空蕩蕩似有迴音。房東一臉嚴肅地抽著煙,站在陽台門口,身後壘起高高的雜物,舊拖鞋、變了形的晾衣架、破了洞的黑雨傘、老式雨衣、熏黑了鍋底的鐵鍋。窗外停滿車子的小院,廣場舞者正享用屬於他們的狹小空間,收音機里的男人用沙啞的嗓音高聲喊:「留!下!來!」
她本以為會一直這麼幹下去,像父母輩那樣,一份工作做到老做到死,退休之後每月拿一份不低的退休金,在攢了一輩子的房子里頤養天年。那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然而,職業生涯最大的一次危機打斷了她的美夢。那天晚上,她一如往常地熬夜寫文件,困到恍惚時不小心錯漏了一處案例,稀里糊塗得到了相反的數據。第二天合作機構打來電話,領導將辦公室里的座機摔向牆角,她在門外聽見電話機落地時的脆響,像是人的骨頭被生生折斷的聲音。她紅著臉去道歉,寫好了辭職書,卻因為不在招聘季,部門正缺人手而被壓了下來。「好自為之」——這四個字從領導口中吐出時,她聽出了咬牙切齒的恨意,瞬間,美夢像泡沫一樣飄進空氣里,散開,變成看不見的零星水汽。
格格不入!和這裏格格不入!她彷彿只是一時踩空墜落到歡樂山谷,身邊的人每天都鬥志昂揚地聊職業規劃、談人生理想、責任和義務,連賺錢養家也被渲染上亮麗的玫瑰色,大概只有她,無時無刻不渴望從紛擾的人群中掙脫,躲起來,縮進被子,退回到溫暖的子宮——沒有閑言碎語、胡亂猜測的安寧之地。
走在回旅店的路上,尤子掏出手機,想和媽媽聊聊奇葩的中介,聊聊高昂的房租,和吹得她滿臉灰土的倒霉大風天,打開通訊錄,手指懸在半空,慌忙收起。她終於不再是那個考不好就哭鼻子的小姑娘了,也不再需要被父母善意的謊言精心維護自尊。她漸漸學會了自行填補不被安慰的空洞,把苦澀和不快藏在笑臉後面,被傷及自尊時捂著傷口站起來,繼續走,不停走。轉過臨近旅店的一處街角,她聽見有人說「尤子今天做得很好了」,她笑了笑,回過神,發現聲音從自己的胸腔里發出。說著不許哭,可還是哭了,好懷念鄰居們表情誇張地說她「長高了」、「變漂亮了」、「越長越像媽媽了」。那時的她還是個滿院瘋跑的假小子,沒拿這些話當回事。躺在旅館散發著酸臭味的床單上,才意識到自己像一朵盛放的花,外表鮮嫩艷麗,內里的根莖早已一截截腐爛,就算她用力生長,抵抗乾旱和風雪,也有人口氣發酸地說:「看那朵花啊!多嬌氣!多矯情!」隱瞞和沉默,她很快就會學會了。
消防掀開消防記錄本,讓尤子簽個字,離開了。燒焦味久久不散。
「看得差不多了吧。」那人先不耐煩起來。「小的那間,」他用下巴指了指門廊玄關處的帘子,「一個月2500塊。大床房,」尤子雙腿一曲,坐在鐵床邊上,花瓶之類的物件從床頭後面掉下來,乒乒乓乓,「一個月4000塊。」見尤子面有難色準備離開,一直不動聲色的房東從嘴角擠出一個諂笑:「就這房子,三環以內,您租去吧,根本租不到!就這間還是前天小兩口回老家給公公辦葬禮才余富出來,您後面還有三個人排隊看,估計今晚就租了屁了。」尤子看了看表,晚上八點半。她必須儘快從這間燈光昏暗的屋子撤離,趁它還未完全吞噬她在北京立足的幻想。
回家了。如果這也算是個家。舊樓水管改造的電鑽聲剛停歇,走廊里裝修工人的煙味順門縫鑽進屋,一袋袋水泥壘在走廊的牆角,塗料乾涸后的白色碎末散了一地。像一攤泥一樣癱在床上,被柔軟的床包裹著身體,被子是從老家帶來的,還有那裡的氣息,尤子大口吸著,打開電視,任憑無聊的綜藝節目里的假笑和肚子的叫聲交相呼應。隔壁傳來電視關機的音效聲。有鄰居就是好哇,至少還知道有人生活在你周圍,哪怕他九-九-藏-書們出現時,大多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著你,問:「新搬來的?」然後搖著頭,呯的關上房門。
尤子和消防一道,敲開了樓上鄰居的門。門一開,洗衣粉混雜著濃重的汗味,嗆了她一個趔趄。客廳的舊式洗衣機正轟隆隆地工作著,一旁的大紅洗臉盆里泡著乳白色的大褂。左手邊的布簾裂開一條縫,兩張木板床。右側卧室里是七八個人的上下鋪,一個頭髮蓬亂的男人光膀子叼著香煙,窩在暗藍色的被子里。前來應門的人一口東北腔:「咋的啦?我們等會兒還得上工呢。」
「你好?覺得怎麼樣?這房子雖老,但地點不錯,朝南向北,明廳明衛,鄰居都是安靜的老人。」平頭小夥子高亢的嗓音一秒鐘將她拉回現實。
「……這生命正值春光/別裝作刀槍不入的模樣/別錯過年輕的瘋狂/時光很匆忙/別錯過日落和夕陽/不論在哪裡呀/來不及認真地年輕過/就認真地老去……」
白天,為了躲避打掃衛生的清潔工阿姨,她抱著筆記本電腦和簡歷到包子鋪,點一籠10塊錢的豬肉餡包子,坐上一個上午,午飯高峰期時偷偷溜走。從朋友推薦的租房網站上找房,不是地點太偏就是租金太貴,銀行卡里只有上學時攢下的1萬塊錢獎學金,不夠押一付三,只能找遠離地鐵口的合租房。從大學時代詭異的寢室氛圍中逃離,和陌生人搭夥過日子原本是她最抗拒的事,眼下也成了生存必需。年輕人,不吃點苦哪行?連計程車司機都這麼勸她。若干年前,他們也和她一樣,從家鄉奔赴北京,將賺來的錢匯款回老家,變成父母看病養老和孩子的奶粉錢。「你信馬雲嗎?」師傅狂躁地按喇叭,塞進左轉彎的車流,滔滔不絕地講起馬雲的創業史,比馬雲本人還如數家珍。「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信!人都是這麼拼出來的!你說是吧?誰能舒舒服服地賺錢?」他生於七十年代,鬢角齊整的白頭髮讓他看上去老了十歲,熬過二十多年後,除了一棟標價攀升、人人欣羡的北京房產,他的焦慮和不安沒減輕一絲一毫。「馬雲說了,人啊,要有夢想。」馬雲說過好多話,好多人說過「馬雲說過」,尤子恨自己沒早生幾年,那時這裏還不是寸土寸金,外地人還能靠自己的努力搞到戶口和安身之所,還能用「過來人」的語氣說話。而現在,她站在人聲鼎沸的岔路口,眼前的黃燈不停閃爍著,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等到的,是綠燈還是紅燈,該走還是該停。眼下,這座城市志得意滿地膨脹著,像一隻緩緩升空的熱氣球,盛裝不下這麼多人的夢想,要麼丟下一些,要麼當空爆裂。
白牆裡的電線接上了,窟窿還在,修電線的說,他們不管糊牆,糊牆要找物業。尤子找來物業,一個長成球形的肥碩男子怎麼都爬不上借來的木梯子,連連道歉,點著頭離開了。她想找房東說說糊牆的事,又覺得沒那個必要了,下次再燒,省得刨開了。上一次是衛生間滲水,維修工人掀開整張隔板才修好。這一次是客廳滲水,牆壁上留下一個洞。下次呢?
她就是那位「老人」,也是「鄰居」本人。語氣還算客氣。他們不會吃掉你。她給自己壯膽。不敢和人提要求,學不會拒絕,明明在意到要死,也寧願憋住不講——多年的頑症——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大概是小時候父母的離異,無休止的爭吵,斡旋,辯解,詆毀,使她變成家裡那個多餘的人,旁觀者,搖擺天平的穩定支點,她練習化身為一個花瓶、一塊肥皂,某種沒有生命的物件,將自己變成「空」。如今身上的稜角還在,除了同自己頑抗下去,想不出其他辦法。
繼那次懸而未決的敲門之後,一連兩周,尤子都不能合眼,陪伴她的除了蟬鳴,就是樓上的笑聲和罵聲。上班時,她眼前的文件現出一重重疊影,開會的間隙莫名亢奮,早晚下班高峰的地鐵里,她幾乎癱倒在別人身上,閉上眼,分不清是夢是醒。快要堅持不住了。
左鄰右舍都是安家在此的本地人。他們曾在電梯里談起這一帶的房價,紛紛九九藏書感嘆:小區條件不錯,多虧買得早。躲在角落裡的尤子聽得很安心,能和這樣的人做鄰居,說明自己生活得還可以吧,也就忘了那通電話和男人無神的眼睛。
當晚,入夜,酒瓶,撲克牌,床板咯吱,笑,罵,沒多,也沒少。如果消息準確,樓上住著的是附近一家餐館的服務員和幫廚,都是從外地來京打工的東北人。飯店包食宿,飯店老闆租下了這間不足40平米的房子,八九個人住,平均一個人的租金500塊左右。在這個地界是相當便宜的價格了。
尤子把手機的聲音調到最大,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吼著,就這麼一直強撐到一點鐘,才去洗澡。站在忽冷忽熱的水中,不知怎麼,突然嗚嗚大哭起來,哭了很久很久。
下班的地鐵上,手肘和後背不友好地頂著她,羽絨服底下又起了一層虛汗,地鐵啟動,尤子努力站穩,兩隻靴子卡在幾雙腳中間,耳機掛在前面女人的捲髮上。等等!剛剛電話里說的「拆除」是什麼意思?之前樓上的群租房是頂樓,不是當街的門店,怎麼拆?那一年,全市大興街道改造,不僅一口氣拆掉了沿街的廣告牌,還拆除了大部分做小本買賣的門店。家附近的螺螄粉、西安小吃、格子鋪、食雜店、老衚衕,幾乎一夜之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塊齊刷刷的嶄新灰黑色磚牆,上面刷著宣傳標語。有的門店沒有馬上關門,只在糊好的灰牆上開一扇窄窄的窗,送外賣的人隔著窗子取餐,窗裡頭的偷偷往外面送餐,雙方達成一項秘密的共謀,維持生計。過不久,這些窗也都變成沉默的牆,叫人看了也說不出話。每次路過這裏時,尤子都不住琢磨:用長筷嫻熟地挑起螺螄粉的廣西大媽、親自將肉夾饃遞到她手裡的陝西大叔、食雜店裡嗑著瓜子看球賽的禿頭老頭,不知道還在不在牆後面?不在的話,他們又去了哪裡呢?
局長好!——就連這麼簡單的問候,她學了兩年才說出口。星期五中午,她終於戰戰兢兢地吐出「局長好」三個字,在巴掌大的電梯里,卻再沒話可說了。還好有另外兩個別的部門的姑娘,看樣子不比她年長几歲。「局長今天看起來真精神!是不是換新髮型了啊?」「能不精神嘛!最近肯定有好事!」「瞧你說的,局長什麼時候沒精神過?咱們可得當榜樣學著!」局長從頭到尾不說話,哈哈大笑,尤子偷偷打量幾眼,分辨不出那神情是不是高興。從一樓到六樓,只有她,有如挨過漫長的冰河世紀,做賊一般聳著肩膀,含胸低頭縮在電梯的一角。
尤子逃也似的衝進黑夜,連一口霧霾都是救命的空氣了。夜裡十點,街上車水馬龍,應酬的,醉酒的,戀愛的,接吻的,抱孩子去醫院的,路邊賣玫瑰花的,擺攤貼手機膜的,練習滑板的,矇著眼睛討飯賣藝的。在老家,九點鐘不到,路上就沒什麼人了,人人安於生活的貧瘠,也被這貧瘠帶去的安穩感滋養著。尤子不曾同時被這麼多人包圍,也從沒有過這般無處逃遁的孤獨,這裏的人如一顆顆互不干涉的星,在夜空里擦身而過,孤獨如遠處漫延而至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喧囂著,肆虐著,永無止境。她不知怎的,想起了老家的鄰居們,從她出生他們便在那裡,看著她長大,成熟,她看著他們衰老,死去。張阿姨家的泰迪去年在路邊被車撞死了,今年又添了兩隻小泰迪,叫聲更尖了。劉大媽的兒子兩年前從監獄里放了出來,找不到工作,就在小區里撿紙箱收報紙,手臂上的紋身洗得發紅,若隱若現。王嬸的外孫女今年該上小學了,逢年過節見到時大聲喊「闞姐姐好」,從不會念錯字。吳伯伯種的花又快開了,整個走廊回蕩著淡淡的花香。
搬進的也是老房子,距離單位不近,離地鐵口也有1.4公里。優點是高層,左鄰右舍沒有群租房。租金比兩年前翻了一番,尤子交去頭三個季度的錢,咬了咬牙:花錢圖個清靜。
又一年入夏,新小區安靜了很多,蚊子、蟬鳴、醉酒的男人,大約是因為樓層的緣故,都聽不見了。尤子的失眠也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