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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子

逆子

作者:遠子
如今他來到了粵語區,學的又是電影,可以說是從原形直接跳到了最高級。可是,一切和他想象中的又是那麼不一樣。老師並沒有做過導演,課堂上只會吹噓和哪個香港三線明星吃過飯。他感覺好像學不到什麼東西,還不如自己看電影。於是他就按年代和流派,去網上一個接一個導演地下載下來看。可是這些在老家就能做到,他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廣州?本地的同學們腦子轉得快,很快就以青年導演的名義接拍商業廣告。他對此毫無興趣,但隱約感到了恐慌,他是不是也該為今後的人生做一些計劃?好在電影能帶給人充實感,而且偉大的導演太多。儘管電影才誕生一百多年,但是連伊朗或泰國這種根本不會出現在文學史里的撮爾小國都產出了一大批經典影片,他根本就看不過來,所以也沒有多少心思去思考眼前的生活。
得知父親被確診肺癌晚期的那天,常春連夜從北京趕回邯鄲。地圖上顯示的醫院明明就在眼前,可他怎麼也找不到。等他終於走進病房,父親已經睡著了。母親把他叫到走道,向他轉述了醫生的結論:最多還能活半年。說完她就哭了,常春很想知道這淚水裡有沒有解脫的意思,就像當年他考上大學那年的心情一樣。第二天早上,父親一看到常春就把頭扭到一邊。他知道父親這是在氣他太久沒有回家。工作之後父親要求常春每個月必須回一趟家,三個月前父親為他找好了一份邯鄲電視台節目策劃的工作,要求他儘快辭職回來上班。自那以後,常春就和父親陷入了僵持狀態。
兩人的爭吵不斷升級,常春每次都以沉默收尾,不管俞青怎麼質問他,他都一言不發。這讓俞青大為惱火,她不能接受這種沉默的蔑視,儘管常春並無此意。常春很想一死了之,俞青不在家的時候,他經常打開窗戶,把頭伸出去,想象縱身一躍的快|感。他們住在十七樓,這個高度應該可以為他的死提供保障。要等到父親生病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淺薄和矯情。其實這幾年才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
高考是命運的轉折點,常春比同齡人更加認同這句應試教育里的至理名言,這是他唯一逃離邯鄲的機會。他發奮讀書,每晚強迫自己學到凌晨一點,哪怕只是枯坐,也要到點才上床睡覺。填志願時他來了一個先斬後奏,等到入學通知書寄到家裡,父親才知道常春竟報考了一所廣州的大學。他把通知書揉成團,砸到常春臉上。常春拾起來,一邊將它撫平,一邊https://read•99csw•com落淚。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淚水並不完全是苦澀的:他終於要離開這個家,離開父親了。
俞青和一對情侶相約去深圳遊玩,問常春要不要一起去,他想了想就答應了。他記下了很多經典台詞,改一改也許能派上用場。在海邊,他和俞青接吻了,對方的舌頭令他恐慌,他想起遊走在河面上的蛇。不過他們本來開好的三間房,當晚還是變成了兩間。第一次性|愛也給常春留下了糟糕的印象,整個過程他都很緊張,一直在走神。他感覺自己在表演做|愛,生怕對方不滿意。完事之後,他竟有一種受辱的感覺。好在他們還沒有同居,這種事不需要常做,一個月一次他勉強還能應付。
幾年後那個有錢人自殺身亡,父親無意間得知此事後,卻痛罵了兒子一頓:送上門的十萬塊錢你為什麼不要。影片的最後,兒子跪在地上抽了自己十個耳光,向暴怒的父親賠罪……常春認為這種主題的電影並不多見,他還是拍出了一點新意的。不過受資金限制,電影整體效果並不理想,拿去參加「青年電影展」也沒能入圍。幾年的積蓄就這樣打了水漂,俞青對此十分不滿。
常春念的是導演系,最初激發他電影夢想的場所是高中學校門口的一家小麵館。那家店的面做得很難吃,麵湯里偶爾還能吃出蒼蠅,所以顧客很少。但是店裡有一個影碟機,還有很多經典老電影的碟片。常春經常一個人去那裡看電影,兩三個中午就能看完一部。等到店裡的電影全都看完,他又用零花錢去租碟來看。店裡沒客的時候,老闆也會坐在一旁看。大部分都是港片,那些電影里總是有一種無用的浪漫,帶給他很多安慰。
常春記憶里唯一一次頂撞父親發生在中學時代一個停電的夜裡,父親得知他有一門考試沒及格便開始數落他,突然而至的黑暗並未中斷父親的怒氣,卻給常春平添了一層護罩。他衝著父親大吼大叫,像是要把積壓在心裏的恨意全都釋放出來。來電之後,他才發現父親並沒有站在他叫喊的方向。父親抄起晾衣桿作勢要打他,他嚇得趕緊逃回自己的房間。儘管如此,常春依然認為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夜晚,他一直試圖找回那種勇氣。
按照習俗,頭天晚上新娘要住在酒店裡,新郎第二天一大早帶著車隊去迎親。常春坐在車上,穿著一套有些顯小的西服,系著一條像是要勒死自己的領帶,他感覺自己好像被捆在了車上,無法動彈。他幾乎九九藏書要認不出化妝之後的俞青了,一直到婚禮結束,他都覺得自己娶了一個陌生人。晚上居然要鬧洞房,他還以為這種陋習已經取締。小時候住在農村的時候他還見過人們把新郎扒光了綁在樹上,把冰塊塞進新娘的胸罩里,要求新人鑽進被窩把衣服全都脫掉扔在地板上。還好現在文明了許多,眾人只是要求他們同吃一個蘋果,又讓父親和新娘喝了一個交杯酒。
回想另外幾次挨揍的經歷,常春發現一個共同點,他的恐懼總是在確認父親將要打他之時達到頂點,等到父親的拳頭真的落下之後,他反倒會停止哭泣,感到鬆了一口氣。他甚至有點享受這個過程,這是他和父親僅有的身體接觸。他從小就養成了一個嗜好,把傷口上的結痂一點點撕掉,再用自來水把鮮血衝掉,他學會了在痛感中確認自己的存在。
回到北京后,他便開始著手向俞青求婚。他上網查看了一些攻略:第一回他捧著玫瑰花跪在門後面,俞青卻需要臨時加班。為了表現出誠意,他決定一直跪到她回來為止。俞青回家后卻罵他神經病;第二回他穿著俞青最喜歡的卡通人偶服,站在地鐵口假裝發傳單,紙上寫著:「新郎常春,了解一下。」俞青笑了,但還是沒有答應;最後一回他們一起去看電影,放映結束后屏幕上播出了常春事先備好的短片,裏面是他們這些年拍下的照片和視頻。不知道是出於感動還是僅僅因為厭倦,俞青答應了他。婚禮的日子便定了下來。
綠皮火車要開一天一夜才能抵達廣州,車上坐滿了窮人,他們的身上散發著死亡的氣味。一種甜蜜的悲傷壓在常春心頭,使他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空氣開始變得潮濕,火車上的乘客也變得稀疏起來,他注意到自己身後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看書的女生。她身上有一種嫩葉般的柔弱氣質,每當常春望向她,他就感到車廂里的噪音減小了不少。在反覆起身去廁所以便多看她幾眼之後,他終於鼓起勇氣坐到了她的對面。這放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整個中學時代,他就沒有和女生主動說過一句話。似乎離父親越遠,他身上的人性就恢復得越多。他就這樣認識了來自秦皇島的俞青。你是見過海的人,比我強多了。聽到這句話,俞青含笑望著他,終於有人回應他的凝視了。
在對家族史有了更多了解之後,常春意識到悲劇的起點可能要追溯到一九三七年日本人入侵邯鄲。那一年太爺爺被日軍殺害,常浩軒成了孤兒。他沒有多少做兒子的經驗九*九*藏*書,所以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維持父親的威嚴上。而這正是常春的父親從爺爺那裡繼承下來的最大遺產。父親無法忍受任何提前或延遲的行為,飲食起居遵循著一個嚴格的時刻表。當他從藥廠下班,如果看到母親還在炒菜,他會一瓢涼水倒進鍋里,或者直接將炒了一半的菜衝進下水道。晚上九點半,他必須準時上床睡覺。一點點光亮或聲音都會讓他大發脾氣。家裡的鍋碗瓢盆被他一次次摔碎,到最後母親只好盡量使用塑料製品。父親一輩子接觸了那麼多葯,卻從沒想過要為自己找一副。當然他從來不肯承認自己的病情,母親對此幾乎也毫無異議。在忍氣吞聲方面,常春還有很多經驗需要向母親學習。她好像在洗洗涮涮中稀釋了自己的人格,情願將自己萎縮成父親的影子。
他們始終沒有適應南方的氣候和食物,雙方父母也都希望他們能離家近一點。而且所有的文化行業似乎都集中在北京,他們只能向中心靠攏。於是畢業之後,他們去了北京。幾十場面試下來,他們決定向現實低頭。常春進了一家廣告公司,俞青做起了房地產文案的工作。兩人每天擠地鐵上下班,周末的時候在家做飯,逗貓,用投影儀看電影,日子渾渾噩噩一下子就過去了好幾年。
俞青的學校離常春不遠,現在他們已經走得很近了,但那層隔膜還沒有人捅破。兩個人一起走在街上,不小心碰到一起時,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彈開。春天街道兩旁落滿了木棉花,上了年紀的本地人會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拾起來,據說可以煲湯喝,還有調經之功效,大概是因為經血也是紅色的。常春也是剛知道這個知識點,本想以嘲笑中醫的角度拿出來講一講,卻又覺得這裏面有顯擺的意思,也可能會冒犯到俞青。許多話就這樣爛在肚子里。
廣州比想象中的還要炎熱,體內聚滿了流不出來的汗。室友們都說粵語,這使得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家人。等他收拾停當,忽然聽到一個可怕的消息,父親隻身來到了廣州,此刻正在火車站。父親應該是想通過此舉來作出妥協和彌補,然而對常春而言,這更像是一種主權宣言:走得再遠,你都是我的親生骨肉。他不得不去火車站把父親接到學校,給他安排食宿,第二天還帶他去逛了一下附近的黃花崗公園。七十二烈士墓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革命的年代,拋棄家庭似乎從來都不是一個問題,可如今行孝又成為最高的道德。父親一路上都在埋怨天氣、甜食和粵語,認九-九-藏-書定兒子作出了一個巨大的錯誤決定,他今後一定會後悔的。而常春一直在一旁點頭附議。他不想惹怒父親,以防後者延長停留的時間。但他隱隱意識到,或許只有死亡才能使父親停止介入自己的生活,又或許他根本就無法逃離父親的陰影。
完婚之後,常春索性辭掉了北京的工作,回到邯鄲侍奉父親。做戲做全套,既然決定做一個孝子,乾脆就一鏡到底。俞青不願意去那個一年四季都被緊緊鎖在霧霾之中的城市,夫妻倆便分居兩地。回家之後,常春才知道,電視台的工作是父親在飯桌上和一個老戰友談好的,實際上他去了只能以臨時工的身份打打雜,他做了沒幾天就辭職了。不過為了不給父母添堵,他仍然到點上下班,有時還要假裝加班。母親為父親找了一些偏方,常春受不了這股濃郁的中藥味,他總覺得內臟腐爛的氣味一定與其相似。
父親已經出院了,回到家裡等死,他看起來很虛弱,就像隨時都會倒掉。親戚朋友們都假裝他是一個健康人,說他氣色不錯,兒媳婦這麼好看,將來他一定能抱上一個大胖孫子。只有那個爺爺在常春耳邊提了一句,你早該結婚了,你要是早點結婚,你爸心裏一高興,說不定就不會生這病……所以這就是結婚了?臨睡前俞青說。還沒等常春回答,她又補了一句,真沒意思。常春發現俞青的臉上掛著詭異的微笑。
他每天在邯鄲市區到處閑逛。在高中學校附近,他認出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其中就包括那個小麵館的老闆。那家店鋪現在賣起了驢肉火燒,電視機變得很大,影碟機已經不見了。他想知道那些碟片都去了哪兒,在他之後有沒有其他人看過。老闆也盯著他看,似乎就要認出他來,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說話。他很佩服這些人能夠像樹一樣紮根于同一片土地,呼吸著一成不變的空氣。他又玩起了反覆撕扯結痂的遊戲,他找到一些廢棄的空房子,爬到二樓往下跳,為自己製造新鮮的傷口。
陸續來了幾個親戚,他們都勸常春回來上班,並且儘快完婚。聲音最大的是爺爺的一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常春還記得小時候有一年過年,父親帶他出去拜年,在公交車上看到那個爺爺,父親便命令司機停車,拉著他在街邊給爺爺磕了個頭。那年爺爺和他們家因為一件小事起了爭執,心裏的怨氣未消,便扭頭走掉,剩下父子二人跪在滿是塵土的街上。父親很生氣,跪在地上不願意起身,常春也不敢動。路人指指點點,常春把頭埋得很深。印象里read.99csw.com老頭從來沒有笑過,好像所有人都欠著他的債。他很好奇,為什麼這個爺爺就能板著臉過完一生,而他卻要四處賠笑裝孫子。在親戚的催促下,常春走到床頭,拉起父親的手,向他保證一定儘快完婚。
半年之後,父親病逝。骨灰裝在一個黑色布袋裡,當常春用力將其塞進罐子里時,一層細小的白灰噴濺出來。他感覺自己好像把一小部分父親吸入了體內,這使他噁心,他跑到衛生間摳自己的喉嚨,吐完之後他才意識到,吸進去的骨灰應該是在肺里。母親抱著骨灰罐嚎啕大哭,像是在賣力地表演,他很想喊一句Cut。父親毫無徵兆地死在夜裡,沒有臨終遺言,也沒有迴光返照。常春沒有想到他竟會感到深深的失落,他心裏的箭再也無法對準任何靶心了,儘管他從來都沒有把弓拉滿過。幾天前,俞青打電話告訴他懷孕的消息,他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很好,既然自己無力弒父,那就生一個兒子,讓他來殺我。
常春用攢下的錢拍了幾部短片,他自己最滿意、也是耗費精力最大的一部叫《逆子》,講的是一個有錢人因為痛恨自己的父親進而想要報復全天下的父親,他在網上發布一則懸賞公告,只要有人連抽自己的父親十個耳光,並拍成視頻傳到網上,他就付給對方十萬塊錢。故事的主人公接受了這個任務,他藏好攝像機,把父親騙到入鏡的位置,結果他支支吾吾下不了手。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畏懼父親,其實後者也沒有真的動手打過他幾次。最嚴重的一次要屬童年的一個暑假,那天他們並排躺在涼席上吹風扇,父親難得心情不錯,同他講起爺爺生前的故事。他問了父親很多問題,爺爺長什麼樣,有多高,叫什麼名字。父親說爺爺叫常浩軒,說完還在他手背上一筆一畫寫下這兩個字。大概是因為從未見過爺爺,對這個憑空冒出來的祖宗,常春毫無概念,就順嘴把他的名字編進新學來的兒歌里:常浩軒,住豬圈,豬伸腳,踢破了他的後腦勺。父親勃然大怒,追著他跑到了門前的臭水河邊。情急之下,常春跳進河裡,水很淺,但淤泥很多,他連滾帶爬才逃到河對岸。父親從小橋繞過來,他又沿原路跑回家,躲進電風扇後面的衣櫃里。沒一會兒的工夫,父親就把他拎了出來,他掀起地上的涼席砸在常春身上,隔著涼席猛踩了他好幾腳才解氣。常春看到父親把同樣打倒在地的風扇扶了起來,扇葉已經不轉了,風扇卻還在搖頭,像是在否定著什麼。那一次,他被打斷了一根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