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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在你眼底孤獨

我敢在你眼底孤獨

作者:張怡微
她說:「哎呦你一個女孩子怎麼連這個都看不出來,像個男的一樣的。我們都一眼就能看出來客人臉上哪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
她並沒有想象中的服務人員那麼會講話。但她講出來的那些話,又都是可愛的,讓人聽了挺高興。去年我在長途飛機上看了一部香港電影,叫《骨妹》,梁詠琪主演,講澳門「按骨頭」的姐妹們的打拚往事。表現姐妹情誼的中年危機片,我總是很喜歡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她。這種想起提醒我將她當做了日常記憶的一部分。開始附會、也開始體恤。
給我做服務的護理師總是戴著口罩,她有雙非常漂亮的眼睛,這在口罩的遮掩下十分顯眼。認識她以後,這門服務為我增長了不少詞彙量,譬如「閉口」、「面部黑星」、「陰鷲紋」……她一面給我上語言課,一面對我說了不少「你要對自己好一點」的貼心話。但我真正覺得貼心,是九*九*藏*書因為某次在我誇她眼睛好看的時候,她突然噗嗤笑了,說,「我新做的雙眼皮,好看哇?」
她偶爾會說起自己,但都當喜事來說。我聽她說起自己的姐姐,美若天仙,後來去廣州打工,嫁給了一個「普通人」。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她從小被說沒有姐姐長得好看,總以為姐姐會嫁給一個有錢人。沒想到姐姐在廣州當清潔員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對她很客氣的「上班族」。這位姐夫並沒有什麼錢,這令她感到失望。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姐夫對姐姐很好,是個令人嚮往的「丈夫」。我問她姐夫怎麼個好法?她說,姐姐說他會幫她按按肩膀。
「因為客人在護理的時候看高曉松。我就和她一起看高曉松,很好看的。結果回頭她就投訴我不跟她聊天。」
「那我給你好評吧。你告訴我怎麼評?」
嚴格意義上來說,我都沒有見過她真容,更read.99csw.com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歡這份工作,做了多久,還打算做多久。她問我的肩膀為什麼硬的像塊石頭的時候,我說可能是因為天生的吧。她說「哈哈哈怎麼可能,不過也有可能的。我按過一個更硬的。他跟你可不一樣,每天什麼也不幹,也不打字。大概是命吧。命里註定肩頸很硬。」她彷彿和我很熟,但實際上她只是問過我是做什麼工作的,我說我就是在辦公室打字。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對她說,我對自己還算不錯。我是因為肩頸不舒服才來的,又怕醫院下手太重、叫痛會被醫生嘲笑,我很怕醫生,所以我才到這裏來的。我不是為了變好看才到這裏來的。
「好。」我說。
「恩……我們規定不可以。但我可以私下幫你挑。不過挑壞了,你要自己負責的。」
「可是我們的系統只有投訴,沒有好評。」她說。
「整個身體,你只在乎肩頸嗎九九藏書?」
「好看的。」我說,「我都沒看出來是做的。」
「投訴你什麼?」我問。
三十歲之後,我的肩頸出了不小的問題。經常夜裡碼字完畢,手臂就抬不起來了。我找了一家護理機構,得空就去做一下肩頸保養(雖然並沒有什麼大用),沒想到為我貧瘠的社交生活增添了有趣的插曲。
我覺得很有意思。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已經開始了工作。這是一份計時的服務,聊天也是服務的一部分。她的手非常柔軟,也很溫暖,會讓人產生不合理的「信任」。我當然知道,這樣的「信任」可能也是消費主義批量培訓出來的。我只能勉為其難地感慨,培訓的導向非常精準、效果也算不錯。
因為她絮絮叨叨地描述著成長史,也描述姐妹互相觀看的心路,後來我寫稿就寫到了李碧華的《青蛇》與瓊瑤的《一簾幽夢》,寫一對姐妹怎麼互相模仿又互相競爭,姐夫是怎樣的參照物九*九*藏*書。這很神奇,她居然對我產生了實質的影響,因為我沒有親姐妹,所以她提醒了我不少事。
她說:「那當然,但是有的客人會主動說出來,讓我輕輕按一按。很好玩的。有的人很怕被看出來,有的人就怕你看不出來。」
日常生活中的「信任」有時候並沒有什麼道理,也沒有什麼「同舟共濟」的遠景。「信任」有時候是眼緣、有時候是一句話,也可能是陌生人手指傳遞的體溫,眼底浮現的笑意。
「恩。」我回答。(其實是沒錢)
「馬上夏天了」,她問,「所有露出來的皮膚,你都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嗎?」
她說,「你也很不容易。」我聽了有點難過。
「恩。」我回答。
「那我告訴你,其實你也不是長得很難看。」
我就笑了,「那你能不能幫我挑脂肪粒?」她正幫我在頸部塗抹各種油膩膩的東西。
她也曾說到自己一年只回一次家,又說每次回去都很想幫媽媽做一下https://read•99csw•com按摩。她就是做這個的,可惜媽媽不要她按。她說自己家鄉太窮了,一旦有了錢,就買東西,買東西要給別人看到才爽。但他們卻不知道要做護理,因為護理是對自己好,別人看不到。她說,「所以你要對自己好。別人看不看得到,又有什麼用呢。」
從她這邊我知道,現在做臉部護理的男人並不比女人少。整形的男人也不比女人少。很多男人甚至比女人更有耐心對待自己的皮膚,非常專業地愛護著自己的皮囊。女孩子則都顯得很趕時間,一走進房間就說,「那個,我只有一個小時,但我要做完全部的項目。我還有很多很多事要做。」男孩子會追問,「你覺得我的狀況有沒有比上次好一點?」她要順著客人的話回答,以免被投訴。
「我再多幫你按按。」她說。
「哎,還是算了吧。」她說。「我上周已經被客人投訴了。」
我問:「那你按的時候會很注意嗎?不要按到那些假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