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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門

家門

作者:赫恩曼尼
1992年4月 鳳
「我是你閨女,你都不肯通融嗎?!難道要我拿首飾來抵?!」我喊出的話帶顫音,嘴角忍不住抽搐,眼淚下一秒就要噴涌,但我咬住嘴唇,拚命忍住。像這樣冷血的女人,不值得我在她面前哭,那無異於在猛獸面前流了血,露了短,只會引發更暴虐更瘋狂的襲擊和嗜血。
來討債的人開始三三兩兩聚集在樓底下,來回盤問路人「劉宏新死哪兒去了」。好在住這裏兩年,我們和鄰居來往並不多。唯一認識的就是隔壁劉姨,她勸我出去躲一躲,神情誇張,彷彿家裡著了火,生怕連累了她一家。我邊打包邊哭,雖說劉宏新人間蒸發快半個月了,但我還是不信他會丟下我不管,我抿住嘴,盡量不讓自己嚎啕大哭。其實我是在默默期待敲門聲,鑰匙孔插入鑰匙的咔噠一聲,打開門,我想抱他大哭一通,安慰他說沒關係,廠子倒了人還在,人在就能東山再起。可他再沒給我機會。催債的人手握木棍,在我家門口燒起了紙,濃煙順風飄到屋裡,熏得我睜不開眼,眼淚更多了,止也止不住。有那麼一瞬間真想打開門大喊:搞死我吧!我和他劉宏新沒半點關係了!但我害怕,不敢開門,不敢再報警,一起身就感到腳邊的土地轟然塌陷,墜入無風無聲、時間停滯的深淵。手腳發麻,我只是哭,天昏地暗,倒在床上。
2008年8月 鳳
唯一還能挑動我神經的,就是獨自一人走夜路。家附近的路燈燈泡都被窮人擰走賣了錢,在寂靜無人的黑夜,鴉鳴遍野,我竟懷念起小時候被姐姐牽著手走過深夜的巷口,還有母親哄我入睡時哼唱的歌。後來我買了輛不知是幾手的車,再也不敢走夜路了。
我真這麼做了,只是她感覺不到了。
10月6號是沒有糖的日子。之後再也沒有了。姐姐說,前一天的晚上,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通,大概是和父親不肯檢舉揭發他的老領導有關,母親口口聲聲:連累了這個家。父親和別人不一樣,姐姐說,別人都肯說胡話,為了保住自己、保住整個家,可他偏不肯。第二天,父親的火車發生特大事故,整條列車脫軌后沖入江水,瞬間無聲無息。
那個年代,我結婚算晚的,1992年嫁給下海經商撈到第一桶金的劉宏新時,虛歲已經二十八。我們的結合就像兒戲。母親上街買魚,路上碰見同鄉吳陽,聊起家事,順便就把我給「交代」了。你閨女多大?我兒子大她四歲。那正好。母親擔心塑料袋裡的魚放久就不鮮了。就是這句該死的「那正好」,或者說,就怪那條倒霉的魚,我們四人第二天一起吃了頓不冷不熱的飯。母親在席間表現得極為開明,說什麼「閨女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也是她爹的願望」。我討厭她拿我爹說事,更煩她擅自綁架我的幸福,牙咬得直癢,吃進去的肉和菜沒了味道,竟忘了多看對方几眼,只記得那人一笑眼睛眯成一條縫,講話慢吞吞,不像壞人。好人和壞人——這神奇的二分法居然成了我丈量結婚對象的標準,和看愛國電影如出一轍。現在想來不可思議,雖然那時我已快三十,對read.99csw•com結婚二字一頭霧水,沒隔個把月卻成了一場婚姻的主角。
整理母親遺物時,我從堆滿雜物的床底翻出一隻生了銹的鐵盒,用碎花布包裹著,花布上落滿灰塵。碎花布包著的,只能是爸爸的大白兔奶糖,不能是別的,恨意襲來,我氣母親毀了這個家,可惜不能當著她的面罵出來。
國濱:今天她回來了,雖然沒和我說話。我看見她了,她應該也看見我了。
再見母親,她已不能說話,不會揮手,不會擁抱,也不會謾罵。她躺在窄窄的病床上,小小的,像一顆乾枯的火柴頭。急救醫生在她隨身攜帶的卡片上找到了我的電話號碼,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這串號碼的,也不知道她出於什麼心情把它寫在那裡。電話那頭,醫生語氣平淡:人快不行了,還有一口氣。趕往醫院的路上,腦袋和身體都是空的,像一塊碎紙片那樣輕飄,每一步都像踏在風裡。我無數次預設相見的畫面,也曾設想自己緊握住她的手說,算了,媽,我原諒你了。我想撥開她額前稀疏的銀髮,認真看一眼以前只能遠望的那張臉。
我醒著就玩命工作,餓了就大口吃飯,夜裡倒頭便睡,別的一概不想,一概不念。因為我知道,只有像蛇一樣冷血,沒有溫度,不念情面,滑過遍地荊棘才能不受傷,不受傷也就不需要時間舔舐傷口,等待痊癒。就這樣,我忘記了上一段婚姻,忘記了國內大大小小的傷心事,漸漸活成了一個沒有根也沒有未來的人。無論對誰,我都不抱怨,一個人的時候更不為過去的事後悔,不去想以後怎麼辦。人吶,一旦沒了退路,就比刀槍劍戟還堅韌。
劉宏新是工廠廠長,手握一個廠子從進貨到用人的實權。逢年過節,我們家從不缺年貨,杭州的絲綢,海南的水果(平生第一次吃到芒果和香蕉),工人託人送來的布票,零零碎碎的金銀首飾。我真嫁對人了。可算離開了從前那個死氣沉沉的家。
1994年12月 鳳

要收拾的東西太多,鐵盒又太不起眼,被我丟到一邊,我不想再住進這個家,於是想到賣掉它。中介上門后看了一圈,說:都清乾淨吧,放這兒也是當垃圾丟掉。房間清空的當晚,我躺在暗紅色的皮革地板上,望著眼前天花板的水漬和翻起的牆皮,感覺自己經歷了太多荒唐事,不知道怎麼繼續生活下去。
國濱:我把閨女攆出了家門,做了不是人該做的事,會遭你恨,遭你罵吧?我們這代人,失去得太多了,所以連到手的,都要假裝撒手,就為了看她還會不會回來。她走了,我的心也空了。
保羅的出現彌補了這些空洞。同居七年,無非搭夥過日子,說愛也沒多愛,只不過湊巧在彼此的空當認識了,像飲食男女那般滿足對方的需求,好不再那麼難熬。原先我以為自己愛劉宏新,可分開后這個人的面孔早就模糊了,偶爾想起,心裏不疼不癢。我以為自己愛保羅,可當他說分開,我沒多說一個字挽留。他不能忍受我用「結婚」二字反覆試探他,我也受夠了他凡事都AA制,像極了我那絕情的母親九*九*藏*書和姐姐。
1971年10月 鳳
從記事起,父親就是個影子一樣的人。他常年在火車機務段工作,那時的火車燒煤,父親有時鏟煤,有時輪班開車。因為工作忙,他常趁我們沉睡時回家,偷藏幾塊大白兔奶糖在衣櫥左下角的抽屜里,再用花布蓋上。我和姐姐都記得他說過的那句話,宛如蜜糖:「乖乖聽媽媽的話,有糖吃。」我們開始還真以為糖果有靈,聽話就會出現哩。直到一晚裝睡時,看到父親偷偷放糖時隆起的肩膀。一個人的背影比臉要多情。父親的背影,母親的臉,一個是溫情的美夢,一個是驚悚的噩夢,兩個天差地別的人怎麼會生活在一起?我想不通。
之後的若干年,我從未鼓起勇氣敲響那扇門,也無法知道那扇門打開之後,得到的是冷漠的揮手還是熱情的擁抱。我偷偷摸摸地上樓下樓,害怕相遇,又默默期待一次不經意的迎面撞上。我需要一個理由,一句說得出口的借口,才能在真正面對她時不那麼慌張失措。
國濱:我們倆只相隔一扇門,她在外面哭,我在屋裡哭,不知道打開這扇門需要多久。
「通融?誰通融我?明天誰通融你?別指望著全世界都圍著你轉!你算老幾啊?」她生氣時五官揪在一起,眼睛不再渾濁,閃出凌厲的凶光。站在我對面的這個人不像是我的母親,倒更像是毫無人情、視財如命的包租婆,或是在街邊偶遇的瘋婆子。
分開后,我失去了繼續獨居下去的膽量。無論怎麼勸服自己,這裏都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了。我決定回國。十四年後,我回到Y城,看見了母親。


在醫院的樓梯里跑上跑下,把自己的名字簽上十幾遍,我甚至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些文件上寫的什麼,它們無非都印證了一個事實:母親不在了。等醫院的工作人員離開時,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母親說過,「鳳」是她的乳名,「湘」是父親的老家,姐姐的「皖」是母親的故鄉,我倆的名字湊在一起,就是一個家了。
久而久之,我摸清了母親的「行蹤」:早上七點到菜場買菜,她喜歡將兩兜子的西紅柿和芹菜系在一起,一前一後扛在肩上;她站在攤子前挑蘋果,眼睛緊貼上去,好像要把整個蘋果塞進眼珠子里,用大拇指從頭到尾抹上一遍,確認沒有破損后再丟進布袋。下午兩點,她出門遛彎,有時到家門口的涼亭打撲克,為誰該坐在陰涼的地方爭得面紅耳赤,不用猜,結果總是她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耳背,她的說話聲永遠是人群中最大的,還沒進院子,就能聽見她高高吊起的嗓門,聲調比年輕時訓我們還尖銳。她熱衷於和人吵架,吵的時候一根手指指天,好像那裡有誰在看,雖然已經掉光了眉毛,還是隱約看到她眼睛上方的一彎肌肉在用力顫抖,像進攻前的母獅子。晚上七點之後,她多半在客廳看電視,三樓的窗口黑洞洞的,交替閃爍著藍色和黃色的光。
醒過來時已是夜裡七八點的樣子,天全黑了。我在窗前呆坐了好一會兒,空氣里燒紙的糊味還沒散盡。樓下路燈的黃色光暈里,一叢叢飛蟲環繞,試探,衝撞,不https://read•99csw.com舍離開,靠太近又燒死在燈泡上。就像我。開燈,不亮。他們可能已經從外面掐斷了電線。是時候離開了。黑魆魆的房間里,摸黑把衣服和首飾塞進結婚時我媽送我陪嫁的唯一一件嫁妝——藍灰皮革箱里,我身體里某個不具名的內臟不住顫抖,兩隻手不聽使喚,眼淚也早流幹了,攔了輛拉貨的三輪車,拖著皮革箱,灰頭土臉地逃命。
有幾次,我就站在三樓樓梯口左側的漆紅色鐵門前,用手摸一摸生了銹的圓形門鎖,鎖眼周圍都是鑰匙戳的凹痕。門上掛的春聯捲起來的殘角上積滿灰塵。小時候每到春節,家裡就會煮豬肉白菜餡的餃子,父親和母親不在那天吵架,只哄我和姐姐開心。在國外的這十幾年,我不過春節,不和人提起過去,用盡全力忘記這個家。可什麼是家呢?眼前這扇熟悉又陌生的鐵門嗎?還是屋裡那個把我生下來,養我二十幾年,到頭來卻不肯收留我一起生活的女人?那個一頭栽進江水裡早早死去的面目模糊的爸爸?遠在美國的姐姐?給過我幻想卻悄無聲息消失的劉宏新?和我同樣恐懼婚姻又頻頻試探婚姻的保羅?我蹲在家門前,眼淚撲簌簌地滾落。直到鄰居家有人出來,門鎖一響,我扭頭便下了樓。
國濱:今天是千禧年的大年初一,大閨女的生日,她去美國已二十年。我那時偷偷告訴她,要留下妹妹,但不能白吃白住,家人是可以依靠,但她還得靠自己活下去。以前都是你和她們最要好,我拿你傳話,糖紙我還留著,閨女卻不見了。你知道自小我娘打我打得最凶,爹也不管,我從來不知道怎麼和她們說話。你要在,就好了。可你要是在,我還得和你吵。真作孽。
事情急轉直下從來沒有預兆——如果說和劉宏新的婚姻給了我什麼啟示的話。那天早晨一如往常,我起床后在家收拾房間,擦拭床頭柜上那塊他常戴的金錶,心裏想著以後廠里不忙了,也一起出個國度個假,享受享受。從前「享受」這個詞和罪惡相連,那時卻開始時興起來,人人口口相傳,卻對它的意思似懂非懂。結婚不到半年,劉宏新就讓我從小學辭掉工作,每天收拾照顧家裡(當時還不興全職主婦這個詞)。那時我雖幹勁十足,但一想吃穿不愁,還不用每天面對情緒不定的學生、生一肚子窩囊氣,很快就接受了。
為了還清房租,我在披薩店裡切過披薩,給傢具店扛床墊,替老到不能動的人遛狗,在商場里賣過化妝品,給社區學校擦過地板,在飯店后廚刷盤子,因為沒身份,時薪低,只要別人樂意聘,我就拚命幹活,有時同時打幾份工,比那些墨西哥、菲律賓、印尼來的都勤快,幾年時間攢下了點錢,終於在舊金山郊區買下一處年久失修的老房,逃離了姐姐,過起了獨居生活,沒人認識,沒人驚擾。
國濱:小皖決定到美國去,我偷偷哭了一夜。
不幸。自從我學會了這個近乎悲壯的大詞,父親就是那個和它相配的人,而母親則是自作自受,不值得憐憫。從那天起,家裡的嘮叨多了,飯桌上的剩菜剩飯多了,父親在她口中成了不知體貼人的「老頭子」。我們之間,隔一整座冰山。
到美國的第一晚,我九_九_藏_書把頭埋進被子,欲哭無淚。一半是因為遠離家鄉,一半是因為姐姐。多年不見,她的神態和臉上的紋路全數繼承了母親,她對我笑,我卻感覺不到親情和溫暖;她搖頭表示遺憾,卻像對著街上的乞丐那般置身事外。我接受了她提議的房租價格,因為沒處可去,只能安慰自己說,這是美國人的習慣,怪不得她,唯有這樣,才能從絕望中暫時解脫。
院門口槐樹底下,胡亂停放的私家車之間的狹小空間里,我提著行李箱,把手上的飛機託運單還在,腳步卻一毫米都挪不動了,像是被什麼東西牢牢釘在柏油路上。遠遠地,我看見了她。
1980年6月 鳳
十四年後,我終於回家了。
我雙腳併攏,打開雙手,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任人捶打。無意間右手碰到了個硬疙瘩,是被落在牆角的鐵盒。打開,是一沓沓被抻平壓扁的奶糖包紙,糖紙泛了黃脫了蠟。糖紙底下,壓著一捆爸爸單位的稿紙,紙頁下方印著Y城鐵路局的淡綠色小字。每張紙上面只寫一兩句話,字跡娟秀。
自那之後,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回去看一眼,就站在院門口那棵老槐樹底下。我說不上自己為什麼要去,為什麼始終不肯上前說一句話,我們為什麼不能像別的母女那樣自然地聊起家長里短。這些都是太宏大的課題,僅憑我一個人的力氣,解不開。
「劉鳳湘,你可以走了。出了這個門,咱倆不認識。」她說完,就把手裡的記賬本摔在地板上,瞪我時眼睛是血紅色的。
擦拭,清洗,歸置,買菜,做飯,做完家務,差不多就到傍晚,等到六點左右,他就該回家了。只是那天,手裡的金錶還在滴答滴答走,直到晚上他也沒回。打電話到廠里,接電話的支支吾吾,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到後來乾脆掛了電話。第三天,杳無音信,至此我也沒想到他是丟下我跑了,以為是遭人劫持了,還傻傻報了警。和警察前後腳找上門的,是一群催債的盲流,半夜裡瘋狗一般砸門踹門,還用紅油漆在樓道里噴上「劉紅(宏)新去死」的話,五個驚嘆號一個比一個長,直戳進我心裏。難過的倒不是這些話,而是和你同床共枕兩年的男人,不打一聲招呼就從你的生活里徹徹底底消失,彷彿從沒存在過。桌邊的蠟燭燒了一半,燭淚還凝在燭台邊上,冰箱里的生日蛋糕剩下一角,給我製造驚喜的那個人卻不知去向。
約莫半小時,三輪車停在了父親鐵路局分的磚紅房子底下,前二十幾年我住過的家。母親開了門,屋子昏暗,只有內屋的電視機叫嚷著,旅行社紅色的鴨舌帽底下,母親露出驚恐的神色,她像是不認得我,湊近了,遲疑的目光落在我臉上。簡單的一聲「媽」梗在喉頭,涼風從肺里升起,嗓子連著心涼了半截。時間凝結。她擺擺手,讓我睡在父親那屋的地板上。父親去世后,他的床成了她的儲物間,摞滿了沒用的商品盒子和廢舊報紙。她沒問我為什麼來,劉宏新去哪了,她什麼都沒問,什麼都不關心,又坐回到電視機前看起了歌舞節目,嘴裏念念有詞。第二天,她掐著皺巴巴的記賬本,計算起住在「她家」的費用,煤氣費,水電費,每頓飯的成本,連早餐喝的奶九九藏書粉,吃的蘋果都計算在內。她戴著老花鏡,鏡框卡在鼻尖上,看我時翻起松垮的眼皮,露出渾濁的眼白。等她最終說出那一串錢數,我心裏最後一丁點火苗也熄滅了,黑洞洞的,整個人被掏了個空。
國濱:今天閨女大喜,你若在,甚好。
2000年2月5日 鳳
2011年3月 鳳
跌跌撞撞下樓,不知怎的,腦海里一幕幕都是慘劇,我被討債者的棍棒襲擊,劉宏新在背地裡竊笑,我和母親老死不相往來。那一天,我生命里最黑暗的一天,像卡了帶的磁帶,一遍遍回撥,命運用黑色的刻刀將它牢牢嵌入我的皮膚,翻出血肉,每碰一下,抽筋拔骨的疼痛便襲來。——1971年10月6號,父親從江中被撈起,腫脹得不成人形,他卧在一塊透明塑料布上,凹進被雨水打濕的泥土。我跪在媽媽和姐姐身邊,反覆念同一句話:「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不明白我們三個為什麼要跪在髒兮兮的泥地里,為什麼要擠在混亂的人群中,為什麼要對著一個根本不像爸爸的人哭喊,為什麼不能回家。如果姐姐說的是實話,父親的死和母親脫不開干係。


我的人生軌跡就此被改寫。如果母親繼續收留我,我們可能重歸於好,不排除一起生活的可能;我再不喜歡她,也知道她受的苦夠多了,想過為她做點什麼。但她替我關上了這扇門,鎖得死死的。而我沒有鑰匙。
母親朝我揮手、拒絕我的決絕刺痛了我。萬念俱灰,我想起遠在美國的姐姐。我用紅布兜收好帶在身上的首飾,拿去金店典掉,換來幾張舊票子,餓著肚子擠上公交車,到郵電局排隊,填表,打國際長途,一分鐘十六塊,說了足足五分鐘才講明我的處境,那幾乎是我身上所有的錢了。
國濱:你走之後,家就不像家了,沒人和我吵架了。
「你瘋了!我沒錢給你!錯了!我有錢也不會給你!」之前聽人說,人生氣時呼出的空氣都是黑色的,我那一刻感覺自己心肝脾肺腎都被染成了黑墨一般的顏色,每吐一個字,鼻孔都散出一道黑煙。
從舊金山飛了將近16個小時,才降落在灰濛濛的Y城。過去十余年,我經歷過兩次失敗的婚姻,仿若身體的爐灶剛添一把柴火,冒過幾縷薄煙,火剛燒起,又被冷不丁抽走,只剩細土般的暗青色灰燼。繞地球兜了大半圈,回來后還是一個人。如果說要怪罪誰,這一切都是那女人的緣故(不想提母親兩個字)。我無法原諒她。
她頭髮已經掉得差不多了,腦袋頂上的中分幾乎是禿的,銀白色的短髮遠看去像一層薄薄的塑料皮淋了雨。如果不是她抬起手,向空氣中擺了三擺,我差點認不出她。要知道年輕時她那雙大黑辮可夠她驕傲的。是她沒錯了。擺手的體態一點沒變,手過頭頂時眼睛閉住,頭偏向一側,和她當年對我做的一模一樣。她順勢望向我這邊,我忙蜷起身子,縮到樹后,心口突突直跳。她轉過身,繼續和鄰居們搓起麻將,蒲扇搖得飛快。我心一橫,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