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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園路昏黃

愚園路昏黃

作者:涼炘
掃碼付款了,她手也不伸過來,只是抬一抬,顧客要自己把二維碼湊過去,才能掃得上。后一位是本地人,要的東西一樣,但操上海話講,「良子采包,良個扭,葉杯抖漿」。這時候,胖收銀喜上眉梢,開單子的間隙里,總要嘮幾句零碎。隊伍里其他上海人通常也自然地加入,語言一下子暢快地流通起來,直到下一個外地人(可能就是我)再用普通話向眾人潑去冷水。付款了,她恨不能把掃碼器直接伸進上海人的褲兜里。這倒不是說與愚園路親昵先要學會說上海話。愚園路她能塞得下九千八百萬片梧桐葉子,塞得下孫中山先生飯後的閑踱,以及嚴復與「中國國會」,塞得下康有為的「游存廬」,伴同他君主立憲的幻夢;同時也塞著陳獨秀、周恩來、宋慶齡和沈鈞儒的臨時居所,塞著中華蘇維埃第一次代準會,當然,也不嫌棄汪精衛、梅思平這樣的漢奸頭子,容他們在此居住多年。面對紛紛的變故,愚園路幾百年來不發一語,周璇無數次唱罷《天涯歌女》后回到慶雲里一號休息、睡眠,即便是那樣的歌聲,也無法讓愚園路絲毫動容;既然她能塞得下茅盾創作《子夜》時居住的連生里18支弄,塞得下錢學森的草稿紙、蔡元培皺起的眉頭,塞得下徐悲鴻的馬、梅蘭芳的戲、田漢的曲子,洛克菲勒的億萬家產以及百樂門包房裡那個血色淋漓的夜晚,她當然也就塞得下,如今一切、一切,匆匆過街的,陌生又拮据的生靈。
在我向林子煊開口求愛之前,我們之間曾擁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而當我向林子煊開口求愛之後,一切的可能性,都無可避免地坍塌在愚園路的獃獃之中。事件,隨著人類的講話,從五彩斑斕降格為非黑即白,這一過程,不但愚蠢,還十足絕望:要麼,我們成為禮貌的戀人,要麼,我們成為了禮貌的朋友。人際關係一次又一次地死灰落地,人類之間,千篇一律的愛情故事,前人寫得太多,後人頂多也只是對熟悉的橋段進行拆散和重組,完成毫無意義的重複。我想,所有人都應當原諒我:在我寫下這一切之前,每個人心中都對林玉萍充滿好奇。而當《愚園路昏黃》錯誤地淪為一篇愛情小說之後,一切幻想都將沉落為殘渣,匯入一種湍急的、獃獃的河流之中。這也正是這條路保持常勝的秘訣。所以,為了做出反擊,我決定:不寫了。
東北人開的燒烤店一直經營到夜裡三點多,它熄炭關門后,幾隻野貓在路上瘋狂進食,不時有計程車停靠在午夜的愚園路,最多的組合是一男一女。再後來,趁人們昏睡,天空偷偷為清潔工們展示了幾分鐘的曠世冰藍,而後晨霞鋪開在天邊。這時候,我面前的門突然開了,一個女人,邁過門檻,朝我走過來,她先左右擺頭,打量了街上零星的車子,之後開始與我講話,而我,什麼也聽不清楚。我只能感覺到,血液粘稠,無法再湧上大腦,而且身體冰涼,被愚園路吸光了陽氣。我只能看到,她有一張溫吞、寧靜的臉,眼睛里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哀愁,這張臉的主人本應當穿旗袍、戴玉環、捏一柄小扇子,從海上花屏風後走出來,哼著崑曲,才符合常理。但她卻穿著印有HBA字樣的防風衣,Champion的復古衛褲和長襪,以及一雙Adidas Yeezy 500,像一個滑板高手。
我們第四次見面,是在鎮寧路口那家義大利食堂,當天她點了一杯鮮辣風味的胡椒拿鐵,我點了一份黃桃醬牛排飯,不等我展示二維碼,她就用一張破破的藍色百元紙筆結了賬。坐下來之後,林子煊一把推開桌上的餐布,示意服務員收走,然後用指頭蘸著免費的白水,在實木桌上畫畫玩。她一邊畫出複雜的幾何圖形,一邊告訴我,「與『人既然明知自己要死,為何不提前自殺』相比,世界上其他的哲學問題都顯得非常無聊。」
「你知道的,快樂和痛苦總是一樣的多的,不管你是三歲,還是八十歲,不管你是農民,還是石油大亨,快樂和痛苦,總是一樣多的。你的心本身是個容器,你掂量掂量,就知道它倆的分量分不出勝負。」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不看我,只盯著桌上清水的印痕,在夏季的悶熱中緩緩地消逝。郭導怨我,說「作家最恐怖、也最令人髮指的地方在於,當人家闡述自己自殺的這個……動機的時候,你竟然是想著怎麼把她那些話給記下來,還記這麼https://read.99csw.com清楚,寫成作品,而沒想著去勸勸人家!?你就干聽著嗎?」我確實是「干聽著」的,因為我沉迷於她手下逐漸清晰的螺紋圖形,更重要的是,我認為她說的沒有一句我是不贊同的。勸她,反駁她,不但自欺,而且欺人。林子煊繼續說,「我們每個人一出生就得到一顆球」,她舉起一個衛生紙球,「左手是快樂,右手是痛苦,我們這輩子無非就是把球在兩個手之間來回倒騰。」她開始玩弄那顆剛捏的紙球,紙球在我面前,左右飛舞,越來越慢,越來越恍惚,帶著殘影,它拉開一張白色的帷幕。我人生中每一個難以忘懷的節點,從模糊,到清晰,開始在這張帷幕上面瘋狂地回閃。漸漸地,我識別出了熟悉的場景,一個又一個地,認出了生動的人們,傷害我的,我傷害的,逗我開心,讓我心碎,我害怕的,我熱望的,我看見了每一個擁抱和分別的時刻,看見了諸多桌椅、校門和車站。我感覺了哭了,一抹眼睛,發現是的。我任由自己沉下頭自由地哭著,喘息之間聽見她繼續的講話,「還有一個規則是,這顆球如果長時間停在一隻手上,就會發燙,於是我們總是需要換手。你也看見了,人痛苦得久了,一定會想著法找樂子,監獄裏面判了幾十年徒刑的囚徒,也會打打撲克,鬥鬥地主,開些葷段子的玩笑。而一旦幸福久了,也不行,我們就開始作,不作不舒服。和小孩子玩積木一樣,建立是為了毀壞,拆散是為了重組。」
「所以,左右來回捯飭的遊戲,真的那麼好玩兒嗎?這種毫無設計感的遊戲,值得我玩上近百年嗎?它配嗎?」
林子煊所敘述的事情可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共計七七四十九天,從百樂門、連生里、慶雲里,到四明別墅、愚谷邨、湧泉坊、市西中學,再到中實新邨、文元坊、嚴家花園、洛公館,最後是岐山村、瑞興坊、卜內門與亨昌里。對於這條路上密密縫裹的歷史,子煊去皮拆線,無有絲毫遺漏,所有紅色革命的足跡、民主運動的足跡,包括諜戰足跡、金融足跡、文人足跡、實業救國的足跡,在梧桐之下,紅瓦之內,統統有跡可循。越過租界的外國人們,為愚園路帶來八國建築風格,近現代史的動蕩悱惻,通通拓印在愚園路的豐富細節中。1940年2月25日深夜,百樂門舞廳當紅舞|女陳曼麗被槍殺;1941年3月21日,一名投敵的銀行家與日本妻子所生的23歲的兒子吳孝安,在離開愚園路上的伊文泰夜總會時被綁架,從此不知所終;同年3月16日,蘇浙皖統稅署的首腦盛綏臣,被六名武裝的中國特工開槍擊倒在愚園路家門前弄堂內的小車裡;5月1日,前南市警察,效力于汪偽政權的郭子元,在愚園路和愛多亞路的轉角處,被神秘黑衣槍擊致死……這條路上,每走一步,都有改朝換代的劇烈生機,每走一步,都有含冤而去的縹緲亡魂……在四十九天的講解之後,她停下來告訴我:「只要你足夠了解這條路,你就知道,這裡是最適合離開人世的地方。因為和家國動蕩、政權迭變相比,和那些熱情燃燒卻徒勞無功的靈魂相比,我的生命根本不值一提。」郭導對這句話的解釋是:「其實啊涼炘,子煊她對歷史的了解遠比你知道的要誇張,你不會以為她只了解愚園路吧?你不會以為她在49天里,把全部知識都講完了吧?那你絕對狹隘了。我想不到她是怎麼做到的,但她很可能了解海量的歷史細節,我是說海量。人類在第二維的那些小打小鬧,包括大打大鬧,都在子煊眼皮子底下呢,這樣的人,她離開世界,不能算終結,應該算……」說到這兒,郭導卡住了,劇烈思考時,有一口紅酒,卡在他喉嚨上,讓人看著難受。我告訴他是「回歸」,「應當算作回歸。」
第一個問題,「你相信這世上有忠貞不二的愛情存在嗎?」我說,我相信。結果,一道血色爬上那手臂,我不明白它是怎麼裂開的,但傷口實實在在。紅紅的血,繞臂半周之後,滴在愚園路的黃線上。我又慌又驚恐,強烈的眩暈和折磨感鉗住我,我根本動彈不得,且第二個問題緊接著到來。她說,「你是否覺得,肉體上的背叛,不算是真正的背叛。」我說,「沒錯,是這樣的,我就是這樣想的!」之後,什麼也沒發生。她緊緊又問了第三個,語速非常快,她說,https://read•99csw•com「此時此刻,你是愛我,還是怕我?」我說,「是愛你」,她急忙緊閉眼睛,咬緊牙關,似乎在忍受什麼東西的襲擊。我看向她的手臂,那裡裂開第二道傷口,這一回有一些血塊和殘渣崩濺到我的衣服上。我想要跪下,但膝蓋如被鋼筋水泥包圍,我已完全不能動彈。她繼續問,「你想永遠記住我,還是想儘快忘掉我?」我說,「我想永遠記住你……」
「不夠瘋狂的人不能夠遇見林子煊」,這是郭崇朴導演酒後的胡言之一,不過我確確實實在那兒站了整整一個晚上,估摸著有15個小時,我把「立等」二字詮釋得挑不出毛病來。其間,有人圍觀我,有人拿手機拍我,有人跟我搭訕,說:「吃點兒東西吧,你想吃什麼?」甚至,有人報警了。一位個子很矮,戴著眼鏡的便衣來了,掏出證件,匆匆展示后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說,你幫我勸勸這些人,別看戲了,這不是行為藝術。
三,這是一隻病入膏肓、渾身癬癍的狗,惡在病態。
首先是「惡犬」,我對惡犬的定義拿捏不準。一隻狗究竟有多麼惡,才會被它的主人定義為「惡犬」?有如下幾種可能在我心中自動鋪陳。
你或許預測道,這些人的眼神一定悵然若失,但我保證他們頭顱里空無一物;你或許覺得愚園路上,四處瀰漫著閑散的綠色恐怖,但我保證,就連一隻公蚊子也不會在愚園路上迷途;這種獃獃,和蜂鳴而過的黃色法拉利毫不衝突,也並不排斥鰻魚飯店門口癲狂的酗酒者,把眼淚流在清酒的小壺裡;這種獃獃,被五月的暴雨聲籠罩,極端的半公里檀香味的風,包裹著最為隱秘的戀人,在各種亭子間里獃獃地調情;這獃獃,獃獃地沉入庭院深處,七年前的落葉,還堆疊在七點鐘的樹坑裡,無人搭理;580弄的寵物店和765弄的義大利食堂,的確是新東西,但它們也難免立刻被愚園路的隱形觸手層層纏繞,繞得又緊又密集,從而感染上同樣一種獃獃。這獃獃太柔軟了,獃獃也寂寞,你站在天空上,朝愚園路扔一把世貿大廈一般大的刀子,這刀子也保證不會割出任何傷痕,只會獃獃地粉碎、蒸發和消散……這一切獃獃的合集,就是愚園路渾身呼吸的氧,流淌的汗水,以及蒸騰的精神了。當時我離開武漢,非要來上海住下,只想讓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寫作,在創作生活中保持一份絕對的健康和熱情。和老人們住,我不會再肆意地將黑夜交給舞池和威士忌,不會再把疲憊和癲狂當作年輕的必然。但還是有人讓我破了例。愚園路金燦燦的正午里,踩著金箔走來的,愚園路上長大的孩子,林子煊,或者按身份證來說:林玉萍。林玉萍,這個從福建省福州市林厝中出生的女人,她的出現,嚴重擾亂了我的計劃。在我心中,她有資格代表古往今來那些數得上名字的美人們發言,因為她們這些人一定靈脈相通——我說的是柳如是那樣的美人,而非范冰冰那樣的美人。
它現在極度生氣,氣到發癲。不然不會讓梧桐葉展得更開一點,把近乎誇張的五月的雷雨聲暴露於世界,就在此刻,浦江邊的人,也一定能聽見愚園路的哀嚎。我們贏了——我們贏了,我這方面,我忍住了記錄的慾望,而你們那一邊,也無比聰明——收斂了閱讀的野心。為了歡慶這次文學史上偉大的勝利,我們必須在愚園路上約一場酒局,甚至,以這樣群體性的沉醉和歡愉,來祭奠林玉萍小姐同樣沉醉和歡愉的亡靈。三月傍晚,我路過一樁別墅,黃牆紅門,正對愚園路而開。正門邊另有一鐵柵欄邊門,鐵杆上掛著一個銅牌,上書「內有惡犬,有事立等」。這八個字是我見過最猖狂也最為浪漫的告客語,我停下來,站在這牌子前面,仔細琢磨它。
我在雨夜中醒來,看見她的房間里有昏燈數盞,全是黃色的。一盞落在牆角的潑墨地毯,一盞放在床邊的圓形玻璃茶几上,上面擺著一盤冷卻多時的華夫餅,一支電子煙,亞克力餐巾紙盒,和一串小型的鑰匙。另外是一條帶狀燈,繞床一周,在我腳下。黃色的光暈把我層層包圍,同時,它們也衝出窗外,和雨中的鮮綠猛烈對撞,產生沙沙的聲音,爆發出微妙的蒸汽,這讓我感到輕微地迷醉。我問,你家的惡犬在哪裡?我說非常想看看惡犬。她開始吸電子煙,同時用遙控器打開了牆上嵌入式的空氣凈化器,她說這不是她家https://read.99csw.com,然後跟我介紹了陳楚湘先生的一生,以及他養過的八隻鬥牛梗。這些鬥牛梗曾在愚園路上大有名頭,其中一隻還親口咬死過汪偽時期的滬東流氓頭子朱孝林。匆匆展示了惡犬們的黑白照片之後,她又說,「此地不宜久留」。
紅的黑的,白的灰的,槍杆子的,筆杆子的,陽剛的,陰柔的,燃燒著,熄滅了——這是一條從沒改過名字的馬路。自誕生之日起,就跟著那個園子姓了,直到永遠。去年,我從中部離開,到上海租住在愚園路。而直到此刻,六個搬家用的打包箱子整齊摞在身後,我才想起來為這條路寫點兒什麼。這一切為時已晚,又不得不繼續下去。
說回銅牌罷,當日,「惡犬」已在我心頭,弄得我發癢。另外是「有事立等」四個字,這則更為浪漫。我們知道,二十年前的火車站門口都有私人的照相營生,普遍都講「立等可取」,這裏面「立等」的意思是「立即等待片刻」,表達等待所需的時間極少,讓顧客放心。不過我面前這個「立等」的語境可大不相同,塞入祈使句之後,它有了別樣的意思。估摸著,是讓人「在門前保持立定的姿勢,進行一番誠懇的等待」。這實在是太浪漫主義了,意思是你沒有門鈴可按,沒有保安可叫,因為惡犬,你也不能擅闖,也最好別大聲嚷嚷,如果你有事,就靜靜站在門口等著。注意,不能坐著等,也不能來回踱著步子等,那恐怕不能被納入有效的等待時間。難道牆內有某一雙眼睛,能觀察到我長久的站立,並按下計時器,等時間夠了,他會打開那幾噸重的實木大門,專門過來詢問我的來意?想到這裏,我調整了我的雙腳,正對著大門,像一個士兵。
我說,「我還以為『此地不宜久留』這樣的話,和什麼『刀下留人』差不多,只能在電視上聽到,沒想到現實生活中,還真有人會把它給說出來了,在下佩服。」她手上有許多戒指,她不耐煩地轉動著其中之一,告訴我,「在真實的年代,狗就是狗,看家護院,越兇殘越好。在空虛的年代,人們丟失了血性,要求狗也放棄血性,並要它們可愛、乖巧。狗不再是狗了,狗變成了兒子。」「兒子都是客氣的」,我從床上起身,開始穿鞋,我說,「現在大部分狗過的是爺爺的日子。」我還問她為何此地不宜久留。她說,「這是神仙的地盤」。關於這個解釋,我不能說非常滿意,但也絕對不想反對。我說,很好,我現在就走。我踩著旋轉樓梯下樓,雨聲在一樓走廊盡頭爆發,離開的期間我經過無數房間,房門統統緊閉,某些房間內有相似的黃光滲出。來到室外,驚雷四起,雨聲更大了,我倉皇逃竄,渾身濕透。在鎮寧路口回頭張望的時候,那間滿溢黃燈的房間忽然熄滅了。就像一枚冷卻的恆星。
終於,林子煊看了看自己的傷口,對我點了點頭,她背對我行走了幾步,鮮血染紅了她的手臂。我們被愚園路上空稠密、奔放、不知所言的千萬片梧桐葉子所籠罩,巨大的綠色之間,突然裂開縫隙,黃昏時刻的金光沖向地面,鋪開一條金箔,愚園路變得無比昏黃。她沒有再看我,只是慢慢地踩上其中一片金箔,讓自己的身體融化在光線之中。郭導打斷我,他說,「這個陽光下的特效非常難做,而且粒子效果分很多種類的,你總得告訴我當時的細節。」
她問出這一連串問題之後,我們雙眼對視,足足有幾十秒鐘。漫長如半個世紀的幾十秒里,一雙充血的淚眼試圖在林玉萍的眼睛里尋找慰藉。但那裡根本沒有什麼慰藉,雖然它看起來無比鮮活、凈潔明亮,但實際上,那是一種核爆之後,充滿烈性輻射的寧靜。一個印尼長相的小夥子打斷了一切,他顫顫巍巍地端來了我們的餐食。我卻已無心吃飯了,只管她要胡椒拿鐵來嘗一嘗。一口辣味的咖啡下肚,我感覺腸道被點燃,精神被釋放,像一頭生猛的惡犬一樣,我想要一躍而起,把世上無數來回跳躍的小球都凌空叼走,不再還給他們。是誰發明的這個無聊的機制啊。一男一女,兩種性別;一苦一樂,兩樣感受;對了,錯了,兩種結論;嘴巴,肛|門,一進一出;那麼,有一個問題出現了,三去哪兒了呢?人的精神和思想,難道是一根二維的細線,只有兩個方向可走嗎?既然如若,那還有什麼可玩的?郭導表示認同,他說,「沒錯,這種設計也太簡陋了,太低能了。或者說,九*九*藏*書還需要更多的進化和調整」,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你應當跟子煊說,再給人類一點時間」。我說子煊她可等不及,她想把這根線扯斷了看看會發生什麼。
二,這是一隻癲狂生猛、見人就咬的狗,惡在性情。
那是五月傍晚,林子煊走在愚園路當中的兩條黃線之間,並勾著手示意我過去。對於車流和行人的目光,我實在有些忌憚,但我更怕她失望,還是走過去了,與她在路中央立定。她閉上眼睛,擼起袖子,向我展示了一條潔白的右邊手臂,皮膚上面沒有疤痕,沒有絨毛,只在靠近手腕的地方看得見細微的暗青色血管,和大部分人類一樣。我不知道她在展示什麼,但這右臂離我越來越近。她說想玩一個遊戲,那是一個類似於測謊機的遊戲:她問問題,我來回答,如果我撒謊——據她警告——這手臂上就會出現刀割的傷口。
四,這是一隻三樣全占、無可救藥的狗,惡在宿命。
一,這是一隻相貌醜陋、痰液橫流的狗,惡在長相。
她對周圍的人,有著高度的吸引,據我猜測,她的每一寸血液都具有磁性。「生來就是為了亭亭玉立,然後在陽光下分解」,這是誰寫出來的,我忘了,至少不是博爾赫斯。我所說的這種吸引感,與任何學校、前輩、宗教、圖騰所帶來的思想干預毫不相干——它是一種來自於我宿命深處的強烈回應,是一種讓人慚愧的明亮火焰。把我站在盧浮宮,或者古埃及壁畫遺迹面前所體驗到的灼傷,乘以十倍地還原在愚園路的胴體之上。我從未在別人那兒見過這種力量。以後也絕然不可能再見到。當然了,林玉萍的結局已蓋棺定論,是一些我們見不到的微笑在指引她的身體,七八杯紅酒之後流淌出她雙唇的那些金玉良言,以及四十九個愚園路上的散漫的長夜,讓我在身處人生中接下來所有場面慘烈、效果誇張的窘境時,都感到它們過於溫吞和無趣。
這一定是愚園路萬萬不能想到的。
收齊了照片,繞緊檔案袋,她消失在白木門後面,過了很久,端來一杯透明的水。我喝之前,不知道這透明裡存有玫瑰香和兩分甜。「你趕緊走吧,關於惡犬的一切,我已經仁至義盡了,這些照片從未公開過。」
就這樣,我站了很久,還笑出聲響。我記得,那是愚園路上的780弄,是平日里最為幽暗、靜默、令人望而卻步的別墅之一。絕對有粗糙的殘枝或小石子,被混入酪黃色的油漆,塗抹了它的外圍牆。不然這牆面不會如此肌理豐富,讓人非想摸摸。看向主樓,外觀用以西班牙牧場風格的緩坡屋頂、成片的紅色筒瓦、拱窗以及屋檐下連續排列的小券裝飾為基調。三樓有突出的陽台,再往上,有白色的圓柱挑樓,主牆上貼的是褐、紅、明黃三色的拼花面磚。後來我還知道,這棟樓,曾為中國民族煙草工業三大公司之一的華成煙廠總經理陳楚湘所有。
與溫柔的神女做|愛,沒人會琢磨體|位的問題,同樣的,觀察愚園路,從沒人敢去談論最佳的角度。當然從鎮寧路路口看愚園路和從烏魯木齊北路路口看愚園路,會得到兩番截然不同的景象,只不過,一旦帶上欣賞或是採風的心態,愚園路便轉念消逝了。上海的老弄堂們普遍具備含羞草的本領,它們的磚縫間由陳泥做眼,青苔做鼻息,能夠精準地察覺到旅行者、攝影師或者畫家們眼睛里詭異的熱度,並將全部的靈氣迅捷地藏匿。愚園路上的新主人們,曾花去大半輩子等待拆遷,夢裡凈是推土機的浩蕩轟鳴,這便是傳說中靜安區與長寧區交界處,最深處的迷惘了。他們醒來,枕角有淚,直到許多年過去了,「優秀歷史建築」的銅牌子被接二連三地掛上愚園路,掛在他們從小長大的小區門口,他們望著這些精緻的銅牌子,徹底宣告心神滅亡。有一種價值數千萬、甚至上億人民幣的哀愁爬上了次世代人民的眼睛,這樣的哀愁難以分辨來處,滑稽如同靜安寺與高聳威武的建設銀行相互依偎——像一對偷情的戀人。人們等得老了,根本提不起抱怨誰或是反對誰的精氣神。他們在煙雜店門口指揮妻子,烹飪重油的鍋貼,配以白灼的生菜和便宜的袋裝白酒,他們第五億八千萬次把蔥油淋上細面,倒上剛剛出鍋的雪菜肉絲或是辣肉的澆頭。他們在中國福彩店選號付錢,在義大利鮮花店門口打橋牌,叫聲卓越,引得美團外賣送餐員停車加入,餓了么的人也不落下,穿一身藍裝,介入賭局。最後read•99csw•com,在夕陽離開之前,他們把前天的茶葉潑在百年的梧桐樹身上,這一棵用泥巴補齊傷口的大梧桐,必然見證過曾轟動全國的「汪日密約」,或是《布爾什維克》創刊。甚至此刻,在它的年輪里,還倒映著張愛玲從聖瑪利亞女中放學,經過愚園路西段,回到愛林登公寓時碎碎的步子。夜半,人們才偶爾停下這樣獃獃的生活,獃獃地望著愚園路上的人群。
我告訴他,沒有什麼細節。就是林子煊這個活生生的人,她走過去,我只能看得見她的背影。我看見她站在金箔上,對著我看不見的什麼東西,張開了懷抱。然後她的身體上有細微的抖動,不是那種肌肉的抖動,而是那種視覺呈像上的顫動,就像你從側面看火爐上面空氣的那種抖動一樣。之後,她的皮膚開始出現亮亮的瘢痕,這些瘢痕展示著銀色的、高溫的光輝,燒化了她的衣服,衣服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掉在地上,蒸發消逝。
林子煊是一個企圖自殺的人,另外一個說法是,林子煊試圖解除她生命的疲勞。在二十四年、整整兩輪兒的壽命里,她和男的女的都談過戀愛,都上過床,卻不肯承認自己雙性戀的事實。我說你這是「典型的雙性戀」,她說,「那是因為沒有第三種性別」。關於此,郭崇朴導演的說法是:「你別跟人家犟嘴,她的愛是『人類之愛』,我們配不上子煊。」她曾經因為一任男朋友當著她的面放了一個屁,就和人家翻臉分手了,她強調,儀式感必須時刻保持,一旦破碎,便無法彌補。郭導又評價道:「這太嚴格了,像我們這種直男癌,都該去死,根本就配不上子煊。」
無論如何,我對門后的這位看門惡犬充滿好奇。在如今這個溫吞寡言的世間——男人們普遍像被煽過的黃牛,眺望自己的陰|莖倒掛在旗杆上;女人們普遍像蜜蠟裹身的雕塑,瞳孔里流出黃金萬兩;相比之下,惡犬,成了極端真摯的浪漫主義產物,讓人想起每一顆汁液沸騰的理想主義頭顱。我簡直愛上「惡犬」這兩個字了,彷彿下一秒,它就能從這門後面衝出來,把人們不敢碰、不敢動、連看都不敢看一眼的紅色帷幕撕咬出一個破洞,讓真知與真相遍地流淌,滋潤萬物。甚至,它也許能不動腦子又不受控制地繼續狂奔,把已成定局的殘酷秩序踩成個稀巴爛,把詩人的還給詩人,把賭徒的還給賭徒。
六百五十弄富春小籠一直關著,左邊富麥包子每天排隊。店裡常站一位胖乎乎的收銀員,兩個臉蛋泛著紅紅的油亮,卻不能從中看出吉祥。有人說,「兩個菜包,一個肉包,再來一杯豆漿」。她一聽這話好生氣,眼皮子一沉,陷入僵直狀態一動不動。過上六七秒,嘴裏開始嘟嘟囔囔,要講豆漿不只有一種,請人下次把話說清楚,是甜的?鹹的?還是原味的。「不要耽誤大家時間,對吧?」這樣的嘟嘟囔囔,從音量到語感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絕對歷經十數年的打磨與配重,讓被嘟囔的人不至於扭頭投訴,或是還嘴開罵。
緊接著,林子煊用完全赤|裸的、發光的身體走在路上。她整副軀體顫動得更厲害了,一直到某個臨界點,一切的顫動都停止了。再下一個瞬間,她向四周爆炸開,這種爆炸里沒有血和骨頭,只有銀色的、熒光性質的細小的顆粒,數以億計,向四周轟然飛去。在愚園路的昏黃中,降下一地金色的粉塵。
「一旦帶上欣賞或是採風的心態,愚園路便轉念消逝了」,林子煊曾在我耳邊輕聲低語道,「這些老弄堂可都是含羞草啊」。零八年的二月到四月,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和林子煊每天下午兩點半,在富麥包子門口會面。而後,端兩杯她愛喝的鮮豆漿,漫步在愚園路上。我們分工明確,由她來為我講解這路上每一幢建築里藏匿的故事,看看能不能給我些靈感,推進我的長篇小說。作為交換,我承諾幫她,為名單上的人解釋她的不辭而別。她遞給我一張長長的紙條,那是全家便利店的機打小票。反面,寫著長長一排名字和電話號碼。她說,「你們寫東西的人,能說會道,你給我的小說我讀過了,你挺會忽悠讀者的。這事兒需要很厚的臉皮,一本正經地敘述從未發生過的事,我可干不來」。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她的眼睛一緊,奪過那紙條,用指甲蓋劃去了中部的一個號碼,她說,「這個人不用了,今天她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那一刻,有一種加繆式的荒誕掛上她等待紅燈時,毫無期待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