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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旅行

公路旅行

作者:劉文
「很久沒有見你笑過了。」我對他說。
當晚我和傑瑞一起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沙發很舊了,彈簧硌著我們的背。
雖然飛機起飛時間尚早,但是傑瑞還是一路超速地向波特蘭機場疾馳而去。
「從小,我只記得她化好妝,換好裙子之後離開的背影。」傑瑞抿著嘴說。
「即使現在,你看起來也不是很開心。」
他的冰箱里,三美金六罐的啤酒是他自己喝的,七美金一罐的麒麟啤酒是他買來招待客人用的。我給他買過日本空運而來的生巧克力,他吃不出和普通便利店裡面的巧克力條有什麼不同。
「有一個約會,在約會網站上找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是啊,怎麼能笑得出來。」
「因為你從沒有告訴過我你的電話號碼。」傑瑞回答,「你就承認吧,你從來沒有關心過我。」
「是啊,我們剛開始約會的時候,開去過聖塔芭芭拉。」
我脫下打掃衛生用的粉色塑膠手套和灰色的圍裙,也放在垃圾袋裡。
房間里的氣氛是從未有過的沉重,和牆壁上雀躍的遊戲海報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們都意識到無憂無慮的日子似乎到頭了,而現實的殘酷終將找上門來。
傑瑞積極,開朗,自律,永遠不會逃避現實。
傑瑞和我都不是擅長早起的人,但長途跋涉的前夜,我們各自在床上翻來覆去,鬧鐘還沒響就醒來了。然後我先洗漱,他用僅剩下的一個熱水壺,沖了兩杯速溶咖啡。
「怎麼辦呢?你第一次來,我也幫不上你什麼。」
冷冽又清新的風毫不吝嗇地吹進來。
三月的一個凌晨,我們被電話鈴聲驚醒,是來自波特蘭市的陌生號碼。原本以為只是推銷保險的騷擾電話,但對方似乎下定了決定,每次被按掉之後,一定會在一分鐘之內繼續響起來。
「去哪裡?」
太陽從雲層里探出頭來,湛藍的海平面上波光粼粼。我們剛剛在旅途上的一個景點短暫停留,在海邊的岩石上拍照,在人頭攢動的明星餐廳裏面吃撒了大量肉桂粉的巧克力薄餅。
「那時候我怎麼沒覺得景色有這麼震撼。」
我咬一口麵包,巧克力烤得融化在酥皮上,一邊吃一邊粘在手指和鼻子上,但是很好吃,煥然一新的那種好吃。他很熟練地用手指擦去我鼻尖上的巧克力,放在自己嘴裏,「我覺得你比我厲害多了,我不過是運氣好,公司上了市,我的股票一下子值不少錢。你知道我對事業沒什麼追求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順便把我攬在懷裡,用他那件碩大的衝鋒衣把我包起來。
「我去做飯吧。」我以此為借口甩開了她的手。
「我們當時買了可是最新款,而且沒怎麼用。」傑瑞笑著說。那一陣我飽受到咽喉炎的困擾,無法吞咽,他買了網上能買到的最貴的攪拌機,每天換著花樣給我做蔬菜汁,冰沙,玉米糊。我病好之後,就再也沒有用過這台攪拌機。
「真是沒有想到我們一起買了那麼多東西。」他如釋重負地擦了擦頭上的汗水。過去的兩周里,我們把家裡的所有東西都放到二手網站上賣,因為價格低廉,一時間上門來買東西的人絡繹不絕,甚至一度佔據了離家不遠的超市門口的停車場。傑瑞喜歡玩遊戲,他收集了很多絕版的遊戲海報,我喜歡讀書,read.99csw.com床頭櫃里都是我從各地的二手書店淘來的舊書,我們都以自己的收藏為豪,但常常責備對方花了太多錢,甚至很多次因此互不理睬。但現在,他的海報我的舊書,最後都只賣了幾十美金。
「這很重要嗎?」他有些緊張地問我。
後來他的表情從困惑變成厭煩,又從厭煩變成傷心。
「不知道,我已經習慣沒有她的生活了。」他想了想,「但是死亡好像又和缺席有點不同。」
「你要好好治病。」
他母親的化療開始了,他凌晨三點要起來給母親注射止痛藥,早晨七點再推著他母親去公園散步。
「因為之前大半年和媽媽一起生活,實在太壓抑了,感覺都不像我自己了。」
「早餐等路上餓了再吃吧。」他把咖啡遞給我,溫柔地拍了拍我的頭。
「你不是最喜歡我做的打滷麵嗎,我多做一點,等我走了你還可以吃幾天。」
「沿著這條一號公路是不是就能開回到洛杉磯?」我問。
「都準備好了嗎?」傑瑞轉過頭來問我。
我本能地去摸他的臉,他的臉上乾乾的。「你還好嗎?」我爬起來去開燈,卻被他按住了。
她轉而過來,拉著我的手,大聲問傑瑞:「你交了這麼美麗的女朋友,怎麼不和我說。」
「算是控制住了,當然還是很虛弱的,但是她還活著,我就覺得盡到了我的義務。」
「走吧。」傑瑞把最後一個行李袋搬到車裡去。帳篷,睡袋,飲用水和零食已經事先裝在車的後備廂里。車開上加州一號公路的時候,才早晨七點多,鹹蛋黃一般的太陽正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清晨時分,海天交接的地方還有濃重的霧氣,巨浪拍打礁石濺起陣陣水花。
「去旅遊一段時間。去年我離職的時候不是賣掉了公司的股票嗎?付了醫藥費之後竟然還剩下來不少,如果我去便宜的地方,也夠花上一年半載了。」
「不用幫忙。」我盡量簡短地回答。
他倒是笑起來:「放心,我不是很難過。我只是不知道她為什麼在我好不容易生活幸福平靜的時候,又找上門來。」
電話那頭講了很久,傑瑞只是一直在簡單地說「好」。我幾乎要睡著,但傑瑞突然爬起來,背對著床坐著,一言不發地按掉了電話。
而我也不得不按照現實的安排,登上了飛機,轉機兩次之後,降落在羅馬。
「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擁有那種輕鬆的心情,」他嘆了一口氣,「自從她重新回到我的生活里,好像一切都無法回到從前了。」
「經過這幾天,真是很需要一些新鮮空氣。」我大口地呼吸著。
他的外公喜歡打獵,他陪著外公一起去,在車裡聞二手煙,在冰天雪地裏面拖著工具箱,回程的時候,外公會撕開一塊士力架的包裝,自己吃一半,給他吃一半。
「說實話我沒有想過我們會在一起,你看,你出過書,拿過獎,學歷又高,讓人覺得很有距離感。」他拿出牛奶巧克力,掰開,夾在因為風乾已經變得硬邦邦的可頌麵包裏面,放在火上烤過,遞給我。
傑瑞母親的一生都是靠著美貌在不同的男人之間周旋,以此換得住所,金錢,珠寶首飾。她的美貌野蠻生長著,追求者紛至沓來。在和傑瑞的父親生下他之後,她很快和https://read.99csw.com之前的丈夫離婚,但也沒有嫁給傑瑞的生父,而是又找了另外一個男人,不久之後又找了下一個。
「病不病有什麼重要的,你們來看我才重要。周日的時候有市集,我帶你去買衣服,我年輕的時候可會搭配衣服了。」
我曾經一度鼓勵他在事業上多多進取,去競爭總監職位,但慢慢也像他一樣,開始享受平淡的日子。夏天的時候我們在聖塔莫尼卡海邊騎自行車,然後去買一碗巨大的芒果沙冰。冬天的時候,我們在家裡吃火鍋,小小的電磁爐里氤氳著熱騰騰的水蒸氣,我們脫下大衣,先撒一大把辣椒和一大把花椒,然後把各種丸子蘑菇一股腦兒地倒進去,等水開后再夾著肉片進去飛快地涮一下,撈出來,蘸芝麻醬吃。洛杉磯難得下雨的那幾天,我們會坐在陽台上的沙發里,看著雨水從屋檐滴下來,清冽的空氣從鼻子猛灌進肺里,他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個茶壺,裏面泡好了我喜歡的水果茶。
「還是我們那張記憶床墊舒服呢。」我小聲說。
「我現在開始關心了。你看,我年紀也大了,也出不了門了,不關心自己的兒子,還能關心什麼呢?」她的母親看到他別過臉去,有些急迫地過來拉著我的手,彷彿要從我這裏得到某種肯定,「你說是不是?」
「你就別管了。」傑瑞很快把我連人帶行李拉上了車。
「真的嗎?」
那天晚上,傑瑞在床邊坐了很久。天亮之後,他對我說:「我要辭職回家照顧媽媽。」
「會去公路旅行嗎?」
「等你母親好起來之後我們再一起旅行。」我說。
傑瑞輕輕地笑了一下。火苗很溫暖,讓人覺得懶洋洋的,但是又因為各懷心事而無法完全放鬆下來。
正是在傑瑞知道母親患癌症的一個星期之後,我突然被公司派去羅馬做項目。我們因此不得不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從洛杉磯到波特蘭,即使不眠不休也要開十六七個小時。傑瑞特意在紅杉樹國家公園裡面訂了一晚上的營地,算是滿足我公路旅行的心愿。
「我沒讀過什麼書,本來就一無所有,所以再回到一無所有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總說如果她死了,我連她的葬禮都不會去,但事到臨頭還是不忍心。只是不能和你一起公路旅行了。」他說著說著就扭過頭去。
我們在太陽落山之前開車到達了營地。傑瑞在我拍照的時候搭好了帳篷,又燒了開水,泡了方便麵和袋泡茶。
第二天早上,我們在敞篷里賴了一會兒床才繼續趕路。快到的時候,傑瑞下了高速,停在一個小小的購物中心門口,把臉趴在方向盤上面。
我們當年許下的要公路旅行的願望,他連帶著我的那份一起實現了,一想到這裏,連我也覺得開心起來。
「準備去哪裡?」
「應該會吧,想要任性地完全為了我自己生活一次,做一些瘋狂的事情。」
「小時候,媽媽告訴我不要和父母離婚的男孩子談戀愛。說他們的家庭背景太複雜,果然是有道理的。」我開玩笑地說。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並不是總能夠心靈相通。
「是啊,窗外的綠色真好看啊,氣溫也真合適。」他亦感慨。
「怎麼說呢,雖然很討厭她,有時候,我看到長得像她的人,還是會想起她。read.99csw.com
「早知道就不買那麼貴的了,多少錢來著?五百塊?六百塊?」
傑瑞的家人里我只見過他的哥哥傑夫。傑夫比傑瑞大十一歲。在傑瑞十四歲的時候,傑夫找到了穩定的工作,就把傑瑞從母親家裡接走了。
「你媽媽身體如何?」
他翹掉了那個約會,我們在寒風裡,飛快地跑進路邊的一家日式火鍋店。
傑瑞有點生氣地打了他哥哥一下。
「有點兒希望時間定格在此刻。」我說。
「要放棄這裏的工作,朋友,你做義工的學校,這間公寓,值得嗎?」我問。我從未聽他提起過母親。缺愛的童年卻造就了我見過的最善良的人,如果犧牲他自己但能讓他人受益,他二話不說就會去做。他總覺得哪怕付出很多但只能得到一點點的愛作為回報,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了。
「是啊,你父母離婚,又沒上過大學,」我調侃道,「和我的理想型完全不一樣。」
「真是很糟糕的母親。」
我想要在羅馬一展宏圖實現事業抱負的計劃並不順遂,半年多后,我幾乎是灰頭土臉地重新回到洛杉磯,竟然意外地在健身房裡見到了正在做拉伸的傑瑞。
「說好七月份一起公路旅行的。說話不算話。」知道他要離開洛杉磯的時候,我這麼抱怨道。當時,震驚,失望,悲傷的情緒一股腦兒湧上來,我卻又捨不得怪他,只好挑了樁無關痛癢的事情來責備他。
「想我嗎?」
他母親想要反駁,但顯然是餓極了,急切地吃了一大口。
「但是你太善良了,所以要以德報怨。」
「因為我根本不是為了我自己在活,我做家務,做飯,陪她去散步,給她朗讀報紙。大多數時候,我都在醫院,周圍都是痛苦呻|吟著的人。我後來幾乎是逃回了洛杉磯。」
「談不上喜歡,只是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之前的生活裏面去,比如約會,做|愛,比如喝酒,比如通宵打遊戲。」他補充道,「我沒想過你這麼快離開羅馬。」
「如果你遇到了喜歡的人,我會為你高興的。」我很認真地說。
「哪個網站?」
「那你媽媽肯定不會喜歡我。」傑瑞坐到我身邊,把手越過我的頭頂,也放在火苗上烤著。
我扭頭向窗外望去,一路上,兩旁儘是原野和湖泊,奶牛在幾簇不知名的野花之間閑庭信步。
「對不起。」他心不在焉地說道。他面朝我躺著,手臂被我墊著當枕頭,我們都希望可以繼續睡去,然後醒來發現剛才打來的電話只是一個夢。
「你怎麼不找你的那些前夫來看你,非要麻煩傑瑞。」我沒好氣地說,把方便麵盛到碗里,放兩勺澆頭在上面,然後粗魯地往她手裡一放。
因為時差的關係,雖然說好了要保持聯繫,但關係無法避免地冷淡下去。即使偶爾視屏聊天,傑瑞也總是心不在焉,有時候說著說著眼睛就眯起來,張大嘴努力想把哈欠咽下去。
他看了下地圖,想了下:「是的。我們開回去算了。」
「你知道嗎,我哥哥也希望我來照顧母親。我嫂嫂懷孕了所以我哥哥走不開。」傑瑞突然說,彷彿在給他自己打氣。
「不用,她不需要知道這些。」
我們各自要了兩小盅清酒喝下去,這個時候,火鍋也煮開了。
垃圾袋裡還有一個裝飾著聖誕老人的書架,傑瑞不是九九藏書愛讀書的人,但他特意買了書架,把我寫的幾本書放在上面,邀請每一位來做客的人參觀。
「你每天都吃什麼?」傑瑞轉過頭去問他母親。
「我們之前開過這條公路吧。」他扭頭問我。
「你會難過嗎?如果她去世了的話?」我問他。
他努力做出平靜的表情,但微微顫動的嘴唇出賣了他:「對不起,原本說好要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還是要買貴的,畢竟睡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樂。」他翻了個身,從後面伸過手來把我攬在懷裡。
「好啊。」我順手把他喝完的咖啡杯拿去水槽,他把我攔了下來:「反正也要扔掉了。」
「約會的女孩如何?有你喜歡的嗎?」
當我真的見到傑瑞的母親時,發現她不過是一個微胖的臉上有許多褶皺的老人。她似乎過分透支了自己的美麗,所以肌肉紋理都比同齡人更垮,唯有眼睛依然又大又圓。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靠在傑瑞的肩膀上,舒服地閉上眼,我能感覺到他挪了挪身體,讓我睡得更舒服些。中間我被電話鈴驚醒,傑瑞按掉了兩次,最後輕嘆了口氣,接起來,對著電話那頭說:「媽,我明天就到了,我們已經在路上了,我答應來就一定會來。
「我倒是希望不要現在遇到我喜歡的人,因為我又要走了。」
好在火苗終於燃燒起來了,木頭嗶啵作響,我坐下來,把手放在火苗上方烤著。
他的母親在廚房裡轉悠著,總想找點能幫手的地方。傑瑞皺著眉頭去了院子裏面抽煙。只剩下她母親一個人用焦灼急迫的眼神看著我,我不自在極了,出了一身汗。
「因為那時候你滿腦子都在想怎麼爬上我的床啊。」我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曾想過學歷和事業上追求的不同或許會讓我們漸行漸遠,但沒想到被現實的無奈分開,饒是我這麼要強的人,一樣覺得無計可施,無路可退。
「誰能想到賣得最貴的竟然是攪拌機。」我把這幾天收到的現金放到錢包里,又把硬幣另外揀出來放在一個小袋子里,用來支付旅程中的停車費。
「傑瑞一點都不像我們的媽媽那麼花心,你不用擔心。」他的哥哥立刻向我補充道。
「台灣,泰國,菲律賓。總之越遠越好。然後就每天躺在沙灘上,吃芒果和西瓜,喝椰子味的雞尾酒。」
「因為我們的媽媽後來出軌了別的男人,生下的他。」傑夫毫無忌憚地開著玩笑,「因為他爸爸比較帥。我們的媽媽是個膚淺的人。」
「隨便吃點。」他母親不好意思地縮著頭,笑了笑。
「是啊,還以為可以在那張床上和你一起睡很久,誰知道才睡了一年。」
傑夫是黑髮,而傑瑞是金髮,傑夫膀大腰圓,而傑瑞瘦削高挑。我有一次傻傻地問他們兩個為什麼看起來一點都不像。
他從來沒有什麼企圖心,卻把很多精力花在如何對別人好上面,給別人花錢的時候格外大方。他有一個同事生病住院,讓他幫忙買些內衣和襪子換洗,他去高級的商場,不同款式不同顏色買了好幾套。
我們那天喝了很多,把肥瘦相間的神戶牛肉,各種魚丸,蝦丸,一股腦兒吃下肚去。火鍋店老闆看我們喝得盡興,送給我們不少下酒的炸雞和毛豆。我們好像那一晚把餘下人生里所有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所以即使我之後再https://read.99csw.com也沒有見過傑瑞,也從未有想要和他聯繫的念頭出現。我仍然關注著他的社交賬號,看到他在台北,然後一個人開車去了花蓮,台南。接著又去了泰國,在清邁的小巷子裏面騎摩托車,吃椰子和芒果。感覺上,他好像處在了另外一個時空裏面,漫長的,悠閑的,白晃晃的,由濕漉漉的海風構成的時空。
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多麼希望我們是來旅行,你看,陽光照射在海面上是多麼美麗。」車開過一座跨海大橋的時候,傑瑞感慨道。
我伸手輕拍他的背,他在黑暗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我的媽媽被查出來癌症晚期,她希望我去照顧她。」
我慢慢地加熱黃油,把買來的培根切成小塊,放進鍋里,很快,廚房裡開始瀰漫油膩膩的香味。我就著煎炒培根之後的豬油,把香菇,牛肉,雞蛋炒香,然後加入一勺豆瓣醬。廚房裡沒有任何主食,只有傑瑞車後備廂剩下來的幾包方便麵。
「有時候我想生病也挺好的,能找到一個理由讓別人來看看我。」見我不搭理她,她走到我面前,繼續沒話找話。
躺在垃圾袋裡面的白色鑲著玫瑰色金邊的馬克杯,一個寫著「完美女友」,一個寫著「完美男友」,我什麼時候買過這麼俗氣的杯子?
「你要不要和你媽解釋下我們已經分手了?」
因為生病,她臉色蠟黃,拄著拐杖,但是見到傑瑞讓她興奮得微微顫抖。她自然而然伸開雙臂想要擁抱他,他不動聲色地躲開了,她只能順勢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小的時候,只有外公來看我的時候,才有機會吃巧克力,所以哪怕是最普通的巧克力也能讓我很高興,」他這麼說,「所以你根本不用在我身上花那麼多錢。」
傑瑞有一瞬間困惑地皺著眉頭,彷彿在判斷是不是電話詐騙。
我們相擁著看夕陽。太陽躊躇著遲遲不肯落下,海天交際的地方有正在返航的漁船,但也就一瞬間的事情,天馬上就黑了。
電話被接起來之後,第一句話是:「傑瑞,我是你媽媽。」
「因為我們是同母異父。」傑瑞有點勉強地笑了笑。
「是很糟糕,從來沒有在家長會上出現過,不記得我讀幾年級,我那時候多麼希望她在去約會前可以和我說說話,哪怕是正眼看我一下。」傑瑞大力扯開薯片的包裝袋,一下子拿了好幾片嚼了起來,「我多麼希望我是一個狠心的人,這樣就可以不再管她死活。」
我從來沒有見過傑瑞喝醉,失態,從來都是別人來找他,在他面前哭訴,從他這裏找到安慰。哪怕是現在,他也只是閉著眼睛趴在方向盤上面,微蹙著眉頭,努力調整著呼吸。
「我沒事。」他這麼說。
「你今天晚上做什麼?」
我看到購物中心裏正好有一個華人開的小超市,就提議買些菜,等到了他母親那裡,可以做飯給他吃。
「為什麼突然要約會?」
「這麼可愛的女朋友,怎麼不讓她多呆幾天再走?」傑瑞準備送我去機場的時候,她的母親拄著拐杖出來送我。
「剛搬來的時候,晚上失眠的時候會想。但是現在一沾到枕頭就睡著了。」
廚房看起來很久沒有用過了,有半個幹掉的長棍麵包和一小塊黃油。只有一個很小的平底鍋。
「我就算現在去睡,也只能睡四個小時。」他看了下手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