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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不足道的生育

微不足道的生育

作者:赫恩曼尼
她聽見腳步聲走出房間,馬桶在沖水。
方小娟心想,人和人之間還是有區別的,自己肯定是爸媽愛情的結晶,不是衝動,更不是意外。她撿起一顆落在盆外的豆子,吹了吹,丟進盆中。
他跪倒,頭磕在瓷磚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為了不曾見過孫子的父親?為他撒過的荒謬的謊?為一段破敗的婚姻?為了孫蘇陽?為了方小娟?

「咱媽平時都在忙什麼啊?」從何川家出來,車子剛上立交橋,就堵在車流里。
直到那次爭吵,發卡才從她的腦海中騰地跳出來,好像在為她加油助威。
但,她沒有。
「今天生日怎麼過的?」他蜷起腿,扯了扯發皺的褲腳,上面有根線頭,他捏起來,在手指肚間來回揉搓。
那幾天的夢境里,反覆出現一個長相比她更嬌艷的女人,身形瘦小,肚子奇大,她站在他身邊,挽他的手臂,方小娟自己則站在人群中,喊也喊不出,叫也叫不出,彷彿和他們隔一層厚玻璃罩。她特地找來會算命的朋友解夢,得出的結論是:孩子留不得,留了也得不到父愛。她從不迷信,不會被佛啊、神啊、路邊試圖叫住她的算命人絆住腳步,這一次卻二話不說就躺在了冰冷的手術床上。挺著肚子出現在婚禮現場,在眾目睽睽之下,撕咬她的那種羞恥和社會禁忌、流言蜚語無關,而是和性有關,彷彿所有人在一天之內知曉了一個眾所周知卻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恐懼用如此顯見的方式出賣自己。
「我會把孩子打掉。今天上午。」電話這頭,她吞了一口唾沫,喉嚨發苦,不知道自己聽上去是不是在打顫。她內心的渴望像一股燒得正旺的煤煙,直衝眼眶,熏得她眼睛酸痛,她想聽見他急切地說,算了吧,生下來,我們的孩子。她會流下感激的淚水,從診所一路奔過去,一頭扎進他懷裡。
婆婆總不在家,這倒讓方小娟一身輕鬆。無論什麼時候到丈夫家探望,都只有公公一個人,他有時盯著電視里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自語:跳的都是什麼,這也能上電視?遙控器撥一次台,換一種罵法,全天下沒有一個節目合他心意。有時他端來陳年的乾果瓜子,沖一壺茶,報紙翻得嘩嘩響,油墨味在小屋裡盪開,方小娟坐在離他不遠的沙發一角,像冬日一團不請而至的冷氣。
「你媽又出門了。」在公公的字典里,「又」字表不滿。從方小娟嫁進何家,婆婆只露過幾次面,一次是婚禮上的獻茶,她叫了她一聲媽,公公在一旁笑不住,而她面無表情;一次是和何川劇烈爭吵后,方小娟回了自己家,婆婆和何川接她回家,她提著行李箱出現時,一隻指節寬大手背布滿青筋的枯手在她臉上拍了三下,方小娟想,她本可以打得更重些;還有就是春節的家宴,公公和婆婆坐在飯店圓桌的正位,像舊宅門口兩尊石獅,屏息威嚴,不互相夾菜,沒有眼神交流,任人說話也不抬頭。方小娟難以想象他們是怎麼度過一生,又是怎麼生下何川和他妹妹何婷的。
「你以為你乾淨?外面是不是有個小姑娘?紅頭髮的?」何川的瞳孔倏地張開,像她墜入的黑洞和山崖。方小娟憤怒到指尖發顫,她忽然後悔了,她不該提這茬兒——婚姻的前提是隱忍和退讓,他們得繼續生活下去。而撕破過臉的兩個人,再怎麼寬宏大量,也很難再開對方的玩笑了,開不起玩笑的兩個人被迫在一起疙疙瘩瘩地生活。她辦不到。她在等待奇迹降臨,替她打破僵局。
「川總,你老婆是怎樣一個人?」他從沒在她面前談起過她,他希望她和自己一樣,必要時忘記這個人的存在。但此刻他不知道怎麼拒絕她,用輕蔑的語氣談起自己的老婆?再和她來一場魚水之歡?似乎並不符合邏輯。
方小娟沒和何川提起過這段對話。不再事事都和對方說,不代表隱瞞和欺騙,不過是為了繼續生活下去,盡量減少摩擦、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婚姻根本不會讓兩個人更相愛,只會一寸一寸消磨他們,最終教會他們隱忍和退讓。再年輕十歲,在婚禮司儀略帶煽動性的嗓音里微笑著的方小娟,以為自己對這個道理永不可解,不過十年,就諳熟了。
如果重來,你會不會重新選擇?無論何時碰見這種無聊透頂的問題,方小娟都會在心底啐上一口,那口痰會在她的想象中精準地落在何川臉上,粘住他嘴唇上方的鬍鬚。如果重來,她絕對不會——不會向他那麼輕易地張開自己,不會一臉幸福地牽他的手說「我願意」,不會在他九九藏書要求打掉孩子時懦弱地沉默,不會在婆婆拍她臉頰時還擠出無辜的微笑。她會選擇另一種方式。她會暴怒,用最尖刻的語言回擊,用鐵一樣的拳頭狠砸進不管是誰的肉里,會聲嘶力竭地大喊,像她最看不起的潑婦那樣當街大罵,會在他剝下她內褲時用膝蓋猛勁沖頂他最軟弱也最惡毒的部分。她會親手撕開他的甜言蜜語,他善意的偽裝。她會反抗。反抗到底。
「我怎麼回事?你問問你自己吧!還羡慕人家大款,大款都娶了比自己小十幾二十歲的小姑娘,再看看我娶了誰?」何川忍無可忍,他看不慣披散著頭髮的妻子在自己面前誇讚別的男人,那意味著自己的無能和軟弱。跑業務的這幾年,他單憑一張嘴皮子跑遍全城,靠一筆筆提成支撐起這個家。方小娟卻總不知足,嫌他邋遢,說他不按時洗短褲|襪子,回家后第一件事總是躺在床上,而不去把身上臭烘烘的汗沖乾淨。他想要親近時,她總是本能地躲開,像聞見了某種不潔之物。噁心。
一連幾個夜晚,何川沒來由地清醒,他欠起身,凝視身邊呼吸輕微的妻子,那個和他一起步入婚姻的可憐的女人。她看上去那麼疲憊。上周末去看父母時,老人照例提起孩子的事,他們不過是聊到了鄰居家的一條狗,話題還是扯回了孩子。他往常因為急於尋找詞句搪塞,忘記了方小娟的存在。那個周末,他故意不作聲。只見那個女人端起飯碗的手輕微地顫動,飯粒粘在碗口也來不及清走,她不自然地翕動著乾裂的嘴唇,眼神空無。他等待,她只說了四個字:魚蠻好吃。已經有大半年之久,他們沒有親近過彼此了。他們只是走進同一扇房門,在一張飯桌吃飯,睡在同一張床上,伴著隔壁的呻|吟聲踉蹌入夢,如此而已。

孫蘇陽跟在他身後,如同一隻小巧的麻雀在枝頭躍動。蹬著杏色的高跟鞋,從天橋的烈日底下走過,她不撐傘,不喊累,細嫩的臉頰曬得通紅。她不知什麼時候會從身後遞過一瓶冰鎮礦泉水,他想她一定是多跑了幾步,才勉強趕上他的,於是放慢了腳步。在客戶單位介紹保險時,她就坐在一邊,往本子上記著什麼,時而抬頭望他一眼,眼裡如溪水澄澈,那是他多年不曾見過的熱切。
「沒,沒怎麼過,我其實……不太過生日。」她沒看他。她化了淡妝,淡粉色的粉底不均勻地鋪在眼皮上,她正試圖咬下嘴唇上的死皮。
他們白天在醫院看守,她辭掉工作,他不再糾纏于別的感情。他們夜夜輪番努力著,不知道努力給誰看。
「在婚姻面前,你不是你,或者這麼說吧,你經常分不清哪個是你,哪個不是你。」他不確定自己在說什麼。
她等他鬆弛下來,從他懷裡移開,看上去心事重重。她理了理頭髮,離開了。他癱倒在沙發上,盯著電視機,幽靈一樣度過一整夜。清晨,天未亮,他從地毯上撿起那個發卡,揣進襯衫兜。他不必要給自己惹麻煩,但他不想丟下她遺落的任何物件,她的發卡,眼淚,呼吸。他從未如此細膩地主動感知另一個人的存在,在一間彷彿沒人住過的酒店房間。
「婚姻是兩回事。你不懂。」他找不出別的措辭,指節按得嘎嘣直響,指肚慘白。
對了,他想起來了,那個發卡。那一晚他沒有出差,不在昆明,他就在城東一間賓館,等她。撲通,撲通,撲通,他才意識到,原來心臟還可以這樣跳動,必須靠不停咽唾沫才能不讓它蹦出來。簡訊里,他說想替她過一次特別的生日,她母親過世多年,一個人漂在外面不容易。她回:好哇。他發去了地址,隱去了賓館露骨的名字。沒有蛋糕,沒有蠟燭,沒有生日歌,深夜十一點,他倆,坐在床邊。
她曾經有過他們的一個孩子,在婚禮還在籌劃的過程中。腹中的胚胎只有7厘米,何川對她說:打掉吧,咱們都還年輕,日子還長。他用拇指將燒盡的煙蒂死死按在煙灰缸底,臉上掛著做|愛結束后的疲態,還有,厭倦。
「川總,剛剛那個客戶那麼固執,你都能拿下,好厲害。」她喜歡說「好」,好厲害,好開心,好喜歡,好好吃,好好玩。世間萬物在她眼裡都是好的,艷陽是好,陰雨是好,狂風暴雪是好,午後陽光是好。他開始痛恨方小娟的「不好」,碗筷洗得不好,衣服疊得不好,睡覺時打呼嚕不好,夏天喝冰水不好,蹲廁所時間長不好,看電視聲音大不好。一邁入家門,他就被種種不好纏身,無處躲藏。
他永遠記得https://read.99csw.com那個骨架瘦小的姑娘第一次站在他眼前的樣子,一笑就會臉紅,溫暖的栗紅色頭頂在他鼻尖前晃動。領導說,她剛來,你帶一帶她,小姑娘很有靈性。她只有22歲,他大她十歲還多。她叫他川總,其實他也只是跑腿的業務員,不是什麼總。聽見她喏喏地叫他,何川感到撒在皮膚上的鹽巴被舔舐得一乾二淨。那一年,他和方小娟的冷戰綿延持久,以至於連最初的起因也忘記了。用一副冷若寒冰的面孔對待彼此,給平淡的生活添了一把鹽,撒在永難愈合的傷疤上,連疼痛都能泛起一絲欣喜。可惜,久了,這份欣喜和疼痛也麻木了。何川感覺自己日復一日站在一片無人跡的沙漠深處,想拚命奔跑,流沙卻在腳下滾燙地翻騰,任憑他身體前傾,向後蹬著腳步,也毫無用處。他口渴到呼吸困難,想喝水,想呼救,想一路逃奔到綠洲去,又怕遇見一片同樣的沙漠。孫蘇陽就是一捧救命的水,只需喝上一小口,他就還活著。
隔壁女孩一聲高過一聲的呻|吟透過薄薄的牆壁,如鼓槌般敲擊著方小娟的耳膜,一下,兩下。她閉緊雙眼,試圖將一切響動隔絕在身體之外:窗外工地上雜亂無章的鋼筋撞擊聲,燒烤店門口「打折優惠」的音響晝夜不停,喝醉的路人蹲在路邊嘔吐、大笑,輪胎摩擦地面,摩托車發動機的轟鳴,野狗吠鳴。聲音卻像潮水拍打著她,一波又一波,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幻覺。她恨不能捅破自己的耳膜。
滴聲漫長,一條綠線平平滑過。
他只想跪下去。
方小娟承認,站在診所前台接電話時,她的眼神常飄忽不定。她喜歡看見他。看見他精心吹起來的頭髮,蓬鬆地頂在頭上;看見他穿一身白大褂,邊走邊摘下口罩,朝她露出暖笑。牙齒整潔白凈,圓圓的眼鏡,若是換上一身長袍,在民國肯定是文人或教書先生。他們沒怎麼說過話,頂多是:病人來了?等你忙完,讓他進來吧。或是:不忙的話,幫他登記一下,記得約下次的時間。說這些話時,他會看著她,她享受被注視,那不是例行公事,而是徵詢她的意見。有病人回訪送來水果,他會用塑料盒一盒盒裝好,分給診所其他的醫生,她也有份。切好的水果上面,不忘放一隻塑料小叉子,淡藍色的,和他的口罩一個顏色。
「要不是你爹提著瓜果梨桃到我家提親,我會跟你過?是誰說會對我好的?全當是屁放了吧!」話一出口,方小娟愣神了,向來輕聲細語的她從沒想過,這樣的話也會從自己嘴裏吐出。
「不懂。」方小娟想說,他們在一起的基礎應該是愛,不是這個。
可憐的人。
「這司機怎麼開的車?變道都不給個信兒!」何川狂敲方向盤上的喇叭,整個車子頓時像頭髮怒的公牛,哞哞哞。
電話打來時,何川正在廚房收拾一條魚,滿手血腥,他歪起頭,試圖從方小娟手裡接過手機,母親在哭喊,魚摔在地上。他奔去醫院,消毒水,酒精,手術推車,氧氣管,儀器刺耳的叫聲,醫生在說話,母親在哭,方小娟像頭受了傷的小鹿,在走廊里趔趄地奔跑。
「你有妹妹?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年輕女孩的關注點讓人驚奇。
「那,生了孩子之後呢?」
「為什麼沒激|情呢?嗯?」何川全身赤|裸,額頭上還掛著汗珠。他打開窗子,將煙灰彈向窗外,邊吞雲吐霧邊斜眼看她,梗著脖子,血管發紅。
「但我爸媽就很幸福啊。我媽臨走前,和我說得最多的,就是照顧好我爸。她沒說別的,一句也沒有。一個女人活一輩子……我以為她會說些別的。」她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他生怕她會哭,他不知道該怎麼收場,但她分明在笑。
李之芬直了直身子,噗嗤笑出聲:「是啊,男人一輩子就靠那點事活著,總覺得女人滿足他們是理所應當。其實呢,除了那點事之外,他們什麼都不管,你怎麼樣,生活怎麼樣,好像都和他們沒太大關係。」豆子叮叮咚咚滾落在盆底。
公公那番話或許是對的,沒有孩子的家庭,也許輕鬆,也許青春永駐,但歡快很難長久。「老了你們就知道咯,兩個人的日子不好過。」何成軍把玩著手裡兩顆核桃,透過老花鏡笑滋滋地看一眼方小娟,然後將眼神投向兒子,方小娟無法佯裝不知,那眼神里全是嗔怪和抱怨,她連忙低下頭吸一口滾燙的茶,將茶葉吐回到杯中。
她不說話。
「我小時候那會兒,我媽在我生日那天送了我一輛小紅車,用鐵焊的,自己漆的read.99csw.com漆,那時候我家根本沒閑錢,不知道她從哪裡搞到的。我騎著它在院子里兜圈,一圈一圈。小夥伴們跟在後面跑,一圈一圈。」她的手指在空中畫圈,他能想象她梳著衝天辮,在人群中趾高氣揚的模樣。「因為我個子矮,從小就被欺負,從來沒見過那樣的場面!有人跟在你後面歡呼!鼓掌!我就笑啊笑啊,夜裡都笑到睡不著。」中午時分,公司樓下的小餐館人滿為患,孫蘇陽的笑聲還是像好聽的風鈴一樣,在春風中盪開一道清涼。他也有過這樣的童年,因為一個小物件,一點小心思,就被快樂填滿,無限填滿,豐盈得像中秋的圓月,四周肅靜而安寧。他在孫蘇陽的笑聲中沉入更久遠的時日,他發現自己也在笑,痛快淋漓地大笑,沒有任何包袱,笑到頭連著脖子發燙,眼淚模糊了雙眼。下午還有業務要跑,他沒喝酒,卻醉得睜不開眼。
初秋的夜晚真安靜,沒有蚊蟲的嗡嗡聲,沒有蟬鳴或蛙鳴。風乍起,葉子一片一片落在地上。夜空清朗。
他不是沒想過做爸爸,像眾多結婚多年的「正常」家庭那樣。但每次面對她,就像是與自己的種種不堪短兵相接。一個極愛乾淨、曾經是個好學生、自恃清高的女人,因為懷了他的孩子不再接受別的男人,而他命她打掉了那個孩子,就是為了讓她對他失望,好徹底自由,她卻如影隨形,用一輩子的長度捆縛住他。他愛她嗎?不想放手,害怕失去,卻不願親近,不想看她隨時警覺的眼睛、乾癟的嘴唇,不想碰觸她腫脹的胸部,捏她贅肉下垂的臀部,算愛嗎?他在汪洋里奮力撲騰,一想到身後的海島永不會消失,他就安心。但他更渴望一艘動蕩的漁船,渴望划槳時上臂凸起的肌肉,渴望從漁船上望見更替的風景。
「何川,你愛我吧?」她低頭擺弄一張衛生紙,任憑額前的劉海一縷縷散落,遮住眼睛。

「有,比你大三歲。和你一樣皮。」他好像在和別人評價自己的女兒。要是有酒就好了,來時他慌亂中忘了買。他起身,打開電視,音樂聲有點刺耳,他先是調低了幾格,又調到最大。
自從隔壁住進一對年輕小夫妻,方小娟明顯感到自己受了某種脅迫。她總能和他們在狹小的電梯里遇見,她會主動縮進角落,好為他們騰出足夠的空間。方小娟忍不住用餘光瞟向他們。他們實在太過耀眼。男孩的手明目張胆地在女孩身上遊走,隔一層不太厚的衣服,方小娟甚至能感受到那女孩身體里微小的顫慄。女孩撅起嘴唇,回應男孩寵溺的眼神,她用指尖輕點男孩的肚腩,倆人囁嚅著什麼,方小娟一句也聽不見。他們會在不經意間笑起來,她努力控制住抽|動的嘴角。
「川總,要是哪天我也能和你一樣熟練就好了。」孫蘇陽將一塊方紙巾放在他手邊,抽回手時碰到他的食指指尖,好像被開水燙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攥緊拳頭,拇指反覆揉搓發燙的食指。
「你怎麼回事?!」方小娟後退了兩步。眼前這個男人根本不關心她的過去,只會挑她最不經意的時間公然挑釁,不管不顧地拋出惡毒,嫉妒,憤恨,然後斜眼瞥她作何反應。她受夠了無休止的試探。
年輕真好,兩個人就足以撐起整個宇宙,外人都是一閃而過的塵埃,絲毫不必在意。方小娟故意放慢腳步,目送兩人從單元門口走進火烈的艷陽里,一股和時間有關的執念在她身體最深處轟然炸裂,驚懼和惶恐如煙花綻放過後的火藥味,飄散在半空,遲遲不褪,使得她每次將鑰匙旋入鎖孔,都經歷一番難以解釋的壓抑,甚至是悲痛。
為什麼?!她在心裏幾近暴怒地狂吼,但她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
和這樣的人一起生活,又會怎樣呢?方小娟不止一次地想。他會在她生病時用嘴唇試探她額頭的溫度,為她倒水時確保水不會太涼或太燙。他有一間井井有條的衣櫥,衣服按照季節和顏色深淺分類。圓眼鏡始終擦得鋥亮。他關心她那幾天別碰冷水,主動承擔做飯和洗碗的任務。他會輕柔地進入她,替她輕輕撥開眼前的頭髮。

可憐的女人。
他們沒有孩子。
「趙小酈,就我那個中學同學,都生了兩個孩子了,她嫁給了香港的富商誒!」方小娟把手機遞到何川鼻尖底下,照片里,趙小酈身邊站著一個沒有門牙的平頭小子,懷裡抱著頭系粉色蝴蝶結的小嬰兒,在一顆掛滿吊飾的聖誕樹前。她和趙小酈當年是班裡學習最好的兩個,互爭第一,班級分成「押方」、「https://read.99csw.com押趙」兩派,五毛錢一注。無聊的學生時代就靠這兩個拚命學習的女孩尋求一點樂趣。
「變本加厲。他們專挑你不愛聽的話說,直到逼得你不得不反擊,他們再抱怨你啰嗦,說你敏感,疑神疑鬼。到頭來好像真是我們做錯了。」沒錯,何川就是這樣。結婚第五年,紀念日剛過,方小娟在洗衣服時從何川的襯衫兜里翻出一隻淺紫色發卡,有一根小指那麼細,貼滿小顆的鑽。她以為那是他要送自己的禮物,放在手心裏仔細打量——一根栗紅色的短髮晃得她天旋地轉,她慌忙從洗衣機里拽出襯衫,塞回發卡,衣服掛回衣櫃。她或許還等過何川再次將發卡遞給她。送你的,他輕描淡寫地說。上面沒有那根明晃晃的頭髮。一定是看走眼了。她會驚喜萬分,將它別在頭頂。
老人懷裡,男孩放聲大哭。比所有人都哭得用力。
「哦。好。」短暫沉默后,電話里只傳來這麼兩個字。冷的。沒有多餘的感情,比醫生的通告更漠然,好像他只是她偶然徵詢意見的路人。那時,他們在父母的介紹下認識剛滿一年。她向他繳械投降的前一秒,他說他會一輩子對她好。之前沒人對她說過這話,她毫無防備地向他打開了雙腿。
幻想破碎了。
之後每逢人提起孩子,方小娟眼前都會出現一堵白茫茫的牆壁,還有空落於其上近乎卑賤的迫切眼神,有如燃在冰面上的一團野火,嗶啵作響,無時無刻不嚙噬著她最卑微的願望——被看見,被了解,被呵護。她時常想念冬天毛毯蓋在身上時那種熨帖的寧靜。可她的生活只有一腳踏空墜落懸崖前夕的沉默,還有扎入冰冷海水時劈頭蓋臉的大浪,海水包裹著她,像一塊黏稠的樹脂,而她是誤入深淵的昆蟲,凝結前的琥珀。
「求求你了,別這麼無聊!拿別人說事也找個靠譜的,人家有家有室,你省省吧。」方小娟累了,手腳發麻,和電話接多了的癥狀類似。她討厭說話,卻以說話為生;討厭爭吵,結果被客戶吵、和丈夫吵。她彷彿被吸入命運的黑洞,必須靠不停說話才能保住命。真悲哀。何川滿不在乎的樣子激怒了她,那隻淡紫色的發卡,保守多年的秘密,擊中了她。
她失掉了孩子,有可能是此生他們唯一的孩子,在人聲嘈雜、讓人羞恥的黑漆漆的小診所。她從麻藥中蘇醒過來,臉色煞白,從頸部到腳踝全部濕透。她醒來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檢查自己是否在流血,而是強撐起上半身,費力地望向窗外的走廊。她期待他此刻正望向自己,眼裡有悔意。她在電話里特地透露給他時間和地點,默認他聽見,在乎,記住,行動。她的眼神最終拋落在窗外的一片白牆上,一個鼓著肚子的產婦絕望地呻|吟。咸濕的淚水滑進她半張著的口中,她第一次從一滴淚水中嘗到發澀的苦味,和不捏住鼻子灌進一整碗湯藥沒什麼兩樣。
「很快,上手很快,下個月,下個月我保證——」他想說,下個月他保證讓自己更好,讓她更喜歡自己。「保證讓你得心應手。」
「你知道吧,打算要你之前,我跟你爸制定了一個鍛煉時間表。結果還沒來得及執行,就懷上了。知道懷上你的前一天,我倆還在海里游泳,幸好沒把你游掉。」李之芬額頭抵在手腕上,笑得直不起腰。
「我媽性子獨,不愛吱聲。」何川話音未落,一輛桑塔納塞進車流,差點兒刮到左側的後視鏡。「等你媽教你做人再上路!」車子又短促地哞了幾聲。方小娟不敢再說話。她能猜到婆婆每天都是怎麼過的,到樓下小花園裡散步,看別人家的媳婦領著孩子玩泥巴、蹬小車,站在下棋的大爺們身旁罵幾句「臭棋簍子」,偶爾也混進打牌的人堆里摸上幾把。不管她在幹什麼,只要看到小孩子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就會停下手裡的一切,咧嘴歪頭,用孩子般的聲調表情誇張地問:多大了啊?然後和一旁的年輕媽媽攀談起來。水果攤把方小娟擋得嚴嚴實實,她假裝在端詳一隻水蜜桃的成色,只聽她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我要是年輕個四十歲,我早就自己去生了!」她從不顧年輕媽媽尷尬的笑,徑直念下去:「現在的年輕人,凈顧著自己舒服,根本不考慮我們老人,孩子啊後代啊,都打了水漂了,還一天到晚不知趣兒,貓啊狗啊!急死人!」
「媽,你說,男人為什麼就喜歡干那點事?」方小娟所在的牙科診所放假三天,她一個人跑回了南方老家。坐在兒時奔跑過的菜園子里,好像自己也變成一顆捲心菜,衝著熹微的陽光吐出清香https://read.99csw.com,從內而外清脆透明。媽媽李之芬坐在小板凳上,腳尖相對,從盆中拿起一隻豌豆,用拇指剝開,指尖將豆子推出豆莢,散落在盆里。陽光底下,李之芬的身形和年輕時一樣迷人,以不同的方式。頎長的脖子,脊背挺得筆直,頭頂像有一股力量向上擎著她,細長的手指正和翠綠色的豌豆莢相配。年輕時,她在當地的劇團跳女主角,是舞台中央閃閃發光的公主。
「家庭和家庭不一樣。我爸媽從來不講話,我都懷疑他倆認不認識。我妹說,他倆也好過,她看見過他們——」他停下來。
「咱媽……」方小娟不理解,鄰居見了面還要打聲招呼,兩個人同在一個屋檐底下幾十年,至少該說說話。
現實是,發卡自那之後徹底消失。她也似忘記了。
「誰人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只想靠兩手,向理想揮手……WO-OH我有我我心底故事,親手寫上每段得失樂與悲與夢兒……」上大學那陣,這首歌還流行過。他失戀了,陳大頭唱給他聽,他藉著酒勁兒嚎啕大哭。年輕時的傷多容易痊癒呵,酒醒了,煙消雲散。他站在電視前,點著腳尖,有種想哭的衝動。
何川顯然醒著,手臂環抱,呼吸沉重,照例背對著她。他一定也聽見了,興許正皺起眉頭。如果是十年前他們剛結婚那會兒,他一定會用抑揚頓挫的東北話打趣:喲,哥們兒挺猛啊。她會咯咯笑,接著在黑暗裡找到他的嘴唇,肆無忌憚地吮吸,他會用雙腿牢牢鉗住她的腰身,用更大的響動結束良夜,相擁入夢。
「咱們為啥在一起?就為這!你懂不懂?」煙蒂彈出窗外,幾顆煙灰散在白天方小娟剛擦過的窗台上。
這一刻,誰都不想主動挑破尷尬,誰都想保留最後一丁點或許還能稱作尊嚴的東西。
「你有本事也嫁給富商啊。」手機被打翻在地,何川似笑非笑,好像吃桃時不小心吞進一條白蟲。他討厭方小娟用這種方式隱晦地敲打他,做保險推銷員怎麼了,每月提成掙得也不少。她老吹噓自己上學時學習多好,學習好有用的話,她也不會做牙科診所區區一個接線員。
和孫蘇陽說話,何川會不自覺壓低聲量,唯恐驚嚇到她,他不想她以為自己是個魯莽粗糙的人。他開始更用心地洗澡,頭髮用洗髮水搓上幾遍,衣領必須乾淨,手錶不能在手腕留下金屬的污跡。他更細緻地刮鬍鬚,檢查鼻頭上有沒有黑頭,眉頭有沒有起皮,他不再嗑指甲,每天用清水沖洗指甲縫。他出現在她面前時,感到自己正閃閃發光,一個全新的人,堂堂正正的男人。
何川揉了揉眼睛,緩過神。他看見方小娟嘴半張著,好像在等待什麼。他彎腰撿起手機,說:「明天我再買一個新的給你。」他還想說「對不起」,想像安撫一頭受了驚的小鹿那樣攬她入懷。在他積攢足夠的力氣走過去之前,她轉身離開了。
「還有多長時間?」她問醫生。轉身對他說:「一年,我們還來得及。」她神色凄惶。他將她攬進懷裡。
她收拾著殘局,一隻手拂過皺巴巴的床單,半開玩笑似的:「你怎麼就對這事兒有熱情呢?」何川說的是,對性的熱情代表愛;方小娟說的是,僅僅對性的熱情表示不愛。他們都沒聽懂彼此。
您放心,我們會給您生個孫子。他聽見她在許諾。母親暈倒。他去攙扶,扶不起,雙腿發軟,眼前是一層讓人窒息的塑料袋,白色的,除了幢幢人影,什麼都看不分明。
「你對我呢?你對徐大夫都比對我熱情!」何川騰地起身,朝地板上的手機狠踹了兩下,停頓,又補上一腳。那個叫徐文津的牙科主任,每回見了他都繞著走,實在躲不過就生硬地叫一句妹夫,再看方小娟,頭遲遲抬不起來,傻子都知道怎麼回事。
何川咬緊牙,鼓起腮幫,抓了抓腦後的頭髮。更亂了。和孫蘇陽待在一塊的每一天,每個瞬間,在他腦海里一幀一幀地過。到底哪裡出了錯呢?他極小心,小心過了頭,不像個正常的男人。他承認自己貪婪,想同時擁有她,和她的清白。
「哦。」他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培訓課上學到的開場白都失效了,沒有一句話適用於這個場合。他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學會遣詞造句,才能不毀掉這個夜晚。
「WO-OH縱有創傷不退避,夢想有日達成找到心底夢想的世界。終可見。」孫蘇陽在唱。她居然聽過這麼老的歌。他看到她在哭,瘦削的肩膀上下聳動著,像林間覓食的小松鼠。他從背後抱住她,抱緊,緊到他能感受到心跳,不知是她的還是自己的。他只想時間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