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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奈川衝浪里

神奈川衝浪里

作者:張玲玲
服務員是個年輕瘦削的日本男生,我於是以磕磕巴巴的英文問,那副畫作是怎麼回事,他以同樣磕磕巴巴的英文回應說,這是一個印錯了的版畫。然後他掀開灰紗佈道,就是一副普通得不得了的畫作。我看了看,正是葛飾北齋最為出名創作於1831年的《神奈川衝浪里》。但是乍看過去,不明所以,於是請教,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妻子赤|裸坐起身,問我是不是地震,我依然說不出話來,只是默不作聲地下載東京地震情報,以及檢索網上消息,發現神奈川發生了5.4級地震,連東京也有顯著震感。
我道,這就說來話長了。反正也沒什麼事情,跟你慢慢講也行。
這正是2016年11月22日凌晨的事情。
「那是沒有可能的。」我朋友啞然失笑,好像這不過是個荒誕不經的臆想,「只是恰好而已。」
聽到這裏,我朋友不由站起身,細看畫作,道,難道這個畫作掛不好,跟畫面的失衡相關?
他笑,說,怎麼,難道還有什麼門道嗎。
經過這番波折,我們必然是睡不著了,只能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思緒卻完全停不下來。不知道為何我想起了這幅畫。神奈川海2008、2010年等都發生過海嘯和地震,對於地震頻繁的日本來說,談不上稀奇。但是恰好在於我發現和購買下這幅失去平衡的錯版畫之後,我不免覺得二者之間或者存在某一種可能的聯繫,即便這個聯繫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他堅持:「這件事情不可能產生關聯。」
我欣然同意。
因為此種不滿足,出門前,我們發現樓下設有一個十來平米的紀念品商店,便進去逛了一番。牆上和架子上都是浮世繪畫家的畫冊集,以及各式周邊:杯墊、靠墊、環保袋等。我注意到地上其中有一副畫卷以灰紗布矇著,在一眾裏面頗為搶眼,不免好奇起來。
他問,你這個釘子是不是釘歪掉了?還是畫框不太穩?
他愣了一愣,自言道,這算怎麼一回事。
我小時候收藏過一段時間的郵票,知道錯版郵票彌足珍貴。設計、製版、印刷、用紙等等環節都可能產生失誤。但或許因為失誤往往造成另一種意義上的不再可得,意味著獨一無二和罕有,所以藏家蜂擁而至。而且失誤也未見得不夠美麗。著名的錯版郵票,如「倒置的珍妮」,飛機倒置后,看起來倒像是九_九_藏_書在做一次滑翔特技表演似的。
當天到了半夜,我被一種柔軟但是持續的震蕩驚醒,妻子也醒了過來,在我胸口發抖,小聲問怎麼回事,我噓了一聲,叫她別出聲。眩暈和震蕩持續了約五分鐘。只有親歷地震才知道這種致命的深入旋渦感到底怎麼一回事情。好在日本房屋避震系統尚可,一旦出現此事,大概躲在房間裏面一動不動才是最好的辦法。等到眩暈一結束,我幾乎是滾爬下床,迅速打開吸頂燈開關,檢查了門窗。
我說,附庸風雅而已。她嫌白牆太禿,我們又不想做繁複的軟包,從網上買來的複製畫擋擋。每副售價兩百到三百之間,小尺寸的也不過三四十塊錢,材質不佳,油彩缺乏層次,色彩多少失真,線條也模糊得厲害。
上到二樓,是一個手工體驗坊,提供付費印染花布體驗。參与者寥寥,只有兩個大學生(也可能是白領)模樣的女生在調製顏料,另一個母親陪著一個四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女孩手上沾滿了靛青,往麻布上摁。我們繼續上樓,看見扶梯正好掛著一些六寸左右,葛飾北齋晚年所繪製的《富岳三十六景》。我並未見過原畫,但感覺似乎比原作小不少。但是那段時間大面積使用的普魯士藍還是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非限於如此,之後一個禮拜,我常從睡夢裡聽見海浪聲。我不能非常篤定地說那就是來自畫面。但是我總在進入快速眼動睡眠后,聽見一種拍打聲周而復始,從凌晨一點持續到三點半,直到室外此起彼伏的鳥鳴聲蓋過海浪在房屋內的盤旋和迴響。我問妻子是否聽見,但她說,除了我一貫叫她頭疼的磨牙毛病之外,什麼也沒不知道。她想把畫扔掉,我堅決不同意,兩人為此大吵一架。
我笑笑,道,大概吧。實在說不好。你先聽我說完。因為買畫費了點時間,所以我們沒能坐上去台場的船,在一家叫名代宇奈鰻魚飯吃了簡單晚餐之後,搭乘地鐵回到新富町。當天晚上,我在居住地將畫打開,看個不停,像是發了魔怔似的,越看越覺得妙不可言:
他不再說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我把冰箱的聽裝喜力遞給他。他擺手不要,說早就戒了。然後盯著我沙發正對牆壁上的一些畫框,道,最近看你好像藏品豐盛不少。
我裝作沒看見,顧自說道:「……看的時間久了,甚九_九_藏_書至會覺得,當時北齋留下來的那第三隻船——這裏頭當然只畫了點船頭——但是畫面似乎延伸到了觀看者身上。原先封閉的空間被打開,從那幾十平方厘米的平面中直溢了出來,我時常覺得自己和那幾個月代頭的船夫一樣,不得不匍匐在船尾,抓緊船舷,唯恐被大浪掀翻,但是不知道為何,內心始終非常絕望,知道那大浪遲早會撲到我身上。」
因為第二天原本有去相模、鎌倉的打算——都在神奈川一帶,我們商議之後決定不去了。
因為一直想著畫,說好的性|事也提不起太大精神,一直沒法到達一定硬度,嘗試之後,只能作罷。當然我們沒有性|事也有段時間了(他插嘴說:這最正常不過,我們也是如此),我躺在床上又想了一會兒,大約九點鐘,抱著妻子睡著了。
失衡當然是一連串的發生。
黑澤明的道具展設在一樓,進去后發現所謂道具,其實只有衣物,而且還是沖繩當地的印染牛仔藍布衣服演變史。我們對衣物布料完全不精通,十分鐘就全部看完。期間還不斷有他當時工作記錄片播映,畫質陳舊,顏色偏暗偏橘,顆粒感很重,日英文字幕只能一知半解,但是為了展廳的沙發,我們還是坐了休憩一會兒。
雖然不知道這版畫的錯誤於何時造就,但最終到了這裏,被我看見。我想象它經過工廠匠人的手,蒸汽顏料的分子,經過一連串的旅行和顛簸,和這個時候的我碰見,不自禁被這種時空的縱深感和隱秘打動,並且越看越覺得,畫作因為這個顯見的錯誤,變得更加動態且不可遏止了(當然,這隻是我極其淺薄的繪畫觀念,專業者也許覺得我的想法頗為可笑)。巨大兇狠的浪頭顫顫巍巍撲面而來,好像隨時能夠將海面和船傾覆。如果和旁邊的正確版本仔細比較的話,可以浪頭位置、背後的十字形雲彩和正常版本之間,錯版畫更加偏右,鷹爪浪的彎曲度也有細微差別,亦是因此,顯得更加殘忍凌厲,直向著那些海上孤舟而去。
我呆了一呆,忍不住蹲下仔細端詳,才恍然大悟,這幅錯版畫中,別的大概全無二致,但畫面居中、至為重要的富士山不見了。
我並沒去制止他。
在我再三懇求下,他看似有些動搖,同意問一下店長,之後跑到後面,與一個中年黑T的男子小聲商議了一會兒,然後跑來,說可以賣九*九*藏*書給我,但是對於畫作存在的質量問題,則無法負責。
「但是如何理解這種偶然的產生呢?」我道,「有時候答案就在面前,但是我們卻對此視而不見。」
男生啞然失笑,大概為我的無知感到不可思議,但是還是頗有禮貌地指著一紮畫上的富士山。
三樓展覽多半是屏風樣式,紙面印著幾十幅各個時期的代表畫作。裏面小廳內,同樣是以投影方式,播放錄像,按照時代排布,依次解釋了鈴木春信、東洲齋寫樂、葛飾北齋、喜多川歌麿、菱川師宣、溪齋英泉等一些著名浮世繪畫家。除了畫家生平,細到藝伎身上和服的紋飾意義、黑齒白面妝容的由來,大到街景布局、節日文化風俗等等,都做了巨細靡遺的介紹。
他點頭,然後指著裝飾矮柜上方那副《神奈川衝浪里》道,你這幅還不錯。
是這樣的。前年十一月,我和她去日本旅行。假期共九天,計劃游東京,鎌倉,箱根三地。住的是新富町地鐵一號口一幢紅色小樓五樓,每天約四百四十塊錢人民幣,和一般的日本酒店相比還算便宜。
我說,這你倒說對了。這畫是我從日本買回來的。雖然不是什麼知名版本,但還過得去,和那些粗製濫造的玩意不可同日而語。
走到半途,我們看到路邊一座三層小樓,門口列著參觀的牌子,寫著「黑澤明電影道具展」以及「浮世繪展」。
——對於過去的水手來說,神奈川外海不啻于鬼門關,而對於此時風雨飄搖、家國將傾的北齋而言,神奈川上的驚濤駭浪也是其觀心自照。但是他還是試圖尋求一點平衡和拉鋸。作為聖山的富士山,始終居變不移,穩健固定,所以有人看去,甚而會覺得船夫呈現出一副奮勇搏擊之態。但在這幅錯版畫中,寧靜的光芒消逝了,只餘下三隻危如累卵的無篷船和22個白面藍衣船夫。而左下角那個藍色海浪陰影——看起來像是一個祈禱的僧侶側面一般,因為海浪整體的變形和傾斜,同樣消失不見。畫的均衡被打破,沒有一樁是在正確的位置上,一切都變得惡魔化了,自然則徹底地戰勝了人。
說著把畫摘了下來,開始檢查背後框和玻璃是否存在問題。
前三天全部在東京,所以時間還算充裕。攻略上說某些地方,如明治神宮、新宿御苑等等非去不可,我們卻覺得沒什麼非不可,所以計劃隨心為主,並沒那麼九*九*藏*書固定。
我再次看了看失去了富士山的那副畫作,其他部分栩栩如生,藍綠白色之間比例精妙,波浪細節亦是,即便進行了超過一倍的放大,線條和點依然沒有變得模糊。
朋友不再說話了,以一種看瘋人的眼神看著我。
我於是說,這幾天自己快要回中國,來一趟日本也不算太容易。我對這畫一見鍾情,更不會因為質量問題找他麻煩。
我看得著迷,勁頭上來,於是跟那男生說,不想要正版,單想要那副錯版的。那男生好像頗為吃驚,直表示這已經說好要打包退回工廠,為此特意蒙上紗布,以和其他區分。今天傍晚就要寄回,實在難以同意。
其中佔據最大篇幅的自然是葛飾北齋,三十六景是從其自七十歲開始為了替子孫償債所繪,雖然境遇潦倒,確是其真正走上了畫家道路的開端。直至其晚年,歌川廣重等年輕作者開始起步,更具想象力的年輕畫作顯然更受市場歡迎,九十歲的北齋才于凄清潦倒中憾然落幕。
我們問了下門票,單張一千二百塊日元,摺合人民幣約七十。想到可以藉此看兩個展,覺得也算划得來,於是買了兩張。
我不辯解,於是跟他解釋,畫作本身並不值錢,但是裝裱卻花了點時間。為了防止畫面褪色,買回之後,我花了五百塊錢進行了裝裱,很難解釋為何對這畫這麼上心。但是等到裝裱完,拿回家掛起來之後,發現非常奇特的是,不管怎樣,畫框都掛不平整,始終會向下傾斜約三十度。
他看了看,道,你這畫掛歪了,看了怪讓人難受的。說著站起身,走到畫框邊。
幾天前,一個許久未見的朋友到我公寓來。此前他去台南旅行,我委託他順道買了幾本台版繁體書(多是軍事類的人物傳記和秘史,這些小說出海關時費了他不少麻煩和口舌),原本打算讓其郵寄,但因為郵費不低,又擔心可能出現別的問題,所以他主動提出親自跑一趟。
這是失去了北齋靈魂的畫作。
我這個朋友在大學有份教職,他妻子和我妻子是大學室友。當時四人出行多了,我和他反倒熟悉起來。只是那會兒我還在公司上班。
我站起身,側站于畫冊,對他道:「你如果肯多站在這邊看一看,就知道我說的是真的。這畫中的海浪遲早會打到我們身上。」
我說,是有原因,但是卻不是因為這些看得見的原因。
果不其然,等他坐回沙發,畫框又九-九-藏-書歪了回去,跟之前一樣,不多不少,約三十度角下傾。
和黑澤明展的紀錄片一樣,都是日文旁白配英文字幕,我們看的一知半解,放到廣重這裏,妻子已經睡著。我看了看時間,正是下午兩點半,要去夫妻橋那邊乘遊覽船時間頗為緊張,不得不推醒了她。
說著又站起身,重新調整背後繩扣。但不管怎麼調整,只要等他一轉身,畫框都會下滑。
我點頭稱是。男生露出體諒的笑容,指著擺在貨架另一側道,這裡有大量的旅遊畫冊,一套數萬到十多萬均有。單幅選擇也很多,千元到上萬,隨君選購。
他努力解釋說,在漫天大浪之中,葛飾北齋天才地選擇了一物作為動蕩中最重要的平衡點,即標誌性的富士山。作為富岳三十六景中的一副——北齋曾從三十六個角度審視富士山,畫下其各個角度和季節的風貌,富士山自然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但是在這幅畫作中,富士山成為了靜態穩固的標誌。如果顏色船隻出了問題還好說,但是沒有富士山的富岳三十六景又何以成立呢。
他把書遞給我,掃了一眼,先說屋子明亮乾淨——純粹胡扯,我那屋子位於長寧區一個老樓裡頭,七十多方,兩室一廳,客廳和餐廳布局不大合理,存儲空間也很不夠,多出來的相冊裝飾品、水果盤都只能堆在地上。經歷了前一小段時間的變故,物品四散,沙發污漬斑斑,久未清理,我不得不拿了只格紋絨布靠墊將其遮擋——他又說這麼長時間沒見,身上灰T恤的領子都野了,鬍子齜得到處都是,尾梢也開了叉,最好拿把剪刀修一修——我只能解釋,我已經有小半年不怎麼上班,現在自己接一點私活做一做,勉強維生。一直不見人,自然也沒什麼收拾的道理。
到了第三天,我們打算去淺草寺一帶,走了一圈,結果發現只是個商業寺廟,遊人如織,不算有趣,打算往晴空塔方向慢慢走。
看完展覽我們都有受騙上當之感,因為除少數櫃中衣物為真品,其他要麼是復刻,要麼是影像,甚至還有幾件現代牛仔,套在斜卧著、搔首弄姿的光頭人體模特上,很難讓人產生美和情慾的聯想,與我們想象的實在有別。至於浮世繪,還不如去神保町等舊書市場直接看好些的版本實際。
一說完他就自己先搖頭否認:不可能,畫面本身又不是什麼實體,不過是些顏料,就算有重有輕,差異也不會那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