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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泉斬貓

南泉斬貓

作者:林庭
以前夥伴們都是用「小結巴」、「大結巴」來稱呼我,很奇怪,他們那樣子叫我的時候,我反而不會結巴了,所以對那種稱呼,我本身並不排斥。有時候為了回應他們,我還會說「小結巴來啦」,或者是「大結巴帶著小結巴來結巴啦」,那時候你就會驚訝地發現,這個小結巴不結巴了。
「翁醫生啊,能不能將我的病再拖上一段時間,三兩個月也行。噯,你過來過來。」
你看,人類奇不奇怪。
但很奇怪的一點是,我的結巴不僅沒有使我的病人減少,反而日益增加。
忽然門又被打開了,一個身穿袈裟的和尚提著一隻貓走向我。他告訴我,眾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斬掉。我沒有回答,不停地退到床頭邊。
我也因著這句評價,一下子就愛上了宋薇。聽說成年人不會輕而易舉就愛上一個人,更不可能在一天之內的幾分鐘里就被對方傾倒,過程要跌宕起伏,要經過日日夜夜,反反覆復,在欲拒還迎,小哭小鬧后才能徹底成立,像是一道程序一樣,是宋薇打破了這一道繁瑣程序。
早上還好好的,到了下午就不行了,估計再晚一些會更令人難堪。不要誤會,並不是說我的病人們出現了狀況,我指的是我自己,我說話結巴,就是人們俗稱的口吃。
我能理解他,但我不是神仙,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人類雖是高等動物,實則很弱小,小到一根毛細血管出問題都能要了一個人的命。
檢查結果出來后,被拿在我手上的這一個過程,陪同劉姓患者一起過來的另一位男性,分不出是患者的兒子還是患者的女婿,他兀自安慰著患者說,「不用擔心,醫生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很嚴重的樣子,證明檢查結果肯定沒事的。」
「你的心被狗吃了。」
「翁醫生,那個區醫院的醫生將我的病情越拖越嚴重,你一定要儘力幫我治療啊!」
「我每與人爭論一次,都在殺死一隻貓,我以為是這樣的——不,我只是在慢性自殺。」
劉姓患者也極力推薦她做檢查。這種情況很常見,一般親屬也會一起做檢查,防範于未然。檢查報告出來時,顯示一切正常,她離開前,鬆了一口氣的愉悅神情終於讓我想起了她像誰了——我的母親,像極了我的母親。
他把貓斬了,還說都怪我,說我母親會這樣也是我的錯。我想起多年以前,剛從醫學院畢業時,母親叫我在鎮上開一個小藥房或者小診所,離家近,這樣可以有個關照。我偏不聽,執意來到這異鄉,考博讀博花去數年,職位轉換又花去了數年。
其實我建議患者在後期回家養療,不全是出於對患者的考慮,不得不承認其中夾雜著一點私情,那就是作為一個醫生,不願看到患者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慢慢消逝。我對他們的體溫、血壓是如此的熟悉,每一份病理都細細研討過,斟酌過,精分過,甚至改變過學術的研究方向,當一切呈現出負數形式或者停止不動時,再次印證了我的無能為力。
我曾想過,對著地鐵上的某一個人,甚至是面前的這扇玻璃門,訴說我的痛苦與不適,不管如何,說出來就好,哪怕是默念。但我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因為我要把這些東西死死地憋在心裏,等到儲滿的時候,我再一點點地將它們從我的臉上釋放出來,我的眉宇,眼神,嘴角的弧度,就是我的全部。
他聽到我結結巴巴地開口后,才放下了警惕,好似我的結巴能拉近我與他的關係一樣,或者說,他認為這是一種無病理上牽連的「同病相憐read.99csw.com」。這使我的內心萌生起一種與患者絕不相容的慾望。
他在一個月前成為了我的病人,是從另一個區的醫院轉過來的。他年過半百,來的那天穿著正規的西裝革履,頭上抹得油亮油亮的,若非這裡是醫院,別人肯定會以為他是來上班。他說話的時候,寬大的額頭上似乎反射著世界上所有的光線而不自知,實在是太過於刺眼,讓我很不舒服。
「你說他是不是沒良心,我還沒死呢,他就讓我把廠轉給他,這不等於告訴我,他老子要死了嗎?」
我圍著花園轉到第七圈的時候,一共數出了十一隻野貓。我有一個習慣,得知身邊人去世時,會圍著花園轉圈圈,毫無目的地轉,順時針轉,像鍾錶一樣。
關門的信號聲想起,一個男人握著黑色的皮包沖了進來,擠在我的右側。我從玻璃門上只看到他的後腦勺,有點不太確定。翁醫生,他突然叫我了。

我抬頭告訴他們,「檢測報、報告上顯示有癌、癌、癌細胞存在,有一段時間了,必須要、要、要住院接受治療。」
到了後期,查看病患記錄似乎是一件多麼沒意義的事情,我想起繼父在世之前的那幾天,他的主治醫生也是堅持這樣做的,我當時根據醫生的行為,斷定繼父會好起來。
「您還記得我嗎?」
劉姓患者不肯住院治療,每隔一個星期就得往醫院跑。
「那時鋼鐵廠出事了,家人們都讓我不要告訴父親,為了不讓父親受擾,他們讓我去承接過來,由我個人負全責。我很忙,沒有時間去看望父親,廠里的人又鬧到了家裡,所以父親臨死前都沒能跨進家門一步。」
我出病房的時候,正巧看到患者兒子進來了,迎頭遇見,他笑得很是尷尬,像是為自己的冒失感到抱歉,我點了點頭。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病狀在往一個無法控制的區域發展,也許多多少少跟我的職業有關。起先我是在醫院化驗科工作的,在那裡常年帶著口罩對著各種儀器,並非不用與人溝通,只是溝通得比較少。後來我成功轉型,成為了一個真正的主治醫生,這意味著我要對視每一位患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除了眼神交流,每天還要說很多的話。
「那醫生,我還是檢查一下吧。」
人類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我很愛的一個人去世了,我沒有表現出強烈的哀愁,甚至連最基本的哭都沒有放泄出來,我就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靜靜地結束這一切,就是這樣,別人像掐著什麼有趣的把柄一樣,說我無情,說我在故人生前對他的感情都是虛情假意。
小區的花園裡,總是藏著許多野貓,我經常看到有人投喂,是老人,是小孩,是男人,是女人,所以那些野貓總是胖胖的,看起來像是寵物貓,它們不是孤獨的,是花園的寵物。
我猛然間驚醒,發現宋薇側卧在我旁邊,一直叫著我的名字。
人就是這樣,一邊同情自己,一邊漠視和自己有著相同經歷的人。我想開口跟他說一句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沒有父親,是繼父將我養大的,對我來說,他就是我的親生父親。在他人的抨擊下,這種親情變得渺小不堪。宣洩情緒有很多種方式,在我眼裡,痛苦這種東西,就應該長長久久地爛在心裏,要麼自我痊癒,要麼發霉長蟲,直到死去。這種痛苦不能像藥劑那樣被沖兌開來,它減少一分苦味,就不叫痛苦了。
他們的話像一句句拷問一樣盤踞在我心底九_九_藏_書,試圖把不相干的事情牽扯在一起,就為了達到某種目的。
南泉斬貓趙州戴履。那個趙州出現了,卻沒把貓兒救下,我不知道我心目中的趙州能否來得及對我施以援手。正想著,宋薇突然從和尚身後出現了,提過他手上死去的貓,直接扔向我……
宋薇掛下電話,看著我,「以為是遇到搶劫或者被電動車碰傷的,所以調了攝像頭查看,都沒有,是直直倒下的,周圍沒有一個人,等送到醫院時,腦溢血嚴重……醫生束手無策,如今轉移到家裡了。」
我一直執著于分辨這個世界的兩面——生與死,對與錯。前者我無法區分,後者我無法明了。對於後者,我以為我是知道的,直到後來,對生與死接觸越多,就越無法分辨對與錯,以至於顛倒了生活里的金科玉律。
靜謐的空間里,顯得異常突兀,宋薇也被嚇醒了。是一個外地號碼,但顯示的區域是我認識的,接起后,那邊傳來熟悉但又很陌生的聲音,可能是某個親戚。
這是第一次見面時,宋薇對我的評價。我想是我的職業造成的吧,我並不能對患者說謊,即便對患者說謊,也不能對他們的親屬說謊,那是要人命的。而我的結巴剛好給我的老實增加一絲真誠。
患者在診看完后,在從凳子上起身的過程中,會以開玩笑的形式問我,「結巴也可以當醫生嗎?」
「我買了兩張票,行李也收拾好了,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南泉斬貓》那道難解的參禪課題就是宋薇告訴我的。那是禪宗的一樁公案,講述了兩堂的和尚共同發現了一隻貓,而他們都想得到這隻貓,在爭得不可開交時,南泉和尚抓住小貓,把鐮刀架在它脖子上對他們說:
患者們錯了嗎?他們對了。我對了嗎?我錯了。親屬們錯了嗎?他們對了。劉姓患者的兒子對了嗎?他錯了。可笑的是,反過來亦成立。
「翁醫生真的很老實啊。」
他口裡說著明白明白,但患者仍舊一直被留在醫院,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我看到母親時,才驚覺她已過六十,腦溢血導致她意識模糊且右半身癱瘓,醫生讓我們在這個星期內要把一切準備好,眾親屬們仍舊不放棄,不停地給母親輸入藥水,潛意識中,母親在不停地拔掉輸液管,親屬們制止住她的動作不讓她動彈,並告訴她,只要把藥水輸進去,人就會好起來。
他所謂的準備,就是帶著親屬過來,規勸自己的父親將產業(據說是鋼鐵廠)歸屬好,不知結果如何,只知道最近沒有親屬來看望他了,留下的唯有這個特意花高價請過來的護工。
他們的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其中夾雜著一絲強制性,仿若在告誡我:你剛剛為什麼不難過,都有癌細胞了,你怎麼不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醫生果然都是冷血無情的。
「那樣的糟,怎麼能讓他看見,那我就只能是個不孝子了。」
儘管這是人之常情,但我仍舊很難適應。或許宋薇說得沒錯,我可能真的不適合當醫生。
或許只有這樣,在面對下一個患者時,我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醫生吧。
宋薇趁機取下輸液管時,立即遭到眾人的質疑。母親就這樣在我們的爭執聲中去世,那些受過母親小恩小惠的親屬們,大抵是覺得自己在「挽回」母親這件事上已經儘力了,所以問心無愧,反而以一種譴責的目光審視我和宋薇。
「怎、怎、怎……」我想說「怎麼會」這三個字,卻如何也說不出口,喉嚨像被別人掐住一樣,宋薇看出我的著急,接過了電話。
還有一類患者,在得知我是結巴之後,https://read.99csw•com會正了正自己的坐姿,並雙眼帶著疑問地看著我,像是在向我詢問著什麼。那一刻,彷彿坐在我對面的不是一位患者,而是同我一樣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我戰戰兢兢地搓揉著手中的檢驗單,差一點就脫口而出——醫生,我這種情況還有救嗎?
繼父得癌那時,我也像劉姓患者那樣想著,想著只要有醫生在,疾病是很快就能治好的。
回去時,宋薇似乎察覺出了我的這種異常,她給我做飯,給我放洗澡水,讓我早點歇下。電話響起的時候,估計是凌晨。
患者憤懣地將額前稀疏的頭髮抹向後頭,連帶著額頭上的油光,我將視線從他身上轉移。桌上的清粥基本沒動過,瓷勺上的那一口估計是被他拒絕了。我伸手碰了碰碗壁,涼的,看來從今日起,營養液就得加量了。
我給患者分析檢驗單時,他們總是先震驚於我的結巴,然後再震驚於他們苦苦等待的結果。一個常年遭受異樣眼光的男人,是不會成功地讓他人將自己預設性地歸納為悲劇那一欄目的。
想到痛失母親的傷感被這些不堪的事情掩蓋,就覺得自己人畜不如,我想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繼父在查出癌症時,母親當時也是這樣的。但母親是趁著繼父在化療的時候才偷偷挂號檢查的,我對著那台出報告的機器幫母親輸入門診號時,母親在一旁不安地催促我,看得出來,她很緊張。看到報告上的好消息時,她似乎並不放心,又讓醫生確認了一遍后,整個人才真正鬆懈下來。
他們笑得拘謹,面上泛紅,那種紅,紅得像是忘了塗抹防晒霜卻不得不在紫外線超強的季節外出而造成的,是外物強加上去的紅,紅得很不懷好意。但事後他們又似乎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如此唐突,以至於在他們完全走出診室時,留給我的是一副膽戰心驚的表情,好像是我做錯了什麼一樣。
宋薇也是醫生,是本院的兒科醫生,工作環境很是聒噪,所以除了工作之外,她尤其喜靜(或許也因此,她才願跟一個結巴的人交往),下班后,我們都沉浸在書籍中,以求讓自己的心緒穩定下來,偶爾我們會交談幾句,但也不會說太多。
宋薇是我的女友,她談吐溫和,齊耳短髮,笑的時候,耳鬢的髮絲會飄到臉頰上,很迷人。重點是,她不在意我的結巴。
他們都說作為一個醫生,要學會看破生死。什麼是生?什麼是死?這兩者越來越沒有界限了,生即是死,死也是生,我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到站了,人頭攢動,行色匆匆,他們被人提著后脖子行走,抑或是提著別人的后脖子行走,但無論如何,每個人都是這樣行走在不同的軌道里。那名男子走遠了,我亦走遠在後者的眼中,後者亦走遠在監控畫面里,這裏再次清空,是潔凈的,是亮堂的,是完好無損的樣子。
我有些打破常規,細細地盯著除了患者以外的人看,對面那位女性也驚訝地看著我,不自在地問我,「醫生,我爸這種病會不會傳染的?」

「好,好的,我會告知他的。」
之前住的地方沒有花園,但靠近一個園林景區,免票進入。園林裏面有一座問心橋,很小巧一座,大概十幾步就能走完,我從這頭走到那頭,從那頭走到這頭,橋下栽滿了荷花,我就數著花苞,一朵一朵地數,直到被某樣物什打斷。
我認識他口中的那個「拖」字,那是在無望的境地里苦苦掙扎的一個字,https://read.99csw.com帶著偏激|情緒,也是對我的警告,他說到後面時,音量越來越高。
那時候為這件事跟親戚們不停地爭吵,到最後,我所維護的那點親情就像那隻貓一樣被他人活活砍死,別人只當我是為了繼父的房產而糾纏不已。

我點了點頭,確定他是已故劉姓患者的兒子。

「眾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斬掉。」沒有人回答,南泉將小貓斬了。
「我被當成不孝子了。」我一驚,以為他在說我。他身體微微挪動了一下,但也只是左右腳互換重心,沒有變動位置。人群迫使我們保持不動,我們就反抗不得。
我不應該接起這個電話的,不接起就不會聽到這個消息了。那邊說我的母親在江邊散步時,突然摔倒,整個人痙攣,目前神志不清,讓我回家一趟。
不像是說給我聽的,倒像是說給地鐵上的每一個人聽,這也算是他的一個情緒出口?我們一正一反緊緊挨著,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他也看不到我的神情,但我能看得到自己的神情,玻璃上的那個面孔是無動於衷的,是麻木不仁的,人們口口聲聲說的無情,大抵是這樣的吧,像極了一個醫生。
他可能聽到他父親的話了,也可能沒有。我請他借一步說話,告訴他,患者到了這一個階段,最好接回家去,沒有人願意呆在醫院的。說到後面,因著結巴,倒像是有點逼迫的意味,我想我是同情患者的。
我曾告訴過宋薇,我很害怕回家,因為總要與不同的人發生矛盾,繼父去世時是這樣,我沒想到母親的這次意外也是這樣。
我早已司空見慣,很多人都不能以和睦的心態,來接受別人並不能與此同悲的事實,肆意扭曲自己的心理,強迫這個世界與之融為一體。以前我也是這樣的,覺得為什麼只有我是結巴,身邊的人卻不是。後來在至親的人去世時,看到了深夜裡打齋的師父們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講黃段子后,我才真正明白了這個道理。
作為一個醫生,我不能一昧地淪陷於患者的自述當中,不能將別人的痛苦外衣套在身上,輪番折磨著自己,更不能一昧地同情他們或者是反駁他們,我只能從他們言語當中摘取重要的病情記錄在病曆本上。我建議他先做一項檢查再來確診。
那位劉姓的男患者總是在周一下午四點左右過來。
或許我的結巴真的是一個錯誤。
「過來把這床搖一下,小陳,你也來了好幾天了,你說,我兒子讓你來照看我,他都不來了,是想讓我死在醫院吧。」
一般面對這種情況,我都會輕鬆地聳聳肩,露出一副「我很好」的表情。我知道,他們並非是故意將那種眼神放出來的,他們只是好奇,對,只是好奇。
經過小區花園時,我想我不會再轉圈圈,已經沒有必要了。孰對孰錯,永遠不知曉,我目前能做的,就是在前方的陰影向我逼將過來前,緊緊地握住宋薇的手,不讓自己迷失在歸途中。
她問我做了什麼夢,我告訴她,我夢到趙州了,她問,趙州出現了?我不知該搖頭好,還是點頭好。
我看了一眼,那是病情發展到後期所致。護工在一旁一邊隨意點頭附和,一邊將床頭搖起來,又給患者墊上兩個枕頭。太高了,我拿了一個出來。
母親下葬后,我和宋薇逃也似的乘機離開,下機后,轉計程車,轉地鐵,搭上的是最晚的那班地鐵,玻璃窗上擠滿了不同的面孔,青年,中年,正面,背面,側面,睜眼,閉眼https://read.99csw.com。宋薇靠著我的左肩斜站著,人群一上一下,我的身體被摩擦了無數次。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是笑著的,笑得憂戚慘淡,像是被重摑后無力的乞求。
「高一點再高一點……那天你也看到了吧,我整隻手都在發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在簽死亡證明,你看你看,我這手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抖得很。」
我跟和尚說,母親會理解我的,和尚告訴我,你母親不會理解你的,永遠也不會理解你。和尚提著貓兒,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我撕心裂肺地喊著趙州,趙州到底在哪裡,怎麼還不回來。
我反應過來,告訴她不會傳染。然而她原本搭在患者身上的手卻悄然放了下來。
我一個個地與他們分析解說,告訴他們,給母親輸藥水看起來似乎能帶給我們安慰,一種希望,實際上對於母親來說是一種痛苦。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想聽我說的話,還是不想聽到我的結巴,總之他們就是不聽,說我在母親生前離她那麼遠,不回來看望她,在她瀕死前仍舊不放手一搏,是個不孝子。
後來繼父去世了,人們並沒有看到我太悲痛的神情,就指桑罵槐地譴責我。
此公案寓意斬斷妄念的根源,斬斷一切爭執。若一味地爭,結果只會像這隻小貓一樣不得善果,也有人以「本末倒置」和「是非對錯」來進行探討。在遇到難纏的患者時,我就會想起此案,我盡量避免與人發生口齒爭論,盡量及時退讓和解,否則我的結巴將會更加嚴重。
我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宋薇叫我再睡一會,等天亮時再叫我。我躺在床上,看到她在收拾東西,衣物,錢包,手錶,像打包一樣被丟進行李箱里,然後她又開始收拾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地疊下來,整個衣櫃都清空了,又見她翻箱倒櫃地找著什麼,最後她提著這一箱東西摔門而去,我想叫她,卻叫不出聲。
有人這麼說我的時候,大家也就當真了,於是我也當真了,我也覺得自己並非如想象中的愛著那個故人,但真的是這樣嗎?我捫心自問,這時候我才發現,我的心早就被他人的言語啃噬了,被他人的偏見灼傷了。到了後期,我為自己辯駁的時候,別人還會告訴我——
我習慣於接收這種好奇,並強制性地告訴自己,這種「好奇」是無害的。其實有無傷害我並不能從頭腦里作出正確的判斷,是我的結巴判斷出來的,有一種時候,我會結巴到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那位劉姓患者終於在眾醫生和親屬的勸導下住進了醫院,但病情已經被他耽擱了一段時間,正往不可收拾的方向發展。他每次看到我的時候,都會叫我不要拖他的病情,讓我儘快將他醫治好。
前一句是對我說的,后一句他在向著護工招手。這個「拖」字,我很熟悉,同樣是在無望的境地里苦苦掙扎的一個字,但這次卻失了警告的意味,剩下的只是無奈和乞求。我佯裝看著記錄表上逐漸令人失望的數字。
就像粘在牆壁上的多餘水泥,只要用鋒利的鏟子輕輕一刮就可以掉下來了,癌症不也可以這樣被清除嗎?我當時結結巴巴地將這個想法說了出來,有個親戚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頭,「你這個小沒良心的。」
這次到劉姓患者病房查看日常檢測項目的記錄時,病房裡仍舊只有那個護工在照看他。一星期前,我告訴了劉姓患者的兒子(之前陪同患者過來的那位男性),說他父親已是晚期,要做好準備。
這次陪著他過來的是一位女性,同樣分不清是他的女兒還是他的兒媳婦。我從她的神情和嬌小的身材看出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似曾相識並非是模樣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