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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風之城

起風之城

作者:張冉
「應該說對不起的是他們。」琉璃平靜地回答。
「阿丹」抬起左腿,狠狠地踩扁一台吊車機器人,同時將小小的鋼鐵寄生蟲們震掉。我用手中的信號發射塔擊打著敵人,把載重卡車掀翻在路旁,用吊錘把一輛又一輛工程機械砸成鐵餅。兩台柴油發動機發出不安的抖動,燃燒不良的黑煙從背後排氣管噴出。「阿丹」腿部開始泄漏油液,右腿液壓系統油壓正在下降,但我們還在前進,機器人的殘骸在身後燃起火焰,抵達目的地只剩下一個街區的距離。
他們分享同一副耳機,身體湊得那麼近,以至於我聽不清他們的竊竊私語。我無聊地望著天空,直到第一朵煙花在夜空綻放。「放煙火了!快看啊!」我大叫道,扭過頭,發現他們之間的最後一絲距離已經藉由雙唇輕輕彌合。
而那個影子,也是我遠離這座都市的原因。但現在,我絞盡腦汁也看不清那個影子的面目。一旦意識到這個死角存在,大腦就開始用儘力氣破解回憶的謎團,像水蜜桃一樣被凍結的往事堅冰慢慢融解,一個接一個畫面浮出水面。我和她。我和爸爸。我和提摩西夫人。我和巨大機器人雕像。在濃霧中迷失而被嚇壞的孩子。放學后的秘密基地。草稿本上的機器人圖紙。用晾衣架、電動車馬達和易拉罐製造的機器人。被丟棄的甲殼蟲汽車。每個畫面里都有那個影子存在,如同無形的手在按下快門將回憶定格的時候,總是將一道徘徊于身邊的幽影記錄于其中。
「……聽你的。」我情緒複雜地回答道。
這是表演開始的信號。我輕輕活動一下僵硬的手指,開始摸索裝滿麵條的大碗。奇怪的是,那時我卻完全沒有想著表演本身,腦中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個念頭:如果她身上能夠散發成熟桃子的味道,那是不是說明所有女孩都是水果口味的?隔壁班的凱茜·布雷迪是不是草莓味道的?班主任提摩西夫人應該聞起來像堅果吧?我自己又是什麼味道的?如果我與琉璃結婚,會不會生下一大堆桃子味道的可愛女孩?
兩天之前,一封信出現在我的郵箱里。
這些問題我一個都不想問。就這樣一起行走,望著她的背影,就夠了。
我停下腳步,放下行李箱,乾脆把領帶扯掉揉成一團塞進衣兜,鬆開了襯衣上的三顆紐扣。一個嗡嗡作響的傢伙沿著軌道馳來,吱一聲停在我面前。這個軌道機器人形狀像個飯盒,一停下來就開始叮叮咚咚地播放《獻給愛麗絲》,將盒中售賣的物品展示給我看。左邊一半是平凡無奇的旅遊紀念品,右邊一半是冷凍的速食品,包括飲料和水果。我望向哪種食品,機器人就殷勤地放出一絲含有食品味道的香氛噴霧。當視線掠過水蜜桃,化學合成的桃子味道令我悚然一驚。
「大熊。」
琉璃的聲音響起。
「不要跟著我。」我沒有回頭,沖身後揮揮手。優先順序更高的服從邏輯戰勝了求生慾望,售貨機器人的身形靜止了,孤零零地凝在鐵軌上,像冬季瑟縮在電線上忘記南飛的孤鳥。
「沒想起什麼?」我莫名其妙地問。
我們一起沉默下來。琉璃抬手用遙控器打開電唱機,揚聲器傳出齊柏林飛艇的《十年飛逝》,我們靜靜地聽吉米·佩吉令人心碎的吉他聲在昏黃的陽光里回蕩。一曲終了,下一首歌曲的前奏響起,手錶上的鮮紅數字不斷跳動,提醒我必須得主動開口說些什麼。「距離那天正好十年,真是個巧合呢。」我說,「你的父親……他還好嗎?」
女人露出了笑容,「廢棄的城市可是一座金礦呢,你不知道那些黑市商人肯為一個小小的機床軸承花上多少錢……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出現在這裏,願意幫助我一起啟動機器人。十年前我決定獨自完成這一切,可幾個月前,『阿丹』即將竣工時我才發現,一個人根本沒辦法操縱這樣複雜的機械,機器人的原始圖紙上沒有電腦控制的匯流排結構,『阿丹』沒辦法自動保持姿態,要改為程序控制的話,相當於將『阿丹』重新建造一遍,而且……那樣做的話,『阿丹』又與那些殺人犯有什麼差別呢?」
後記:
捏著票根走出出站大廳,兩台圓滾滾的服務機器人迎了上來,電動機驅動萬向輪碾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發出輕微的雜訊。「您好,先生。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助您?」一台機器人展開頂端的三維投影屏幕,將城市地圖展現在我面前,另一台機器人默默地站在旁邊,等待為我提供其他服務的機會。
我知道無法勸阻她,只能答道:「沒問題了,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如果現在開始熟悉操作,在你的模擬艙里試運行幾次,我想三天後就可以正式啟動了。當然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萬一出現水溫過高、漏油、匯流排及冗餘匯流排失效等狀況,要有應急預案。另外,我可以回一趟家把事情安排好,然後幫你改進幾個地方,其實油管可以藏在骨架內的,鋼管本身預留了走線的空間,不過設計圖上為了表現出油路與電路,沒有做隱藏處理……」
大樓的門緊緊鎖著,貼著黃色封條,透過蒙塵的落地玻璃,我看到了自己的形象:穿著捲起袖子的骯髒襯衫,頭髮散亂,滿臉污痕。短短几個小時,我就從系著真絲領帶、端坐在辦公室里啜飲咖啡的中產者變成了這副狼狽模樣。夠了。五秒鐘以後,我就能讓這一切結束。見到她,拒絕她,無論她提出什麼要求。
「那你和喬當初為什麼對巨大的人形機器人那麼痴迷?」
我蹲下來,一眼就看出新近有人來過的痕迹。這座花壇是我們秘密基地的入口,鑽進花架底下,抽出六塊底座的紅磚,就可以鑽進兩棟大樓之間的夾縫,那是專屬於我與喬兩個人的天地。在熱衷於機器人的童年時代,我們每天放學後來到這個秘密基地,在機械圖紙、組合玩具和稀奇古怪的電子零件上消磨時光。我居然會忘了這美妙的一切,這簡直匪夷所思——就像我居然會忘記喬一樣離奇。
05:11
我無法停下,唯有繼續閱讀下去。
「好,第一步!」琉璃拉起手柄,機器人左腿的髖關節、膝關節與踝關節依次運動,「轟隆!」巨大的腳掌從樓宇的廢墟中拔出,橫跨八米距離,穩穩地落在水泥路面上,發出驚人的金屬撞擊聲。瀝青路面立刻塌陷了,碎石從機器人腳掌邊緣如噴泉一樣湧出,緊接著,「阿丹」的右腿也邁出斷壁殘垣,在十米外沉重地落地,機器人前進三步之後停了下來,留下四個深陷於地面五十公分的巨大腳印。
「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她說。
「只能用這種方法嗎?」我說。
「僅售三元,先生,保證新鮮的南方農場水蜜桃,從採摘到冷凍保存只用了五分鐘,就連南方農場充滿陽光味道的美味空氣都被一起凍了起來呢,先生!」機器人用不知藏在哪裡的攝像頭捕捉到我的神態,隨後用不知藏在哪裡的揚聲器發出歡快的合成音。
「因為那很酷。」琉璃放下啤酒瓶哈哈大笑起來,「對嗎?」
「才四千多馬力,這樣的馬力重量比只能讓它勉強動起來而已吧。」我脫口道,同時心中默默計算著數據。
我按下左手邊的按鈕,八塊懸浮在座椅周圍的液晶屏幕將八個方向的畫面投射在座艙內部,簡單的攝像頭算是機器人身上最高科技的玩意兒了吧。隨著琉璃拉起手柄,油門感測器將提速信號發送給柴油機的ECU(電子控制單元),兩台巨獸的鼓點雜訊逐漸變得密集起來。
從這裏向前,丁字路口對面是衝壓機床廠,而汽車製造廠就在右轉之後的道路盡頭。在那個遙遠的時代,我爺爺的爺爺隨著人潮擁入這座戈壁灘中央的城市,成為一名產業工人,從此代代傳承。我父親本人就完全無法想象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對他來說,接受職業教育,接替父親的職位站上生產線幾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擰緊面前的每一顆螺絲,這是男人最踏實的工作,也是最美妙的遊戲。
「誰不是呢?」她說。
第二天,一片狼藉的城市和遍地的屍骸讓所有人震驚欲絕,作為城市象徵的「大衛」塑像被燒成了黑色的骷髏骨架,羅斯巴特集團的白色高塔找不出一塊完整的玻璃。穿過冒著青煙的汽車殘骸,我們找到親人的屍體,也找到了喬。
「讓我說完!」琉璃怒道。
她說:「第一步。」
P·S:這是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
「所以,你要做的是……」我腦中產生不祥的預感。
這就是那場史無前例的大罷工的緣由,導致這座以重工業為基礎的城市死亡的緣由。全機器人生產線(不同於傳統意義上的「機器人」生產線,電腦控制的機械手臂與具有主觀能動性的機器公民不可相提並論)能夠將生產效率提高四倍到五倍,廠房必須重新設計以適應高效化與極度精確的工作流程,廠區不再需要臃腫的生活配套區,只要留有足夠的停放空間(州立法規定機器人的最小休息空間為該款機器人體積的1.5倍)即可。改造舊廠區意味著天文數字的投入,重型企業已經因解約賠償而元氣大傷,它們不約而同選擇在更靠近羅斯巴特集團總部的城市新建廠區,放棄了這座戈壁灘中央的孤城。許多未能順應時代潮流雇傭機器人工作的企業很快倒閉,失業率扶搖直上,社會動蕩,城市衰落……不過用州政府的話說,這隻是走向新時代必須經歷的陣痛而已。
我在我們曾經並肩坐著、懸空搖晃雙腿的地方找到了一枚白色的信封。當年我們花了很大力氣才爬上高高的基座,如今看來,那不過是齊胸高的台階罷了。我的心境非常複雜,但走到這一步,除了打開信封之外沒有其他選擇。
一枚潔白的信封擺在工作間的書桌上,那張桌子是我們費了好大力氣偷偷運來的,桌上積滿厚厚灰塵的機器人畫冊、圖紙和照片曾是我們最珍貴的寶物。我拈起信封,撕開封皮取出信紙,紙上寫著:
「我藏了起來,直到所有人都離開。」琉璃說。
組織起來,
喬開口了,充滿力量感的男聲接替了女聲。
當你死後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謝謝。」我竭盡全力保持儀態,說出得體的禮貌用語。機器人秘書同樣禮貌地做出回答,收起托盤,驅動十六隻萬向輪,將自己的身軀挪出了辦公室。
「那麼祝你擁有美好的一天,先生。」警察搖搖晃晃地駛離,履帶底盤後部的紅藍雙色警燈無聲閃耀,將布滿灰塵的金屬外殼映得忽明忽暗。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自從見到「阿丹」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到了這種可能性,但當可能性真的成為事實,這瘋狂的想法還是令我震驚。「琉璃,在現在的法律框架里,機器公民與人類具有基本同等的權利,毀滅機器人的存儲晶元等同於一級謀殺的重罪!就在前幾天,一名專門向流浪機器人下手的零件販子因三十五樁機器人謀殺案件而被判處六百零五年監禁,大陪審團全票宣判罪行成立!這些你知道嗎?」我猛地站了起來,大聲說道。
00:00
我沒有說話。
我終於想起了一切。
我慢慢抬起頭。動作如此緩慢,以至於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僵硬而發出顫抖。
「對不起。」我說。
我勉強抬起右手接過托盤,「這裏面是什麼玩意兒?」
她帶著我走出房間,乘坐移動平台來到巨大機器人的頭部,「乘員艙是為一名駕駛員設計的,所以會很擠,這得怪你,畢竟圖紙是你畫的。」琉璃抱怨一句,伸手抓住扶手,身體靈巧地盪進駕駛艙,陷進柔軟的座椅中。「過來,坐在我後面。」她招手道。
我隨手摺斷一根通訊信號塔,像打高爾夫球一樣將這些警察擊飛出去,它們發出凄厲的警笛聲旋轉飛遠,帶著紅藍相間的尾跡墜落於霧氣當中。
「想起了很多。」我回答道,「我居然會徹底忘掉喬的存在,真是太奇怪了……還有慘劇發生的那天晚上。喬是死於暴動的遊行者手中嗎?對不起,我不應該提起的。」
告訴你善惡是非
就算冬季的信風吹起,也驅不散城市濃厚的煙塵。自工業革命時代開始熊熊燃燒的煉鐵高爐將鐵灰色微粒灑遍城市的每一條街巷,讓城市變成匍匐在塵煙中的洪荒巨獸。沒人說得清這種沉重的灰色濃霧為何不會隨著第四次工業革命帶來的科技進步而消失無蹤,兩百年的歲月早已將這霧氣與城市的生命捆綁在一處,就算最先進的空氣凈化設備也對它束手無策。煉鐵廠高爐的巨大煙囪已失去功能,成為矗立在城市角落中供後人觀瞻的古老遺迹,可每當太陽從東方的沙漠地平線升起時,霧氣總是如約而至,將這座毫無生氣的城市悄悄擁入懷中。
我終於想起了一切。
「民謠與搖滾的精神核心是重合的,它們擁有同一個根源。」
這是我和喬花費大量時間在秘密基地中設計出的巨大機器人,我們管它叫「阿丹」,那是伊斯蘭教經典里全世界第一個男人的名字。我們畫下無數圖紙,對每一個數據詳細推敲,激烈討論著動力系統的配備,為乘員艙的位置傷透腦筋……這是我們最棒的作品,而那些日子是我們最好的時光。
到如今,我已經知道我的未來是什麼樣子,而她的未來呢?
聽著瓊·貝茲歌聲中那個熟悉的名字,突然,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擊穿了我的大腦,冰山徹底融化,回憶的最後一絲迷霧被風吹走,十年前那個夜晚的記憶瞬間清晰。
「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琉璃說。
那些銅礦主殺死了你,喬,
「右臂的油壓不太穩定,不要超過液壓系統負荷。」琉璃提醒道,「你的動作太劇烈了,柴油機的水溫也會升高得太快的。」
腕上的手錶顯示「08:12」,那是按照她給出的期限設置的倒數計時,「從11月7日零時起七十二個小時之內趕到」,距離期限還有八個小時。
「JoeBrown,JoeLattice……」
在接到信件五十個小時后,我從辦公桌後站起來,吩咐秘書延遲例會的時間,向副總經理遞交了事假申請,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聲稱自己有緊急任務必須立即飛往東海岸出差,然後吩咐妻子取回乾洗店裡的衣服,鎖好屋門,不要忘記喂狗。
「吉姆-吉姆尼」機械修理公司的圓柱形大樓是中空的,房間呈環狀附著在樓壁,中央是一個巨大的柱形空間。我先看到許多大口徑不鏽鋼管被電纜、液壓機構和油管纏繞著向上延伸,抬起頭,就發現那其實只是一截小腿而已,膝部軸承關節以上是直徑更粗的鋼管和液壓機構,在胯部與聯動機構相接,具有應力結構的多節脊椎托起不鏽鋼柵板覆蓋的胸腔和凱芙拉多層垂簾防護的腹腔,胸腔中裝有動力核心,而腹腔則安放著變速器和傳動裝置,肩部軸承通過鎖骨結構連接胸腔與上臂,手臂的液壓結構更加複雜,能直接將動力輸送到每一根手指末梢,脊椎頂端帶有減震系統,上面安放著半球形的頭顱,頭顱處敞開一扇氣密門,露出乘員艙的點點燈光。
喬一把扯下紅色頭巾,用盡全身力氣喊叫著,導致聲音支離破碎:「瞧瞧你們自己的手,兄弟們!你們的手上沾滿了血!那是你們父親的血!你們妻子的血!你們孩子的血!睜開眼睛看清楚!」
「消防樓梯在大樓後面,慢慢爬,有些地方生出了青苔,有點兒滑。」她說。
「願意。」我說。
也就是從那時起,蕭條的氣氛開始籠罩街道,工人們不安地議論著減薪和裁員。我的父親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歷史就是這樣,城市已經熬過了那麼多次經濟危機,不會被暫時的不景氣擊倒。
大熊:你知道我是誰。我要做一件事情,需要你的幫忙,如果你還記得從前的事情的話,一定要來幫我,如果不記得的話就算了。對了,時間緊迫,我應該提前告訴你的,對不起。從11月7日零點起,你要在七十二個小時內趕來,不然就不用來了。就這樣。
你得學會勞動才能吃飯!
「喬!喬!」工人們舉起啤酒喊道。
這時,喬在人群中出現了。他費力地爬上一隻空油桶,用擴音喇叭大聲喊道:「停下!這不是我們該做的事情!暴力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你們正在傷害無辜的人!」
「知道了。」
我都幹了些什麼?喬還活著嗎?琉璃……她還好嗎?至於我的父親……
我恨他。恨國王將他的小丑遺棄(儘管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恨他與琉璃在一起的每一秒時間。
我聽到自己胸口傳來爆裂的聲音。格林童話《青蛙王子》中王子的僕人亨利看到主人變成一隻青蛙之後,悲痛欲絕,在自己的胸口套上了三個鐵箍,免得他的心因為悲傷而破碎。當王子被公主喚醒,忠心耿耿的亨利扶著他的主人和王妃上了車廂,然後自己又站到了車後邊去。他們上路后剛走了不遠,突然聽見噼里啪啦的響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斷裂了。路上,噼里啪啦聲響了一次又一次,每次王子和王妃聽見響聲,都以為是車上的什麼東西壞了。其實,忠心耿耿的亨利見主人如此幸福而感到欣喜若狂,於是,那幾個鐵箍就從他的胸口上一個接一個地崩掉了。
「阿丹」伸出殘破的雙手,穿過無數阻攔,去擁抱那座沉默無言的白色高塔。
「它還從來沒有啟動過嗎?就算引擎試機也沒有?」我問道。
01:35
「是關於……」琉璃開口。
我有錯嗎?能是我的錯嗎?
昨夜我夢到喬,他如同你我一般活著。
我們肩並肩坐在一張雙人床墊上,半透明天花板上站滿了烏鴉,渾濁不清的陽光穿透霧氣和太陽能玻璃照進室內,把這間起居室割成光暗分明的兩半。陽光已經傾斜了,或許用不了多久就會天黑。床墊、衣櫃、冰箱、水槽、電腦、工作台和電唱機,屋裡的一切顯得陳舊而凌亂,沒有任何帶有女性特質的物品,甚至沒有一面化妝鏡。只有靠近琉璃身邊,那種淡而甜蜜的水蜜桃香味才會提醒我主人的身份,房間也因此變得溫暖起來。
伴隨著撕裂般的聲響和天旋地轉的失重感,記憶的冰山轟然崩塌。「喬」這個名字是一顆鐵釘,音樂是將名字敲進冰山的鐵鎚,小小的裂縫不斷擴大,懸浮在記憶之海中的堅硬核心終於分崩離析。在失去意識之前,我想起來了。
手錶顯示還有三小時二十分,那是她給我的最後期限。遊戲已經結束了,只要沿著銅礦路走到盡頭,就能在右手邊找到「吉姆-吉姆尼」機械維修公司的大樓,找到那個有著水蜜桃味道、穿著白色棉襪子的東方女孩。
「因為這是喬的心愿。」琉璃說,「他曾經無意中提起你們的秘密基地,所以當見他最後一面的時候,我完全明白他最後的遺言。『進入秘密基地,拿到圖紙,造出巨大的機器人,然後……復讎!』這是他的心愿,我沒辦法拒絕。」
07:37
這是我們小時候常有的對話。
「謝謝!……你的箱子,先生!」T00485LL叫道,伸出軟管手臂拎起那隻行李箱,沿著軌道追來。但我前進的方向與圓形軌道垂直相切,鐵盒子機器人焦急地左右橫移,用最大音量播放《獻給愛麗絲》,希望能喚起我的注意。
「二人羽織」這種表演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是笨拙的喜劇、和諧的正劇,還是滑稽的悲劇?這種源自東方的奇異文化我最終都沒能理解。第十四屆「世界機器人大會」在涼爽夏夜開幕,中央展館大舞台的幕布緩緩拉開,六盞聚光燈穿透厚厚的棉被射來粉紅色的輝光,喧嘩聲漸漸平息,奇異的靜謐統治了會場,即使躲在她的背後,我也能感覺到五千名觀眾視線的灼|熱。
六層高的公寓樓恰好遮住陽光https://read.99csw.com,公寓外牆殘留著灼燒過的痕迹,四層最右邊的那扇窗戶,玻璃破碎、以不祥的寂寥眼神凝視我的那扇窗戶,正是我卧室的窗子,年少的我曾經多少次從窗口向下俯瞰,而如今我抬頭看去,骯髒的窗帘隨風輕擺,看不清那後面是否有一張靜止不動的孩童面龐。
我閉上眼睛,想象滿載汽車的載重貨車呼嘯而過。短短十年時間,缺乏保養的水泥路就已經被野草侵蝕得支離破碎,四周散發著青草和油泥混合的奇怪味道。「噹啷」一響,腳尖踢起一隻空蕩蕩的威士忌酒瓶。靠近大門的廠房窗戶七零八落,廠里能拿去換錢的東西早被遊民洗劫一空,牆壁畫滿充滿性暗示的暗紅色塗鴉。「趕走木偶!保衛生產線!」高居於塗鴉之上的是十年前罷工運動的口號,字跡已經模糊不清。
瓊·貝茲質樸而高亢地唱道:
「沒錯。」我不由得隨之露出笑容。
但每當你伸手祈求食物
「不用懷疑了,這就是你們的『阿丹』,大熊。」琉璃輕輕撫摩著機器人的鋼鐵皮膚,「無論合理還是不合理的地方,我都完全重現了。」
「和他的老工友一起住在四百公裡外的新移民城市,依靠遣散金生活,每天進行八小時的虛擬工作,賺取一點兒網路信用點。他挺後悔當初的選擇,不過人一旦選擇了放棄,就再也沒有機會了。」琉璃淡淡地回答道,「有一次他在電話中說起他很羡慕你爸爸,『死在最好時候的幸運老雜種』——這是他的原話。」
夕陽中,飛行機器人的影子升起,火光閃爍,煙花燦爛。
這時,憤怒已經消退,恐懼、悲傷、悔恨的情緒開始蠶食我的靈魂,我仰面朝天躺在馬路上,望著被火焰映得通紅的夜空……
琉璃邁出第二步,接著是第三步、第四步。她很小心地維持著機器人的平衡,我也試著擺動手臂配合她的動作,剛開始,「阿丹」的動作還像一個笨拙的提線木偶,可才走完一個街區,它就成為靈巧的匹諾曹了。我們是如此默契,以至於有時忘掉了是誰在操控,感覺是「阿丹」自己在大踏步前進。
「喜歡嗎?」琉璃微笑問道。
我揮舞雙拳。我的拳頭由鋼鐵鑄造,卻比鋼鐵更加堅硬,一拳,兩拳,鋼筋水泥的大樓如同黏土模型般不堪一擊,牆壁崩塌,天頂墜落,旋轉樓梯像抽去骨頭的蛇一樣跌落塵埃。我用雙手分開鋼製支撐架,將「吉姆-吉姆尼」機械維修公司的橙紅色大樓剖成兩半。在這一刻,我就是這世界上所有的神祇,我在如雨墜落的玻璃和沙塵中昂然站立,迎接普照天地的明亮夕陽。
我們走出房間,穿過一條短短的迴廊,推開一扇門,來到一個平台。
之所以對十二歲那年夏天發生的事情記憶深刻,不僅因為那是我初嘗感情的甜蜜與苦澀滋味的日子,也由於一件大事在這座城市發生。第十四屆「世界機器人大會」在這裏召開,全球最新的各式機器人雲集於此,這是所有喜愛機械與新潮電子產品的孩子的饕餮盛宴。我從小迷戀著機器人,而她也對這些鋼鐵造物很有興趣,我們被學校的機器人協會推舉出來,要在世界機器人大會開幕式上代表整座城市表演節目。我一下子慌了神,不知該準備些什麼,而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二人羽織」。
我舉起大拇指做出回應。
「沒問題吧?」我問。
緊接著,噼里啪啦的斷裂聲連珠響起,扯斷的電線在支撐架間四處亂甩,爆出金色的電火花,高壓軟管噴出雪白蒸汽,數不清的固定鋼索一一崩斷,在齒輪、傳動軸和液壓系統的共同作用下,由25噸鋼鐵構成的巨大手臂緩緩抬高,又緩緩放下。
「我猜你也沒有設計一扇大門。」我嘆道。
全場鴉雀無聲,音箱中傳來空洞的嘯音,空氣繃緊了,我望著喬和他身邊的女人,艱難地咽下口中的食物。
「你說那些挂鉤、鋼索和管線?」我懷中的女人回答道,「那不是可活動機構,直接破壞掉就好了。」
「不,別人告訴你的話,你會認為那是一個謊言。」琉璃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只有相信這裏。靠自己吧,大熊。在此之前,你還願意幫我嗎?」
所以更恨他。
我繞到大樓背後,在遍地垃圾中找到消防梯,小心地踏著滑膩膩的苔蘚攀上二層。跨過一道門檻(也可能是一扇窗欞),我見到了琉璃。
00:40
越是努力捕捉,神秘的影子就越輕飄飄地溜走,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懷疑自己的大腦,懷疑內側顳葉的每一個神經元和神經突觸在聯合起來欺騙這具身體的主人——童年的記憶如果這麼不可靠,為何琉璃肌膚的溫熱觸感和身上散發的甜蜜味道顯得如此鮮明?
砰!沉重的吊錘擊中胸部裝甲,巨大機器人的身形歪斜了,觀察窗里出現深藍色的天空。琉璃咒罵一聲,用一連串操作讓機器人恢復平衡。
我的工作就是根據高級定製部門給出的數據邊界,設計出嶄新的機器人,從某個方面來看,這與上帝的工作並無不同。多年以來,成千上萬的新時代機器人從我工作室電腦屏幕上的草圖變為實體,遺傳顯示出恐怖的力量:嶄新的機器人形態開始出現,舊式的機器人被社會淘汰,用盡最後一絲電力,變為陰暗小巷裡生鏽的廢鐵;結構更合理、效率更高、更美觀的機器人走上工作崗位,用勤懇高效的態度贏得僱主歡心。由人類控制生育率和生殖過程,這是州政府鎖在機器人脖頸上的最後一根鎖鏈,沒有人能否認機器人正在讓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好,但直至今日之前,我都沒有認真考慮過機器人存在的意義。歸根結底,作為人類的創造物,它們的自然使命到底是什麼?
如果心電圖和冠脈造影解釋不了心髒的疼痛,那麼只能相信那是靈魂借宿的地方吧。
08:12
「我殺死了喬。」我說,「是我擲出了第一塊石頭。」
告訴你善惡是非。
02:58
03:20
08:54
07:12
他的話沒有說完,我偷偷拾起一塊石頭,用力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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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受害者,就是被奪去工作崗位的產業工人。在需要情感、主官感受、邏輯判斷力和決策的崗位上人類還牢牢堅守戰場,但我父親那樣的藍領工人則被機器人成批驅逐。他們親手製造了潘多拉的魔盒,禁不住誘惑掀開盒蓋,卻發現盒中的瘟疫已經長出翅膀,再不受造物主的管轄。
喬。琉璃。我的父親。十年前的那一天。「大衛」身上熊熊燃燒的火焰。鮮血和汽油。這座城市的最後一日。
「喂喂,端正一下態度吧,老兄。」琉璃探出身子拍拍機器人的大腿,「在沒有任何人幫助的情況下,我一個人做成了這麼厲害的大傢伙,你是要繼續吹毛求疵下去,還是動腦子想想你面前的女人應該得到什麼樣的稱讚?」
各國的工人弟兄團結起來(團結起來!)
「有一首瓊·貝茲的歌,你介意聽聽嗎?」琉璃突然說道。
也是喬死去的地方。
「大衛」有五十五米高,鋼骨架,鍍鉻鋁合金蒙皮,以金屬黏合劑定型,外表大致符合人體比例,看起來不大像米開朗基羅的名作,倒更接近古老動畫片《阿童木》裏面的主角。在我十二歲那年,銀光閃閃的機器人在吊車的幫助下立起在世界機器人大會園區中心,市長帶頭熱烈鼓掌,我和她自然起勁地拍紅了掌心。「這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一天。」市長清清嗓子,「羅斯巴特集團捐贈的『大衛』將作為城市的象徵永存於世,感謝他們帶來日新月異的機器人技術,將我們帶向人類與機器人和諧共處、創造更文明高效社會的美好明天!」
「對了對了,類似於二重唱,不不,我是說兩個短句每個都重複兩遍……」我立刻補充道。
汽車製造廠的大門緊緊鎖閉,不遠處的牆上有一個崩壞的缺口,我從那裡輕鬆翻越進去,站在長滿齊膝野草的大院中。
「沒問題,狀態正好!」琉璃抹去額頭的汗珠,大聲回答。
「一個都沒有。」琉璃回答道,「當時我的心跳停止了,但在送往停屍房的路上奇迹般醒了過來。我想,是喬給予了我力量吧。」
他們就會微笑著推諉:
我不想參与,但沒能說出拒絕的話。人群吶喊著口號走過國王大街、綠洲路和銅礦路,兜了個圈子到達紀念廣場,在這裏休息、午餐。吵吵鬧鬧的工人坐滿了圓形軌道基座,就像下雨時電線上密密麻麻擠滿的麻雀。有人往我手中塞熱狗與涼啤酒,廣場中心搭起臨時高台,四個巨大的馬紹爾牌音箱接通話筒,有人登上台向大家講解下午的遊行路線。接著,另一個人花了十分鐘宣講機器人末世論,說這些擁有了身份的鐵塊總有一天會反過來成為人類的主人。最後喬和琉璃雙雙出現在台上,喬抱著他的吉他,琉璃穿著白色棉質T恤衫和藍色背帶褲,短短的頭髮用紅色頭巾紮起。
愈行向廠區深處,流浪漢活動的跡象就愈少,巨大的墓園中只有我在默默行走。名為「恐懼」的無形怪獸將右手搭在我肩上,讓我不斷回頭驚懼地環視四周,幸好透過霧氣射來的陽光給予皮膚些許溫暖。我鬆開領帶,讓喉結可以輕鬆咽下加劇分泌的唾液。
「結婚了,妻子是個不錯的女人。我還有一條總是嚼遙控器的大狗,名叫布魯托。」我回答道,「你呢?」
「我殺死了喬。」我說。
我突然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由於高速鐵路線與荒廢的3號公路平行,一路上死去小城鎮的廢墟並不罕見。我閉上眼睛,花了幾分鐘才找到剛才那熟悉感覺的源頭。
長發的牧師每晚出來佈道
辦公室在眼前遠去,記憶將我扯回十二歲那年的夏天。在卧室的床上,我擁抱著那個穿著白色棉襪子、身上散發出水蜜桃味道的女孩。
「啊,這就好多了!」機器人快樂地叫道,「匹配結果是唯一的,這是一首創作於1911年的歌曲,歌名是《牧師與奴隸》,作者是喬·希爾,您非常幸運,先生,這首歌的原版錄音沒有留下,幸好有另一名歌手猶他·菲利普斯在整整一個世紀之前翻唱的版本,現在為您播放30秒試聽。」
長久以來主宰機器人行為的是阿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定律,但就是在那場曠日持久的工人運動中,羅斯巴特集團意識到了三原則的不足:人類將機器人狠狠砸毀,而第一原則阻止機器人出手反抗。隨著新公民階層的形成,定律得到了多方面的擴展,比如第四定律「在不違背以上原則的前提下,機器人必須參加勞動以維持自己的存在」、第五定律「在不違背以上原則的前提下,機器人擁有生殖的權利及義務」,當然最關鍵的是第零定律「機器人須保護人類的整體利益不被傷害」。這條置於一切原則之上的模糊原則賦予了機器公民很大的自由度,最直觀的體現,是機器人警察現在可以攻擊破壞社會秩序、違背法律的人類公民。
對面的女人突然眉目彎彎地露出微笑,「好吧,反正還有一點時間,我們可以好好聊聊這個話題,你喝啤酒嗎?雖然不冰,不過幸好還在保質期之內——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十幾年?」一邊說著話,她一邊從背帶褲兜中掏出控制板,在上面點觸幾下,嗡嗡的電動機工作聲傳來,我們腳下的平台開始沿著大樓內壁的螺旋形軌道旋轉上升。
「你沒有對圖紙做一點改進嗎?十二歲孩子畫出的圖紙?」我悄悄攥緊襯衣一角,以防自己發出激動的喊聲,口中吐出的卻是挑剔的言語。
終於,裁員計劃被提前泄露,工業區即將整體關閉的消息,如同重磅炸彈爆炸,令一切都亂了套。工會立刻組織罷工——事後想想,資本家早已做好了割掉古老工業體系、建立新秩序的心理準備,罷工和遊行又能威脅到誰呢?
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先生?您怎麼了,先生?您需要幫助嗎,先生?需要我為您叫救護車或者聯繫家人嗎,先生?」T00485LL歡快地呼喊道,我知道那不是它的本意,畢竟一個語音合成器只有一種基調,最適合售貨員的就是這種該死樂天派的語氣。
我挽起袖子,手足並用爬進花架下方,四周陰暗下來,能勉強看清布滿灰土和煙蒂的地面。那六塊磚只是擱在原本的位置,輕輕一抽就掉了出來。但我沒辦法穿過磚牆的洞口,一次冒失的嘗試差點讓我卡死在秘密基地的入口處,紅磚擠壓著我的胸腔,肋骨在咯咯作響,昂貴的真絲襯衣被磚塊磨破,我用盡全身力氣才退了出來,在灰濛濛的花架下大口喘息。
他的名字叫做喬,我怎能忘記他?我最好的童年玩伴,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最敬佩的人。他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在秘密基地簡陋的環境中製造出那麼精緻的雙足機器人,那早就超過了手工課的範疇,簡直可以拿到現代藝術品畫廊中去展覽。他學習成績極好,喜愛攝影,會彈吉他,擁有一頭濃密的褐色頭髮和一雙明亮的灰綠色眼睛。在十二歲那年,他就長到五英尺九英寸高,擁有強壯的肌肉和敏捷的身形。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具有領袖的天然氣質,身邊從不缺乏追隨者,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和我廝混在一起,只知道與他一起玩耍的日子,我快樂得像國王身邊受寵的小丑。
「那個,全都弄髒了,還劃破了幾處……誰讓你把信藏在那種地方的?」我有點兒尷尬地撣著襯衫上的泥土,鼓足勇氣反過來質問道。
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工人運動達到了最高潮,人們心底的怪物被喚醒了,情緒激動的工人將「大衛」塑像澆滿汽油點燃,掀翻汽車,砸碎玻璃,衝進每一家店鋪,用鋼管和扳手將所有沒有系紅色頭巾的人狠狠擊倒……
「打倒他!」我突然大喊一聲,高高舉起手中的撬棍。
我沒有做聲。
長發的牧師每晚出來佈道
我從未死去。
「別怕,」名叫琉璃的女孩對我說,「有我在。」
我們站在銅礦路中央,這條寬闊道路的盡頭就是羅斯巴特公司的白色高塔,霧氣遮住高塔的基座,讓這棟建築看起來像是懸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樓。夕陽把一切染成金紅色,一大群烏鴉盤旋在機器人頭頂,發出刺耳的聒雜訊。四五名機器人警察出現在機器人腳下,頭頂閃爍著紅藍色警燈,履帶底盤上的眾多攝像頭上下打量著「阿丹」,顯得有些猶豫不定。
我從地上撿起吸毒者丟下的空酒瓶,用力向玻璃門砸去,砰!瓶子立刻粉碎,警鈴聲響起,接著迅速微弱下去,一定是這一聲最後的吶喊令其電池耗盡了能量。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琉璃說。
「現在看來,這應該是很幼稚的設計吧……」我苦笑著上前,踩著橫七豎八的液壓支撐桿走入駕駛艙,勉強在她的身後擠下,我們倆的身體立刻緊緊地貼在一處,連一絲空隙都沒有,我得努力扭轉脖頸,才能避免把鼻子埋在她的髮絲中。
第三塊石頭呼嘯而去,我看到琉璃奮力伸出手想要擋住這次攻擊,但石頭還是砸中了喬的肩膀。他一個趔趄跌倒下來,接著立刻被人潮淹沒,最後一個和弦還在夜空中迴響,音符的主人已不見影蹤。
郵電大樓出現在街角,這棟六層高的樓房表面綠色油漆已經剝落,大門緊緊鎖著。我的心臟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動,左右看看,街上並沒有行人,遠方一台清潔工機器人懶洋洋地挪動八條吸盤腿在一棟建築物的外立面上行走,街對面的消防栓損壞了,一攤污水汩汩冒著氣泡。
「要我做些什麼?」我緩緩抬起頭,「另外……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猜也是。」我說。我佯裝沒有看到她側臉上滾落的液滴。
一開始,會有流浪漢在甲殼蟲轎車內烤火過夜,後來,灌木叢開始在車內生長,透過破碎的車窗、機器蓋和天窗鑽了出去,將廢舊的雨刷器舉上天空。遠遠望去,彷彿樹叢將汽車吞噬了,藍色的甲殼蟲漸漸與幽暗的叢林融為一體,再看不到車燈陰冷的眼神。
06:35
「轉速700、800、900……990rpm,水溫60℃,機油溫度80℃。」我報出頭頂儀錶的讀數,「達到最大扭矩點了,釋放固定機構吧。」
她扭過頭,用黑色的眸子瞪著我,「我說過好多遍了,這叫做『二人羽織』,是很有歷史的東西,只要你能夠稍微聰明一點,不要總是笨手笨腳打翻東西就好了!」
「願意。」我說。
我說:「不用啦,都是大人了,狗也很乖。」
透過觀察窗,我著迷地望著機器人的手指一次次屈伸,如同初生嬰兒第一次發現自己身體般充滿好奇。
「為什麼?」琉璃顯得有些不解,「我知道你和喬的關係,如果你想起了最要好的兄弟的事情,應該會幫助我的,但你明明沒有全想起來……」
「我曾四處找你。」我說。
日子過得很快,我們漸漸長大,琉璃在高中畢業之後進入汽車製造廠控股的維修公司實習,喬依照父親的意願進入職業技術學院學習機械電子工程,而我在社區大學攻讀現代工業設計學位,準備在取得學位之後考入著名大學的研究生院,徹底離開這座嘈雜而陰沉的城市。
在這一刻,我幾乎能想象整座城市的機器人警察同時放下手中的工作,轉動攝像頭向這個方向望來,一萬隻烏鴉轟然飛起,數不清的感測器紛紛傳遞異常數據,白色高塔里開始出現不安悸動的場景。
我的手指因緊張而僵硬,透過T恤衫與牛仔褲的間隙偶爾觸到她那滑膩的肌膚,指尖的每一個細胞都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溫暖。一床如雲朵般柔軟的棉被搭在我們身上,我裸著雙腳,而她穿著一雙潔白的棉布襪子。我的鼻子埋在她的發中,不由自主地翕動鼻翼,將她髮絲和白皙脖頸傳出的體香吸進鼻腔。
在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只看到面前女人嘴角的曲線慢慢舒展,綻放出一個破冰的燦爛笑容。「從小就是這樣,我一直搞不懂你,但不知道為什麼,有事的時候又總想找你幫忙。」她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我與喬在一起的時候很多次想去找你,不過喬說你是要考上大學、走出這座城市的人物,不想耽誤你前進的腳步……其實你一點都沒變呢,大熊。」
她帶著我穿過房間。房間亂糟糟堆滿圖紙,一台老舊的電腦顯示著機械的複雜藍圖,牆角高高摞著罐頭盒子和啤酒易拉罐,空氣中有一種機油混合了煙草的熟悉味道。「啊,抽煙嗎?」她掏出煙盒拋過來,「在大城市不太容易買到香煙吧。」
銅礦路是貫穿城市中心的主幹道,我背後矗立著羅斯巴特集團分公司的白色高塔,前方是空闊無比、迷霧覆蓋的道路。這時候陽光隱去,霧氣彷彿變得更加濃密,一輛布滿灰塵的汽車從霧中駛來,有氣無力地響了一聲喇叭,掠過我的身邊,捲起剛剛落下的一捧黃葉。一台體型跟雪納瑞犬差不多大的機器人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利索地將落葉吸進集塵器,然後用盒裝身體上頂著的攝像頭眼巴巴地瞅著我。
我說:「那麼是數到三的時候按,還是數完三以後才按呢?」
原來,那被抹去的二十四小時的回憶與有關喬的記憶鏈,就是十年來無數個噩夢的起因。
此時此刻,我胸口的鐵箍正因無限巨大的幸福而一個接一個爆裂,那些為了不再想起她而築起的鋼鐵樊籬,都逐一碎去。我是愛上公主而背叛王子的亨利,三千六百五十個自我逃https://read.99csw.com避的日子過去,這一刻,我獲得了新生。
每個男孩的夢裡都有機器人、搖滾樂和帶著甜蜜水蜜桃氣味的女孩。僅以此篇幼稚童話向浦澤直樹、木城雪戶等大神致敬。另外,每章節標題的倒數時間其實是與BonJovi的《DryCounty》對應的,不妨找來當背景音樂聽,即使是流行搖滾樂隊,也應該因這首歌而被永遠敬仰。
喬……
回憶仍然在不斷蘇醒,亂鬨哄地擠進我的腦袋,我竭力什麼都不想,機械地抬起腳、落下,抬起腳、落下,經過一間又一間貼著封條的店鋪,在一台又一台清潔機器人的注視中前進,就這樣走完了整條銅礦路。橙紅色的建築醒目地出現在右前方,「吉姆-吉姆尼」機械修理公司大樓看起來像一個超大號的圓柱形油桶,當時算是這座嚴肅城市中最新潮的建築物之一,這裏除了修理汽車、工程機械、機床設備之外,還開展了機器人的保養與維修服務,不過自從羅斯巴特公司的白色高塔出現,就沒有過一名機器人顧客光顧。
「您確定不是因為我提供的食物或者音樂而感到不適?」機器人可憐巴巴地問,屏幕上播放著綠色和藍色的波紋以表示情緒,「我已經有兩次不良信用記錄了,如果被那些官僚發現……」
在這一刻,我卻感覺到徹底的絕望。他與她站在高高的台上,唱著一百年前的歌,他是她的約翰·列儂,她是他的小野洋子,他是鮑勃·迪倫,她是瓊·貝茲,他們是一體,彼此契合,無法分割。
機器人大會上的夜空升起燦爛花火,照亮三個孩子的身影,親密的兩個,孤獨的一個,那是我此生看過最美的焰火。
「你們是真正的英雄,歷史必將因你們而改寫。」一個白衣男人的臉上帶著笑意,「這是你們爭取來的東西——羅斯巴特集團與州政府提供的福利。只要接受一個簡單的測試,服下藍色藥丸,你們這段不太美好的記憶將會與身上的指控一起煙消雲散,明天,在接受聯邦政府的測謊檢查之後,你們將作為鬥爭勝利的工人代表接受州長、工業企業集團代表與羅斯巴特集團總裁的接見,帶著優厚的遣散金,在其他城市得到良好的教育機會與夢寐以求的工作。當然,這顆藥丸還附帶一個美妙的能力,它能消除你最想要忘掉的事情,不要浪費,兄弟們,享受無罪的勝利果實吧!」
她說:「雖然是自動變速箱,啟動時也是要踩離合器的。」
你們終會吃到的,
「這太棒了,琉璃。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說,「我小時候做過的無數夢裡面最酷的一個,就是駕駛著巨大機器人與壞人展開殊死搏鬥……但你做了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這樣的機器人,一點價值都沒有!」
我甚至不用詢問那些儀錶和按鈕的功能,這一切都太熟悉了。我撥動座椅右上方的開關,座椅傳來微微的顫動。「這是開啟液壓減震的開關,對嗎?」我確認道。
她按下一個按鈕,艙門緩緩下降,接著砰的一聲完全閉合,換氣扇嗡嗡啟動,四周變得一片漆黑,唯有狹窄的瞭望窗有光線射入。
那時我們都說了些什麼?十二歲的我們,或許正試圖表現自己成熟的一面,談論著音樂、電影、書籍,也許聊起學校中發生的事情,更可能談著關於機器人的話題,想象著我們的未來將會是什麼樣子。
我緊緊擁著此生最愛的女人,用每一寸肌膚感覺她的溫度,貪婪地嗅著那蜜桃般甜蜜的滋味,帶著最深刻的恐懼和最戰慄的滿足,就像二十年前那個溫暖的夏日,我們在卧室的床上如此緊緊依偎,以「二人羽織」的方式面對整個世界。我藏在她的背後,被棉被保護著,隱藏著自己的懦弱和自卑,希望這一刻延長到時間的盡頭;而她,勇敢地直視卧室窗外的甲殼蟲汽車殘骸,直視機器人大會中的數千名觀眾,直視鋪天蓋地衝來的機器人大潮。
照片是用家用印表機列印的,顯得陳舊易碎,我和她的笑容卻透過模糊不清的像素點溢出紙面。她坐在床沿,我坐在她身後,那正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夏日時光,為機器人大會排練「二人羽織」的那個午後。
他站在那裡高大如昔,
她笑道:「不用給家裡打個電話嗎?」
我的記憶從未如此鮮明,以至於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死去的喬那張英俊面孔上的詭異表情。他一隻眼閉著、另一隻半睜,眸子變成一種霧蒙蒙的灰色,鼻孔微微張開,嘴角上翹,露出幾顆沾血的牙齒,齒縫裡咬著一截黑色的物體,後來花了好久我才想到,那應該是他的舌頭。因為被毆打的痛苦,喬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老兄,那是機器人嗎?」身邊有人問。
「不,我們一定能改變什麼的。」她說,「此時會有無數人望著我們,聽著我們的聲音,責備著我們,諷刺著我們,可有一天,他們會找到事情的真相,就像你一樣;然後做出一點改變,即使只是一點點,就像我們一樣。這個世界會變得不同的。喬這樣告訴我,我也想這樣告訴全世界。」
我愛她。
「我沒事。我要走了。」我用力一撐地面站起來,忍受著眉心後面一陣陣的刺痛,用手拍打身上的灰塵。
「好,現在端起碗……再右邊一點,再右邊一點……再往右,你這個笨蛋!」她大聲指揮著。
這個問題的答案曾經非常簡單。
就這樣,我殺死了喬。
我不需要改變,也不需要回憶。但這封信只用兩個字就喚起了我的回憶——在我的字典里,回憶就意味著改變。
「我們現在就出發,大熊。」琉璃沒有回頭,「如果說這世界上有個我最對不起的人,那麼一定就是你了。我知道你故意與我們疏遠,這令我也很痛心,我不想把喬從你身邊奪走,甚至跟你成為陌生人……可是我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喬是我遇見過的最出色的男人,直到現在,我都記得我們肩並著肩坐在紀念廣場觀看煙花的情景,那是我這輩子心跳得最厲害的時刻。」
「幫助你下定什麼決心?」我舉起空啤酒瓶,藉著暗淡的陽光瞧了瞧,果然馬上就要過期了。我丟下酒瓶,問。
當你死後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不必了。」我拿起那顆水蜜桃。
幾秒鐘后,星星點點的燈光從黑暗中亮起,無數螢火蟲般的五彩指示燈將我們包圍其中,儀錶、按鈕、旋鈕、撥桿和手柄浮現四周,這一切都與我童年的夢想一模一樣。而在那些羞於啟齒的夢裡,我並不是獨自駕駛機器人賓士于高樓之間,在我身邊,就有著這樣一個水蜜桃味道的女孩。
我的心情像一瓶冰鎮后的碳酸飲料,寒冷徹骨,黑暗無光,不知何時會徹底爆發開來。這座被遺棄的城市的一切都在壓迫著我,骯髒的街道、缺乏修繕的樓宇、破碎的路燈、無精打採的行人……灰色的天幕和藍色的霧氣與我居住的城市形成鮮明對比,在屬於我的城市,一切都是整潔的、有序的、高尚的,那是屬於現代工業文明的天然驕傲。
劇烈的頭痛突然襲來,阻止我繼續回憶下去。我慢慢站起來,掏出手機照亮秘密基地狹長的空間。這裏的一切都沒有變,我們用硬紙板分隔的工作間、儲藏室、書房、食品間和機械庫依然如舊,只是以成年人的視角來看,這裏的一切都像幼稚的過家家遊戲的道具。
兩名機器公民伴侶聯合提出生殖申請,經州立管理委員會通過後轉交羅斯巴特集團高級定製部門辦理,定製部門將根據機器人伴侶的主觀意願(在允許範圍內對某種特徵的強調)及客觀因素(顯著特徵、付出的金錢)計算出下一代機器人各項數據的模糊邊界,將關於外觀設計的部分外包給控股子公司完成,最終由集團工業機械部門完成製造。
她如今又在做什麼呢?這座城市已經死了。鍊鋼廠死了。發電廠死了。輪機廠死了。汽車製造廠死了。留在這座城市中的只有絕望的酗酒者、等死的老人、麻木的罪犯和醜陋的妓|女。
在天國的榮耀所在。
她掏出播放器,戴上一隻耳塞,反手摸索著幫我戴上另一隻。民謠女歌手平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昨夜我夢到喬,他如同你我一般活著。」
直至十年前的那一天。
死去城市的鐵灰色遺骸像一個魔咒,逃離的念頭一次又一次升起,身體卻一次又一次背叛意志。不管望向哪裡,都能看到童年的我的影子。我一邊想著姓名的謎題,一邊漫無目的地慢慢行走,圓形軌道上的寂寞機器人進入我的視野,我腦中突然升起了一個念頭。「喂。」我開口道,「可以幫個忙嗎?」
我伸出雙手,從天花板上拉下操縱桿,由於座位上擠了兩個人,操縱桿很彆扭地垂在琉璃胸前,我只能從她腋下伸出手去握住左右兩個手柄。「抱歉。」我說。「沒事。」她說。這個操縱桿是設計來控制武器系統的,不過,我沒在「阿丹」身上看到任何武器。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它,大火之後沒多久,我就離開了自己出生並長大的城市,之後再未回去。
「沒錯。造成慘案的人。住在白色高塔里的怪物。殺死喬和你父親的元兇。毀掉這座城市的傢伙。」琉璃平靜地吐出帶著深深仇恨的字眼,「那些能夠思考的機械。」
我苦笑著搖搖頭,「畢竟我們還活著,不是嗎……我突然想起我與喬對巨型雙足機器人著迷的原因了。」
屬於我與她兩人的瞬間是虛假的,每一個畫面都有他的存在,是他為我們講解「二人羽織」的表演要領,在上台前為我們鼓氣加油,也是他帶我們逃出熱鬧的中央展館,坐在「大衛」的大理石基座上望著燈火輝煌的城市,等待煙花升起。我們三個人討論著關於音樂的話題,我們都喜歡老歌,我愛邁克爾·傑克遜、芮阿娜和阿黛兒·摩根,琉璃喜歡皇后樂隊、蝎子樂隊、邦·喬維和夜願,而他的播放器里裝滿鮑勃·迪倫、瓊·貝茲和朱迪·考林斯。
「你獨自在這裏生活了十年?就為了這台人形機器人嗎?你的生活來源是什麼?」我驚訝地問。
我終於想起了一切。
我的動作靜止了,透過玻璃門看到自己目光游移的倒影。我這一生從未感到如此狂喜,也從未感到如此恐懼。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一路彷徨只是自欺欺人的偽裝,深藏心底的熾熱情感一旦打開缺口,衝動就化為滾滾流淌、散發著毒氣的熔岩,為了見到她,我願意與魔鬼簽訂契約拋棄一切!但她是真實的嗎?在這麼多年之後?是否我抬起頭來,看到的只是鏡花水月的幻影?
我用力回想模糊的片段,直至一陣劇烈的頭痛突如其來爆發,轟的一聲在頭蓋骨里爆炸,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神經末梢都接收到了短暫而強烈的疼痛脈衝。
「謝謝,我不需要什麼幫助。」我提起行李箱繞過兩台機器。
「好吧。」我說。
01:59
那是一個霧氣瀰漫的清晨,大罷工的第十六天。由產業工人掀起的大規模罷工運動,已經由這座城市擴展到這個州所有的工業城市。人們扎著紅色頭巾,揮舞著標語牌、大號扳手和鐵鎚走在街上,唱著一個半世紀以前那個名叫喬的男人寫下的歌謠。我不知道資本家和政客們是否感到害怕,電視上看不到真實的信息,即使人群包圍了羅斯巴特集團的白色通天塔,也無法看清高居塔上大人物們的表情。
「你馬上就會知道。」兩個問題,得到了一個答案。
然後,我提著行李箱獨自來到中央車站,登上了開往這座城市的高速列車。我的行李箱里只裝著一件乾淨襯衣、一部便攜電腦、一瓶功能飲料和一個文件夾。我不知道為何會做出這個決定。
06:12
他們開槍射中了你,我說;
我緊緊捏著手中的照片,穿過窄街大踏步走向雙足機器人的方向。如果答案存在的話,一定就在那個地方。
十二歲那年的夏天,天空晴朗,甲殼蟲汽車在灌木叢中露出枝枝丫丫的笑容,我們坐在床上,我從身後環抱著她,將頭埋在她的發叢中,嗅著甜蜜的水蜜桃味道。她咯咯笑著說:「別鬧了,大熊。再不開始練習,准沒辦法通過珍妮弗小姐的選拔。到時候我會狠狠踢你屁股的。」
「對了,油箱的續航力怎麼樣,以80%功率輸出的話?」我在右側找到油量表、功率表、轉速表、水溫表和油溫表,由於沒有啟動,這些儀錶都還沒有讀數。
我猶豫了一下,「……有沒有名叫『喬』的歌手或歌名?」
「五百個非常原始的納米機器人,先生。它們解凍之後的生命周期只有一百秒鐘,在燒灼您的大腦海馬體、封鎖24小時之內記憶之後,就會自動分解,完全無副作用。當然,它也可以同時探測記憶區域中最活躍的信號,將相關的記憶鏈凍結起來,幫助您忘記現在腦中想到的最強烈的一系列回憶。」機器回答道。
「以Joe為關鍵詞查詢得出153328個結果,您要找的是不是JoeCocker、JoeJonas、JoeNichols……」T00485LL歡快地嘮叨著,我趕緊擺手加以制止,「不不,我想想……」
我當然知道琉璃在哪裡工作。事實上,我曾不止一次在那間隸屬於汽車製造廠的機械維修公司外面駐足觀望,希望在裸著上身的機修工人、冒著熱氣的液壓舉升機、壞掉的汽車和沾滿機油的牆壁中間找到那個黑髮女人的輪廓。我從沒看到過她,她也未曾察覺我灼|熱的視線,這是件好事,我心中一直迷戀著這個遙不可及的女人,卻不知怎樣開口說出一句問候。距離十二歲已經太遙遠,我們之間的距離將我對她的感情釀成有毒的苦酒,將她對我的回憶裝進疏離的墳墓。
「誰知道,管他呢。」另一個人回答。
我的目光掃過公共交通系統指南。沒有變化。公共交通是一座城市的生命線,十年未變的生命線,說明這座城市確實已經死去了。
在一簇結出鮮艷紅色果實的沙棘之下,甲殼蟲汽車的地板上,我發現了一枚白色的信封。我轉身逃離汽車殘骸,撕開信封,一張照片輕飄飄地掉了出來,照片上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十二歲的我和十二歲的她。
「高24米,重190噸,臂展17.4米,步幅9米。」琉璃靠在護欄上點燃一根香煙,介紹著這個龐然大物。
工作、祈禱(工作、祈禱!),簡樸維生(簡樸維生!)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我的腦袋又開始疼痛。
「殺人犯?你說那些機器人?」
無數盞燈光亮起,無數個聲音響起,前方密密麻麻的機器人將寬闊的銅礦路牢牢堵死。清潔機器人沿著兩側高樓的外壁爬行而來,蠕蟲形狀的管道機器人在霧氣中扭曲不定,服務機器人點亮照明燈,零售機器人噴出熱水與液氮……每個機器公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巨大機器人的憤怒以及對生存的渴望。我相信在其中看到了T00485LL的影子,脫離了軌道的單軌機器人笨拙地跳躍著,歡快地叫嚷著:「立刻停下來!否則你們會受到制裁!」
「可是……『阿丹』它並不科學,從理性的角度……」我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工作、祈禱,簡樸維生
「算了。」她說,「總之,計劃就是這個樣子,還有什麼問題嗎?」
「什麼?」琉璃停下腳步轉回頭,「哦,抱歉。」她摘下耳機揉成一團塞進兜里,「正在聽歌。喏,打火機。」
回到汽車製造廠,來到這個隱秘的地點,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我根本沒有考慮這樣做的合理性。但回過頭來想想,如果她只有一封沒頭沒尾的信件召喚我前來,沒有留下任何聯繫方式,那麼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裏更適合隱藏留言呢?畢竟在曾經親近的孩提時光里,我們總是一起坐在卧室的床前,望著這輛被遺棄的車子,編造著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恐怖故事,以嚇壞彼此為快樂之源。
轟!腳掌碾過機器人組成的地毯,元件橫飛,火花四濺。每一個儀錶上的指針都開始進入紅色|區域,兩台老舊的柴油機已經不堪重負,胸部裝甲板整個破裂了,露出冒著黑煙的機械,腹部的帆布被撕成襤褸的布條。「阿丹」渾身上下每一根破損的油管都在噴出液體,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潤滑不良的摩擦雜訊,巨大機器人的步伐變得越來越緩慢,但距離白色高塔只剩下一百米、九十米、八十米,我們能夠清楚看到羅斯巴特集團的盾形標誌,看到那些關閉著的、藏著怯懦無助的人類的玻璃窗。
琉璃點點頭。暮色中看不太清她的臉孔,只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在發光。「維修公司關閉以後,每個人都離開了,只有我偷偷留了下來,如果被警察發現的話,一定會判非法入侵罪吧……幸好後面的解體廠還有很多零件留下來,而機器警察對低於55分貝的噪音沒什麼反應,我才能慢慢地建造這台機器人,就算這樣,也才剛剛完成呢。」
「打倒他!」另一個聲音叫道。
我父親與他父親不在同一車間,不過不約而同選擇居住在公寓樓,主動放棄了市郊的獨棟住宅。我的父親要承擔母親的昂貴贍養費——事實上,我對母親的印象很淡薄,她對我來說只是每個月要分走一大筆生活費的陌生女人罷了。而她的父親則由於股票投資失敗,欠了一大筆外債,不得不節衣縮食寄身於免費的公寓樓中。
我說:「好啊,要踩離合器嗎?」
窗外掠過一間廢棄的加油站。一輛停在加油機前積滿灰塵的大眾甲殼蟲轎車,被以三百公里時速飛馳的高速列車甩在後面。
「對不起,琉璃。」我說。
「我是說,人形機器人是最不科學的東西。」我說。我裸|露在外的手肘不小心觸到她的臂膀,感覺比二十年前更加強烈的電流透過皮膚、肌肉和骨骼,閃電般刺穿了我的心臟。
即使只是一瞬。
我們很小就認識了。在廢棄的甲殼蟲汽車出現的時候,我們總是一起騎著自行車去上小學。當甲殼蟲汽車裡長出茂密灌木的那一年,我們早已是無話不談的玩伴。那個年紀的男孩女孩會將感情當做羞恥的事情看待,情竇初開的我不敢坦白自己少年維特的煩惱,而她似乎遲遲不肯長大,只對耳機中的搖滾樂著迷。
埋葬父親之後,我拿到一筆數額驚人的遣散金,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座城市,從此再未回來。
我從未死去,喬說,
「願意。」我回答道。
「真啰唆。」我說,「現在就出發的話,我得先把手機關掉,以防一會兒有人打擾。」
「啊,你一定要聽一聽『動物』樂隊(TheAnimals)的版本,在那個年代的英國樂隊當中算是最棒的另類。我的播放器里應該有的……就在這裏。」
我知道他最後想要到達的地方,不是那座花壇,而是花壇背後的秘密基地。但我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沒有去思考其中的意義。
我隨手將只咬了一口的水果丟進垃圾箱,走向紀念廣場北側的巨大人形機器人。飯盒模樣的售貨機器人乖乖閉嘴不語,但鬼鬼祟祟地沿著軌道跟在我身後,滑輪摩擦鐵軌發出難聽的刮擦聲。無論它還是軌道本身都需要一次從頭到腳的保養,否則在不遠的某一天就會徹底淪為廢鐵。
「我和他名字相同。」喬笑著說,「有時候我覺得,這是上帝的安排。」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帶著與年紀不相稱的成熟。
「希望如此。」
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開口道:「大熊,你結婚了嗎?」
「這麼說,你還是沒想起來。」琉璃突然冒出一句話。
我們像昨天剛見過面的老友一樣毫不陌生,聊的卻是闊別十年的遙遠話題。我們聽著槍花、黑色安息日、滾石、涅槃和皇后的老歌,談著笑著,喝光了半打臨近保https://read.99csw.com質期的啤酒。陽光逐漸西斜,室內昏暗下來,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給我的最後期限是什麼意思?我的手錶顯示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嗎?」
步下火車的一瞬間,我無比厭惡地皺起眉頭,臉部、脖頸和手背,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能感覺到霧氣的潮濕,彷彿霧中無數奇怪的生物在伸出舌頭四處舔舐——這種恐怖的幻覺從小就折磨著我的神經,離開故鄉的十年沒能讓我忘記不快的幻象,我裹緊大衣,告訴自己回到故鄉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喬。
我想起了許多東西。模糊的陰影顯露出面目,那是一張我無論如何也不應該遺忘的臉龐。我與琉璃坐在卧室的床上開心微笑,是他用相機將這一刻定格;我第一次騎上父親的自行車,是他在旁邊幫我保持平衡;我惹怒提摩西夫人,是他陪我留堂罰站;我在霧氣濃稠的清晨迷路,是他用手電筒的光芒引導我走上正確的方向;我放學后的秘密基地是他一手建造的;我在草稿本上畫下機器人圖紙,是他用晾衣架、電動車馬達和易拉罐將潦草的藍圖化為實物;我們共同玩耍、長大,看著被丟棄的甲殼蟲汽車一天天被灌木叢吞噬,看著琉璃從鄰家女孩成長為窈窕淑女。
07:52
許多年以後,我擁有了一個聞起來像香奈兒5號香水的妻子,養了一條酸奶油味道的大狗。我決心不再回憶這座霧氣籠罩的鋼鐵之城,卻在偶爾聞到桃子味道的時候心中一盪,胸腔中的某個部位傳來針刺般的疼痛感——比如現在。
是的,十二歲的我們認為所謂「機器人」,就是具有人類形態的機器,它明明由鋼鐵製成,卻擁有人的體形與靈活的手指,可以大步奔跑,每個關節都能夠靈活轉動。長大之後,形態為功能服務的古怪機器人充斥社會,我早已忘記了孩提時的想法——這真是可笑,還有什麼能比巨大的人形機器人更酷?
霧中傳來震耳欲聾的雜訊,高大的工程機器人被第零定律驅使而來,揮舞著搖臂、鉛錘和鐵鏟發動攻擊,無數微小的清潔機器人從履帶和車輪底下鑽出,像潮水一樣湧來,紛紛爬上「阿丹」的雙腿,開始啃噬著電纜和油管。
我恨他。
當時,我沒理解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也沒有思考他與支持機器人的大人物之間的關係,甚至對他身後那台會自己行動、抽血、傳遞藥丸和水杯的機械毫無反應。我已經累得沒有力氣動一動手指,更別說思考這麼複雜的問題。
「誰不會呢?」她說。
彷彿一記看不見的重拳擊中鼻樑,我感到眩暈、疼痛和眼睛酸澀,趁著視線沒有因此模糊,我翻過照片,看到後面用碳素筆寫著:「很好,起碼你來了。接下來想起些什麼吧,你會找到那個地方的,就是那裡。」
「下定決心啟動『阿丹』。」她回答道。
我也不再去社區大學上課,整日混在遊行的隊伍里。我的父親非常反對我參加遊行,嚴厲地訓斥我,說那不是我該乾的事。可我選擇無視他的意見。參加罷工運動對我來說並非出於階級、道德或政治原因,回頭想想,或許我只是想喝到免費的啤酒,然後遠遠地看琉璃一眼罷了。
「我很好,謝謝。」我搖搖頭。
「喳!」一隻驚鳥穿林而出,凄厲鳴叫著墜入高空。已經完全看不出那場大火的痕迹,被燒得精光的灌木叢如夢魘般重生了,開著黃色花朵的沙冬青與葉子油綠的野扁桃被多刺荊棘纏成扭曲的形狀,這片林子幾乎與童年記憶中一般無二。我手指顫抖地撥開一束梭梭草,甲殼蟲汽車的殘骸出現在眼前,那被火焰炙烤成炭黑色的鋼鐵骷髏如今再次被植物佔據,灌木以瘋狂的姿態從每一寸縫隙中掙扎而出。
我在寂靜的城市裡獨自行走,感覺昂貴的西褲和襯衣被汗液黏在皮膚上,真絲領帶令我窒息。我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街巷行到盡頭,空曠廣場與巨大的機器人塑像出現在眼前。那是十四屆世界機器人大會紀念廣場,還有雙足機器人「大衛」。
她說:「乾脆就數到二的時候按吧。」
「我要你陪我去做一件事情,可能會死的——不,應該說一定會死的吧。」琉璃猶豫地說。
當時沒人意識到,人類在漫長的文明史上會第一次與自己的創造物展開生存權利的殘酷競爭。羅斯巴特集團由機器人製造廠搖身一變,成為了全州數百萬名機器人的經紀人,每名機器人都要通過公平競爭謀得工作,賺取一般等價物,換取維持生存所需的電能、油液、零件和保養,羅斯巴特公司則抽取50%的傭金用來償還機器人的製造貸款,通常這份價格高昂的分期貸款需要用三十年乃至更長時間來償還,但機器人的服役壽命高達八十年,它們終將可以贖清自己獲得自由。
「可我還沒有說是什麼事情。」琉璃驚訝道。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吹散了這座城市濃厚的煙塵。
「好啦好啦。」我嘟囔道,「那再來試一次吧。」
我本來只是這場運動的旁觀者,但不知為何,當暴力成為主旋律,我也不由自主地抓起武器,融入暴亂的洪流。
「沒錯!」聽到這些話,琉璃的情緒反而高漲了起來,「就是這樣!我的目標是推倒那座高塔,把這個羅斯巴特集團的陽|具狠狠地折斷!而且是用喬留下的寶貴財富——這架真真正正的機器人來做,讓他們瞧一瞧什麼叫藍領工人的真正力量!」
知道這裏的只有我和喬兩個人。在我們逐漸疏遠的日子里,我不時會回到這裏獨自玩耍,也會看到他曾來過的痕迹,秘密基地成了維繫我們關係的最後紐帶。
我不願再與那座城市產生任何瓜葛。自從改名換姓、在知名大企業謀得一份體面工作之後,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擺脫了那座城市背後的陰影,可沒想到,整整十年平靜的日子只是自欺欺人而已,看到那個地名的時候,我的心臟猛烈地收縮起來。
「你不覺得那很像機器人嗎?我是頭腦與面孔,而你在後面負責雙手的動作,扮演著我自己的手臂,那不正像人形機器人剛學會走路時的奇怪樣子嗎?一定可以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她盯著我,粉|嫩的臉頰映著下午學校的陽光,纖細的汗毛若隱若現。
可是喬,你已經死去十年了,我說;
遠方的天幕出現幾個小小的黑點,我知道那是受雇於國民警衛隊的飛行機器人,這種類型的機器人是近期才出現的,我肯定自己參与過它們其中幾位的設計過程。儘管沒有常規武器,它們卻多數攜帶著EMP電磁脈衝導彈,這東西對機器人和人類駕駛的機械來說都是致命的威脅。愈來愈多的機器人出現在前方的道路上,更多的陰影潛藏在霧氣當中,沒人知道這座死去的城市裡究竟藏著多少機器人,就像屍骸中暗藏的蛆蟲因騷動而現身。
這時我突然想到,若換個角度來看,這些會思考的機器何嘗不是人類原罪的受害者?它們並沒有選擇來到這個世界,若不是人類這萬惡的父輕率地賦予鋼鐵以靈魂,它們何以要承受漫長的苦刑?
當我們奪回我們創造的財富那天
眼帶笑意。
我突然想起童年的一種玩具。那是世界機器人大會為感謝我們表演節目而贈送的禮物:具有行走能力的機械人偶。人偶的面部是一個棉質的圓球,只要按照自己喜愛偶像的照片在圓球上相應位置植入草籽,每天細心澆灌,七天之內,小草就會長成這位名人的五官輪廓,同時這種基因工程製造的草種會將光合作用製造的糖分輸送給人偶內部的化學能燃料電池,驅動小機器人向著光線更強的方向行走。我不知是誰設計出這種奇怪玩具的,表現最基本的機器人生存原理是可以理解的,但綠色頭髮的邁克爾·傑克遜邁著僵硬的步伐在寫字檯上追逐陽光,這不是兒童玩具應當具有的模樣。令我更加恐懼的是,一個月過後,那些基因變異的青草開始不受限制地瘋長起來,邁克爾·傑克遜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全都噴出長長的草葉,機器人行走的速度也因能量充足而加快了。那個七竅流草、在屋裡四處狂奔的怪物是我一生的噩夢。
我遠走他鄉,進入大公司工作,直到兩年後才知道所供職的企業是羅斯巴特集團的下屬企業。在那座嶄新的城市,汽車廠、鋼鐵廠、精密設備廠、機床廠、數碼儀器廠已經以嶄新的姿態重生。那些新生的工廠都有著低矮潔凈的白色廠房,廠區充滿電流的嗡嗡雜訊和萬向輪碾過地面的吱吱聲。
「想起什麼?你可以告訴我嗎?」我問。
當你死後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05:36
頭痛開始襲來。「見鬼……」我從褲兜里摸出尼古丁咀嚼片丟進嘴巴,用咬嚼肌的運動緩解疼痛。膠質中的尼古丁滲透進血管,這種禁煙運動中奇迹般存活下來的安慰劑讓我精神立刻振奮起來,但這無助於思考,我只能暫時將打結的記憶丟在一邊。
「我知道你總在某個角落瞧著我。就算在台上唱歌的時候,我也能看到人群中的你。我什麼都明白,大熊,我令你傷心了。過去那麼多年之後,我又把你叫過來,害你拋下所有的一切,幫助我去做一件徹頭徹尾的蠢事……我是個自私的壞女人,大熊。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任何人可以依賴,而你……」
琉璃想了想,「大約夠運行一個小時吧,油箱再大的話,重心就不平衡了。」
甲殼蟲汽車的殘骸就像那具機器人一樣散發著邪惡的氣息,令我胃部收縮,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做了幾個深呼吸壓下不適感,我放下行李箱,彎下腰撥開汽車內部的灌木。
我覺得我瘋了。
我抬起頭。巨大的冷卻塔像史前動物的遺骸一樣匍匐在眼前,龍門吊車橫亘頭頂,粗碩的管道遮蔽天空。她給我的信中沒有明確指示,我不知去哪裡尋找這個深埋于記憶中的童年夥伴。陳舊的記憶驅使著我不自覺地來到這裏,城市東部的重工業區,我出生、長大、然後用了十年來逃避的地方。
在天國的榮耀所在
喬是誰?
西裝革履的我在腦中捂臉哭泣,滿面純真的十二歲少年撕開考究的手工西服,從自己體內出生,接著幻化為二十二歲青年扭曲的臉。大火燃起,城市在呻|吟,高大的機器人塑像「大衛」成為明亮的火炬。那一夜,我並非旁觀者,我的喉嚨很痛,因為整夜在嘶吼毫無意義的言語,我的手中握著沉重的不鏽鋼撬棍,撬棍上沾著鮮紅的血,不知屬於誰的鮮血。無論從城市的哪個角落抬頭望去,都能看到那座白色的高塔,機器人警察消失無蹤,撬棍落下,濺起腥臭的霓虹。
「啊,對不起。」琉璃不好意思地說,「我這個人不大容易做決定,所以喜歡定下一些期限幫助自己下定決心,那個期限只是這些啤酒的保質期到期時間而已,好在我們把它們喝光了。」
琉璃坐在我身邊,喝著一瓶溫熱的啤酒,她身上的氣味沒有絲毫變化,擦著兩道油泥的側臉被陽光照亮,塵粒在她鼻尖短短的絨毛上輕盈飛舞。「呸!真難喝。」她有些惱怒地放下瓶子,「明明還有幾個小時才到保質期的,卻已經酸成這個樣子了!」
紀念廣場沸騰了。音樂的力量讓這些卑微的、絕望的、疲倦的工人發出海嘯般的怒吼,我相信即使遠在那座白色高塔中,大人物們也聽得到這種震耳欲聾的呼喊。
我步出車廂,提著行李箱走出地鐵站布滿塗鴉的陰暗通道,沿著停止工作的自動扶梯走上地面。風中飄著的碎紙是這街區唯一的亮色,一名機器人警察慢悠悠駛過,五個監控攝像頭中的一個扭向我,一閃一閃的紅燈彷彿代表它疑惑的眼神。「需要幫助嗎,先生?」外形如同老人助步車一樣可笑的機器人警察開口問道,將眼柄上的五個球形攝像頭舉起,上下掃視著與街道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我從未死去,喬說,
我什麼都看不見。在這個棉被製造的小小空間里,我擁著讓我神魂顛倒的女孩的柔軟軀體,卻緊張地弓起後背,保持著尷尬而禮貌的距離。我垂在琉璃身前的雙手能感覺到空氣的溫度,幸好一萬隻窺探的眼睛被棉被關在外面的世界。我的鼻尖埋在她的發中,嗅著讓人迷醉的甜蜜桃子味道,整張臉都因緊張和幸福而充血、發熱。我能感覺她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那是十二歲少女面對五千名旁觀者的天然恐懼,也是從小聽著古老搖滾樂長大的靈魂面對五千名觀眾的天然亢奮。忽然間,顫抖停止了,她自言自語道:「突然肚子餓了……那麼就吃一碗面吧。」
我從昏迷中醒來,T00485LL剛好數到第580秒,「先生!先生!你醒了!」它大聲嚷道,「若是十分鐘之後你還不醒來,我就必須聯繫醫療衛生部門,並作為第一旁觀者接受警察部門的訊問了……你沒事吧,先生?需不需要藥品?我認識一個在附近賣葯的傢伙,它的藥瓶上沒有條形碼,不過對治療頭痛非常有效……」
午後的陽光穿過霧氣,灑下柔軟的金黃輝光,二樓一扇窗子打開了,她在那裡,帶著笑,輕輕揮動手臂。
「願意。」我再次回答道。
「大熊,我以為你會變很多,沒想到還是這副模樣。」琉璃歪著腦袋打量我,露出儘力忍住笑的表情。她臉上擦著幾道黑黑的機油痕迹,手上戴著髒兮兮的工裝手套,看起來剛才還在工作。
「謝謝你,大熊。」她說。
「您這樣做讓我很困擾,先生,通常來說,我們是不太喜歡身體接觸的,您身上的汗液對我的皮膚——我是說烤漆——有害。不過我確實能提供哼唱旋律找歌的服務,只需2.99元即可,只要激活服務,一份已付費的APP拷貝就會出現在您的移動終端中……」T00485LL輕快地答覆道。
「感謝光臨!T00485LL發自CPU地感謝您,先生!」刷的一聲,鈔票被不知藏在哪裡的觸手奪走了,一顆速凍的大桃子彈出機器,在空中漾出一團水蒸氣的雲霧,接著輕輕跌落在托盤上,零下十八度急凍的水果被定向微波快速解凍,休眠與喚醒都只用了短短一秒鐘。「這是您買下的南方農場水蜜桃,先生,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介紹一下這些可愛的紀念品,比如可以自動下樓梯的勢能轉換器、能夠看護嬰兒的恐龍玩偶、印有『大衛』圖案的夜光紀念章……」托盤升起在我面前,桃子同屏幕上顯示的樣品一樣飽滿可愛,新鮮得像剛從樹上摘下來。
撕開信封,薄薄的信紙上只寫著一個名字:喬。
我們可以告訴那些寄生蟲(寄生蟲!)
機器人塑像凝視著五百米外的機器人大會主場館,我和琉璃曾在那棟蛋殼形的乳白色建築中登台表演,收穫了五千名觀眾的熱烈掌聲。當時我們其實演砸好幾個地方,卻意外地贏得了哄堂大笑,或許這正是這種表演形式的高明之處吧。燈光亮起,大會正式開幕,每一個小舞台都有吸引人的各式機器人登場,我們兩個趁沒人注意偷偷溜了出去,爬上機器人塑像的基座,望著遠處流光溢彩的場館和亮著燈帶的長長軌道,等待煙花升起。
準確地說,它們應該被稱為「機器公民」,這一稱呼是州議會立法規定的。每台機器人自中樞處理器激活的一剎那,就背負著與人類相近又相異的原罪,必須依靠社會勞動賺取生存所需的電力、配件和定期維護服務。這是一種單純的按勞分配製度,機器人與企業或公權部門之間形成雇傭關係,雙方權益受到法律保障。近幾年,機器人的福利問題也被提交州議會討論,有人堅稱機器人群體也應該納入社會保障制度,因為從形式上來說,機器人的維修保養與人類的體檢醫療並無不同。
後來,他們的位置似乎被另一伙人取代了,為首的人整天喊著蠱惑人心的口號,罷工運動正在悄悄向極端的方向發展,喬和琉璃不再出現在台上,工人們也不再唱歌。
琉璃的這句話問得我啞口無言。
自從十二歲那年世界機器人大會煙花繚亂的夏夜之後,喬與琉璃逐漸淡出我的生活。喬並不理解我的冷淡,下課後依舊來找我玩,但我心中已經築起高高的牆壁,將國王的邀約一次次拒絕。終於,三個人之間疏遠了,十二歲男孩的自尊讓我不得不獨自品嘗被遺棄的苦果,躺在床上想起他們成雙入對的影子,痛苦地曲著身體忍受深深的孤獨。
我摸索著端起大碗,右手拿起一雙名叫筷子的餐具,試著夾起碗中的麵條送進她口中。
「還需要說明嗎?一直以來,人形機器人都只是科技企業向社會展示技術的手段而已,雙足行走是人類在進化過程中為了解放雙手而必須承受的原罪,機器人沒有任何理由花費大量資源重現這種不科學的行進方式,雙足機器人能夠勝任的工作,更廉價且可靠的履帶或多足機器人可以完成得更好。而巨大的人形機器人,那只是動漫作品中不切實際的幻想吧……」我想了想,如此回答道。
我回答道:「好吧。我還是搞不懂這樣做有什麼好玩——你是說,在那個東方國家,這是一種表演形式還是什麼來的?」
「一,二。」
我們的手指在紅色啟動按鈕處匯合。這一瞬間忽然感覺非常安靜,我幾乎以為啟動電機不會工作了,幾秒鐘之後,遲來的機件運轉聲傳入耳鼓,兩台羅爾斯·羅伊斯牌V12高壓共軌渦輪增壓柴油機的第一和第十二氣缸活塞同時壓縮,燃油被高壓點燃,緊接著,所有的氣缸依序燃起,雄渾有力的機械雜訊從駕駛艙下方傳來,兩台V12發動機奏出令人心旌動搖的低沉鼓點,毫不掩飾的響亮排氣聲從機器人背部的四個排氣管爆裂而出。琉璃鬆開離合器,緩緩提升轉速,來自裝甲車的大功率柴油機如同群獅咆哮,排氣管響起一連串急促如馬蹄落地的爆鳴聲。
我從未死去。
「……隨便吧。」我吞下藥丸。
巨大機器人靜靜地站在大樓內,看起來像剝去皮膚與肌肉的金屬巨人標本,又像放大千萬倍的小學生勞動課手工模型。它的外形毫無美感可言,比例失調,管線外露,而結構設計更充滿了幼稚可笑的缺陷,那是只有小學生才能想出的異想天開的設計語言。
「如果說根源的話,應該是『日升之屋』(Thehouseoftherisingsun)吧?」
「就像雞蛋殼裡的小雞一樣,我們就自己啄個口子出去吧!」琉璃的聲音顫抖著,我不知那代表著恐懼、激動還是喜悅。
我很自然地吐出尼古丁凝膠,抽出一根煙銜在嘴裏,「有火嗎?」
02:30
「那又怎麼樣呢?」秘密基地里的充電應急燈照亮喬的臉龐,十二歲男孩揚起眉頭,那種充滿理想主義精神的天真表情並未死去,穿越漫長的時間,在二十年後的黑髮女人臉上重生。
整座廣場沒有其他遊客。離得越近,傷痕纍纍的機器人雕像就顯得越發醜陋,我皺起眉頭,掏出照片細細觀看。一件事突然浮現於腦海,卻遠遠飄在意識的捕捉範圍之外摸不到輪廓。照片上是十二歲的我和十二歲的她,在十二歲的夏日與十二歲那年的卧室房間,十二歲的年紀里,應該還有一個若有若無的陰影存在。
懊惱、疼痛、疲憊、失望、憤怒如初雪融化,心情瞬間平靜得如同冬季月光下的密歇根湖。這種改變讓我覺得奇怪,但又不糾結為何奇怪,彷彿知道任何不合理的事情都一定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也就不再在意解釋本身。心臟仍在激烈地跳動,但手指已不再顫抖。
「我沒事……我沒事。」我深深曲著身子,將頭藏在雙膝之間,直到難挨的疼痛過去。這種疼痛我一點都不陌生,自九-九-藏-書從離開這座城市之後,有許多次,我尖叫著從噩夢中醒來,因頭痛而徹夜難眠。醫生說我的檢查結果完全正常——一如我的心臟——健康得可以活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隨著年紀增長,頭痛的次數逐漸減少,自從結婚以後,這種電擊般的苦刑已經極少干擾我的生活,我也樂於在妻子面前將秘密深深埋藏。
喬說:他們殺不死的那些東西,
這時,另一個方向傳來呼叫聲:「現在我們是不可能停下的,你這個懦弱的投降者!這場運動的最高潮正在到來,如果不隨著我們前進,你會連同羅斯巴特集團一起被革命的大潮完全淹沒!」
「不僅如此,還要根據上半身的重量轉移進行相應調整,注意腳下平面的坡度、高度差和障礙物高度,控制步幅和功率輸出。」琉璃握著複雜的操縱桿搖搖頭,短短的頭髮弄得我鼻子痒痒的,「真是讓人手忙腳亂呀……」
她說:「那麼我們數一、二、三,一起按下啟動開關,好嗎?」
「就算真的將高塔折斷,又能怎樣呢?十年前,他們……不,我們衝進了那座高樓,將裏面的一切都砸得稀巴爛,但最後什麼都沒有改變。」我說。
我想起來了。
「等等……是我……殺死了喬?」
00:10
我踏上紀念廣場的黑白兩色地磚。整座紀念廣場由第十四屆機器人大會的幾棟主體建築改建而成,棋盤狀地磚應該是對「深藍」電腦的致敬,而環繞整座廣場的單軌軌道,不用說是地球環日軌道的拙劣模仿。在我十二歲那年,這條軌道上有著騎單車的人形機器人不停穿梭往返,向世人展示其高妙的平衡感;如今鐵軌早已銹跡斑斑,在那個髒兮兮的移動物體高速駛來時,鬆動的螺栓發出不祥的嗒嗒震動,鐵鏽簌簌掉落,整條軌道都在上下起伏,看起來像泡在咖啡里的早餐麥圈一樣隨時可能粉碎墜落。但懸浮在永磁場之上的軌道不可能原地墜落,就算那些七零八落的碳納米系帶全部斷裂,它也只會被高高彈起來,扭成麻花形散落到鬼知道什麼地方去。
「沒錯,不過發動機還沒有啟動,現在油泵是沒有動力輸入的。」琉璃回答道,「頭頂上有一個操縱桿,把它拉下來,那就是我要你負責的事情。」
琉璃身上的甜蜜桃子香味還殘留在鼻腔里,但她卻不再向我看一眼,只用亮閃閃的眼神望著那個男孩,同他談論著音樂中的力量與反抗精神。我試圖插|進對話,卻發現他們在用一種我不理解的語言交談。
第十五日夜間,一場衝突發生了,沒人知道混亂因何而生,只看見血與火籠罩了鋼鐵之城。整座城市都在熊熊燃燒。電力供應中斷,手機失去信號,電視新聞沒有報道,無數人在吶喊,汽車爆炸的火光在一條條街道上如煙花般閃爍,煙霧升起,星空黯淡,每個人都瘋狂了。我對這一天的記憶非常模糊,只從很久以後的新聞片段中看到了這可怕的畫面。
你們終會吃到的,
00:01
沙沙的背景雜訊響起,接著音樂聲傳來,伴奏只有一把吉他,一個蒼老的男聲唱道:
「這些小偷很喜歡發光的東西,慢慢就越聚越多了。」琉璃吹了聲口哨驅趕烏鴉,「抱歉啦,大熊,就算拼了老命我也找不到合適的動力核心,現在安裝的是來自報廢坦克車的兩台羅爾斯·羅伊斯牌V12共軌增壓柴油機,最大輸出功率4200馬力;變速器則來自海岸警衛隊的德爾塔IV巡邏快艇殘骸,是ZF公司出產的9擋液壓變速箱,修復它花了我很大力氣!胸口部分兩台柴油機的輸出功率經液力變矩器傳遞至腹部的變速箱,從變速器經萬向傳動裝置輸出至襠部的分動器,分動器再經萬向傳動裝置送往各個驅動橋。軸輸出提供軸向力,頭頸、四肢一共有五個液壓系統,液壓系統提供徑向力。」
城市出現在我們面前。透過瞭望窗望出去,這霧靄瀰漫的城市變得低矮可笑,街道顯得如此狹窄,車輛顯得如此微渺,高樓大廈不過是觸手可及的障礙物,遠方延綿的廢棄廠房則變為匍匐于地的墓碑。
「當然,先生!T00485LL竭誠為您服務!」機器人立刻歡快地衝來,它似乎並不理解人類對字元串的差勁記憶力,總是重複自己那毫無意義的名字,可憐巴巴地想讓我以姓名來稱呼它。
我開始捶打那扇門,捶得如此用力,以至於整條街道都回蕩著拳頭與玻璃碰撞發出的悶響聲。我不知道警察是否會趕來,銅礦路是這座荒蕪城市中機器人最密集的地方,州財政撥款維護著這條主幹道,為破產的城市留下最後的尊嚴。在這一刻,我心中甚至生出一個想法:如果警察現在能夠將我拘捕,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在繳納罰金之後,我就可以乘坐警車前往中央車站,頭也不回地離開這裏,再不回來。
03:54
這個廣場、這個名字產生了某種關聯,有隱約的曲調在腦中響起,此情此景突然令我覺得相當熟悉,似乎在某個不知是真是幻的記憶片段里,我就坐在這裏,聽著廣場上的音樂聲。
無數支火把熊熊燃燒,不安的氣氛在人群中傳遞,我茫然環視四周,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和我一樣的迷茫表情。我的手中握著撬棍,撬棍上沾著不知屬於誰的血跡,我記不清剛才做了些什麼,只知道有種罪惡的快|感在心底升高、升高……透過層層疊疊的人影,我看到琉璃站在那裡,盡量扶穩那隻紅色的空油桶,她的身邊還有許多熟悉的面孔,我的父親也在其中。
我明白即使故意視而不見,好奇心最終還是會驅使我割開信封,將那些令我忐忑的字句逐一閱讀。所以在片刻思考之後,我坐定在轉椅上,打開做工並不考究的木漿紙信封,取出薄薄的一頁信紙。
喬在天國抱著吉他微笑。
我知道它在等我吐出口中的尼古丁咀嚼片,「不。」我做出拒絕的手勢繼續前進。機器人失望地垂下攝像頭,鑽回道邊的排水溝。現在的我感覺疲憊、頭痛、胸口疼(應當是爬進秘密基地時弄傷了肋骨)、心慌意亂,此時口腔中釋放的每一毫克尼古丁對我來說都無比重要,用力咀嚼著口中的東西,我咽下帶著薄荷味道的口水,佯裝這能夠帶給我力量。
我能感覺機器人行走時的姿態,不過,衝擊和傾斜被柔性液壓支撐桿抵消掉了,沒想到琉璃如此完美地實現了空想中的減震結構,這可以說是巨大機器人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若沒有這個結構,「阿丹」簡單的行走動作都會使駕駛者受到強烈衝擊,令我們的大腦在顱腔內震蕩引起腦出血導致死亡。
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做「琉璃」,那是一種源自東方的美麗彩色玻璃。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她本人卻不太滿意,說那是極其昂貴且易碎的玩物,在她祖輩所在的國度,只有古代的君王才有幸可以賞玩。
吉他掃弦聲響起,如遙遠天邊隱隱滾動的雷雨。
「為什麼?說說看。」琉璃側過頭來,問。
「不,是他們。」琉璃目視前方,透過顏色愈發沉暗的霧靄,白色高塔在靜靜等待。
「與你沒有關係。謝謝你,再見。」我將西裝外套搭在肩上,眺望四周景物確認一下方向,然後大踏步走去。
我長久地望著那鏽蝕的齒輪、乾涸的油槽、長滿衰草的滑軌與絞索般搖搖晃晃的吊鉤,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戰。我猶然記得在災難發生之前的日子里,機械師在罷工遊行的間隙,還會為心愛機械的傳動鏈條添加潤滑油,期待漫長冬季過後,它還能再次發出熱氣騰騰的震耳轟鳴。我的父親,那位終身為汽車製造廠服務、卻因高效而廉價的機器人勞動力丟掉工作的藍領工人,曾經無比樂觀地對我說,總有一天鍊鋼廠高爐的火焰會再次燃起,城市會再次充滿機械運轉的和諧之聲。「一切都會變回老樣子的,我保證。」他用僅余的一點錢購置了豐富的食物,滿心期待著好事到來。
「好吧。」我猶豫了一瞬間,掏出皮夾數出三張零鈔遞過去。
「太棒了!」語言已經不能表達我內心的情緒,「這太棒了,琉璃!」我語速輪次地說道,試著控制那條巨大的手臂伸向樓壁,只是指尖的輕輕一觸,整扇鋼化玻璃窗就碎成顆粒紛紛墜落,金黃色的夕照從窗口灑進大樓,給這驚人的龐大造物鍍上聖潔的顏色。
第十六天,由工人組成的城市防衛隊——那時,剛剛問世服役的機器人警察已經全部被砸毀了——在巡察中發現了喬的屍體。他倒在郵電大樓旁邊,身體因毆打和踐踏已經不成形狀,左手藏在身下,右手伸向花壇的方向,指甲在地面留下長長血痕。在發現他之前,我所在的這支防衛隊已經找到了六十名遇難者的屍體,其中包括我的父親。在這一刻,我很奇怪地陷入了遊離的精神狀態,鎮定自若地用酒精棉球擦去喬臉上的血污,將他裝入黑色的裹屍袋。
他們就會微笑著推諉……
等我回過神,他已經化為了瓶中的白色粉末——那麼健壯的一個男人居然能夠裝進小小的瓷瓶之中,這讓葬禮的場景顯得有點兒諷刺。
「我用盡辦法,都沒能搞到重型武器,管制實在太嚴格了。」琉璃果然如此說道,「現在這個手柄是用來控制機器人的上半身動作的。人形機器人的平衡很難掌握,我只能盡量操縱雙腿雙足完成走路、小跑和跳躍的動作而已,沒辦法兼顧上肢,無數次模擬都失敗了。當沒有任何辦法的時候……想起的就是你。」
那時,喬和琉璃每天都會登台演唱,將喬·希爾的歌曲教給大家,當台下的聲音掩蓋了音箱的音量、每個人開始揮舞拳頭大聲歌唱時,琉璃臉上的那種光芒令我無法直視。我心碎地、痛苦地、嫉妒得快要發狂地望著那對高高在上的戀人,品嘗著扭曲的蜜水與漆黑的毒藥。
人們暫時停下動作,廣場安靜下來,臉上沾著油污和血跡的工人表情木然地望著他,望著曾經被眾人擁戴、卻因觀點不夠激進而遭遇冷落的運動領袖。這場運動已經持續得太久,州政府、工業企業集團大財閥們與羅斯巴特集團的態度曖昧不清,儘管一個又一個補償方案出台,遣散金不斷提高,有人也對新移民城市養老安置的遠景抱有希望,可大多數人的情緒卻在失望中不斷發酵,最終釀成絕望的風暴。
它們前赴後繼地撲上來,試圖在「阿丹」身上留下一點傷痕。一台清潔機器人靈巧地躍上駕駛艙,開始用旋轉刀片切割瞭望窗,我奮力甩開許多敵人的糾纏,用左手拍打阿丹的頭部。啪!破碎的軀體無力墜落,龜裂的玻璃上留下深紅色的油液,就像真實的鮮血。
有一次我問喬,為什麼那麼喜愛上世紀的古老民歌?他對我說,在遙遠的20世紀初,有一位詩人、作曲家、工會組織者為工人運動寫出無數振奮人心的民謠歌曲,最終被資本家以殺人罪處決。那個人的名字叫做喬·希爾。現在可能沒人記得這位民歌復興運動的精神領袖,但這個名字將永遠銘刻於反叛者的墓碑上,永不褪色。
企業非常歡迎這種做法。不同外形的專業機器人有各自適合的崗位,很容易在生產線上找到理想位置。它們薪酬低廉,工作時間極長(州立法規定每天不得超過二十二個小時),附加支出極少,不需要解決住房問題,沒有生育和休假困擾,不會通過工會提出不合理需求……即使抱怨,也只是在機器人權益保障者那裡吐吐苦水,只要稍微提高廠房裡令機器人感到舒適的白噪音就可以解決問題。
但同時,我的心臟在劇烈跳動,彷彿童年的自己想要躍出胸膛、將這偉大的造物擁入懷中。我無法表達心中的激動,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驚嘆、戰慄,就算故作鎮靜,說話還是會帶上顫抖的尾音。喬當年製作的那個精美機器人模型正是按照「阿丹」的設計圖完成的,如果他如今還在世,會不會同我一樣,在這個巨大的機器人面前欣喜若狂?
喬沒有多說一個字。他引燃了三千名工人的炙熱情緒,又任由它在等待中發酵、膨脹,演變為超過臨界力量的風暴。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繼續說下去,他卻退後一步,抱起懷中的吉他。琉璃輕輕握住話筒,閉上眼睛,輕啟朱唇。
這封信並未遵循信件的格式,沒有抬頭、署名和問候,以這個社會精英階層的眼光來看,就算小學生也不該寫出這樣不合規矩的信件。我認識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位會寫出這樣肆無忌憚的信。
我不得不放鬆警惕,讓有關她吉光片羽的記憶潰堤而來。
信的頭兩個字將我狠狠擊中。我倒在座椅里,獃獃望著工業美術風格的白色天花板,花了五分鐘才調勻呼吸,讓寶貴的空氣重新回到我的胸膛。在這座城市裡,沒有人會這樣稱呼我,我的身份是大企業的高級工業設計師,循規蹈矩的中產階級白領,工業社會最穩定的構成,是這座乾淨整潔、充滿藝術氣息的城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反對的聲音消失了,人流席捲了整座城市。那個夜晚的細節,我記不清楚了,只知道夜越來越深,城市被大火籠罩,每個人都累了,丟下沾血的武器坐倒在路邊。工人運動領袖從燃燒街道的彼端走來,身後帶著一群穿白衣的男人,還有幾台怪模怪樣的履帶式機械。
我知道兩分鐘過後疼痛就會暫時退去,像潮汐暫時遠離沙灘,如果此時立刻服下安眠藥入睡,就可以阻止下一撥疼痛襲來。但這次我所做的是猛地站了起來,雙手抓住機器人的鐵盒子搖晃著,「我想起來了!我不知道歌手的名字或者歌的名字,但我想起了一段旋律,你可以通過旋律找到相關歌曲嗎?」
我咽下唾液,慢慢繞到郵電大樓側面。在這棟大樓與隔壁「羅姆尼螺絲世界」五層樓房的夾縫處,擺著一個立體花壇,這種磚木混合結構的花壇在城市興盛的時代大量出現於街頭巷尾,花壇分為七層到十二層,層架上裝有培養土或水槽,裏面種植著三色堇、毛蕊花、波斯菊和蝴蝶蘭,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鮮花開放,讓花壇看起來像一道依序移動的彩虹。當然,現在的花壇只是一堆腐朽的木頭和生滿雜草的泥土罷了。
「……十年整。」我回答道。隨著平台的移動,我可以自下而上將巨大機器人的細節一覽無餘。所有的非標準件應該都是身邊的女人用車床手工製造的,精度很差,也沒有經過打磨拋光,焊接點顯得非常粗糙,電路和油路走線混亂,應當由凱夫拉防彈材料覆蓋的腹部其實只是掛上了幾層破爛帆布而已,讓機器人更像一具纏著裹屍布的骷髏。長期從事的職業讓我不得不以挑剔的眼光審視這個作品,從設計師的角度來說,這簡直是一個災難。
這時,頭頂有振翅聲傳來,幾隻烏鴉圍繞著機器人盤旋幾圈,嘴裏銜著亮晶晶的螺絲釘和銅線,穿過半透明太陽能天花板的破洞飛走。
「喂。」
在此聚集!
踩過機器警察的殘骸,前方暫時沒有阻礙,距離羅斯巴特公司的高塔還有兩個街區的距離,對「阿丹」來說,這隻是幾分鐘的路程。
琉璃在前面帶路,我跟在後面。她的頭頂只到我下巴的高度,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她如男孩一樣的短短髮梢、長長的脖頸和裹在T恤衫里纖細的背影。我今年三十二歲,那麼她今年也三十二歲了。不再交談的二十年,未曾見面的十年,她都經歷了什麼?她是否嫁人生子?為什麼她還逗留在這座毫無希望的城市?她為何要給我寫信?她要我幫忙的事情又是什麼?
到達目的地時,我才發現自己的目的地所在,潛意識將我引領至這熟悉的角落——當然,除了這兒,還能是哪兒呢?
投影屏幕如花瓣般失望地合攏。「祝您愉快,先生。」毫無感情|色彩的女性合成音在背後留下違心的祝福。
「喏,就是這個。」琉璃指指前方,倚在護欄上望著我,「希望你喜歡。」
「對不起。」我說。
我試著扭動一下左右手柄,手柄各分為三節,末端有五個小撥桿,不難理解它與手臂關節、手指的對應關係。「我懂了,當時我們設計由駕駛員的雙腳負責腳步動作,雙手通過這種手柄控制手部動作,但我們把雙足機器人的下肢平衡看得太簡單了,僅僅是慢走就要花費很大精力去控制,隨時根據陀螺儀和角速度感測器的讀數進行微小調整。真是幼稚的想法。」我感嘆道。
「喂,上來吧,別鬧了。一樓的門是打不開的。」
「……我願意。」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一個聲音脫口而出,替我做出回答。
纖弱而有力的女聲響起——
「動力系統呢?」我努力回想著當時的設計,空想的世界里不需要什麼邏輯性,我們完全可以給阿丹安裝一台十萬馬力的核裂變發動機,再在它的全身裝滿火神機關炮、導彈、激光發射器和電磁炮,但當時,我與喬只是非常謹慎地設計了一台峰值輸出35000馬力的氫能源燃料電池發動機,使用傳統的軸傳動加液壓系統方式,而不是更加方便的發電機——電動機結構。
「沖吧,大熊!」琉璃喊道。
隨著簡單旋律的不斷重複,工人們開始加入疊複句的合唱。
工作、祈禱,簡樸維生
陽光暗淡,廢棄的機械散發著鋼鐵的腥甜味道,銹跡斑斑的管道盡頭,一隻蝙蝠從廠房破碎的玻璃窗里振翅飛起,消失於鋼藍色的迷霧之中。這死去城市的屍體以絕望的、腐朽的、失去靈魂的形態靜止在時間的凝膠里,鋼索將陽光割裂,地面上鋪滿墓碑般的片片光斑。
喬伸手捂住額頭,一絲鮮血從指縫中流下,他帶著詫異的表情望向這邊,我立刻低下頭,將自己藏在人群之中。「放下武器,永遠不會太遲……還要多少死亡,才能意識到已有太多人死去,我的兄弟們?」他沒有理會流血的傷口,俯下身接過木吉他,撥出一個熟悉的G和弦,那是鮑勃·迪倫《答案在風中飄揚》的歌詞與旋律。
在州議會修改憲法之後,機器人的生存權利得到了承認,與此同時,「製造」機器人轉變為機器人的「生殖」,之前羅斯巴特公司製造的兩百萬名具有人工智慧中樞的機器人成為原始族群,它們開始競爭社會工作崗位、為自己的生存賺取金錢、自由結合為伴侶。有人擔心這些由金屬和集成電路組成的異類不具有繁衍後代的自然責任,但事實證明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即使不加以規定,機器公民也很願意建立「家庭」,並且共同撫育後代。兩百萬名原始機器人分為一千零二十五種型號,每種型號的外形與功能都完全不同,而同種型號間又由於批次、零配件和裝配工藝等原因出現差異,這些差異成為了某種遺傳基因,在「生殖」過程中被保留且放大,最終形成了家族的決定性特徵。
前方的霧氣中衝出大量機器警察,它們形狀不同、裝備各異,看得出來基本都是缺乏保養的前幾代機器公民,或許它們之中還有我一手設計的獨特個體,但那又怎樣呢?如今它們只是前進道路上不起眼的阻礙罷了。橡膠子彈噼里啪啦打在阿丹的胸部裝甲板上,對付人類暴徒的震撼彈和凝膠彈一個接一個爆炸開來,在阿丹身上留下五顏六色的塗鴉。
——邁克爾·傑克遜是我最愛的歌手,我還喜歡羅比·威廉姆斯、布魯諾·瑪爾斯和芮阿娜。她的音樂播放器里裝滿更加過時的搖滾樂——皇后、槍花、滾石、金屬樂隊、邦·喬維和涅槃。我從來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而她從未試圖了解我的想法。
「我怕你的記憶不容易恢復,就想辦法盡量幫幫你。看來你都想起來了,對嗎?」琉璃的眼睛彎彎的,幾道俏皮的魚尾紋出現在眼角。
「這首歌叫做《牧師與奴隸》。今天,資本家說用鈔票買斷我們未來的工作年限,將我們安置在新移民城市,讓我們可以在機器人的服務下九*九*藏*書舒舒服服過完一輩子,每日做著虛幻的工作,而明天,我們,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女兒,我們的孫子、孫女和所有後代,就會成為被世界遺棄的垃圾!」喬已經成長為一個英雄般的高大男人,他握著話筒,整個廣場的光彷彿都集中在他身上,讓他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都帶著來自天堂的雄渾力量。「這些資本家正在用無所不在的機器人搶走我們的工作、我們的土地、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城市!兩百年前,我們的祖先在戈壁灘中央建立了這座城市,如今城市的靈魂就要死去,高爐不再流出鐵水,水壓機不再鍛打金屬,石油不再流動,蒸汽不再噴發,一切將在我們的手中終結……全部終結。」
我從未如此憎恨過一個人,現在憤怒的毒藥燒紅了我的眼睛。永遠高高在上的他,永遠道貌岸然的他,永遠講著大道理的他,優秀的他,光明的他,擁有一切的他……被琉璃深情注視的他。琉璃的眸子映射著火炬的光芒,視線中載滿刻骨的柔情,只要這一個眼神,就能讓我的靈魂冰凍成鐵,粉碎成沙。
不!我只是報復了那個搶走琉璃的人而已……
幾名吸毒者在路邊談著什麼,一看到我就隱入霧中不見蹤影。機械修理公司大樓沒有如整座城市般褪色,依然是耀眼的橙紅,不過樓頂似乎有些異樣。我眯起眼睛望去,發現那是一大群黑壓壓的烏鴉,無數烏鴉安靜地站在大樓頂端一動不動,如同一頂古怪的黑色花冠。
這個名字沒能將沉睡的記憶喚醒,短短三個字母看起來有點兒陌生。「喬」應當是「約瑟夫」的縮寫,現在幾乎已沒有人將男孩命名為約瑟夫了,因為那聽起來又老氣又陳舊,一點不時髦。我的交際圈當中沒有人叫做喬或者約瑟夫,與琉璃共同認識的熟人更是屈指可數。我靜下來梳理了一遍記憶,確實沒有這麼一個名字存在。
「謝謝。」我接過打火機,點燃香煙。在我所居住的城市,這一舉動意味著高達五十元的煙草稅、環境稅與健康稅,還要加上體檢報告上的鮮紅圖章。不過此時,我感覺到的只有醇厚的舒適感。讓咀嚼片見鬼去吧!這才是真正的尼古丁!
喬,我親手殺死了他,我的兄弟。
巨大的機器人塑像遮住朦朧的陽光,龐大的雙腳逐漸與我的視線齊平。經過修葺的大理石基座用四種語言刻著拍馬屁的美術評論家的華麗辭藻,他們居然認為這一團焦黑扭曲的金屬是現代文明史上妙手偶得的極佳創作。作為設計師的一員,我對此實在難以苟同,甚至不大敢直視那醜陋的金屬骨架。
「我是個罪人。」我說。
「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歌了吧。有空,我也會唱給你聽。」琉璃說。
音樂聲由弱而強,來自我深深的腦髓。
沒有人知道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件升級了,罷工運動變為集團暴力行為,州政府很快以武力接管了城市,全副武裝的國民警衛隊開進城市,將喪失鬥志的工人們狠狠鎮壓。重壓之下,運動領袖無法再保持立場,只得向州政府與工業企業集團財閥們做出讓步,大部分人接受了新移民城市的提案,搬遷到400公里以外的居住區,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享受無報酬工作的美好幻象。
石塊劃過他的額頭,砸在油桶上發出驚人的巨響。
我們的秘密基地。
按照食品安全法規定,桃子的營養成分流失最多只能在百分之五,它本質上還是一顆營養豐富、汁水充盈、健康純粹的桃子——這就是文明的力量。
我害怕如潮水般湧起的回憶,害怕喚出藏在我體內那個生於斯長於斯、如同整座城市一樣骯髒卑微的孩童。我不由隔著衣袋撫摸著信紙,儘力以美好的回憶驅趕如影隨形的灰藍迷霧——十二歲那年的秋天。
僅僅用槍是殺不死一個男人的,
但每當你伸手祈求食物
「當然不介意。」我沒有拒絕。
我身上的肌肉從未如此僵硬。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指尖,以最輕柔的動作拉起左手手柄。液力變矩器將扭矩輸出給分動器,位於肩部、肘部、腕部和指部的萬象傳動裝置獲得了力量,軸承轉動,油壓升高,雙足機器人的指尖微微收縮,完成了自己誕生以來的第一個微小動作。
喬搖搖頭,「這是一條完全錯誤的道路,停下吧,趁現在還來得及!只要放下手中的武器……」
沒有味道。看似美味多汁的桃子沒有任何味道,水蜜桃底部有個小小的標籤,上面的日期顯示這顆桃子已經在機器人的冷庫中沉睡了四年零十一個月,但距離保質期限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琉璃的肩膀微微顫動著,透過緊緊依偎的身體,我能感覺到她細微的顫抖。甜蜜的桃子味道從她的領口傳入我的鼻尖,穿過她腋下的雙臂能感覺她肌膚的細膩與溫暖,我忍受著苦澀的毒藥隨著血液傳遍每一條血管,默默咬著牙關,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歌聲響起,人群變得稍微平靜,擴音喇叭傳出並不清晰的掃弦聲和歌聲。
這個時候,千百個念頭突然湧進我的大腦。我的地位,我在另一座城市高尚而安逸的生活,我嶄新的公寓,我的汽車,我的職業,我的狗,我的妻子——哦,我可愛的大狗。腦中的天平開始傾斜,理性的天使開始在托盤上迅速增加砝碼。那些砝碼,是我如今擁有的一切;而突然間,感性的惡魔浮現於腦海,用一句話就改變了微妙的平衡:別蠢了,自從接到信的那一刻起,你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你奔波千里回到這座城市的原因,不就在於此嗎?在你曾經被封鎖、如今破繭而出的記憶里,不是藏著對這個你一手塑造出來的現實世界的深深仇恨嗎?你以為已經徹底改頭換面,可光鮮的外表下又藏了些什麼?你躲得掉那些陰暗的回憶嗎?戴上眼鏡就看不到機器公民身上的鮮血了嗎?你的靈魂,不正在死去的城市那鬱郁不散的霧氣中夜夜掙扎,想要找到一個徹底的解脫嗎?
「我們會死的。」我說。
「有15個近似結果,先生,如果有歌詞或者下一段旋律的話……」T00485LL猶豫道。
裹緊西裝外套,我遲疑地向前邁著步子,小心地踏過光與暗的斑紋。要去哪裡呢?比起這個富有哲學性的問題,我用了更多精力遏止猛然漾起的回憶,危險的東西正在腦神經突觸之間蠢蠢欲動……不要亂想!我嚴厲地呵斥自己,奮力驅走腦中的幻影。
「那你說說看。」我說。
徘徊在死去城市中的她,是否僅僅是殘存著水蜜桃香味的白色幽靈?
我點點頭,「那麼我總結一下,你想用依照十二歲兒童畫的圖紙、由一名女工程師獨立建造、沒有任何武器裝備、管線全部裸|露在外面、裝甲薄得像紙片一樣、續航時間只有一小時、機械傳動、手動操縱、從來沒有經過試機、連能不能發動起來都成問題的人形機器人,來對抗羅斯巴特集團成千上萬的機器人,包括巨大的工業機器人、全副武裝的警察,甚至自動推土機?」
柴油發動機發出怒吼,排氣管冒出濃煙,機器人的左腳高高抬起,遮蔽了機器警察頭頂的最後一絲陽光。刺耳的警笛聲剛剛響起就化為蜂鳴器破碎的電流雜訊,受驚的機器警察立刻四散逃走,全然不顧被踩扁變成電子垃圾的同伴。幾乎立刻,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響起警報,城市的死寂被砰然打碎,每一個留在這裏苟延殘喘的人類與機器人都豎起耳朵,傾聽十年未曾出現的混亂之聲。
過於露骨的話聽得我哭笑不得,「我們做不到的,琉璃,在走到白色高塔之前,我們就會被擊倒在地,從七層樓的高度跌得粉身碎骨!」
我喜歡機器秘書和機器巡警,喜歡代表先進生產力的機器人技術。一想起現在腳下這座籠罩著迷霧的鋼鐵城市,我就嘗到肺中驅之不盡油煙的苦澀味道,感覺指甲縫裡塞滿黑黑的油泥,想起父親臨死前強顏歡笑的卑微樣子,聽見汽車製造廠最後一次下班汽笛聲的清鳴。
如今,阿丹從少年塗鴉的稿紙走入現實,它是如此巨大,以至於我一直仰頭觀看,幾乎弄傷了脖子。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人們越來越開始懷念紙製品的芳香氣味與墨水書寫的柔和觸感,收到一封手寫的信我並不感到奇怪,但郵戳表明這封信來自一個特別的地方。從機器人秘書的托盤上拿起信封,我的手指出現了不自然的顫抖。
沒錯,就是那甜甜的水蜜桃味道,夏日里成熟的、甘美醉人的水蜜桃味道。
在我很小的時候,住宅樓後面是一片雜亂無章、積滿垃圾的灌木叢。某一天,不知是誰將一輛報廢的甲殼蟲汽車駛到灌木叢里,拆走了車裡所有值錢的內飾之後便揚長而去。那個銹跡斑斑的空車殼從此成天用一對被解剖后的青蛙般的無神眼睛盯著我的卧室,讓我整夜不敢拉開窗帘,不敢面對窗外漆黑的夜裡汽車屍體那瑩綠色的邪惡目光。
機器走過來,用細小針頭抽走我的血液,片刻之後將藍色藥丸遞了過來。
一種名為「幸福」的甜蜜物質被心臟泵入四肢百骸,我感覺舒適的溫暖與辛酸的疲憊,打量著對面的女人,不願挪動視線一分。
這些人踏著機器人警察的碎片,高舉火把擁向市中心,每一條街道都陷入混亂,流動的火焰從四面八方向城市中央集中,羅斯巴特集團的白色高塔成為暴動者的聚集點。幾台大型機器警察立刻被人流沖毀,工人們開始衝擊羅斯巴特大樓的正門,人群像旋渦一樣暴躁不安地轉動,石塊如雨點般砸向玻璃幕牆,火焰燃燒聲、玻璃碎裂聲、咒罵聲、吼叫聲、爆炸聲糾纏成末日的交響曲。
金屬的腳掌降落在十年前浸透鮮血的地面,巨大的機器人昂然前進,用十米步幅丈量著寬闊長街。在前面一個街角,我看到郵電大樓的綠色輪廓,在那裡有著我們的秘密基地,埋葬我純真童年夢想和喬生命的地方。
兩百支柔性液壓支撐桿溫柔地托起座椅,讓我們懸浮在駕駛艙中央。我與琉璃分別握緊操縱桿,以非常彆扭的姿勢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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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著白色棉質T恤衫、藍色背帶褲,戴著白色耳機,頭髮短短的,明亮的眼中帶著笑意。在這一刻,我突然發覺其實一直以來我都不記得琉璃的樣子,就算剛看過她與我十二歲夏日的合影,一轉眼,她的臉孔就會變得模糊;但我如此確定現在站在眼前的人就是她,她並非泛黃照片上的空洞笑臉,而是溫熱的、活生生的、散發著水蜜桃香味的氤氳光影,就算閉上眼睛,也能感到她的存在,那個十二歲女孩笑靨如花的靈魂。
「好,我們上!」
是的,我離開了這個鬼地方,同其他上百萬人一樣。這樣做有什麼不對?
機器人用四個語種耐心地複述了問題,並在屏幕上演示著地圖、電話黃頁、交通指南、在線博物館等功能。第二台機器人的頂蓋關閉著,顯得有點兒悶悶不樂。
花了十五分鐘時間,我才用鑰匙鏈上的袖珍軍刀撬下四塊紅磚,將洞口擴大到適合成年人的寬度。這次我順利地爬了進去,手腳接觸到秘密基地的一剎那,我徹底放鬆了,一轉身仰跌在地,呼哧呼哧喘氣。這裏幾乎一片漆黑,兩棟樓房相接的遮雨棚沒有留下一絲天光,四英尺寬的夾縫被兩側的花壇完全封閉起來,或許是設計的疏漏,或許是規劃問題,原本應該毗鄰建造的兩棟大樓並未實際貼合起來,除了城市建築管理委員會之外,沒人知道這個隱秘空間的存在。
我想了很多。「機器人」一詞由「苦役、奴隸」的詞根變化而來,其存在的原始意義是為人類提供服務,但沒有人會否認,這種人造物其實也是孤獨人類自我慾望的表達,巨大雙足機器人是對人類存在形態的極端誇張,是充滿雄性特質的鋼鐵圖騰柱。崇拜巨大機器人,實際上就是崇拜人類之存在本身。
製造這些機器公民的,是名為羅斯巴特(ROSBOT:現實社會化自動機械集團)的企業聯合體,在這個州的任何城市都能見到羅斯巴特的盾形標誌,就算在這荒蕪之地也不例外。
「當時在喬身邊的人,反對暴行的人,活下來的……」手中的信號鐵塔與最後一台工程機械同時粉碎,我長長地做了幾個深呼吸,開口道。
心臟傳來熟悉的疼痛悸動,這一聲呼喚猶如閃電擊穿靈魂。
然而,機器人的定義究竟是什麼?現代文明將它定義為某種自動控制裝置,具有在不確定情況下進行感知、決策、行動能力的活動機械,人工智慧是這個定義的最佳表達。按照這個標準,我與喬設計出的「阿丹」根本就不是機器人,僅僅是一架人類手動操縱的大型機械而已,其本質與挖掘機並無不同。然而,自從見到這驚人的巨物之後,我未曾有一刻懷疑「阿丹」的身份,它不僅是機器人,而且是我所見過最純粹、最粗糙與最美麗的機器人。
「為喬復讎。為你的父親和我的父親復讎。為這座城市復讎。」琉璃伸手指著窗外,透過積滿塵埃的玻璃窗,在霧氣沉沉的城市中央,羅斯巴特公司的白色高塔靜靜矗立在暮色中。
我的工作是為羅斯巴特公司設計機器人。在機器人三定律的基礎上,羅斯巴特集團生產的模擬神經元中樞處理器給機器人帶來獨立思考的能力,這種生物計算機具有兩億五千萬個神經細胞,其工作原理與人腦相當類似——儘管與具有一千億神經元的人腦相比,它在歸納、判斷、聯想與抽象化思考等方面遠遠不足。
「就連數據……都與圖紙上的一樣嗎?」我望著巨大的機器人,聲音在空洞的樓內迴響。
市長的話沒有說錯,直到今天,這個機器人還倔強地站立著,即使十年前的一場大火將它每一寸表皮都燒成炭黑色,身上布滿鐵鎚砸出的凹痕。事實上,至今沒人知道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很多人死了,而直至今日,死亡者的確切數目還是沒人知曉。
那一年,白色的高塔用了短短一個月就出現在城市的正中心,羅斯巴特集團的盾形徽標高高懸在塔樓頂端,像一隻奇怪的眼睛在俯瞰整座城市。街道上開始出現各式各樣的機器人,起先,機器人做著一些機械性的簡單工作,隨著州議會政策的逐漸寬鬆,這些怪模怪樣的傢伙開始走上正式工作崗位——說是機器人,其實沒有一個是人形的,只是一些會移動、能舉起物體和發出聲音的機械而已,當然,據說還會思考。
「那你還願意幫我嗎?」她露出了熟悉的表情,微微挑起眉毛,抿著嘴,用眼睛直直盯著我的雙瞳,那種倔強而決絕的表情二十年來未曾改變。一旦認定一件事情,就算上帝也不能迫使她改變意願。
我就是在這樣一場遊行中聽到了喚醒記憶的那首歌曲,喬·希爾在1911年為工人運動創作的《牧師與奴隸》。對了,那天我穿過街道從社區大學回家,被遊行示威的人流席捲其中。「喔,老克勞福特的兒子!」有人認出了我,我的手中立刻就多出了標語牌、頭巾和啤酒。「為什麼沒有人發給你啤酒?喝光啤酒,舉起牌子,再走二十分鐘我們就吃午飯!」
但我對它是如此熟悉。
我立刻哼出那段曲子。在頭痛的黑暗深海中微微發光的是一小段歌曲的旋律,非常簡單的曲調,短短兩句,沒有歌詞。在遺忘之前,我將這段旋律連續哼唱了三遍,然後緊張地盯著機器人的顯示屏。
「當然,我的丈夫是個不怎麼喜歡回家的男人,不過非常帥氣。你們倆沒準兒會很投緣。」她笑著說。
在機器人大會之後,她與我的關係漸漸疏遠。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每天的對話變為簡單的「你好」和「再見」,我再沒有觸碰過她柔軟的肌膚,也沒再聞到過她身上迷人的水蜜桃味道。
平台升至軌道頂端,「咔噠」一聲靜止,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看到機器人頭部乘員艙的內部構造,同設計圖一樣,裏面的空間非常狹小,一張座椅懸浮在兩百支柔性液壓支撐桿中間,星羅棋布的儀錶和按鈕布滿座椅前的操作台,幾盞綠燈亮著,象徵機器人處於電路自檢完畢、可以啟動的狀態。這一切都與我們當時的設計一模一樣,甚至連指示燈的位置都沒有改變。
鋼藍色的煙霧出現在遙遠的地平線,那就是我出生的城市,坐落於生長著仙人掌、紅柳、風滾草和約書亞樹的戈壁中央。這座城市因煤礦與鐵礦大發現而一夜興盛,被蒸汽輪機和鐵路線推動向前,就算在經濟危機時代,也不眠不休地製造出嶄新的汽車與機械設備,卻在十年前突然衰敗……這就是我的故鄉。
琉璃用黑色的眸子盯著我,「沒關係。這麼說,你還沒完全想起來。或許只到這個程度就夠了吧……大熊,你願意為我做一件事情嗎?」
她拉起又輕又軟的棉被,一邊嘟囔著這樣的棉被不合用,一邊將我們兩人整個罩在其中。世界黑暗下來,我感覺溫暖而舒適,雙臂輕輕將她摟緊。
我的正前方是辦公樓,左手邊是碰撞車間,右手邊是試車車間,底盤、承裝、製件、噴塗、焊接、總裝和檢測車間以棋盤形左右排列。在製造業鼎盛的時期,這片二十公頃的土地擠滿了一萬五千名來自全國各地的藍領工人,生產汽車的工時被壓縮到驚人的十二個小時,每六秒鐘就有一輛嶄新的汽車駛下流水線。
「好的……什麼?」我愣住了。
再後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掉了整個灌木叢。火焰燒了三天兩夜,留下一片焦土,草木灰被北風吹散,露出甲殼蟲汽車乾癟的殘骸。作為人類工業文明的結晶,它算是以自己的方式戰勝了自然。
我沒有回頭。
或許我們能在飛行機器人到達前抵達目的地,傾盡全力將高塔的支撐柱一根一根折斷。或許我們在那之前就會被機器人所淹沒,化做第零定律下的飛灰。或許琉璃能夠原諒我。或許她真的沒有恨過我。或許……喬此時正在天上看著我們。
「現在就干。」
「要跟人打架的話,酒瓶可以隨時變成刀子,但一定要記得,用整瓶啤酒去砸才能造出鋒利的刃口,空瓶子的話,會碎得只剩下一個瓶頸握在手中。」放學的路上,喬如此對我說道——他似乎什麼都懂。見鬼。
我恨自己打開了記憶的封印,讓這種痛苦再次置我的靈魂于嫉妒的煉獄。我沿著國王大街快步向前,走過骯髒的街道、破碎的路燈和飄滿紙屑的路口。我已經知道琉璃嘗試將我引向何方,最後一封信一定藏在那裡,我曾經忘卻、又終於想起來的開始與終結之地。
「好吧。」她說。
09:52
你終於做到了,大熊。你想起一切了嗎?我在工作地點等你,你知道我在哪裡。
「大衛」是羅斯巴特集團最後一件人形機器人製品,隨後,複雜的雙足機器人淡出了歷史舞台。科技的車輪開始加速轉動,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模擬神經元處理器給機器人帶來相當程度的思考能力,隨著各式各樣的機器人走向社會,倫理學問題被擺上檯面。幾年前,州議會在州憲法中加入了「新機器公民」的條款,正式承認機器人的獨立人格存在,同時規定了機器公民的權力、義務及社會角色,使他們可以「在一定的約束條件下以同等身份獲得法律權利、社會權利、政治權利和參与權利」。
我不知道兒時的記憶緣何被封閉,只知道隨著回憶的恢復,某種東西悄悄改變了。這破敗的城市、無精打採的陽光、鋼藍色的霧氣開始變得熟悉而親切,空氣中有一種讓人心驚的溫暖味道。快步走了二十分鐘,我才發現行李箱和外套被丟在了紀念廣場,但那些已經無關緊要,我最需要的是一個答案,而答案就在前方。
那是我在這個小小的群體中第一次被疏遠。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打倒他!」安定了一瞬間的旋渦開始轉動,不知是誰拋出一塊大石頭,準確地砸在喬的胸口。他痛楚地屈起身體,口中卻仍吟唱著沙啞的民謠。在這一刻,這個站在油桶上面對一萬名暴徒執著歌唱的男人顯得如此幼稚,如此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