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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分之七的天無

百分之七的天無

作者:山本弘
「那麼,事情到底如何?」
「你在公園裡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抓住了一隻四腳蛇。他舉起石頭,還想把四腳蛇的頭砸爛。你會怎麼做?」
在我倆交往的過程中,我逐漸了解到,阿瞬這人從根本上欠缺一種可謂「獨創性」,或是「創造性」,抑或是「藝術品位」的東西。他好歹也考進了一流大學,學習能力應該是很不錯的,可是像做一些與眾不同之事的志向,或是想創造出點兒什麼的強烈慾望,他就完全沒有了。他既無對未來的夢想,也沒有人生道路的方向之類的東西,僅是隨波逐流。和我發展成現在的關係,似乎也是順水推舟的結果。他參考時尚雜誌選服裝,看著攻略書籍打遊戲,觀看時下最熱門的電影——他只需按照指南手冊生活,除此之外再沒別的期望了。
「這就錯了。所謂的『心』,是比『意識』廣泛得多的複雜概念。僅僅是大腦中,就有140億個神經細胞協同工作。我們把感情、記憶、思考、判斷等全部歸納起來,用『心』來表示。與『心』相比,所謂的『意識』不過是一個狹小的概念。腦的感覺系統以每秒一千萬比特的速率處理著由感覺器官傳入的信息,可其中能夠上升到意識層面的,僅是極小的一部分。大部分的信息都是在無意識狀態下處理的。舉個例子,你知道『盲點』嗎?」
我對阿瞬的愛情也不過如此。為什麼我會喜歡他?這話說說還行,可並非真相。喜歡上他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大腦。「意識」這一神經活動是如此渺小,根本無法與大腦所進行的龐雜精神活動相提並論。這種龐雜的精神活動才是「心」,即「愛」。如此巨大的信息量不可能只以寥寥數行摘錄其要,況且大部分精神活動本身也是無法翻譯為語言的。
「在手指活動的0.55秒之前,人的腦內就已產生一種叫做『準備電位』的東西,算是大腦為了命令手指動作而進行的熱身吧。這種『準備電位』的存在很早以前就被發現了。可是,當時的受試者記得,自己決定動手的瞬間比真正動手的時間早了0.2秒。」
「這無妨。如果先於學會在媒體上發表出來,反倒會造成問題了。」
可是,他若有殭屍的嫌疑的話,事情就另當別論了。
日常生活中的大多數行為,不具備意識的機器人和電腦都可以完成。現代的機器人既能彈鋼琴,又能開車,攪拌蛋清也能漂亮完成。只要願意,人類連會解答高考試卷的機器人也能造出來。若僅是要求能夠理解文章、轉換漢字和假名、完成英譯日、回答出歷史事件的年份和相關人名、解決數學物理問題的話,現在可能已經存在相應的軟體了。人腦作為自然界的超級計算機,即使說它天生就配備有能夠解決更高難度問題的軟體,也並非不可思議。這種軟體再進行重複學習(即考試訓練)的話,殭屍們能考進大學就不足為奇了。
我的心情彷彿是自己被宣判了絕症一般。
若僅這樣,I因子充其量也不過是個科學命題,並未引起大眾的關注。但在數月之前,一個醫學/心理學主題的論壇上,I因子的真相被傳開了,還引起了小小的轟動。也不知最初是誰開的頭。一種說法是,充原教授身邊的某人泄露了相關信息。這種說法聽似古怪,卻有幾分說服力。
我和阿瞬同居已有八個月了。他比我小十三歲,外形雖比不上演員和牛郎,卻也勉強算個帥哥。他有些瘦弱,讓人沒什麼安全感,可這一點又令人母性本能蠢動。我倆的這種關係在世人眼裡不算光彩,所以除密友之外,我也沒有公之於眾。但阿瞬不在乎這個,似乎還在大學里跟朋友炫耀說:「我的同居對象是個作家。」
教授再次切換屏幕,上面顯示出了上下兩道波形。
開什麼玩笑?我如此想。幾周前,我從T大醫學部的熟人那兒得知最近風頭正勁的充原教授的研究室在招募腦波器的受試者后,便把這份工作介紹給了阿瞬。我告訴他,儘管這實驗很無聊,卻能掙點兒零花錢。我本以為,事情到那裡便告一段落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有些迷茫。直到上一刻,我都還相信是自己的意識令手指活動的。可教授說這個看法不對。手指是被無意識所驅動的,就連意識都是在無意識的影響下產生。
我打算即刻開始採訪,教授卻打斷了我:「在談話之前,你可以先接受一項測試嗎?」
「天無?阿瞬嗎?」
於是,試圖監測他人大腦活動的實驗——「人工心電感應」實驗在世界各地的研究機構里熱火朝天地開展起來。其中,阿瞬就讀的大學的充原郁彥教授的研究室領先了對手一步。他們對美國研究組織開發的名為腦波器的裝置進行了獨立改良,將其與fMRI結合在一起,實現了觀測者對受試者的腦部活動進行模擬體驗。
當然,想為他做晚餐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大腦。「我」比現實慢了十九秒,這些感情與決定都不過是模擬體驗罷了。
我盯了屏幕一會兒。純白的畫面里空無一字。我敲打鍵盤,畫面上出現了一行文字。
所謂意識便是這麼一回事:所有無意識進行的體驗、思考、決斷,一旦被存儲進短期記憶,受到編輯,便會被移入長期記憶。正如人們書寫日記一般,無意識也在海馬體中不停記載著自身的體驗。在此過程中,意識便相當於浮現在屏幕上的文字行列。
「不錯。這就是表示I因子的波形,叫做I電位。」
「額葉聯合區嗎?」
雖然我被勾起了好奇心,但仍不太明白教授的意圖為何。
「那不是最高機密嗎?」
「正如你所見,人類的精神活動是整個腦部共同運作的結果。『心』並不僅存於某個單獨的部分之內。負責思考與決策的部分固然是額葉聯合區,可如果扁桃核的活動進入麻痹狀態,你的感情就無法興奮起來了。正是在你整個腦部的協作下,精神活動才能構成。」
雖然這段話是以現在進行時寫成的,卻並非是在講述現在發生之事。當我最先打出「我」字之時,文字中的「我」的時間已經過去十幾秒了。輸入文字的我,對屏幕中的「我」而言是將來時。
全世界共有1685人接受了調查,其中有119人被判定為I因子欠缺者。儘管缺少未成年人的數據,但實驗至少證明:在二十歲以上的受試者中,即使考慮到性別、人種、學歷的差異,這個比例的差距也並不大,即是說,I因子欠缺者的數量在成人中約佔百分之七。
「可我又沒得罪過她。所以我找到那傢伙,當面質問,她卻說:『沒辦法,結果就是那樣呀。』還用跟看殭屍似的討厭目光看著我。就連鈴木和大塚都取笑我說:『原來你沒有I因子啊!』真是氣死我也!」
「測試……是嗎?」
「時滯?」
「可並非如此。事實上,從頭腦下決斷到手指活動之間,是有0.55秒的時滯。由此里比特得出了結論:有意識的決策比無意識的決策發生得晚。有意識的決策之所以看上去能與手指的動作同步,都是由於意識被編輯了的緣故。」
不僅僅是阿瞬。我迄今為止的人生里,在生活中直接認識的或是在網路上對過話的數百人當中,也許就有百分之七的人是沒有心的「天無」。每五百人中,就有三十五個 ——到底是哪些人啊?
雖然我已經入行十多年,出版了好幾本圖書,卻從未和校對者本人會過面。他們真的存在嗎?還是說,這個工九_九_藏_書種其實已經被機器人取代了?
「已經很晚了。今天又要熬通宵?」
「我盯了屏幕一會兒。純白的畫面里空無一字。我敲打鍵盤,畫面上出現了一行文字。」
教授說這番話的用意何在,我仍然毫無頭緒。
我回答「是」之後,教授的助手便開始緩慢地朗讀起了問題。問題顯得任意隨機,既有計算題、一般常識題,也有猜謎似的倫理方面的問題、考查記憶力的問題。
教授點擊滑鼠,最下面的圖形變成了別的東西。
「你別給我裝了!」
需要動腦的活動亦是如此。玩動作型電視遊戲時,只要一熟練,手指便能不由自主地操縱手柄,玩家可以一邊打遊戲一邊想著別的事情。象棋和西洋象棋之類的思考型遊戲也是一樣,如果成了名家,即使不刻意去思考,下一步的走法也會靈光閃現。即是說,玩遊戲並不需要意識。
他用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喂,我怎麼看也不像殭屍吧?」
教授切換了畫面。屏幕上出現了四條平行的類似地震波形的圖案,彷彿是把幾棵聖誕樹橫倒后連放在了一起。
「信息管理做得不到位是我的過失。特別是出了問題的時候,本該更加慎重對待的。抱歉因為這次的事,讓你擔心了。我接受這個採訪,也有藉此賠罪的意思。我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也無妨。我希望向你特別展示之前的研究成果。」
「不像殭屍,只是很難聞。你吃香蕉了吧?」
出人意表。海馬體不是主管記憶的部分嗎?
每天的報紙也會登載類似的消息:某教師在網路上半開玩笑地揚言說要在小學里大開殺戒,隨即被警方通過IP地址定位並逮捕;某化學系學生並沒什麼特別的目的,卻違法合成並囤積了大量諸如聯苯胺、4-硝基聯苯之類的有害物質;某少年因父母不給自己買遊戲,便以自殺來抗議;某個老人明明住著豪宅,擁有不少財產,卻在庭院里存放著大量垃圾,給左鄰右舍造成了困擾;還有一些人聽信自稱「夏洛克·福爾摩斯轉世」的冒牌大仙的話,被騙走了大量的金錢。
他一臉正色地深深鞠躬,令我有些惶恐。千沙這傢伙,連那種事都說出去了嗎?這才是泄露個人信息好吧!
一瞬間,我感到一陣惡寒,卻浮起假笑,用平靜的語氣回答:「嗯,好啊。」
「你清楚自己不是殭屍吧?」
「今天想做給你吃嘛。」
教授指向了下面的波形的最右邊。
「有一個周長1千米的圓形池塘。A和B在池邊某一個點同時向反方向出發,沿池奔跑。A以20千米的時速沿順時針方向奔跑,B以16千米的時速沿逆時針方向奔跑。請問,兩人在多長時間后相遇?」
「1979年,美國神經生理學者本傑明·里比特做了這樣一個實驗:讓受試者坐在電視前,屏幕畫面里每隔2.56秒映出一次時鐘上滴答行走的指針。受試可以在任意時間動手指,而在他們決定動手的同時,也要記下指針在鍾面上的位置。根據記下的位置,便可以知道他們是在何時做決定的了。受試者頭上還貼有電極,監測著他們的腦部活動。
「由於我們研究的緣故,給你們添麻煩了。」
我討厭香蕉的氣味。「啊,抱歉。」阿瞬退開了些,以手掩口嘟噥辯解道,「都是三個小時前吃的了……」他就是這點比較可愛。
「那,那個——是真的嗎?I因子欠缺者是殭屍的說法……」
對一千余名受試者進行考察后,團隊又發現有另外一些人也被判定為「欠缺某種東西」。充原教授將這種欠缺的東西命名為「I因子」,並在學會上發表了該成果。I即是「郁彥(Ikuhito)」的首字母。
「辛苦了。」
自那以來的幾周,我都被輕微的迫害妄想症折磨著。我不禁用猜疑的目光打量阿瞬的一舉一動:這句話是出自本意,還是沒有心的程序驅使?那個行為是有意識進行的,還是僅是一種習得的反射動作?
我認識的公司社長中,有一人持有「栃木縣的人都很頑固」的觀點。他的根據是:他所認識的那兩個栃木縣的人很頑固。我一反駁說「我就是栃木縣的,可並不頑固啊」,他便嘲笑我「看吧,這就是你們頑固的地方了」。若是喝醉酒,他便能沒完沒了地把「栃木縣的人都頑固」這句話在一小時內重複個五十次,實在讓人服了。現在看來,他的表現簡直就像不知變通的聊天機器人。
「呃?可這種事……」
或許,他沒有心?正因為沒有心,才不能理解我的心?
「你一定很煩惱吧?為了平城瞬君的事。」
「從你打算動手指,到手指開始動,中間看得出有長達0.5秒的間隔嗎?」
我遵照他的指示,將手指屈伸了幾下。
「這個嘛,聽倒是聽過。」千沙措詞含糊起來。
我想象自己變成木偶操縱者的樣子。我一直以為,自己操縱著名為「肉體」的「人偶」,可事實並非如此。無論我,還是「人偶」,都不過是被更加巨大的名為「無意識」的木偶師擺弄著罷了。
山本弘,日本著名輕小說及科幻小說作家,多次入圍與獲得日本科幻界大獎,代表作品有《神不會沉默》《梅杜莎的詛咒》《去年是個好年吧》《艾比斯之夢》等。
「那就是他們弄錯了吧?誰知道是檢查出了問題還是哪裡出了問題。不然就是那個女生在撒謊。別介意。」
教授的誠懇再度引起了我的好感,同時也令我重燃希望。難道說,阿瞬果然不是「天無」?
我一時語塞。我可沒預料到。我雖然玩笑似的設想過阿瞬也許欠缺I因子,但卻從未想過這會是真的。
有些問題我能即刻答出,也有些問題我冥思苦想一番后仍不知答案。測試在三十分鐘左右後結束了。
普通人與I因子欠缺者的區別在哪裡呢?研究者們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測試。結論是:整體看來,兩者在智商上並無顯著差異,但在有關情節記憶的測試中,I因子欠缺者的成績稍差。給I因子欠缺者朗讀文章,讓他們觀看視頻短片,數小時后再針對之前的所見所聞進行提問,會發現他們經常有記錯的情況。在性格測試中,研究者也得出了I因子欠缺者不善於與他人進行換位思考的結論。在針對創造性和想象力的測試里,他們的表現也稍遜於普通人。
「是的。用fMRI觀測大腦活動的測試。我希望你充當一回受試者。」
「這是平城瞬的電點陣圖。與一般的圖相比,這圖形顯得很平坦,你看得出吧?」
「什麼事?」
正如教授所言,在大腦前方的部分,各種顏色混合成了錯綜複雜的旋渦。
我的背後突然響起了阿瞬的聲音。我慌忙關閉了瀏覽器。若被他發現我在查詢什麼,阿瞬會如何反應呢?
對此,又有人提出反駁:曾幾何時,戀愛模擬遊戲只具備簡單的選項,角色只能發出預先錄製的演員配音;可看看如今的少女遊戲吧,角色能夠自動生成回復玩家的話語,併合成聲音發出。它們還設有情緒參數,可以在回答時表達出感情的起伏。玩家若使用粗俗下流的措詞,角色便發怒;若是溫言相向,角色便歡喜。玩家對待顯示屏里的女孩,就像在與真正的人類相處一般。當然,少女遊戲中的女孩不可能真的有心,她們至多不過是電腦模擬出來的東西,一舉一動都只是遵照編程者的設定而已。儘管她們擁有豐富的詞彙量,有能力理解文章的上下文關係,可https://read.99csw.com歸根結底,也只是比過去的「人工無腦(聊天機器人)」有所進步罷了。
阿瞬一臉詫異,「怎麼了?感覺怪怪的。」
我非逼她繼續不可,「傳聞怎麼說?天無的說法是真的嗎?」
「不,沒有宣布,因為原則上是不告知受試者結果的。可幫忙做實驗的人當中有個女生特別口無遮攔,把實驗結果到處亂講,誰是『天無』的謠言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就在校園裡傳開了。結果繞幾圈之後傳進了我的耳朵。」阿瞬嫌惡地搖著頭,「為什麼女人就那麼大嘴巴呢?」
「嗯,算是吧……」
「可是,就算現在開始動筆,也要下個月才能登上雜誌。」
他老是說「我可擅長做咖喱了」,或者「我可擅長做拉麵了」。他所謂的「擅長」,是指按照半成品菜盒裡的說明原封不動地炮製出來。他親自下廚的時間已經不短,雖能做出還算像樣的菜式,可就是千篇一律。一個月吃五次咖喱也太多了,我要求「偶爾也換換口味」,給了他料理書,他也頂多是原封不動地照搬菜譜,似乎從未想過要做點兒有創意的東西。
I因子欠缺者沒有自我意識。這即符合了以往哲學家稱之為「殭屍」的概念——能夠像普通人一樣思考,卻不具備意識的人。這類人只能像機器人一般按照程序行動,腦中不具備「我」的概念。儘管他們的行為舉止和有心的人如出一轍,實際上卻沒有心。當然,這個「殭屍」僅是哲學概念,過去沒人當真相信世上存在該物種。不過,他們事實上卻是存在的。殭屍在成人中約佔百分之七,在全世界共有數億。
我下定決心。我不想在這種不安的情緒中繼續維持與阿瞬的關係。還是弄個清楚明白吧。
我倒不會為了這種事而討厭他。雖然他有點兒傻乎乎的,但也不失為一種魅力。有好幾次他試圖對我撒謊,都瞬間被我識破,他笨拙的樣子讓我發不起火來。正因為他笨拙得連謊都不會撒,我反而安心。像他這種性格是沒法劈腿的,別說他不會出軌,就算出了,也會立即被看穿。對此我深信不疑。
我得意忘形地喝過了頭,爛醉如泥,是阿瞬把我送回了公寓。他先是很有紳士風度地打算離開,倒是我一面叫著「米蓮娜」(他在遊戲里的名字),一面抱著他把他拖到了床上。
「哎?怎麼回事?特別服務嗎?待會兒有事要讓我做吧?喂……」
譯/千江
「聽說在遭遇過交通事故的人當中,有些人的體驗是:在相撞的前一瞬間,時間的流逝會突然放緩。明明僅是一剎那的事,卻令人感覺無比漫長。即是說,我們應該可以認為,時間的延遲現象不是實時發生的,而是在事故發生的一瞬之後,相關的意識產生並編輯的產物。」
我取掉身上包括髮夾和耳環在內的所有金屬製品,換上專用的檢查服,走進了FMRI室。我按照指示在床上躺下,床面緩緩滑動,將我的上半身送進了白色塑膠包裹的巨大圓筒中。
「意外吧?我起先也感到意外。我們都以為意識必定是在額葉聯合區之內,所以不論怎麼找都不可能有結果。何況意識所在的位置不過是0.1立方厘米左右的極狹小的區域。另外,還有時滯的問題。」
眼前就有個女人,阿瞬還能說出這種性別歧視的話,在我看來,他也可謂是口無遮攔了。
實驗過程中,充原教授的團隊遭遇了一個現象。在以某個人為受試者的案例分析中,觀測者報告說「這人似乎欠缺某種很重要的東西」。為了證明這不是觀測者的錯覺,研究團隊更換了觀測者,再對同一個受試者進行判斷,但新觀測者依然報告了相同的感受。也即是說,這些外表普通、也未被診斷為智力障礙或精神疾病的人,他們的某個地方,在本質上卻有異於正常人類之處。
「所以說,研究進行到什麼程度,得出了什麼樣的結論,以我的地位是無法得知的。」
對於他宣告的結果,我不知該如何接受才好,他卻繼續說了下去:「問題是,為什麼這個結果在那麼長的時間內都沒有被發現呢?我也好,全世界的研究者也罷,都犯了一個大錯,即是認為:既然精神活動是在腦部廣泛的範圍內產生的,那麼意識亦應該是同樣。事實卻並非如此。意識產生於極為狹窄的範圍之內。」
可是,我害怕阿瞬發覺我的冷淡,我表現出熱情的樣子,拚命裝得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我覺得,連自己都變得像機器人了。
「他們這樣宣布的?說你是I因子欠缺者?」
我試著想象大腦究竟為何物。它能以每秒一千萬比特的速度處理感覺信息,瞬間理解外界狀況;它能將特定的圖形當做文字識別並讀取,進而理解文章的意義;它能在原始本能、情感、理智與知識之間取得平衡,檢索龐大的記憶,做出恰當的判斷(儘管偶爾也會出錯);它能將思想轉換為文字,通過正確控制聲帶與舌頭髮出音來。大腦一刻不休地進行著任何機器人都無法代勞的工作,它其實是地球上性能最為出眾的超級計算機。
我已經無法忍耐,快要瘋了(對了,那個校對人員會在這裏划圈吧!)。
如此重大的事實,之前卻無人知曉,這皆是由於人類無法直接讀懂他人內心的緣故。雖說這類人是「殭屍」,可他們的臉並沒有腐爛,走起路來也不會步履蹣跚,日常生活中的所有動作,他們都可以流暢地進行。只需想想騎自行車時的情景便可:一個人騎車尚不熟練之時,無論蹬踏板還是保持平衡都很困難;可一旦熟練,便能不假思索地騎行了。騎自行車不需要意識,機器人也能辦到,現在也確實存在會騎車的機器人。
她自說自答了起來。千沙雖與我同齡,一開口卻老氣橫秋,且總是不得要領。真想哪天用腦波器看看她腦子裡裝的是什麼東西。
我回到公寓,走進工作室,徑直掀起筆記本電腦屏幕,打開文字編輯軟體。
我們以為自己實時地體驗著現實生活,這卻是幻覺。當我們以為是意識在決定這個、感受那個的時候,外部現實世界的時間早已流逝幾十秒了。正如日記里的文字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現實事件一般,意識對無意識也毫無作用。做出一切決定的人不是「我」,而是我腦部的無意識活動。
想到這裏,我立刻撥通千沙的電話,找她要了充原教授的聯絡方式。慶幸的是,除了小說以外,我也寫一些與科學相關的文章,也許能夠借採訪之名請求與他會面。
「那所謂的『意識』就是存在於整個腦部咯?」
他一邊說著,一邊讓我看顯示屏。以3D圖像描繪出的半透明大腦中,只見赤橙黃綠青的顏色在蠕動著。
儘管該技術被稱作人工心電感應,卻還不能做到完全讀取他人的思想。據說,這即使在未來也難以實現。因為,人腦存在個體差異,就算對兩個人腦部某個相同的位置進行刺|激,這兩人也未必會出現同樣的反應。但是通過腦波器,觀測者可以大概感覺出「這人正在回想什麼」、「這人正在動腦做事」或是「這人正在放鬆休息」。
「那就來看看你的意識吧。」
我一不留神拔高了音量。我朝餐廳的方向看了看,阿瞬正在專心炒菜,似乎沒注意這邊的動靜。我壓低了聲音,「我認為自己有權被告知真相。」
「我認為,為了說明意識是什麼,以你的大腦為樣本比較容易讓你理解。read.99csw.com如果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可能會影響結果,所以我想測試之後再為你解釋。不會很麻煩的,最多四十分鐘就結束了。你意下如何?」
「這是與之相應的I電位。一看便知道,I電位出現的時間實際上比你感覺到的更晚。它由海馬體產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I電位,即意識,就是短期記憶向長期記憶轉化之際產生的東西。」
可是,當他說「我愛你,老師」的時候,該怎麼解釋他的話呢?不伴隨意識活動的好感,能被稱作「愛」嗎?這和鱷魚尋找交配對象有什麼區別?莫非,他所謂的「我愛你」,就和鳥類的求愛活動一樣,僅是單純地順從動物本能,如同程序編寫出的一般,而他身上其實根本不存在愛這種東西?
「上面的波形代表整個腦部的活動。在t=403.1的時間點上有一個大的隆起。緊隨其後你就說出了『阻止小孩』。即是說,這個隆起便是你決定阻止小孩砸四腳蛇的瞬間。然後——」
作為一名學者,充原教授慎重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他並沒有提出有關I因子實質的任何假設,僅是報告了它的存在,並期待各國的研究者進行重複實驗。結果,其他研究組織也陸續證明了充原教授發現的正確性。
「為什麼呢?」我問道。
我雖滿腹怨氣,她卻十分淡定。「我說啊,現在這個世道,誰能夠忠實地遵守保密義務才是怪事呢。最近的年輕人一出生便有手機和互聯網,在他們的價值觀里,上傳些違反著作權的視頻,在論壇里發一些無中生有的謠言,不都已經變成理所當然的事情了嗎?所以,這種壞習慣也被帶進了日常生活,有些人就是能面不改色地把不該說的東西掛在嘴上。嗯,就是這樣。」
此外,他很多時候也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他經常滔滔不絕地講些不知笑點在哪裡的無聊笑話,我面無表情地隨口應付著,暗示他儘早結束這個話題,阿瞬卻從未看懂過我的眼色。他只顧自說自話,卻不能理解聽話者的心情。他還總是在我工作勞累的時候粘上來,倘若我解釋說自己想獨自休息一會兒,他就會猛地生氣說:「你討厭我了嗎?」讓我嚇一跳。無論感情再好,也不能總是如膠似漆吧。戀人疲憊的時候,給她一點空間才是愛的表現,可在他的腦子裡,「愛」似乎僅僅等於「抱在一起」。
「人們過去認定:意識隨大腦的活動而產生,二者之間最多只有零點幾秒的時間間隔。其實並非如此。」
「你們怎麼搞的啊,個人信息怎麼能泄露出去!」
「好吧。是真的。毫無疑問他是I因子欠缺者。」
「已經預定於下個月2號在學會上發表了。但在那之前,我想先一步告訴你。」
此言差矣。I因子和情緒是兩碼事。但我沒有指出這一點,否則只會令他更加氣憤。
不論如何看,手指都像是和我的意志完全同步的。
「我也正想著,你是時候打過來了呢。」她好像還覺得挺有趣。
「不,也不能讓你那樣久等。修復你和平城君之間的關係是當務之急。」
「可這工作是你給介紹的吧?」
視野里僅剩圓筒的白色內壁,我雖然沒有幽閉恐懼症,卻也感覺有些難受。
「我們試著將這一電位單獨提取出來,用腦波器再現,觀測者則報告說他強烈地感受到了受試者的意識活動。也就是說,這一電位是意識的真身無誤,而平城君不具備意識。」
「請在腦中盡量準確地回想起五百日元硬幣背面的圖案。」
沒有意識又如何?我雖然擁有意識,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嗎?在不憑意識、光隨程序行動的層面上,大家其實都是殭屍。反正意識大大晚于現實產生,它有也好,無也罷,實時進行決策的都是無意識。
「沒錯,不用在意。」
如今的科學家正熱衷於揭示I因子的真相。他們將普通人與I因子欠缺者的腦部活動進行對比,試圖找出令人感覺「缺少了什麼」的部分的具體|位置。可是,由於fMRI的數據過於龐大,人的腦部活動也存在個體差異,不能單純地對其進行比較,這項工作就像複雜的「大家來找茬」遊戲,令科學家們煩惱不堪。
「我從佐佐木女士那裡聽說了。」看了我的名片,他說道。佐佐木即是指千沙。
她沒轍了似的說:「對,好像確實是真的。」
人非聖賢,有些缺點也無妨。重要的是心。我愛他,他也表示喜歡我,這不就夠了嗎?我一直這麼以為。
「為什麼呢?」
「看不出。」
唉,不能這樣下去了。現在不管看見什麼,都會和「天無」聯想到一起。我明知自己是在妄想,卻無法停止這些想法。
「不過,你至少聽過些傳聞吧?」
我一面說著,一面接過他手裡的購物袋,朝廚房走去。阿瞬慌慌張張地跟了過來。
可事實又真是如此嗎?阿瞬真如千沙所說,被判定為了I因子欠缺者嗎?此外,I因子又真的是指「我」嗎?如果其中哪裡出了錯,就還有希望。
幾年前,由於超導元件的開發,fMRI發展到了空間解析度以100納米、時間解析度以10微秒為單位的水平,這在腦生理學者和認知心理學者當中激起了莫大的期望。此前的設備僅能對人類從事一定行為(如心算、聽音樂、解謎、記起他人的臉龐等)之時,腦的哪個部分正參与行為做出模糊判斷。但如今人們認為,通過監測腦內神經活動的詳細信息,一直以來都令學者們頭痛的重大謎題——所謂的「意識」或「感覺質」,到底是在腦的哪個部位、通過什麼樣的過程產生——有了解決的突破口。
「就是啊!」他走到我跟前,彎下腰來,臉貼近得幾乎要碰上我的鼻尖,「我看上去像殭屍嗎?」
「還在工作啊,老師?」
教授年屆五十,是個目光非常溫和的男人,有些像我死去的父親。雖然我明白人不可貌相,卻仍覺得他不像壞人。
「也對。」
「喂,老師你聽聽,這能信嗎?他們說我是『天無』啊!」
「啊,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因為這次的個人信息泄露,充原教授正敏感著呢,對研究室全體成員下了封口令。你知道,這種消息可能會引起歧視。」
趁著阿瞬做晚餐之際,我給T大醫學部的熟人千沙打了電話。實驗招募受試者的消息便是她告訴我的。
我一面假裝平靜地說著,一面擔心著阿瞬看穿自己的內心。
「那當然了!我要是沒有I因子的話,就不會這麼生氣了。」
「是的。由於人類視野中的該區域無法獲得信息,本來它只能呈現為一團黑點才對。可是,我們並不會看到黑點。這就與製作古裝影視劇時,人們用電腦動畫特效消除掉背景中的電線杆一樣——在畫像進入意識之前,腦就對其進行處理,將盲點消除了。
「這隻是我們監測到的腦中某個部分的電位變化。它緊隨額葉聯合區的活動之後產生。上面的三個圖形屬於普通受試者,最下面的則是你的圖形。四者之間並沒有顯著差異。接下來——」
「從東京開往神戶的列車停住了。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它依舊沒有發動。過了好幾天,它終於再次出發了。請問,列車停了幾天?」
「不,是海馬體。」
我停下手指,盯著屏幕,只見上面寫著:
「我們都認為,當我們覺得自己在有意識地下決斷的瞬間,即是意識九九藏書產生的時間。可這種想法很可笑。因為感覺都是被編輯過的,所以應該認為:我們在下決斷方面的知覺也是被編輯過的。」
「這存在個體差異,也根據思考內容的不同而不同。就你的情況而言,平均時間是……」教授點擊滑鼠,計算出了平均值。「十九分零二秒。」
「傻瓜。」我笑了,親吻了他。「這就是愛,是愛啊。」
今天晚上我內里不安,實在沒心情寫文章。
I因子欠缺者是在自然界中進化產生的,因此可以被稱作「天然無腦」。
一周以後,我去T大的研究室拜訪充原教授。
我無法想象這樣的東西,也描繪不出自己的腦的模樣。
「沒有道理,對吧?等於說大腦在有意識地下決定之前就開始命令手指做動作了。可是,別的研究者又對其他許多受試者進行了重複實驗,結果均一致。也就是說,由意識『下決斷』的這種觀點是一個幻覺。腦在無意識的狀態中先行做出判斷,而意識是隨後產生的。接下來,請你看一下自己的手,然後動一動。」
我朝千沙給的郵箱地址發送了申請採訪的郵件,立即就收到了回信。之前聽說充原教授防備心很重,本以為說服他接受採訪需要大費一番周折,誰知他毫不豫就同意了,我反而有些失望。看來,充原教授竟然讀過我在科學雜誌上連載的文章。這麼一來就容易說話多了。
本來就有跡象表明:充原教授早就注意到了I因子的真相。他為何要給它取名為「I因子」呢?如果真是以「充原郁彥(MitsuharA.I.kuhito)」來命名的話,不應該叫M因子嗎?不錯,「I」字另有所指——倘若自己突然提出荒唐無稽的假說,恐怕只會令人恥笑,可如果被他人搶去先機,又實在窩火,所以便在名字中先加以暗示……
這便是大腦無法記述自身的原因。如果大腦要把自身處理的龐大信息全部記住的話,海馬體恐怕會在幾秒之內撐爆。因此大腦將自身的體驗摘取其要,加以潤色后才記錄下來。在此過程中,為了監控錯誤而產生的東西便是意識。所謂的「我」,其實是「大腦」這一作者寫下的自傳體小說的主人公。
「但那只是中傷吧?」
「『盲點』?」我一邊回答,一邊想,那個校對人員看到這個詞的話,恐怕又要畫圈了吧。「就是指視網膜上面無法感光的某個區域?」
教授微笑道:「我知道把你說糊塗了。你認為所謂的『意識』與『心』是同一個東西吧?還認為I因子欠缺者沒有心?」
I因子欠缺者也有記憶能力。只不過,他們不具備自我監控的能力,正如不看顯示屏光敲鍵盤一般。因此他們常會出現記憶錯誤,也不善於進行客觀的自我認識。可是,這些事都無足輕重。
他稱呼我為「老師」,卻不是我的書迷。他幾乎沒讀過我的小說。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怎麼讀小說。有一回我讓他讀我的書,他還抱怨說「老師的小說太難懂了」。他表示,我沒有在故事的開頭說明登場人物的設定和背景,這樣看起來讓人摸不著頭腦;他不太明白對話的意思,卻得照樣讀下去,實在麻煩。我向他解釋,作者故意推遲交代故事背景來吊讀者的胃口,這在娛樂小說里算是一種慣用手法了,他卻還是無法認同。
我會如此懷疑,是不是證明我其實不愛他呢?並非如此。我若不愛他,便不會這麼痛苦了。正因為我愛他,才會為了他是否有心這種事而煩惱。
「我們可以看出,你的大腦當時陷入了激烈的掙扎,雖然事實上那隻持續了幾秒。」
這些人其實是「天無」吧?因為他們只能按照無心的程序行動,所以有時才會做出一般人無法理解的背離常識的舉動吧。
有人進行再反駁。阿蘭·圖靈提出的圖靈測試的功能,充其量不過是對A.I.是否能進行智能活動做出判斷,卻不能斷定測試對象是否擁有意識。即使通過了圖靈測試,測試對象也可能僅是一個不具備意識的程序。
這圖像雖然頗有趣,卻並不稀奇。我以前在電視上的科學節目里就看過類似的東西。
我走出MRI室,換好衣服后,充原教授笑臉相迎。
「又不是我們研究室的學生走漏的消息。而且,你事先也該預料到會有這種風險吧?」
數周以後,我們拖拖拉拉地發展為了同居關係。其實我對姐弟戀沒有興趣,他也一樣,關係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彼此都很意外。如果去年有人對我說,「你會跟比自己小十三歲的男人同居」,我絕對不會相信。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麼不可思議。
對前面的論述,有人再度反駁道:可少女遊戲中角色的反應畢竟不怎麼自然,那種東西,實在不大可能通過圖靈測試。
我一開始便對他宣布,自己「絕對不能容忍男人吃軟飯」。我為他提供住處,支付每月的房租、水電和生活費,而他必須付出相應的勞動。因此,洗衣、做飯、打掃衛生的活兒都被阿瞬包攬了。
「我回來了。」阿瞬到家了,手裡拎著鼓鼓囊囊的購物袋,看上去有些疲憊。「對不起,回來晚了。我馬上去做晚餐。」
現在,我正在重讀剛從出版社返回的單行本校樣。校對人員在上面做了大量的修改標記。校對人員也有很多種類型,而此人就對所謂的「歧視語」特別敏感。在「這是盲點」「對當權者盲從」「陷入了瘋狂狀態」「狂亂的風暴」這類短語里,諸如「盲」「瘋」一類的字眼全被鉛筆劃上了圓圈。末了連「裝瘋賣傻」「強壯的黑人」「瞎了一隻眼睛」之類的表達都被標了出來,實在驚人。還對我說「這些表達方式不太恰當,您修改一下如何?」未免太過操心了。但凡用常識想想,都能看出這些說法並沒有歧視的意思吧。
擴音器里響起教授的聲音:「這個測試並不考查答題的正確性與速度。請慢慢思考就好。若有答不上或者不想回答的問題,不答也無妨。如果一分鐘內還沒想到答案,將自動進入下一個問題。明白了嗎?」
「那個傳言啊。阿瞬的事情,是真的?」
「又或者,你曾經透過玻璃拍過照嗎?玻璃外的風景用肉眼清晰可見,但在照片里卻會和映在玻璃上的倒影重疊起來。在這裏,照片其實更接近現實。肉眼雖然也能看見玻璃上的倒影,但大腦對之進行了補正,在倒影進入意識之前就將它消除了。進入意識層面的信息,未必就是實時觀測到的現實,而是和已經過處理、編輯的劇集差不多的東西。
「沒關係,不用了。你累了吧?今天我做給你吃。」
我提心弔膽地詢問:「您說I電位出現得較晚,大概是晚幾秒呢?」
物理學系的論壇上,至今仍保留著唯町教授與其批判者之間的辯論記錄。只需一讀那些記錄,我們便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一號人了。他通常不回應別人對自己的批判,反而用難纏的質問來岔開話題,抑或是表現得感情用事,一味地嘲笑批判者,不論對方擺出了多少真憑實據,都絕無悔改之意。誠然,這種反應怎麼看都不像來自人類,說是聊天機器人在發言,別人也會相信吧。唯町教授恐怕是通不過圖靈測試的。
問題在於,儘管獲取的數據量有了飛躍性的增長,人們仍然缺乏能夠對其進行解析的手段。正如沒有羅塞塔石碑,便無法解讀古代文字一般。然而,自然界中已經存在能夠理解人腦活動的硬體——人腦本身。
我一直都是被殭屍擁抱著嗎?以為他愛我亦只是幻覺?
我正在給某科學雜九_九_藏_書誌的連載欄目寫稿,聞言停下敲打鍵盤的手指,回頭朝工作室的門口看去。阿瞬剛從學校回來,正抱著裝了晚餐食材的超市購物袋,怒氣沖沖地靠在門邊。
「並非如此。我剛才說的僅僅是精神活動,也就是所謂的『心』的情況。而意識——也就是我取名為I因子的東西,產生自大腦中極狹小的區域。」
(當然,這個詞語似乎不太準確。因為I因子欠缺者不僅有腦子,還擁有比當今最尖端的A.I.都更高等的智能。「殭屍」一詞容易給人以歧視的印象,許多人都不太願意使用;相反,「天然無腦」的簡稱「天無」一詞就有些幽默的意味,一出現便立刻成了網路流行語。)
「嗯,算是吧……」
也許唯町就是I因子欠缺者的典型例子。在網路上,像他這種類型的人並不少見。這些人雖有人身,卻表現得跟程序一樣;雖在日常生活中看不出異樣,可在不能露面的網路對話中,他們便顯露出了聊天機器人般的反應。或許,這種人都只是不具備心的程序?
我是一個堅定的反歧視者,自己也從未區別對待過殘障人士和外國人。可是,唯獨這個問題不同。一想到阿瞬可能是「天無」,不安與嫌惡感就忍不住地往上涌。萬一他當真是僅憑本能與程序行動的殭屍,怎麼辦?萬一他是在用無心之口說愛我、用無愛之手抱我,怎麼辦?
這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一晚。阿瞬的手指爬過我的身體,直到昨天,我還相信這是充滿愛意的「愛撫」,今天卻無法相信了。他可能只是個沒有心的自動機器,不過在本能地依照程序行動——這樣的想法揮之不去,嫌惡感抑不住地上涌。他發出的「我愛你」的低語在我耳邊盤旋,令我毛骨悚然。
我的腦子愈發混亂了。這大概也寫在了我的臉上。
I因子的「I」,是「我」的意思。
「這樣的話,不是在學會發表后再進行採訪比較好嗎?」
我一面讀著校樣,一面感到背脊發涼。這個校對人員所做的,純粹只是搜索出「瘋」「盲」的字眼再畫上圓圈而已。這種事情機械也能做。只需給機器人裝上文章編輯軟體,再讓它拿著鉛筆就行了。這種行為里,不存在作為有心人類的判斷力。
我是在一個網路遊戲的線下聚會上認識平城瞬的。遊戲中,他是可愛的女戰士,我是年輕的魔法師,我倆經常一起組隊行動。因此,在線下聚會上我們一見如故。
《百分之七的天無》一文將腦科學、人工智慧等元素結合在一起,對「意識」這一命題進行了哲學討論,設定新奇,文章內容豐富、連貫而具深度;作者在文中還列舉了一些現代生活中奇怪卻不陌生的現象,以輕快風趣的語言針砭現實中的人與事,易引起讀者共鳴,頗具啟發意義。
「這就是你的大腦在實驗中的狀態。」
她說得太輕描淡寫了,我反而如受重擊。
「這個是你在聽到『小孩想砸爛四腳蛇頭』時的反應。實際上是以八分之一的速度顯示的。首先反應的是左半腦的韋尼克區,也就是說,言語聽覺中樞受到刺|激,理解了進入耳朵的問題的意義。緊接此後發生反應的是主管感情的扁桃核,可以看出,你的大腦對這樣的場景感到不舒服與為難。在你思考該如何行動之際,大腦活動便向整個額葉聯合區擴散開去。額葉聯合區是負責思考、創造和決策的區域。」
還有一段軼事,可以被視為佐證該論點的依據。充原教授的受試者中,有一與他來自同一大學哲學系的唯町治助教授。此人是個怪胎,著有《相對論果然是鬼話》一書,宣稱現代物理學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只不過全世界的物理學家都害怕喪失自己的地位,才隱瞞了真相。據說,他便被判定為了I因子欠缺者。
儘管我內心有些動搖,卻飛快地運轉起了頭腦。阿瞬經常因為說話不經大腦而惹惱別人,我可不同。在這種情況下,我會立刻搜尋能避免傷害對方的措詞。
「現在外面流傳的有關I因子欠缺者的信息有誤,我想訂正這些錯誤。為此就必須通過媒體把正確的信息擴散出去。我正這麼想的時候就收到了你的採訪申請,真是正中下懷。」
「的確如此……」
對此,有人當然會提出反對意見:若僅是回答考試問題,沒有心的機器人的確可能做到。可是人際關係怎麼辦?殭屍們不是只能表現得跟沒有心的機器人一樣嗎?他們與普通人之間的差異,立即就會被發現吧?
那天晚上,我耿耿於懷,上網重新查詢了有關I因子欠缺者的信息。
「英國清教徒乘坐『五月花』號向美洲移民,是發生在關原之戰之前還是之後?」
沒錯。是否擁有意識無關緊要。不過是我的大腦喜歡他,他的大腦也喜歡上了我——這不就夠了嗎?
I因子欠缺者也有生殖本能。正如動物尋求配偶,他們也想和異性結合。想結合是理所當然的。在這種意義上,阿瞬的確對我抱有好感吧。
還沒關上電腦,阿瞬便從後面抱住了我,在我耳邊低語道:「那麼,上床了吧?」
「也是。」
我僅在照片上見過腦波器。那是一個又大又難看的頭盔,內側覆蓋著數百萬條微細的線圈,能將fMRI捕捉到的受試者腦部的磁共振在觀測者腦內重現,引發相同的神經活動。不過,鑒於這種實驗可能給觀測者的大腦帶來不良影響,腦波器產生的電位設定得比實際神經活動的電位小一些。
「不,今天不工作了。因為沒什麼靈感。」
大學時代有一個學妹,在被一個渣男欺騙、虐待的同時還要對他奉上金錢。可是,無論我們怎麼勸說,她都認定「他是愛我的」「他沒有我就不能活了」,毫無分手的打算。她最後欠了一屁股債,在失去利用價值之後便被一腳踢開了。儘管如此,她還是執迷不悟,仍哭著說她應該多給那男人一些錢。
不用在意?我可是在意得很。他是「天無」的這個判斷很有說服力。因為,我能夠聯想起的可疑之處數不勝數。
而且,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並不做圖靈測試。他們只是單純地相信:既然別人跟自己一樣同為人類,那必然也是有心的。正因為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人們才無法看穿對方沒有心的事實吧。如果真的進行圖靈測試——不依賴視覺,而是讓「天無」與普通人僅通過文字對話,那麼,些外表上無法看出的差異,就會變得顯而易見了吧。
我冥思苦想。如此看來,I因子欠缺者的特點,阿瞬幾乎全部符合。他經常相信一些有違常理的事,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黛安娜王妃是被英國王室給暗殺的吧」「9·11事件全是美國政府一手策劃的」,諸如此類,似乎都是從便利店出售的漫畫里得知的信息。就算我對他指出這些說法的自相矛盾,也不過是對牛彈琴。
教授以手指圖。其他人的電點陣圖中波形都上下起伏,可阿瞬的波形卻基本是平的。我恍然大悟,「那麼,這個就是……」
不僅讀小說如此。我們一起看電影的時候,我的感想通常是「這一場戲演得真帶勁」「那段情節應該在前半段埋個伏線比較好」,對此他似乎絲毫無法領會。他的感想無外乎「有意思」或「沒意思」,比這複雜的分析便無能為力了。
儘管我有些不安和疑慮,卻敵不過好奇心。我立刻回答:「好,就拜託您了。」
「這有違保密義務,我不能透露。」
我驚住了。這意味著教授已經領先世界,破解了I因子的產生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