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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次航行:時間副本

第七次航行:時間副本

作者:史坦尼斯勞·萊姆
「星期五。你想幹嗎?」
「所以說你就是頭蠢驢!」他大吼道,「你會後悔的!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你遲早也會被自己的死腦筋氣得半死,就像我現在。等到了星期三,有你好受的!」
「星期一的我在星期一晚上,到了星期二早上就變成星期二的我,以此類推。」
「糟糕!」我暴躁地將工具包甩在地上,「我應該一直穿著宇航服。我怎麼早沒想到!倒是你,星期四的,你不該忘記啊!」
「我本來穿著的,但被星期五的我搶走了。」他說。
「胡扯!嘿,放那麼多黃油,你瘋了嗎?我的食物可不夠招待這麼多人!」
「無所謂。反正星期五我還活著,你也是。」
「天啊,你趕緊走吧!」我朝他大吼,閉上眼睛一心想繼續睡覺,「如果你是我,那很好,咱倆用不著客氣,但你根本就不存在!」
我在猶豫是否要打他。我有點不解,他既沒有鼻青眼腫,額頭上也沒有大包,不像我在廁所遇到的那個星期五傢伙。這時我靈光一現,弄清了前因後果。那個被揍的星期五倒霉鬼現在處在星期六,說不定正在星期天里晃悠。眼前這個星期五的我則是從星期四過來的,而午夜時分一過,我便成了星期四的我,填補了他的空缺。現在我正沿著時間環路走到星期五的我被揍的關鍵時刻。等等,他是說過,打他的是星期天的我,可我連星期天那位仁兄的影子都沒看見。主艙里就我和他兩人,於是我計上心來。
「星期三,」他回答道,「走吧,趁現在去把航向舵修好。」
「你本來就醒著,我發誓!」他陰魂不散地大叫,「難道你沒認出我?看!」
「你,星期三那個!」穿著宇航服的那位朝我喊,「幫個忙,攔住星期四!」
「是星期三。」我糾正道。
另一個我已穿好了宇航服,就剩帶上頭盔了。
「你等著瞧吧……我曾經是你,經歷過星期四,所以我知道……」
本文選自波蘭科幻大師史坦尼斯勞·萊姆的短篇小說集《伊恩·寂何的星航日記》(1957年)。該小說集以第一人稱視角講述了太空旅行者伊恩·寂何的十二次太空航行。每次航行都是獨立的故事,探討了科幻里的經典命題,如外星文明接觸、時間旅行、人工智慧、科技發展對人類社會的影響等。《第七次航行:時間副本》是該系列小說的首篇。
「沒戲。」他沒好氣地說。
「哪個我?」
「別漱口了!」我失去了耐心,大吼道,「每秒都很寶貴!趕快出來,我們去修航向舵!」
他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左臉上兩個草莓大小的瘊子。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沒錯,我臉上也有兩個瘊子,就長在同樣的位置,一模一樣。難怪這個幽靈有點眼熟,他簡直就是我的複製品。
星期四的我這時正忙著把宇航服從他身上扒下來。
「伊恩·寂何」
「我不是星期四,我是星期天的你!」我聲音有些尖厲,撲向他使出一記絕殺。他想踢我一腳,無奈太空靴太重,還沒等到他提起腿,我已給了他當頭一棒。當然,我沒太用力,因為我弄懂了時間迴路,知道當我從星期四進入星期五后,免不了要受這份皮肉之苦。此外,我也不想打碎自己的頭蓋骨。星期五的我捂著自己的頭,呻|吟著倒下了,我毫不客氣地扒下他的宇航服。
「我想洗洗手……」我怔怔地告訴他,心裏高度緊張。今天是星期三晚上,而他來自星期五,所以火箭即將墜入的引力旋渦能把星期五扭曲到星期三來,至於下一步會怎麼發展,我心裏實在沒譜。最讓我捉摸不透的是,星期四的我在哪兒?與此同時,儘管我把門敲得嗵嗵作響,星期五的那位夥計就是不放我進去,在裏面不緊不慢忙著自己的事。
「說夠了沒?別老糾結這些!」我沖他大吼。他猛然從我手中搶走宇航服跑開,我在後面窮追不捨,從發動機室一路追回主艙。不知為何,就剩下了我們兩人。我恍然大悟,明白為何當我們提著工具站在艙門口時,曾經那個星期四的夥計告訴我,星期五的我搶走了他的宇航服。他說的正是此刻:現在我是星期四的我,宇航服就在星期五的手裡,但我不會讓他輕易得逞。你等著瞧,我心想,給你點顏色看看。我跑過走廊,重新回到發動機室。剛在追他時,我注意到地上有個鋼管,是用來給核反應堆送燃料的。我抄起鋼管沖回主艙。現在我有武器了!
「等等。」星期四的我說。我不等他說完,便使出蠻力去搶奪宇航服。他接著說:「第一,這裏可沒人能被你喚作『星期四』,既然午夜已過,你就是星期四的我。第二,最好還是我來穿宇航服,它對你沒好處。」
「星期三,」我說,「走吧,趁現在去把航向舵修好。」
「星期天的我?但那……不可能!」我大叫。
四月二日,星期一,我獨自在參宿四附近巡航。突然間,一顆利馬豆大小的隕石衝過來,擊中火箭外殼。航速調節閥被砸得粉碎,https://read.99csw.com航向舵也被部分損毀,火箭操縱失靈。好在我有先見之明,帶有備用航向舵。當我穿好宇航服出艙修理受損部位時,卻發現這事憑我一己之力無法搞定。
「這事你費不著叫我,」他冷冰冰的聲音從門後傳來,「星期四的我就在附近,你去找他……」
「星期四的我?這不可能……」
「是我。」裏面的人回答道。
「你來自星期幾?」我直直地盯著他,向他發問。我的下巴被引力緊緊壓在地板上,估計這種情況下,他想要開口說話也很困難。
被我扔到艙外的那塊牛腰肉並未墜入虛空,它似乎不捨得離開火箭,開始像扳手那樣繞著火箭飛,每過11分04秒就造成一次小規模日食。火箭有了第二顆人造衛星。為了平靜下來,我計算起牛腰肉的飛行軌道以及扳手對其飛行軌道的影響,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據我計算,在未來六百萬年中,繞著火箭飛行的牛腰肉會追上扳手,然後一遍遍從後方超越它。最後我算累了,便上床睡覺。
「錯,大錯特錯!」我說,「如果你來自星期三,那麼你早已經歷了星期二,所以星期二是你的過去。既然航向舵在星期三還不能用,就可推理出我們星期二沒修好它。現在是星期二,我們馬上去修航向舵。這個『馬上』是你的過去,那此刻你早該一身輕了。所以說……」
「這事到底可不可能,由我說了算。我從星期五來,早就經歷了你的星期三、他的星期四……」
「把宇航服脫了!」我壓低聲音咆哮道。
我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坐在廁所地板上,有人砰砰地砸門。我想處理一下淤青和腫包,但他依舊敲個不停,這是星期三的我。過了一陣,我給他看自己腫起來的額頭,然後他和星期四的我拿著工具走了,之後就傳來追趕爭搶宇航服的嘈雜聲。我輪番著角色經歷完這段時間迴路,到了星期六早晨,我鑽到床下翻手提箱,想看裏面里是否還有巧克力。正當我把最後一塊巧克力棒從襯衫下翻出來,塞進嘴裏時,有人在拉我的腳。我已搞不清他是哪天來的了,但還是給他腦門來了一棍,然後脫下他的宇航服。當我正準備穿上時,火箭掉入了下一個引力旋渦。
與此同時,火箭筆直向前開進。由於航速調節閥也被那該死的隕石撞壞,火箭速度在不斷加快,無法控制。前方倒是沒有天體擋路,但這樣無休止地加速往前沖總不是個辦法。本來我已平息了怒火,可在準備洗碗時發現,火箭加速引發原子反應堆運行過熱,烤焦了我最好的那塊牛腰肉(之前一直放在冰箱里,就等著周末享用)。一時間,我慣有的冷靜消弭無蹤,不僅連噴髒話,還摔了幾個碟子——這的確讓我好受多了,儘管於事無補。
「沒錯,」他說,「幫我一把……」
「走了。因此我猜,你就是他。」
「什麼時候?怎麼回事?」
「把宇航服給我!」星期四的我咆哮道,他倆已扭打在了一起。
「什麼傷到你了?」我滿懷同情地問。
「星期五那位去哪兒了?」我走回屋裡問道。這時星期四的我正不慌不忙地拿刀子敲開雞蛋,然後倒進嗞嗞響的煎鍋里。
「星、期、四。」他吃力地擠出幾個字來。這下可奇怪了,難道我還是星期三的我?我回想了剛才的一切,否定了這個猜測。他肯定來自星期五,因為他一直比我多過一天。我等著他去開門,他顯然也在等我開門。這時引力減弱了許多,於是我站起身朝走廊跑去。眼看我就要拿到宇航服了,他卻伸腳絆我,搶走了宇航服,還害得我摔了個大馬趴。
然而,這時我才發現我們兩人只有一件宇航服,因此我們不可能同時離開火箭,這點徹底摧毀了修理計劃。
「馬上就會有。」他泰然自若地說。這時我瞥見他手裡握著鋼管……接著眼前一道白光,好像一群超新星同時爆炸,然後我就不省人事了。
「快起床,」他說,「拿上你的鉗子,咱們去外面擰緊螺絲……」
「星期一的我在星期一晚上,到了星期二早上就變成星期二的我,以此類推。」
「你來自哪一天?」
我仍然不為所動。早晨一睜眼又想起昨晚的怪夢,我坐在床上暗自思忖,大腦在耍什麼鬼把戲呢?火箭上就我一人,這使得擰螺絲這一活計異常難辦。不過,夢中的我似乎有了分身,倒正好一解燃眉之急。
來自去年的某個寂何想出了個看似靠譜的妙招,讓我們中最年長的那位講講他一生的故事,這樣我們就會知道誰應該去修航向舵。顯然,最年長的我肯定經歷了其他人所經歷的一切。於是我們找到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他顫顫巍巍,傻傻地站在角落。聽了我們的問題后,他絮絮叨叨地講起了自己的兒孫,然後回憶起自己的宇宙航行。在他九十多年的人生中,他從未停止星際旅行。而我們唯一感興趣的那趟旅行,也就是眼下這次,老人卻毫無印象,也許是因為他已上了年紀而此刻又過度興奮。然而他read.99csw.com自尊心太強,不承認自己健忘,閃爍其詞,硬生生把話題拉回他的權貴朋友、獎章綬帶和乖孫子上。最終我們忍無可忍,只好叫他閉嘴。
「不是什麼,是誰,」他回答道,「這是星期天的你乾的好事。」
「怎麼會?如果我今天穿上,我明天也會穿著。」
「算了,不值一提。」他聳聳肩,轉身走回艙內。我朝廁所瞅瞅,裏面空無一人,星期五的我不見了。
「你是誰?」我大喊,心裏暗暗吃驚。
還沒等我拿起紙筆坐下,發動機就突然厲聲尖嘯。我連忙跑去給過熱的原子反應堆潑水降溫,忙到了天亮。這期間,星期一的我一直在酣睡,時不時舔舔嘴唇,看得我滿心怨念。忙活了一夜,我又餓又困,滿眼血絲地做起了早飯。正當我清洗碟子時,火箭墜入下一個引力旋渦。我看到星期一的我正獃獃盯著我,然後朝扶手椅爬去。在我開始煎雞蛋時,火箭突然傾斜,我眼前一黑,失去了平衡。醒來后,我發現自己倒在地上,周圍儘是些瓷器碎片,一雙男鞋映入眼帘。
「哎,說來話長……」
「我沒聽懂。」
「走了,」我說,「因此我猜,你就是他。」
「我怎麼沒想到這點!」我趕快跑回廁所門口。
「但是星期一的我呢?」他坐了起來,頂著個熊貓眼。
「都不重要!快快,我們去外面,說不定能成功!」星期四的我拽著我往外走。
「再說一遍,脫掉!」
「等等,」我也提高了聲音,「你是說等到星期三我就是你,然後會像你現在這樣去說服星期二的我?只不過調換了角色?沒錯,沒錯!這才叫時間環路!我馬上和你去修,我想明白了……」
他一拐一瘸走向廁所,嘴裏嘀咕著「棉簽在哪兒?……消毒液?」我則趕忙往身上穿被我們爭來搶去的宇航服,這時我才注意到床底下伸出一隻腳。我跪下來想瞧個仔細:床下蜷著一個人,小心翼翼盡量不發出咀嚼聲。他正在狼吞虎咽最後一根牛奶巧克力棒,那可是我特意藏在手提箱里以備不時之需的。這個混蛋吃得太急,連粘在巧克力上的錫紙也吞了下去,還有一小片在他嘴角閃閃發光。「別碰那塊巧克力。」我大喝一聲,拽住他的腿往外拉,「你是誰?……星期四的我?」我悄聲追問了一句,突然感到困惑,難道我現在是星期五的我,等會兒又要像剛才那樣被猛揍一頓?
「這就是為什麼。」他打開門出來。只見他頭上包著毛巾,一手將刀面緊貼在額頭上,在給頭上雞蛋大小的包消腫。這時星期四的我拎著工具走來,站在我旁邊,毫不驚訝地仔細瞧那個腫塊。星期五的我用另一隻手把裝有碳酸氫銨消毒液的噴霧器放回架子上。原來我把他用噴霧器的聲音當成了漱口聲。
「在星期六附近,毫無疑問。」他漠不關心地回答,麻利地煎著雞蛋。
「但是星期一的我呢?」我不解地問。
「你個混蛋!」我大吼,「連你自己都搶,太沒水平了!」他沒理會我,淡定地把腳伸進宇航服。我從沒見過這麼不知羞恥的人!這時一股奇怪的力量把他推開,原來宇航服里早已有人了。我感到有些困惑,分不清誰是誰。
有人說我捏造了這一切,更有人惡意中傷,說我嗜酒成性,平日在地球上掩飾得挺好,一旦踏上漫長寂寞的宇宙旅行,就酗酒無度。鬼才知道關於這事還有些什麼謠言。人們就是這樣,寧願相信那些荒唐離奇的傳言,也不願接受最簡單的真相——我這裏所展現的事實。
一小時后,當我把目光投向走廊,吃驚地發現宇航服不見了。我隱約記起,在墜入最後一個旋渦前,有兩個小男孩偷偷溜去了走廊。也許他們倆能合穿一件宇航服?
「但這太荒唐了,」我加入了他們的爭論,「萬一星期六隻有你一人,那不就傻眼了?還是我來穿吧:如果我現在就穿上,那到了星期五,你也會有宇航服,星期六的你也會有。這樣就有兩個人穿著宇航服……星期四那個,拜託,幫我說句話!」
我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就隨著火箭跌入了新的旋渦里。極大的下墜加速度把我死死壓在地板上,火箭整夜都在搖晃,搖來了星期三。等到一切稍稍平靜下來,我看到那本《相對論普通原理》在艙內亂飛,接著那本書狠狠擊中我的額頭,我失去了意識。待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看見滿地都是破碟子,有個人躺在碎片中央。我立刻跳起身,一邊拉他起來,一邊大喊:「快起來,你沒事吧?」
我猛然回過神來,朝操作台跑去。航向舵又能用了!這麼說,當大人們爭得不可開交時,兩個小鬼頭修好了它。我想象著他們一個把胳膊伸進宇航服的袖子里,另一個則把胳膊伸進褲腿。這樣就可以站在航向舵兩邊分工合作,一人拿扳手固定住螺栓,另一人擰緊螺帽。我在艙門的氣閘上找到了宇航服,小心翼翼把它帶回主艙,就像捧著一件聖物,心裏滿是感激,感謝遙遠的孩提時代那個勇敢的我!這次航行算得上是我最不九九藏書尋常的冒險之一,而我能安全到達目的地,多虧了自己小時候所擁有的勇氣和智慧。
「但火箭隨時會墜入旋渦,」我告訴他,「強震會把我們甩進太空,那就死定了……」
但床上那位只是動了動眼皮,指責我沒禮貌,還說我不過是一場夢。我又氣又急,想把他從床上拉起來,可他固執地認為這是夢。我不由破口大罵,他卻事不關己地說夢裡擰螺絲那是白搭,天亮了航向舵照樣是壞的。我發誓他想錯了,好說歹說他就是不信,就連瘊子也不足以讓他信服。他背過身,打起了鼾。
「我沒聽懂。」
「我不知道,反正星期四沒修好。去問問星期五的那傢伙……」
「得了,得了,快開艙門……」
我感到一陣眩暈,往後退了幾步才站穩。沒錯,我聽到艙里有大動靜:一個男人站在那兒,正從床下往外拖工具包。
譯/墨君
「憑什麼?你說!」
「瞎說!」我火冒三丈,喊道,「聽著,我是星期三的你,你是星期二的我……」
「如果你是星期天的我,那你的宇航服呢?」我脫口而出,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
我們就這樣爭執不下,只不過我換了個角色。他堅持不跟我去修理航向舵,把我氣得夠嗆,罵他死腦筋和蠢驢都不解恨。最終好不容易說服了他,這時我們又掉進了下一個引力旋渦。一想到也許會被困在這個時間迴路里無限循環下去,我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幸好我還算走運。當火箭加速度放慢后,我又重新站了起來,發現自己隻身一人。顯而易見,那段廚房水槽邊延續到此刻的星期二時空正在流逝,成為了不可重現的過去。我衝到星圖前,想為火箭物色些不錯的引力旋渦,打算引發下一輪時間錯位,來給自己找個幫手。
「聽著,我哪兒也不去。省省力氣吧。就算在夢裡把螺絲擰緊,醒了還不是沒用?別煩我了,趕緊消失或者隨便怎樣離開,不然我可真要醒了。」
「你是星期四的我?」我激動地大喊,朝屋裡跑去。
「沒事,」我雙手還撐在地上,腦袋有點暈,「你是從星期幾來的?」
他依舊使勁搖我,反覆說我該帶上工具,馬上跟他過去。
「沒關係,以後慢慢就會知道。不過現在得快點,我們在浪費時間。」
「我是星期天的。」他咕噥道。我感到有些虛弱,要麼是他在撒謊,那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要麼他說的是實話,那我就慘了。要知道,打傷星期五的可是星期天的我呀。在那事發生前,星期五的我就把一切告訴了我,但我假冒星期天的我給了他一棒。不過話說回來,就算面前這個夥計在騙我,其實他根本不是星期天的我,但也極有可能來自我的未來,所以他知道我曾騙過星期五的我,於是他故技重施捉弄我。我當時一念之差騙了星期五那個倒霉鬼,這事對他而言是個回憶,一個能加以利用的回憶。趁我躊躇不定時,他吃完了剩下的巧克力,從床底鑽了出來。
「你也太沒禮貌了吧,我們還不認識,」我回答道,「反正你又不是真的。我在這艘火箭上一個人待了兩年,現在從地球去白羊座。你只是我的夢而已。」
「蠢材,你用腦子想想,」星期四的我不客氣地說,「既然星期五那傢伙還活著,就說明我們就不會有事。今天才星期四。」
引力不斷增強,我感到天旋地轉。當我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星期四的我的右邊,幾分鐘前我還躺在他左邊。儘管我的計劃說來簡單,但要付諸行動難度可不小,因為強引力讓我很難移動。待到引力稍小一些,我開始朝通往走廊的門口一點點挪去。這時我看到,星期四的我也同樣貼著地板朝走廊爬去。一小時后,當旋渦引力達到最大時,我們倆剛好在門口碰到,但都被引力死死按在地板上。我暗自琢磨,我何苦要費力去伸手夠門把手?讓星期四那位來開門。這時我才記起來,我就是星期四的我,不是他。
當我繼續隨著扶手椅顛個不停時,有東西橫飛過來砸到了我。頭暈目眩中我似乎瞥見了什麼,這絕對不是幻覺。砸中我的是本超厚的《相對論普通原理》,它此刻正繞著椅子飛旋。當它第四次經過我面前時,我終於截獲了它。可怕的引力場把火箭顛來摔去,火箭像醉酒般搖擺不定。在這種情況下,翻閱那本磚頭似的厚書並非易事,不過我還是翻到了我需要的那一章,它講的是「時間環路」,在密度極大的引力場中,時間軸會發生扭曲。
「別傻了。」我有些不耐煩,擔心夢裡的爭吵會弄醒我。從以往經驗來看,一般我醒來后,很難再次入睡。
宇航年鑒告誡飛船遠離它們,因為穿過引力旋渦會造成不可估算的時空移動,尤其是在高速航行時。據計算,火箭會在中午11點左右行至引力旋渦邊緣,因此我得趕快準備午飯,我可不想空著肚子應對危險。我剛把最後一個碟子擦乾,火箭就開始胡亂顛簸,所有沒被固定的物件https://read.99csw•com都從一面牆砸向另一面,好像下冰雹。飛船晃動得更加劇烈了,我吃力地爬向扶手椅。就在這時,我注意到艙體那頭出現了一團淡紫色煙霧,在水槽和灶台之間多了個朦朧的人影。他穿著圍裙,正把雞蛋打進煎鍋。那人影饒有興趣地盯著我,毫無驚訝之色,然後發著微光消失了。我揉了揉眼睛,船上絕對就我一人,我肯定是一瞬間的精神錯亂。
接著我們成立了選舉委員會、提名委員會以及候補委員會,四個來自下個月的我成為會議糾儀長。這期間我們經過了負向旋渦,人數一下就少了一半,所以在第一次投票時我們未達到有效人數,只好在投票決定誰來修理航向舵之前,修改內部章程。星圖顯示我們仍在接近新的引力旋渦,這讓我們前功盡棄:首先選定的修理者消失了,接著星期二的我和頭上包著毛巾的星期五的我出現了,他倆真是丟人現眼。在行經某個引力極強的正向旋渦時,我一下多了起來,主艙和走廊都快被擠爆了,只得打開艙門請一些穿宇航服的暫居艙外。最糟糕的是,時間錯位愈發嚴重,多出了幾個頭髮花白的我,我甚至還瞅見幾個剪著板寸的小傢伙。毫無疑問,他們都是我,來自美好的少年時代。
我翻了個身,拿被子蒙住頭,但還能聽到他在胡扯些什麼。後來見我不吭聲,他大吼:「你會後悔的,蠢材!等你發現這不是夢時,就來不及了!」
我坐到扶手椅上回想這一切,試圖理清思路。剛才的事發生了兩次,第一次是在星期一,我是床上睡覺的那位;第二次是今天星期二,我在試圖叫醒床上的我。星期一我還不相信時間副本真實存在,而今天的我就接受了這個事實。這是個稀鬆平常的時間迴路。要怎麼做才能修好航向舵?床上的我此刻已睡熟,而我記得昨天那之後我一覺睡到了天明,看來不用白費力氣叫他起床了。星圖上顯示前方還有好多大型引力旋渦,我希望未來幾天還會出現時間副本。我決定給床上的自己寫封信,然後把信別在枕頭上,這樣他醒來后就會知道這不是夢。
「沒錯,但其實咱倆不是兩個人,只是看起來像這麼回事,」我告訴他,「實際上只有一個我,來自同一周的不同日子……」
「沒事,」他眨了眨眼,問道,「你是從星期幾來的?」
「嗨,星期五的!航向舵修好沒?」
「快起來,」鞋主人伸手拉我,「你沒事吧?」
我實在想不起眼下是星期天還是下周一,但一切已無所謂。被訓斥的小傢伙們哭著鼻子找媽媽;某個星期三的我鑽到床底下找巧克力(當然是白費力氣),大會主席不小心踩到了他的手指,結果床下那位就朝著主席的腿咬了一口,氣得這位明年的我破口大罵。事態一發不可收拾,尤其是現在冒出好多花白鬍子老頭。趁著142號旋渦和143號之間的空當,我做了張登記表,後來發現當時很多人都在重要信息上撒了謊。鬼才知道他們幹嗎要這樣,也許眼下的環境把他們搞糊塗了。到處都在吵鬧,大家都滿心疑惑。想要別人聽進你的話,你就必須扯著嗓子大喊。
「把宇航服脫了!」我惡狠狠地說,捏緊鋼管作威脅狀。
煎鍋從他手裡飛出,我也重重撞到牆上,我們又掉進了新的旋渦。火箭又像得了發熱病般狂顫起來,但我一門心思只想著去走廊掛宇航服那兒,然後趕緊穿上它。我是這樣計劃的,當時間從星期三走到星期四,我會穿著宇航服進入星期四。假設我一分鐘也不脫下宇航服(我一定不會脫),那我星期五肯定也穿著宇航服。這樣的話,星期四的我和星期五的我就都有宇航服。當我們時空錯位時,就能一起去修那該死的航向舵。
「為什麼?」
「等等,」他毫不讓步,慢條斯理地說,「今天是星期二。既然你從星期三來,那就說明,到了星期三航向舵還是沒修好。也就是說,我們今天沒能修好。要不然星期三的你也不至於回到星期二找我幫忙。既然如此,我們就別貿然出去修了吧!」
「你給我走開,星期四!」他也怒了。
沒錯,控制台失靈了。我只好去發動機室搗鼓了一番,也算稍稍偏轉了火箭軌道,讓它朝銀極飛去。這沒少花工夫,效果也出乎我意料。到了午夜時分,火箭掉進引力旋渦的中心。穿過引力旋渦時,火箭在震顫呻|吟,我有些擔心它躲不過這一劫。好在有驚無險,火箭再次駛入無邊的寂靜宇宙。我走出發動機室,看見自己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我意識到那是昨天晚上的我,來自星期一。我顧不上深究這個怪事,趕緊衝上前去,搖他的肩膀,想快些把他叫醒。我不知道星期一的他能在我星期二的世界里停留多久,因此事不宜遲,我們兩人得趕緊去修航向舵。
「蠢材,就憑我離星期六更近。到了星期六就有兩個穿宇航服的我。」
「沒關係,以後慢慢就會知道。不過現在得快點,我們在浪費時間。」說話的同時,我已經在四下打量尋找工具了。
還真有個旋渦看read.99csw.com著相當合適。我費了好大的勁擺弄發動機,這才把火箭對準了旋渦的中心地帶。說老實話,從星圖上看,這個旋渦的構造很不尋常,有兩個螺旋各自為陣。當時我已絕望至極,哪還有心思琢磨這些。在發動機室折騰了半天後,我打算去洗洗滿是油污的雙手。時間還很充裕,畢竟火箭到達旋渦還需一陣子。然而,廁所被鎖死了,裏面傳來漱口聲。
「火箭上的食物是你的,也是我的,」他熟練地用刀子將煎焦的雞蛋邊剔走,「咱倆誰吃,還不都一樣……」
「等等,」我坐在地上問他,「今天是星期二。既然你從星期三來,那就說明,到了星期三航向舵還是沒修好。也就是說,我們今天修理未遂。要不然星期三的你也不至於回到星期二找我幫忙。既然如此,我們就別貿然出去修了吧!」
結果就是,不但徒勞無功,還丟了珍貴的工具。我無奈地看著扳手在星空里飛遠,越來越小。過了一會兒,扳手劃過細長的弧線軌跡又回到我的視野里,它成了火箭的衛星。可惜離飛船太遠,沒法拿回來。我回到艙內,湊合吃了頓晚飯,琢磨著怎樣才能脫離這個困境。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安裝航向舵本來輕而易舉,只需擰緊螺帽就好。然而拜火箭設計師的愚蠢所賜,現在非得再多一人拿扳手固定住螺栓底端。一開始我沒意識到這點,花了好幾個小時用雙腳夾住扳手,然後伸長胳膊去擰螺帽,白費勁不說,連午飯也沒顧上。眼看最後一次就要完工了,扳手卻從我兩腳間躥進了太空。
在我們一起往外拽工具包時,我問他:「這次我們能修好航向舵嗎?」
半夜,我感到有人在搖我肩膀。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男人站在我床邊。他那張臉異常熟悉,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沒門。」
「等等,」我提出抗議,「你在星期四吃過飯了。憑什麼又來吃星期三的晚飯?」
「滾開!你在幹什麼?難道你沒意識到,穿宇航服的應該是我?不是你!」另外那位也毫不示弱。
早飯後,看到火箭經過一夜的加速后飛得更快,我只好一頭扎進飛船里的圖書館,翻看各類教材,想找個脫困的法子,但一無所獲。接著,我把星圖攤在桌上仔細查看,以附近的參宿四為參照物確定方位,那塊牛腰肉衛星時不時地遮擋我的視線。倘若我所處的空間有宇宙文明能向我伸出援手,那自然是好。不幸的是,我駛入了宇宙的洪荒之中,處於所有船艦都會繞行的險地。這裏集聚著引力旋渦,足足有一百四十七個,致命而又神秘,解釋其存在的天體物理學理論有六個,各執一詞。
當我醒來后,發現主艙里擠滿了人,沒個下腳的地方。他們都是我,來自不同日期、不同星期、不同月份,甚至還有個自稱來自明年的。很多人都鼻青臉腫,其中五個穿著宇航服,但他們並沒有急著出艙修理航向舵,而是吵得不可開交,想搞清楚到底是什麼時候誰打了誰。情況變得複雜,特別是當出現了某一天早上的我和下午的我。我擔心要是這樣下去,很快某分某秒的我也會亮相,那樣一切就會亂套。火箭上大多數的我都精神錯亂般躺在地上。時至今日我也不完全肯定,當星期四、星期五、星期三的我攪和在一起時,我打了誰,或者又是誰打了我,儘管他們的角色我都經歷過。我覺得就是因為自己假扮成星期天還欺騙星期五,於是頭上多挨了一記悶棍。不過,我也不打算費神去思索這些不美好的回憶。說來慚愧,那一周我一事無成,只是來回打傷自己或是挨打。爭吵還在繼續。他們光說不做,浪費寶貴時間,這讓我感到絕望。與此同時,火箭還在盲目地筆直往前飛,時不時掉進下一個引力旋渦。最後穿宇航服的和沒穿宇航服的「我」們打算一決高下,場面陷入了混亂。我打算維護下秩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弄出個組織,有點像集會。大家擁護明年的我當主席,論資排輩也就數他最有資格。
接下來的兩個旋渦無情地縮減了我們的人數。穿過第三個旋渦后,艙內寬敞多了,但所有穿宇航服的我都消失不見了,只剩一件空蕩蕩的宇航服。我們投票決定將宇航服掛在走廊,然後繼續商量對策。正當我們為誰該穿那件寶貴的宇航服扭打到一起時,飛船駛進了下一個引力旋渦,瞬時天翻地覆。待我再次緩過勁來,發現自己坐在地板上,眼睛浮腫。此刻主艙空蕩得出奇,四周散落著殘破的傢具、撕破的書頁以及被扯成爛布條的衣服,地板上到處扔著選票。從星圖上來看,我已飛過了整片引力旋渦群,不能再指望藉助時間錯位來修火箭了,我陷入了絕望和麻木。
「瞎說!」他喊道,「聽著,我是星期三的你,你是星期二的我。而這艘火箭呢,據我猜測,它存在於拼接的時間流里,一部分在星期二,另一部分則在星期三,也許還帶點兒星期四。在經過引力旋渦時,時間被重組拼合。你操心那麼多幹嗎?還不趕緊趁咱倆都在,去把航向舵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