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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迷宮」與形式追求——《迷舟》的文體批評

「格非迷宮」與形式追求
——《迷舟》的文體批評

作者:鍾本康
在格非為數不多的作品中,有兩部中篇比較有代表性。《褐色鳥群》(《鐘山》1988年2期)寫的是,一個叫棋的陌生女子夾著畫夾來到「我」(格非)的小白樓,聽格非講自己親身經歷的故事。他與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街頭邂逅,雪夜追蹤,而她卻不知去向。不久,他又與那女人在郊外相遇,相近,直至結婚,她果然有雙栗樹色的靴子,但她說十年未去城市,也未雪夜回村。她在結婚的當天(正是她的生日)突然死去。後來,棋又夾著畫夾來到小白樓,但她說自己不叫棋,手上夾著的卻是鏡子。在這裏,一切都似真非真,似夢非夢,迷團接踵而至,搞得你如墜五里霧中。與《褐色鳥群》的假定性、荒誕性的形式表現相反,《迷舟》(《收穫》1987年6期)的故事真實而清晰。孫傳芳部隊32旅旅長蕭回家奔喪時與杏重溫舊情,杏的丈夫三順發覺后把杏閹了送回娘家,蕭連夜去榆關看望廢掉的女人,而佔領榆關的北伐軍首領正是蕭的哥哥,於是蕭的行動被暗中監視他的警衛員解釋為通敵,蕭就被槍決了。這部小說在背景、時間、地理環境、人物身份、故事進程等都交代得很清楚,給人一種逼真的感覺,但其中所包含的一切又都「沉浸在暮靄似的神秘朦朧之中。寂靜、無言、凶兆、性|愛、死亡……布滿了迷陣」。從小說文體意味上看,也許《迷舟》更值得注意。
原來這部小說布置了明暗兩條敘述線,明線是蕭與杏的關係,暗線蕭與警衛員的關係。在敘述方式上,始終讓明線處在壓倒一切的地位,使讀者將看似無關緊要的警衛員置之腦後。也就是說,用不斷擴大刺|激強度來轉移讀者的注意力。格非是明智的,這種手法在偵破小說、情節小說中是司空見慣的,很難騙過現代讀者的眼睛,因而在描述暗線的語言選擇上頗費了心機。作者對警衛員不是沒有暗示,但都是模稜兩可的,如:蕭走出指揮所解馬韁繩時,「警衛員不安地跟了出來」;蕭遇見老道人以後,「又從警衛員的眼睛里看到了道人詭譎雙目的光芒」;蕭在安葬父親的歸途上,「聽不到警衛員跟隨著的熟悉的腳步聲,有點不習慣九九藏書」;蕭在杏家竹林中見到警衛員閃過的身影等等,聯繫到當時的情景和警衛員的身份,誰會懷疑其中有什麼奧妙呢?事實上,警衛員即使在監視蕭,也並不非要殺死蕭不可,在第六天,他還及時地提醒蕭:「是不是該回棋山了。」而且作者還反覆強調蕭對警衛員的印象是「像個姑娘一樣」,是個「未諳世事的孩子」,「反應遲鈍」,經常「熟睡」,甚至「發現自己和這位沉默寡言的下屬的關係日見親密」。於是種種暗示被蕭的印象所覆蓋所磨損,變得毫不足道了。值得注意的是,蕭對警衛員的感覺,也不完全是「主觀的偏斜」或錯覺,正因為警衛員對蕭的六天經歷不甚了了,譬如說,蕭為了觀察杏的聯繫暗號,強詞奪理地堅持在急水處釣魚,接著又莫名其妙地不釣了,警衛員「像是對旅長的反覆無常感到茫然不解,又像是絲毫沒有猜透旅長的心思」;蕭也很有把握地認為,警衛員對自己與杏的經歷「似乎毫無察覺」,因此警衛員才得出蕭去榆關通敵的結論。這也可見到格非對「迷宮」設計是何等的周密。
在蕭「下落不明」的謎解開以後,為何「下落不明」的謎似乎並未完全解開,讀者並沒有因蕭的死而得以驅散迷霧,走出迷宮。這是因為《迷舟》在形象外觀上有這樣一些特點:(1)突出預兆。「引子」中有一句點睛的話:「在這幾乎和以前一樣寂靜的午後,對即將開始的大戰的某種不祥的預感緊緊地困擾著他。」這種預感是屬於神秘主義的東西,也反映了人在複雜的現實生活面前對自身命運失控的恐懼感。如:在劍拔弩張的戰爭態勢中,小河村出奇的寧靜,構成了反常的潛伏著危機的氛圍;母親見到蕭時,發現他的眼神和丈夫臨終前的眼神一模一樣;老道人詭譎地說蕭「當心你的酒盅」等,不祥的凶兆一直瀰漫于整部小說之中。(2)突出本能衝動。意識總要壓抑本能的衝動,而本能衝動一旦成為難以壓抑的驅動力時,往往會出現無法理喻的行動。面對父親的死訊、家鄉的景物、靈堂的肅默、母親的啜泣,蕭的心情始終是平靜的,但心靈深處卻有一種莫名的九*九*藏*書力量在驅動著他,因此蕭對杏的舉止身影有著神奇的敏感,蕭的一系列行動也很難用明確的心理依據去解釋。如蕭潛入杏家,蕭在急水處釣魚,蕭去榆關等,作品幾乎都沒有寫他的心理活動過程,於是就有一種神秘感。(3)突出非過程性。事情的過程就是事情的一切,不交代過程,事情就變得無根無由神秘朦朧了。如:馬三大嬸突然出現在棋山指揮所,她怎麼會知道蕭在這個鮮為人知的地方呢?她後來暗中向蕭通報三順外出捕魚的信息,她怎麼會猜出蕭對杏的心思呢?也許其中掩蓋了複雜的故事過程,也許事情就那麼蹊蹺。(4)突出偶然性。偶然性的集中是對邏輯的背叛,往往會趨向宿命。如三順恰恰提早回家並立即發現杏的異常,蕭已決定回棋山卻一瞬間改變了主意,三順舉手間可殺死蕭卻莫名其妙地放過了蕭,警衛員因酒醉未盯梢去棋山而產生了錯誤的判斷,再聯繫到「當心你的酒盅」的話,似乎蕭死於警衛員之手是命中注定的。假如說,蕭是一條「迷舟」,那末究竟是什麼東西引他入迷途的。是性|愛?是預感?是凶兆?是宿命……總之,覺得冥冥之中有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在操縱。「迷宮」實際上是「謎宮」。
與那些故事弱化,故事破碎的現代小說不同,格非的小說有著很強的故事性,這似乎有著對傳統小說的復歸趨向,但誰都承認,格非的小說是很現代的,這裏指的不僅是觀念、意識,而且是形式、文體。格非那娓娓動聽的故事,總是浸透著撲朔迷離、神秘莫測的東西,它在引人入勝的同時,也引人進入迷陣。一位評論家說:「格非迷宮」可能是目前小說界最奇特的現象之一。
由此可見,格非在對《迷舟》進行形式思考時,有一個奇特的特點:故事的發展不斷改變著預定的方向,先從奔喪轉到偷情,繼而從偷情轉到情殺的威脅,最後突然轉到政治性的誤殺,走著一條彎曲迷離的路。正如克萊夫·貝爾在評述普魯斯特的小說時說:「只要我們想看到他們的故事向前發展,我們就得保持耐心:向前發展並不是它的預定方向……」在這裏,他還充分運用時間的因素read.99csw.com使讀者暢通無阻地毋庸置疑地引進「迷宮」。《迷舟》對時間的寫作是極其嚴密一絲不苟的,不僅充斥著「午後」、「傍晚」、「黃昏」、「拂曉」、「晚上」、「午夜」、「黎明」、「中午前後」、「昨天」等詞語,不僅明確地寫出日期「1928年3月21日」、「七天後突然下落不明」等,而且整部小說就是按「第一天」、「第二天」……來安排章節的。在這裏,故事和人物關係的發生髮展,場面和情景的出現展開,都存在於時間里,都打上時間的印記,倘使抽掉了時間感,小說的骨架連同血肉也就化為烏有。時間,使《迷舟》具有了確定性,同時使《迷舟》具有了神秘性。警衛員在槍決蕭時說,「大戰即將開始,———已經沒有時間了」。這句話不妨理解為蕭的氣數已盡。蕭與杏的幽會和事發,三順對蕭的截獲和釋放,都在晚上,而蕭隨帶警衛員來村時,警衛員打死蕭時,都在早上,這種巧合誠然有其內在的合理性,但把明線的關節點放在黑夜,把暗線的關節點放在黎明,也不得不承認其中包含著神秘色彩的形式追求。對《迷舟》來說,時間不僅是一個精美的阿拉伯圖案,而且是一種「迷宮」的三維結構。
長期以來,在「內容第一」的觀念影響下,較普遍地缺乏形式的自覺意識,這可能是造成作品公式化、模式化、一律化的根源之一。新時期的文學新潮衝垮了僵化模式,促進了形式的多樣化,但有的形式雖新不美,因而像《迷舟》這樣精巧別緻的作品,是格外引人注目的。問題在於「格非迷宮」及其形式有什麼真正的意味和內涵?倘使它們只是一種智慧的遊戲和精美的圖案,那真是太可悲了。現在有的評論家對格非小說的責難正在這個問題上,如說它們「除了含有一點青春毀滅的哀傷,究竟還有多少真正的意味和內涵可言呢」?因此有必要提出來討論。《迷舟》是圍繞性|愛和生死兩個基點展開的。蕭在戎馬生涯中已對自己的親屬(父母兄長)和故鄉看得淡漠了,但始終被一種果香所纏繞,一踏上故土,「他覺得像是一種更深遠而浩瀚的力量在驅使他」,在此揭示的是人性之源,實九-九-藏-書際上肯定和強調了人的生命力及其不可抗拒性。蕭不死於必敗的戰役和三順的報復性情殺,說明人的命運並不完全制約于階級和階級鬥爭,也不完全控制于每個人自己的手中,這種命運觀恰恰反映了一種現代意識。當然,對必然性的否定很容易導致神秘的不可知性,但不迴避神秘的不可知性,正是清醒地承認了世界的複雜性和認識的局限性。值得指出的是,《迷舟》的要害是蕭死於警衛員之手,而警衛員之所以打死蕭,並不出於個人的恩怨或道德的善惡,唯一的根據是服從軍事———政治的目的。孫傳芳部隊由於前車之鑒,最擔心蕭不戰而降,然而作品在「第一天」中就不無周到地寫道:「午後,蕭和警衛員查遍了村子的每一角落,沒有發現一個異鄉人,他暗自慶幸北伐軍還沒有注意到這個漣水之北偏僻的村落」;「蕭覺得老道不像是北伐軍的密探」,這些話明白無誤地表明蕭對自己部隊的忠誠不二。後來的事實也正是如此,蕭從未出現過通敵的意向,但蕭恰恰被自己的首領所懷疑,懷疑的根據只是蕭的哥哥的北伐軍佔領了榆關,結果造成了蕭的冤案。倘使把這個冤案作為這類冤案來看,其中包含的歷史教訓不是很值得深思嗎?可見《迷舟》的主旨實際上已由性|愛暗渡到政治,說它是一部政治小說決不是無端的強加和任意的拔高。至於說格非小說含有「青春毀滅的哀傷」,似乎也不準確。誠然,《迷舟》寫了杏的被閹,蕭的被殺,但前者不過作了後者的跳板和導線,並無多少實質性的意義,而蕭的死亡所顯示的意義,也不在他自身而在嚴峻的軍事政治,如果對他產生同情和哀傷,也不在他「青春的毀滅」,而在他死得太冤枉了。
當前理論界正在把文體革命的研究提到顯豁的位置上,《文學評論》、《上海文論》等刊物以南北呼應之勢發表了文章。新時期是一個新的文體革命的時代,其核心體現在從「為革命立言」、「為政策立言」到張揚個性的衍化過程。到格非手裡,則把個性的張揚更自覺地傾注于形式的追求之中。他的小說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形式美,稱格非為形式主義小說家,並不是貶詞,在文體革命中,read.99csw.com他是獨樹一幟的。而《迷舟》無論是語言的選擇、結構的布置還是表達的方式,都達到了珠圓玉潤天衣無縫的境界,從而將它的迷宮構建得曲折迴環、璀璨奪目。這裏,僅就與「格非迷宮」有關的形式因素作一些分析。
《迷舟》一開始提出蕭的「下落不明」,它像一個謎,小說實際上是在解這個謎,然而正是在這裏它設下了引君入彀的「圈套」。隨著故事一天又一天地展開,蕭與杏的舊情新愛越來越成為讀者關注的中心。待到他們私媾事發,三順揚言要殺死蕭,讀者滿以為解開謎底之勢已定。果然,蕭去榆關路上,被三順們所截獲。這裏細寫了蕭必死的條件:蕭處漣水河邊無路可退,蕭匆忙間未帶手槍,蕭的警衛員不在身邊,蕭默認確是去看杏等,但卻是一場虛驚。至此,讀者也許會猜測起蕭「下落不明」的各種原因,但恐怕絕對不會想到殺死蕭的竟是他的警衛員。在整個故事敘述中,每個環節都扣得很緊,使你無法逃遁。問題在於,作品怎樣把讀者引入歧途。
蕭實在死得冤枉,但作為當事人警衛員卻認為死得應該,在這裏,格非已偷偷地把背景提升為故事的主體。《迷舟》在題記和「引子」中交代了軍事態勢和地理環境,大致可概括出兩個要點:(1)北伐軍勢頭很猛,使孫傳芳守軍不戰而降,迅速控制了重鎮榆關,其首領是蕭的哥哥;(2)孫傳芳抽調精銳師駐守棋山要塞對抗,蕭的家鄉就在棋山對岸的小河村,而蕭曾在榆關表舅家學過醫。這些看起來與正文所敘述的蕭與杏的故事無關,但卻巧妙地布下了「迷宮」的陣腳。背景被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後就銷聲匿跡了,直到篇末警衛員那段晴天霹靂似的話才又驟然再露尊容:「引師棄城投降后,我就一直奉命監視你。……在離開棋山來小河的前夕,我接到師長的秘密指令:如果你去榆關,我就必須把你打死。」這幾句話把篇首的背景交代全都促活了,立即上升為故事的本體部分和迷宮的有機部分。本來,蕭的死應歸結於他自己行為的後果,但卻轉移到與蕭行為無關的背景上。換句話說,蕭在應該死的地方不死,在不該死的地方卻死了,這就產生了一種神秘感和荒誕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