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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人性的皺摺———蘇童訪談錄

打開人性的皺摺
———蘇童訪談錄

作者:蘇童 周新民
蘇童:行。我們可以一一分析。《包法利夫人》告訴我們,作為一個作家筆下的人物來說,需要具有足夠的耐心、同情心,就可以了,但是福樓拜擁有的比這還多。你寫不出來一個墮落的女人讓人疼痛的味道來,讓人感覺到情感是深淵,深不可測,讓人在愛瑪死前就對她的前途充滿恐懼。這篇小說讓人觸摸到人類情感生活中幾乎所有的肌理,而愛瑪的自我淪喪就像人在狂風暴雨中走鋼絲,最終就掉下來了。這就是一種寫法的好小說。
周新民:我們剛才對您的一些重要作品作了一個比較詳實的了解。現在,我想和您談談您的小說中,所表現出來的一些比較抽象的問題。這些問題涉及到您小說的一些重要話題。首先,我想和您談談語言問題。您的小說的語言很好,您讓我們感覺到一種富有抒情格調、具有繪畫質感的語言。您能談談您對文學語言的看法嗎?
周新民:電影和電視的受眾面非常廣,作家的作品改成電影和電視有助於作品的傳播?你是否很贊同您的作品的改編。
但是,這個設想不符合我的寫作軌跡。我寫作經常推翻設想。最終我還是回歸到寫「人」,還是變成了寫人的境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是人的背景身份是來自一個鄉村的農民。他突然出現在城市裡,面對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文化和價值觀。五龍這個人物出場以後始終動作幅度很大,對他的描寫停不下來,最初那些設想的主題,於是都隱藏在「人」的背後。
蘇童:不,在我的寫實題材中,其實一直在表達人的處境。這是文學萬變不離其宗的主題,從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到卡夫卡,「人」仍然是現實的中心,「人」不僅表現在歷史中,也體現在現實中,畢竟,「人」是小說的萬花筒。
周新民:《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是您的一篇實驗小說,小說被稱之為實驗小說的代表作,這篇小說呈現出和以前的當代小說迥異的小說觀念,小說的傳統要素都發生了變異,如人物不再是小說的敘事中心,完整的情節也沒有了。同時,小說雖然是描寫了一個家族的命運,但是,又和典型的家族小說,有著明顯的差異。您能否談談您在創作這篇小說時的一些設想嗎?
蘇童:在這些作家中,塞林格對我的影響很大。他的《麥田的守望者》是我在大學時讀的。他的貢獻不僅在於他貢獻了青春期看人生的獨特角度,而且他對青春期本身的描寫也打動了我,他描寫的青春期的人的心路歷程和我很像。很難說只是塞林格的文學打動了我,也許是一種關於青春期的精確描述深深打動了我。好多文學作品打動他人,就是從情感上來打動。《麥田的守望者》對於少年心的描寫散漫而無所用心,卻如聞呼吸之聲。除了社會環境不同,《麥田》和《九故事》中少年們的青澀心態、成長情緒、成長困難,都深深打動了我。我在80年代末有一批短篇小說都深受他的影響,我的小說集《少年血》中的一些作品,和他的影響有關。我只是在寫作時竭力控制,遠離他的陰影。
蘇童:是的。在《蛇為什麼會飛》之後,我的創作要擁抱現實,擁抱現實其實不是一個浮夸的口號,是對作家胸懷的一個很好的倡導,當然怎麼個擁抱法,擁抱哪兒,這對一個作家更加重要。
《妻妾成群》開始,我突然有一種講故事的慾望。從創作心態上講,我早早告別了青年時代,從寫作手段上說,我往後退了兩步,而不是再往前進。我對小說形式上的探索失去了熱情,也意味著我對前衛先鋒失去了熱情。而往後走是走到傳統民間的大房子里,不是禮儀性的拜訪,是有所圖的。別人看來你是向傳統回歸,甚至是投降。而我覺得這是一次騰挪,人們常說退一步海闊天空,這不僅僅是人生觀的問題,也是解決寫作困境的一個方法。我要看看,退一步有個什麼樣的空間。
蘇童:我只喜歡自己的短篇小說,我的中長篇小說,完全滿意的沒有。我對題材沒有特別的偏向。
周新民:那麼,在這個虛構的歷史故事中,您寄寓著什麼?這個小說在表達著什麼?
因此在寫作《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罌粟之家》以後,我是有意識地撤退了。重新拾起故事,重新塑造人物。同時,我要尋找寫作來源,我當時尋找到的最豐|滿的東西恰好就是最傳統的、最中國化的素材。如《妻妾成群》,一個封建大家庭,男權屋檐下的女子的身影,我看見它背後潛藏著巨大的人性空間,夠我寫的了。
《城堡》大概是所有作家心目中的好小說,它要你全身心地投入。所謂卡夫卡的哲學不是表達出來的,而是天生的,它只會這樣寫。他的哲學的運用,是他把他的哲學藏在他觀察世界的目光中,城堡與人的距離是亘古不變的法令,這法令是卡夫卡頒布的,有誰能夠逾越?這樣好的小說,它不給你感官的享受,而是給你智慧的享受,這也是好的小說的一種標準。
寫作這篇小說時,我完全處於一種冥想之中,冥想對象是一座雨中或雪中的宮殿。當時我的腦子裡,有無數的文學意象在打架,甚至有一些詩句。有一天我的腦子裡突然想起小時候聽的那些評彈,「狸貓換太子」、《長生殿》什麼的。我是蘇州人,「文革」後期沒有什麼正統文學的熏陶,那麼文學熏陶來自於那裡呢?來自於有線廣播。這個廣播是非常單調的,但是因為在蘇州,所以一打開廣播,除了天氣預報、時事新聞外,每一天就是無始無終的、慢悠悠的講一些長篇評彈。這其中,有很多是宮廷故事。我覺得這種不急不忙地、天馬行空的語調,那些經過民間口口相傳的東西,用來敘述我腦子裡這座宮殿再好不過了。在寫作時,我當然用普通話。但我的耳邊似乎是有一個評彈藝人在那兒幫助我舒緩地敘述下去,現在我對這篇小說的想法是,如果用蘇州話來寫,會不會比現在的好。
周新民:寫了這麼多年的小說,您對自己什麼方面的作品比較滿意?這種喜歡程度和小說的題材有沒有關係?
魯迅對我們而言,值得學習的是他的姿態和胸襟,他的偉大在於,他的精神,他在教育我們為人為文的品格。在我心目中,與創作的影響相比,他更是一座德行的山峰。
蘇童:我的寫作從來沒有什麼打算。最近我在改動我的一個短篇小說,read.99csw.com可能要一段時間。我現在希望,不要把我的小說寫壞。這種心態不一定好,但一直是我對創作的一個要求。
蘇童:我覺得我的這個小說是人生的一夜驚夢。但驚醒之前之後都是夢。為什麼這樣說呢?我把帝于的一生分成兩半,一半在宮廷里,極盡奢華榮耀的假帝王,後半生是從高峰到谷地的一個平民生活,而且是一個雜耍人———走索人,都不真實。都有點誇張,悲喜交加,兩種人生,而且是變化幅度最大的兩種人生,是對比,也是融合的,讓一個人去品嘗。
蘇童:雖然男性作家寫女性心理上有一點難度,但是,你必須去挑戰這個難度。我覺得並不是我寫女性寫得多麼好,而是有些男性作家不負責任,不肯好好地寫好一個女人。其實一個好作家,男性寫得來,女性一定要寫好,像福樓拜《包法利夫人》中的愛瑪。包法利夫人就是他。福樓拜這麼說,其實是在點出作家與他所創造的人物的關係。就像創作在塑造一個作家,小說人物也在塑造一個作家。
在這個一夜驚夢中,我試圖對人生的符號進行思考:人生其實在印證某種符號。這是一個抽象的「人」的命題。在小說中,端白的第一個符號是錯的,比如說,他是一個假皇帝。那麼他怎樣去擺脫這個符號?這次擺脫是被動的,他是被宮廷政變攆出宮流落江湖的。落魄使他尋找新的人生,這是第二次,他尋找新生活的過程也是去尋找一個符號,他尋找到了雜耍人這個符號,但是,雜耍人也不是這個人的真實的人生歸宿。僧人覺空教他做開明的皇帝卻沒有教他做底層百姓。端白的人生是對符號的尋找和擺脫。最後,其實,他是自我放逐在社會之外,最終成了一個與社會無關的人。
周新民:您的作品中是否有傳統文化的影子?
語言是一個載體,真正好的語言是別人看不出語言痕迹來的,它完全化掉了,就好像是鹽溶解在水中一樣。這種最好的小說敘述語言,其實是讓讀者感覺不出語言本身的鋪陳,只是覺得它的質地好,很柔順或者很毛糙,似乎摸得到它的皺摺。
我在創作談中也寫到,人會研究自己的血脈,這是一種下意識。中國處於農業社會時間太長,大多數城市人口,它的血脈一邊在鄉村一邊在城市,這血脈兩側可以很近也可以很遠。一個人在精神上,也是站在這個世界的兩側跳躍,他沒有中心,這個中心是不存在的,只有通過寫作來調和它。比如我的祖父、父親是從鄉村長大的,我是在這個所謂的城市長大的,那麼我是在哪一邊的,我認同什麼樣的文明什麼樣的價值觀?精神和血脈聯繫的結果是分裂的,矛盾的,我難以找到一個統一的、和諧的點。這種困難也讓你的處境複雜化了。複雜的個人處境對於作家就是一種具體的寫作對象,至少是一種出發點。歷史上好多作家都在利用自己的處境在寫作,前提是你對所謂的「處境」必須要有「無事生非」的能力。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楓楊樹鄉村這個系列就是在對處境「無事生非」的探究下應運而生的,包括《米》
周新民:《蛇為什麼會飛》除了意味著您的創作目光投射到現實之外,我想,還是否意味著您創作心態也發生了變化?
周新民:寫歷史或者是您所說的「發黃」的題材中,對「人」的關注,是您小說的主題。在寫實題材中,您的主題是否變了?
周新民:談到現實題材或者當下的題材,我不得不說到《蛇為什麼會飛》,總的看來,這篇小說的出現,和以往的小說相比,顯得有些突兀,我想知道您怎樣看待這篇小說?
蘇童:我從來不覺得我的語言有什麼特別。但是我認為在成為一個作家之前,語言一定要先百鍊成鋼,要錘鍊。我最初的詩歌的寫作,對於錘鍊語言十分重要,所以我一直建議在寫小說之前,寫一段時間的詩歌,這對語言有很大幫助。
蘇童:雖然這篇小說在寫作場景和寫作姿態上,和以往的小說相比,有一些隔斷。但我的興趣仍然在寫「人」,只是人物更具動態。在「人」的動態中表現「人」。千禧年、世紀末這個特定的時間,火車站這個特定的場景,人的高速流動意味深長,目的變得簡單、單純,行為卻變得更加瘋狂。世紀鍾的鐘聲中,人主動地放逐自己,不是心靈需求導致的結果,是生存的本能引起的大規模的隨波逐流,這樣一個令人窒息的背景,我們不得不思考,現實社會與人群的面和心不和的複雜關係。小說中的火車站一樣,人們聽見「城市」的召喚而流向城市,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城市的主人。但事實上,「城市」其實誰也不記得,城市在激進的發展改造之後也失去了記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屬於誰。最終,每個人一無所獲,解決問題等待的是時間,所有人的未來其實都維繫在廣場的世紀鍾上,那裡留著人們和「城市」命運的懸念。如果讓我解釋,我對這個小說只能做說這麼多。
蘇童:電影的寫作其實和我的寫作沒有關係,我是被牽扯著進進出出的。從某種意義來說,電影改寫了我的形象,甚至有記者說我很商業。其實,我認為,電影和作家經常發|生|關|系,這是一種非常簡單的供求關係,供求雙方都不可能為對方改變自己的創作生活。作家永遠為文學寫作,不是為電影文學寫作,這是常識,也許不用多說。
當下題材的危險性在於具有真實感,人人都會可能有體驗。一個作家如果只是滿足讀者的認知程度,那就是失敗的,作家應該遠遠超出別人對此的認知。當下題材和歷史題材的最大的區別是,想象力失去了作用,在當下題材的作品創作中,作家應該像外科醫生和魔術師。像外科醫生要刀刀見血;像魔術師,指東畫西,障眼法過後必須令人驚喜,超越讀者的認知。
周新民:在小說《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中,楓楊樹是一個重要的意象,這個意象後來反覆出現在您的「楓楊樹」系列小說中,看起來小說中的「楓楊樹」不是一個簡單的物象,而是具有更複雜的象徵意味,您能談談它的象徵意義嗎?
沈從文的寫作別開生面,他對湘西的描述事隔多少年後仍然鮮活生動。不光是文學目的的清潔,他的小說語言在其中也立了功,是真正的清新自然的,最簡潔的三四十年代的漢語。在現read•99csw.com今作家那裡,許多三四十年代的作家在今天看來,小說觀和我們有著十分明顯的隔閡。尤其在語言方面,許多作家的語言在今天看來,十分彆扭,而沈從文卻不同,他的語言直到今天還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張愛玲近年來忽然變成了一個時尚的作家,也不知道好事還是壞事,就我的理解她的好處是最大程度張揚了個人感受對群體世界的抵觸,而且是通過漢語文字本身的張力和遣詞造句的方法。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他們對我寫作的啟迪,啟迪一定是有的,但我所關注的世界與他們的作品距離比較遠,沒有可以對應的文本來分析或者坦白。
蘇童:《米》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它的寫作思維是由《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發展下來的。經過細節的整合,鋪開了對於家庭的敘述線索,人物面目變得清晰可見。我最初並沒有有意識地把筆墨集中在米店家庭中,把那裡作為某個現場,如此去展開寫人性當中最潰爛的區域。最初,我想寫的是一個關於城市的新興產業工人的生活。他們大都是離鄉背井的農民,在上半個世紀,他們如何到了城市。他們到了城市多半成了產業工人,成為城市貧民、城市無產者。同時,我想的是,失去了家園之後他們能否擁有新的家園。新產業工人如何與城市的先來者共同生存,構成城市不倫不類的城市文化,我最初是這樣的一個大的設想。
《我彌留之際》也是好小說的一個標準。它的每一個章節就是一個人物。情節線索非常簡單,圍繞一個非常簡單的情節,替母親送葬,一路的跋山涉水支撐了一個非常龐大的人性內容。親情的後面是背叛,溫情的後面是冷漠,讓你為一部小說所能容下的空間感到驚喜。
到了一定的年齡,人不一定就變得成熟,但一個寫作者的胸懷和眼界應該變得寬闊。寫作與做人一樣,腳踏實地更加安全。這有兩層意思:首先,你寫什麼都要先挑逗自己,別先想著挑逗讀者或者文學界。其次,心平氣和的同時要意氣風發,一個作家最害怕的是,他的眼光對社會不夠熱情,切不可給自己規定一個作家的生活內容。我從來不知道作家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的,只是強迫自己胸懷天下、耳聽八方,如果街上賣豆腐的和賣茶葉蛋的小販為什麼事吵起來,我一定會聽個明白,然後給他們評個理。
蘇童:在《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之後,我在考慮,在實驗意味比較強的作品之後,我該怎樣寫下去。我自己在這方面有一個最大的恐懼,就是怕重複自己的作品。繼續寫下去的方式大概有兩種:一種方式是向前走,一種方式是向後退。關鍵在於你怎麼理解向前和後退。其實小說手段的使用上從來不存在先進落後之說,我這裏說的後退具體是指故事和人物的運用。我退回來把它們又拾起來了。這說到底也是我的寫作慣性,在語言的表述上,在故事的選擇上,我渴望表現出獨特性。例如,打碎故事,分裂故事,零碎的、不整合的故事,都曾經是我在敘述上的樂趣,但後來我漸漸地認為那麼寫沒有出路,寫作也是要改革開放的,要吸收外資,也不能丟了內資。
周新民:1987年,您以《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和洪峰、格非等一起,成為先鋒小說的領軍人物之一。小說別具一格的敘事方式、敘述語言,成為先鋒小說的代表作。同樣,這篇小說也在您的創作歷程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您還能回憶起您創作這篇小說時的情況嗎?
周新民:現在看來,這篇小說對您以後的小說有著什麼樣的意義和影響?
寫作當然也是以人為本。任何優秀的小說都是關注人的問題。人的問題之大,可以掩蓋政治變革社會變革的問題。在小說之中,人性的細枝末節縱貫整個歷史長河,也縱貫整個文學史,它的作用是不言而喻,是明確的。但是許多人寫作的時候會犯糊塗的,他追求龐大的,追求恢弘的敘述體系,人們都說《戰爭與和平》偉大,是史詩,但要知道托爾斯泰所做的是讓一個個人物粉墨登場,然後讓他們充分表現后離開舞台。常見的批評話語也有一種錯誤,就是重大題材、宏大敘事、小眾文學、邊緣題材等等。我覺得文學中,沒有大和小之分,更沒有中心邊緣之說,對「宏大」和「重大」的追求是追求另一種奇裝異服。創作問題好多時候是看人的態度問題,態度決定一切。「人」是寫不光的,作家一輩子都在實際生活和文字生活中,雙管齊下地與人相處。能夠以文字與人打交道,避開社會的潛規則,本來就是幸運,如果能在寫作中學會與人相處,是更大的幸運。所以我理解的小說好壞第一是「人」寫得好不好的問題。人寫好了一切大的問題都解決了。而我的創作目標,就是無限利用「人」和人性的分量,無限誇張人和人性力量,打開人生與心靈世界的皺摺,輕輕拂去皺摺上的灰塵,看清人性自身的面目,來營造一個小說世界。
周新民:「楓楊樹」系列小說有著重要的實驗痕迹,在小說藝術層面上,您拋棄了傳統小說的藝術表現方式,如故事、情節、人物等;在小說藝術的精神層面上,您更多地關注的是精神的懷鄉和還鄉問題。在「楓楊樹」系列之後,您的創作又有了一個十分明顯的變化,這主要表現在,從《妻妾成群》開始,您又重新開始在小說中寫故事了。這種跨度比較大,我想請您談談您當時怎麼想到這樣調整自己的想法。
周新民:《蛇為什麼會飛》的出現,是否意味著,您的創作會發生一些變化?
《百年孤獨》的好,不在於它被人誇讚的顛來倒去的敘述手法,在於它是一個關於運用想象力的最佳小說文本。當然它是關於孤獨的小說,但偉大的是它讓你看見,一個人可以用天天給自己織裹屍布來對抗死亡,一個人可以帶著毯子飛上天來抵禦孤獨。馬爾克斯說,孤獨的反義詞是團結,說得好,我在這裏跟著他胡說吧,想象的反義詞是真實。也許這部小說就是一個反義詞,是飛翔的反義詞,飛得美,飛得遠,當然是一個好的小說的標準。
周新民:那現代作家呢?您是怎樣看待現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
《喧嘩與躁動》是另一種好小說的藝術標準,心理流和意識流是評論家的讚美語彙,它讓我感覺到的是五官享受到文九九藏書字的狂歡,白痴昆丁和他的妹妹都在五彩繽紛之中,你有各種幻覺。比如在小說中,作者提到了忍冬,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忍冬花。但是通過文字,我感受到了它,我的感官享受到了忍冬的氣味。
蘇童:小說多寫小人物,是因為對小人物興趣所在。判斷人物是否是小人物,不能以社會分工標準來判斷。其實一個部長一個省長也可能是小人物性格小人物命運。小人物之所以「小」,是他的存在和命運體與社會變遷結合的特別敏感,而且體現出對強權和外力的弱勢。對小人物的關注也是中外古今文學遺產留給我們的,其實不止是權力、財富、地位這些細節造就小人物,對於一個強硬的以文獻記載為準則的評判體系來說,未有記載的,都是小人物。那麼小說就來記載他們吧。
蘇童:楓楊樹鄉村是我長期所虛構的一個所謂故鄉的名字。它也是一個精神故鄉和一個文學故鄉。在它身上寄予著我的懷鄉和還鄉的情結。
蘇童:我的寫作非常複雜。二十來歲,我是反叛的,反叛常規的,那時,我認為,按照常規寫作是可恥的,按照這個意義來說,先鋒就是反常規。按照常規寫作,歷史的事件要有一個線索;人在歷史中運動,人物要刻畫性格;故事情節要有節奏;小說的敘述是線形的。但是,那時,我的小說全部是碎塊,是潑墨式的,這就是我反叛常規后的敘述方法。到了《妻妾成群》之後,我對傳統小說方法有了興趣。做一個永遠的先鋒作家不是我所追求的。我覺得一個作家的創作道路應該很長很長,我希望我應該與眾不同,而且與自己不同。這種心態使我覺得往前走是一種進步,往後走也是一種進步。有時向傳統妥協、回歸傳統也是一種進步,如果往回走,世界又大了,那為什麼不往回走呢。在《蛇為什麼會飛》中,我開始了新的探索,嘗試對現實的立體把握,恨不能長六雙眼睛注視,長六張嘴說話。這對我是個新的挑戰。一個作家寫得得心應手了就應該警惕,對於作家來說,最柔軟的圈套是自己的圈套。因此我相信折騰,折騰是革命。
蘇童:沒有一個固定的好的小說的藝術標準。好的小說的標準太多了。比如說長篇小說就有《包法利夫人》《百年孤獨》、《喧嘩與躁動》、《我彌留之際》《城堡》等,這些都是好的小說的藝術標準,我覺得,我還沒有一部小說能達到這些小說的標準。
蘇童:如果我的作品改編成電視,我就要挑選編劇。我的小說改編成電影,運氣比較好,電影的導演如張藝謀、李少紅、黃健中等都是非常好的導演。如果要改編成電視,我得選擇編劇。
周新民:懷鄉和還鄉的情結應該是您「楓楊樹」系列的主題,它在您的小說創作中佔據著非常重要的意義,您能談談懷鄉和還鄉的具體含義和意義嗎?
小說中的解放、妓|女改造運動是人物活動的背景,必不可少。但解放和妓|女改造等社會歷史運動,你可以通過別的途徑做更詳細的了解,不是我要完成的任務。我在《紅粉》中。是藉助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之間的情感糾葛,來拓展我小說中的那個「人性空間」。我覺得這個故事是一個傳統的故事,人物的歷史背景天生造成了它的滄桑感,天生地造就了人物的悲歡離合。悲歡離合中的人群是天生為文學藝術而生的,值得寫。雖然這是一個傳統故事,但是它反而使我有了創作它的慾望。
蘇童:我寫實的作品其實寫得不夠好,所謂寫實是要對現實生活背後隱藏的東西挖掘,挖什麼要明確,要捨得扔。想要的東西太多,結果可能是兩手空空。我比較滿意的寫實小說是《桂花連鎖集團》、《肉聯廠的春天》。
蘇童:人的成長對於作家有利有弊,作家的創作衝動和年齡有一定的關係。年輕有年輕的優勢和力量,人到中年以後往往想的比寫的多。什麼山頭唱什麼歌,我有時想,如果現在把以前那些作品重寫一遍會怎樣。大概會勻稱漂亮好多,但是野草地經過修整之後就是花園了,不是一回事。所以要我說自己的創作心態,一言難盡。我不認為年齡的老少能夠決定寫作質量。保持年輕是不可能的,但保持一個虔誠的文學青年的心態是可以的,那就是相信文學,相信寫作,相信下一部作品是你最好的作品。
蘇童:關於現代作家,我個人對三個作家的評價很高,他們在中國文學史上是舉足輕重的。他們是魯迅、沈從文、張愛玲。
《妻妾成群》被改編成電影,一炮走紅,因為這個原因,我被更多的人們認識。很多作家的作品被影視改編后,走出了文學小圈子。電影改編,對作家來說,不是好事,也不是壞事,全看你怎樣和它保持距離。而且這距離沒必要人為造成,去拉長或者縮短。對待改編,大致說來,有兩種辦法。有的作家為了保持小說的自身的藝術特性,為了自己的小說不受傷害,拒絕改編,這是一種比較好的選擇。我覺得我的做法也比較好。把小說託付他人,改成電影,看成是我的小說的一種再生產的形式。改編成電影之後,就和我沒關係。我的小說永遠是我的,一旦改成電影之後,它就不屬於我了,我和電影之間只屬於親戚關係。
蘇童:在80年代,意象的大量使用是我寫作的一個習慣,也許來自於詩歌。在寫作中,塑造人物形象也好,推進情節也好,都注重渲染意象的效果。意象背後潛藏的東西是有主題的,如孤獨和逃亡、迷惘和苦悶等等。這是意象涉及的某一種主題。但是後來,我漸漸拋棄這樣的一種寫作方法。尤其從《妻妾成群》開始,我開始使用傳統白描手法,意象在我的小說中存在是越來越弱。以前的小說看不出是什麼畫,現在的小說看得出是國畫,而且是白描的、勾線的,不是水墨的。這幾種創作方法,我不覺得哪種更適合我,我的創作的變數還很大。以後還會變,創作還要折騰。
蘇童:我覺得在寫作的初期,讀外國作家的作品比中國作家的作品讀得多,這和我所處的時代相關。那時開放突如其來,我們還來不及接觸中國傳統文化,西方的作品就先進來了。在我們那一代人,傳統文化是隔斷的,我現在對傳統文化的了解是在後天補課。
周新民:回顧您的創作,「新歷史題材」系列的小說,所佔據的分量要比「楓楊樹」系列的九*九*藏*書小說重,和您的現實題材的小說相比,更要引人注目一些,出現這種現象,是否意味著您對歷史非常感興趣?
蘇童:我不是對歷史感興趣。而只是對一些「發黃」的東西感興趣。比如說,一張今天的報紙,我並不感興趣,但是如果茶水倒上去了,弄得很髒了,我一定拿出來看一眼。對於我來說,我的興趣並不在於歷史本身。在我的所有的小說中,具體的歷史事件在小說中是看不見的,是零碎,只是布景。因此,我對歷史表達從來是不完整的,甚至有時是錯誤的。
蘇童:這個小說完全是一個天馬行空的東西。我那時的小說希望每一篇和上一篇都不一樣。《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有一定的寫作潮流影響,和當時的文學思潮有關,是當時的思潮和中外的相關文本在背後影響著我。《我的帝王生涯》卻不知從哪兒開始,是我自己都想研究的。
蘇童:《紅粉》的故事發生在中國社會歷史的一個十分重要的轉型期,這是一個十分明顯的具有社會標籤時代特性的小說。但是,在寫作時,我試圖擺脫一種寫作慣性,小心地把「人」的面貌從時代和社會標籤的覆蓋下剝離出來。我更多地是講人的故事。
周新民:最後,我想了解一下您創作上的打算。
蘇童:這是我第一篇引起輿論關注的作品,與當時其他一些青年作家的作品在一起,形成了一批實驗或者先鋒小說的具體文本。我不能說它是一篇多麼成功的作品,但是一個開始,對我最大的暗示是,寫小說可以一邊破壞一邊創造,破壞和創造有時候具有一致的積極意義。
周新民:您關於好小說藝術標準的說法很有意思,您能否以這些作品為例,來談談好小說的藝術標準。
所謂的歷史的魅力,對我而言,只是因為它是過去時態,它是發黃的,它是一大堆破碎的東西。我對它感興趣,只是我覺得過去時優美,非常文學化,對我敘說的熱情有無比的催情力。除了《武則天》是一個例外,在我的寫作中,始終迴避史料和歷史記載,但是我可能拿一張舊照片來寫作。
周新民:現在我們回到現實題材的創作。您的小說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大的系列:「楓楊樹」系列、「新歷史」系列、現實題材系列。您對寫現實題材的小說,有什麼樣的體會?您滿意的現實題材小說是哪些?
周新民:閱讀您的小說,我發現,您的小說大多關注的是社會中的小人物。您能談談您對這些小人物的看法嗎?
周新民:在開始寫作《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時,您以先鋒小說家的姿態登上文壇,由《妻妾成群》開始,您的小說開始回歸傳統小說的敘事方式,到最近的《蛇為什麼會飛》,您開始關注當下社會現實和社會心理。應該說,您的小說創作經歷了非常大的變化。回顧您的小說創作里程,您有什麼樣的體會?
周新民:您這一代人在開始文學創作的準備階段,就適逢改革開放的年代,接觸了大量的外國文學影響,塞林格、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福克納、海明威等作家,對中國作家產生過很大的影響,您的創作受過他們的影響嗎?
周新民:小萼和秋儀的命運是悲劇性的,如此說來,小說《紅粉》其實在敘寫一個悲劇性的故事。您認為,這種悲劇性的東西是否和社會、歷史相關?
我贊同那時很流行過的一句話:老瓶裝新酒。我那時候的小說,都想著老瓶裝新酒。所謂的新酒當然不能沿用老的釀製方法,首先要擺脫的是對人物的主觀批評,尤其是要擺脫泛泛的社會評判和道德評判。《紅粉》涉及了個人生活中的壓力。我放大的是日常生活或者是私生活中的那部分壓力。以前的小說文本通常是將人物潛藏在政治、歷史、社會變革的線索的後面,表現人的處境。我努力地倒過來,將歷史、政治的線索潛藏在人物的背後,拷問人物不一定要把他們倒吊著,可以微笑著伸著懶腰逼供。我想我自己認為的新酒就在這裏。
周新民:您是作家中「觸電」較早的一位作家,也是「觸電」十分成功的一位作家,您的《妻妾成群》改編成電影非常成功。您的小說《米》改編成了電影《大鴻米店》,《婦女生活》正在改編成電影《茉莉花開》。您是怎樣看待您的小說被改編成電影這件事?
是歷史的紙屑對我有吸引力。我的小說當中,人物不是當下的,而在歷史中。但是在歷史中,每個人都在順著人性的線索,拚命地從歷史中逃逸。我在這個層面上,會更多的關注人性問題。而歷史在這裏只是一個符號。當小說中的歷史成為符號時,歷史和「人」其實就分不開了。但是,在「人」的敘事中,我們還是可以窺見歷史的影子,當人性無比柔韌地展開時,歷史的面貌就呈現在人們的目前。因為,「人」的痕迹鋪就歷史,從這個意義上倒過來講,表達「人」就是表達歷史。
周新民:在您心目中,有沒有一個好小說的藝術標準?它是什麼?
蘇童:所謂懷鄉和還鄉是文學理論在背後闡釋的結果。我們這些寫作者大多是生活在城市,其實城市人的心態大多是漂泊的,沒有根基的。城市裡由於人口眾多和緊張忙碌的生活方式,導致人對土地、河流甚至樹木的情感割裂,一切都是公共性的,個人對自然缺少歸屬感,懷鄉的情緒是一種情感缺失造成的。在文學創作中,所謂的還鄉和回鄉其實是有一個文學思潮在背後推動。我寫這個其實是「尋根」文學思潮比較熱鬧的時期,「尋根」文學思潮推動了我對我自己的精神之根的探索。因此,「楓楊樹」的寫作其實是關於自己的「根」的一次次的探究,這探究不需要答案,因此散漫無序,正好適合小說來完成。通過虛構可以完成好多實地考察完成不了的任務。
蘇童:《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是我的「楓楊樹系列」的第一個中篇小說。寫作這篇小說時,我身邊好多朋友是南京藝術學院搞美術的學生、老師,平時與人的交流好多與畫畫和圖像有關。這篇小說的寫作是突發奇想的,觸動我創作的來源很奇怪,大概是幾幅畫。現在不清楚的是,具體地是哪一幅畫觸動了我,想寫這麼一個中篇小說。記得我沒有具體的創作大綱,自己畫了幾幅畫,這幾幅畫提醒了我人物線索、小說的主要情節。我就順著這幾幅畫來寫。這樣的寫作本身可能就具備實驗性,畫面圖像用來作為想read.99csw.com象的翅膀了。
現代小說語言都使用現代漢語言寫作,只有少數方言作家用方言寫作,而有著獨特的標籤。對於我們這些南方作家來說,用現代漢語寫作,是對我們巨大的挑戰。因為我們生下來的說話的語言和寫作的語言是不一樣的。但是,在寫作時,我們必須克服這種語言上的差別。讓人們感覺不到這種語言上的差別的存在。
周新民:這種調整意味著您的小說進入了—個新的階段,在這樣的思考背景中,您又開始了一個新的系列小說,借用常見的名稱就是「新歷史」小說系列,它包括您的《妻妾成群》、《紅粉》、《我的帝王生涯》《米》。在這個系列小說中,傳統的小說藝術表現方式重新浮現在小說中。但是,敘事方式的回歸,並不意味著您的小說的探索痕迹的消失。我以為,在這個系列中,對歷史與個人關係的探討,對個人生存狀況的勘察,依然可以成為一個文學時代的標尺。我想就這個問題探討一下。首先,我們來看《紅粉》,在《紅粉》中,我看到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現象。在以往的小說中,人是龜縮在社會歷史的陰影中,而且是社會歷史的力量在帶動人物在運動。但是,在您的《紅粉》中,個人從社會歷史的軌道中脫軌而出。您這樣看待社會歷史和個人的關係,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它標志著,在當代文學中,具有獨特意味的「個人」在誕生。我想知道,您是怎樣從這樣的一個獨特的角度來展開小說的敘事的。
周新民:《我的帝王生涯》虛構了一個歷史場景,在小說中這些場景是抽象的、不確定的。在它之前的《米》卻要具體得多。小說寫了許多具體的歷史場景,有了具體背景。您在創作《米》時,是否有您的一些考慮?
周新民:我覺得您的小說在人物形象的關註上,除了小人物之外,還有一個形象寫得很成功,那就是女性形象。作為一個男作家,您為什麼這樣關注女性形象?而且你為什麼寫女性寫得這麼好?您寫女性的著力點是什麼?
蘇童:所謂的悲劇命運在文學中,以前習慣的目光是要尋求一個黑手,一個譴責對象,創作思路大都是搭好一座懸崖絕壁,然後把人物生拉硬扯地推下去。其實一個人物好好的在沙灘上度假,卻要挖個坑把自己活埋了,這才叫悲劇。好的悲劇沒有模式,悲劇性是在探索人性時候的衍生物,所以應該心平氣和地出現。比如關於說到墮落、悲劇性、喜劇性都有得寫,說到生與死,生不一定就是新生的喜悅,死也不一定是滅亡的傷悼。作家的目光可以迷惘但不可以庸俗。《紅粉》里小萼和秋儀的命運如果是悲劇性的,那後面的黑手也是無法尋找的,和歷史、社會有關,也無關,和人性有關,但那不是人性的錯。作家不可能全知全覺,你所塑造的東西也是未知數,我在寫作時是盡量挽起人物的手,剩下的只能說是雄心壯志了,就是像孫悟空那樣變成一個蟲子,潛進人物心靈世界,一番巡遊之後,耳聰目明,他說的想的愛的恨的我全知道。
蘇童:這個小說的創作在我的寫作歷史中比較奇特,也比較重要。當時,馬爾克斯和爆炸文學像風暴一樣席捲中國文壇,年輕的寫作者大多難逃其影響。關注人的「根」,從而引發了一批以家族史為素材的創作文本。《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中有一些比較流行的家族小說的痕迹。但是它其實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家族小說,因為我完全拋棄了一些家族小說中重要因素,如描寫兩代甚至幾代人物的命運,提取一個或幾個家族成員,作肖像式的細緻熱情的描寫。我似乎沒這麼做。我把材料抽空了,只借了一個敘述輪廓。抽空了這些家族小說的重要內容后,小說幾乎全部是碎片。小說由一組組畫面的碎片、一組組雜亂的意象組成,而小說的推進動力完全靠碎片與碎片的碰撞,意象與意象之間的碰撞。傳統小說的人物、情節等重要的因素在這篇小說中找不到了,因此,這個小說在我的作品中,實驗痕迹確實比較重。
我從來不去找小說,而是小說找我。一個作家,寫作只是他的生活中的一部分。其餘的都是精神世界,這個精神世界很可能就是小說世界,但不一定非得是小說世界。幹什麼都有幹什麼的難處,總之,作家的生活是艱辛的,這其中的艱辛只有他們自己能體會。
博爾赫斯,我很喜歡,但在所有喜歡他的中國作家中,我敢說我是沒有受他的影響的作家之一,在我的作品中沒有他的影子。至於馬爾克斯,用想象力統治一切的寫作手法,對一大批作家的影響都很大,與其說迷信馬爾克斯,不如說是迷信想象力,但恰好想象力是與生俱來的,怎麼模仿?你談到的福克納,我很喜歡他,他作品的變化很大,每個時期作品的變化都很大,學習福克納是可行的,學習一種對寫作品質的要求,模仿是不行的,因為他無法模仿。大家喜歡的海明威,也是被認為最容易模仿的,許多文學青年都喜歡模仿,但我在警惕他,有意識地避開他,因為你一學海明威,別人就看出來,說你的文字上貼著胸毛。
周新民:對社會、歷史的忽略,對人自身的關注和重視,是您小說的主要創作主題,應該說在《紅粉》中,這個主題得到非常明顯的表現。這個主題在《我的帝王生涯》中繼續出現,只不過,它要顯得抽象一些。它又是怎樣出現在您的腦海的?
周新民:《蛇為什麼會飛》的主題和以往的小說的主題相比,有什麼變化沒有?
蘇童:這篇小說與以前的小說保持了一種隔斷。這種隔斷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在這篇小說中,我第一次將小說在當下進行,並且模擬了對現實生活的打包集裝箱式的處理。小說里出現了集中場景———火車站。我讓火車站成為敘述的靠山,也成為人物的靠山。情節人物以火車站廣場為中心,向四周發散。其次,在小說中,我試圖擺好直面現實的態度,並和現實平等說話。小說中有許多當下日常生活的符號,我企圖把一個微型的社會景觀放在小說中,然後讓作家和讀者的評判自然發生。
周新民:在上個世紀80年代,您的小說,比如「楓楊樹」系列十分注重意象的運用,河水、罌粟、楓楊樹等構成了您小說中十分醒目的意象。您後來的小說似乎不再注重小說意象的營造。您能談談您的創作上的變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