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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墮落與誘惑

南方的墮落與誘惑

作者:王德威
評者對蘇童的成績已有不少的觀察:他的頹廢題材及創作姿態最易讓我們聯想到世紀末的美學;他對遙遠歷史的凝視,其實反照了當代大歷史的無常及消弭;他的家史演義小說暗藏了一則衰敗的國族寓言;他對女性角色及角度的運用,已形成性別錯位的奇觀。這些批評都言之成理,但似乎仍未深入探討蘇童小說的地緣神景———南方,而我以為這是閱讀的重要線索。檢視蘇童這些年來的作品,南方作為一種想象的疆界日益豐饒。南方是他紙上故鄉所在,也是種種人事流徙的歸宿。走筆向南,蘇童羅列了村墟城鎮,豪門世家;末代仕子與混世佳人你來我往,亡命之徒與亡國之君絡繹於途。南方纖美耗弱卻又如此引人入勝,而南方的南方,是慾望的幽谷,是死亡的深淵。在這樣的版圖上,蘇童架構———或虛構———了一種民族志學。
我們於是來到《儀式的完成》。再沒有一個例子比這個短篇更能說明蘇童的南方想象與民族志學調查的曖昧關係,或死亡與誘惑間的秘密引渡。小說中的民俗學家下鄉搜集民俗故事,無意中聽到了拈人鬼的傳說。這是地方「從上古一直延續至民國十三年」的儀式。每三年從活人中抓鬮拈出鬼祭奠族人先祖亡靈;適時村人匯聚祠堂輪流拈取供桌上的錫箔元寶,拈得有鬼符者即為鬼。「人鬼者白衣裹身,置於龍鳳大缸內,亂棍打死。」民俗學家感動了,進而主動要求重演拈人鬼的儀式。無巧不巧,他拈中了鬼符,於是被罩上白幔,移入大缸———
蘇童以偽自傳的形式,虛擬一位末代皇帝回憶當年宮廷生活的種種。字裡行間,愛新覺羅·溥儀的影子,似乎呼之欲出。但蘇童的野心大於僅敷衍「一」個廢帝的荒唐往事。他回到歷代宮闈軼事間,堆砌、變換許多我們耳熟能詳的情節:江山美人、垂簾聽政、兄弟鬩牆、閹宦弄權、藩鎮賈禍、后妃爭寵、卧薪嘗膽都是何其眼熟的關目。我們也同時似乎看到了瀛台泣血的哀艷、燭影搖紅的詭譎、靖難之變的暴虐、南朝風月的頹靡;外加狸貓換太子式的深宮疑案、乾隆下江南式的微服歷險,真是五花八門、高潮迭起。藉此蘇童再度證明他是當代小說家中最有魅力的說故事者之一,但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故事」抹去了所述內容原應有的歷史縱深,刻意呈現出一場場表演式的即興與造作。蘇童在自序中希望我們「不要把《我的帝王生涯》當歷史小說來讀」,其意或即在此?
蘇童天生是個說故事的好手。從《妻妾成群》《城北地帶》,從《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到《我的帝王生涯》,蘇童營造陰森瑰麗的世界,敘說頹靡感傷的傳奇。筆鋒盡處,不僅開拓了當代文學想象的視野,也喚出影視媒體的絕大興趣。
這是一本講權力的慾望,慾望的權力的小說。大自天下,小至男女,都成為權力與慾望相互徵逐的賭注。其極致處,君臣夫婦反目,母子兄弟相殘,在在令人栗然。但仔細看來,《武則天》中的角色們似乎演了一場宮廷版的《妻妾成群》(或《大紅燈籠高高掛》)。民初的少女頌蓮搬到了大唐的深宮中,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從床笫的政治斗到家國的政治。武媚娘代表頌蓮「瘋狂」后的另一種可能:唯她的「瘋狂」使她攀上了權力的頂峰。相形之下,蘇童的男性角色們依然沉浸在頹廢耽美的氛圍里。從懦弱的高宗到命運多舛的太子到武后的男妾們,這些男性不是頹而不舉就是舉而「不知」頹———性|欲成了他們最後的能耐。蘇童顯然仔細作了歷史功課。在書中,他大量鋪陳、羅列史料掌故,形成又一種奇觀:武媚娘與太子李治的亂|倫戀情,太子賢的身世之謎,王皇后與蕭淑妃的恐怖下場,宮闈男寵與孌童的穢聞,兔死狗烹的廟堂鬥爭……這些軼事遺聞足可滿足許多有歷史癖的讀者,但在過分堆砌漫漶的史料中,則天女皇卻變得面目不清。蘇童有關她聰敏機智、狠毒善變的種種描寫,都不能輻輳出一個敘述重心。而失去了女皇這一重心,再多對權力與慾望的渲染,都顯得虛浮空洞。
書寫死亡當然不是蘇童一人的專利。年輕作家像余九*九*藏*書華、格非、北村、孫甘露的作品,都顯露相同的迷戀。余華的《現實一種》、《一九八六年》等作寫死亡如無物,冷冽撼人。這些作者雖然總在幽冥邊緣打轉,但死亡在發生時卻顯得毫無分量:死真是輕於鴻毛。誠如南帆所見,死亡及悲劇在他們作品中「失去了社會學或者心理學的深度……先鋒小說之中悲劇的意義已經轉移到敘事層面上。死亡不斷地出現,但死亡主要是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巧妙地維繫故事的持續過程」。更進一步,「屍體即是敘事懸念———(就像)許多偵探小說都喜歡用屍體作開場白」。但我要說與偵探小說不同的是,蘇童一輩的作者從不汲汲探求死亡之所以發生的動機。宿命成了最好的借口。而揭開宿命的底牌,所謂詮釋(hermeneutic)的根源其實付諸闕如。究其極,「他們所愛好的是死亡景象而不是死亡原因」。
蘇童小說中有兩處主要地理標記:楓楊樹村及香椿樹街。前者是蘇童想象的故鄉,後者則是故鄉父老移居(或逃亡)落籍的所在,一處江南市鎮中的街道。楓楊樹與香椿樹構成了巴赫汀(Bakhtin)所謂的時空交錯(chronotoPe)的地緣背景;歷史及社會的力量在此交相為用,肇始了各色的人間故事。而從楓楊樹到香椿樹所形成的動線,又似乎呼應了現代史由鄉村到都市的政治、經濟力量轉移現象。
蘇童有關楓楊樹家鄉的描摹,延續此一「想象的鄉愁」特徵,踵事增華之處,較前人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楓楊樹不是久居之地,故鄉的人事註定隨時間的流逝,四散飄流,於是有了《一九三四的逃亡》。故事中的我上溯家族滄桑,努力追記父祖一輩的事迹,卻輾轉訴說了一個淫冶的、狂縱的亂世奇譚。只要比對莫言的《紅高粱家族》,我們即可看出蘇童志不在召喚一史詩般雄渾蒼朗的格調。他所專註的是家族崩解前的情慾悸動,歷史消弭前的傳奇徵兆。一九三四年是個災年,地主陳文治收藏少男精血的白玉瓷罐散發著瘟疫之源,小農陳寶年晉陞為城市小資產階級。天災蔓延,人禍橫生。而這一切竟烘托出一邪媚恣肆的縱慾氣息。死亡成為慶典,墮落帶來歡樂。歷史的位移使我們不再能清楚的刻畫什麼發生了,什麼沒有發生。一九三四的「逃亡」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更是開始。
民俗學家恍惚看見了那口大缸,缸上的裂紋和錫釘,還有一寸深的雪水和青苔。民俗學家猛地尖叫一聲,不,放下我,快放下我!……
蘇童的南方陰氣瀰漫,人鬼不分。他的地方故事,鬼話連篇。而蘇童自己及他的(理想)讀者深深被迷惑了。我們隨他進入那個「南方」,徜徉在楓楊樹側、香椿街頭,不知伊于胡底。就像那民俗學家一樣,我們看著看著,終要陷入詭秘的田野調查/秘戲中,成為「南方」墮落奇觀的一部分。但這是死亡,還只是誘惑?蘇童的寫作儀式仍然沒有完成,人鬼的嘁嘁召喚,依舊從字裡行間傳來。
蘇童生長於蘇州,定居於南京。兩座城市都饒有歷史淵源。姑蘇煙雨,金陵春夢,多少南朝舊事,曾在此起伏回蕩。一個作家的創作視景,當然不必與他的創作環境相輔相成。但蘇童對於他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顯然有一份自覺與愛戀。順著古運河的無數支脈,揚子江的滾滾長流,他「飛越」楓楊樹故鄉遍地爛漫的紅罌粟,踏遍(蘇州?)「城北地帶」、香椿樹街的青石板塊。一種奇異的族類在此生老病死,一種精緻的文化在此萎靡凋零。而蘇童以他恬靜的、自溺的敘述聲調,為我們敘述一則又一則的故事。
是的,「故」事。相對於那鋪天蓋地的歷史,蘇童只會,或只能,說故事。南方的「墮落」是從頭就開始的宿命:南方或者是那巫蠱蔽障的原始國度,或是那淫|靡虛浮的末世天堂。南方沒有歷史,因為歷史上該發生的一切都歸向了北方。偏安在時間的邏輯之外,南方卻兀自發展了自己的傳奇。但不論傳奇多麼絢麗動人,也不過是已經過去———死了———的故事,或是與現在及未來無關的虛構。但什麼又是九九藏書歷史呢?歷史不也是時間的蟬蛻,往事的遺骸,不也是說故事的一種方法么?而又是什麼樣的歷史時刻,使蘇童南方的故事如此動聽?最重要的,南方到底在哪裡?是在中原地理之南,還是在你我政治、文化及身體意識閎域之南?
他站起來踢掉那匹白幔,雙手拍著衣服、褲子,還有頭髮。他對老人說,這是摹擬,這是假的,我是研究民俗的,我可不是人鬼……
但想象中南方的墮落不能止於縱慾濫情,浪蕩揮霍而已。墮落的「完成」還需要一個終極步驟———死亡。看蘇童怎麼安排他的角色死亡,真是一大奇觀。《罌粟之家》的劉沉草被擊斃在罌粟花粉缸中,或五龍死在北上列車的米堆里,只是明白的例子。《園藝》中的牙醫孔先生離奇失蹤,同時他院中的花朵卻開得離奇妖艷———他該不是成了最好的肥料吧?《肉聯廠的春天》里的屠宰工人陰錯陽差,凍死在冰庫中,永遠音容宛在。《一九三四年的逃亡》里,男人算計男人,女人謀害女人,都不得好死。而《刺繡》中老處|女最偉大的創作是一幅亂針刺,刺在自己的血管上,死而後已。
當蘇童把這樣的死亡敘事與他的「南方」頹廢美學連成一氣,才算別有所得。格非、余華、葉兆言等也是江南才子,但沒有人能把死亡附會或附麗在「南方」的龐大絢麗的布景上。死亡之於蘇童絕對是壓軸好戲:是南方最後的墮落,也是最後的誘惑。
在蘇童的抒情架構中,與其說城與鄉暗示了歷史經濟模式的轉變,不如說是他無限鄉愁的一體之二面。離開了楓楊樹老家的父老們,四散奔逃,終又紛紛落籍城北香椿樹街上。但他們的頹敗行徑一如既往;城市生活也許改變了他們的職業與面貌,宿命的劣根性依然流動在每人的血液中。葉落歸根,他們終究是要還鄉的,只是他們回得去么?
而在二十世紀末蘇童大事敷衍南方種種,他塑造楓楊樹村、香椿樹街等故鄉,為家族的來龍去脈,故鄉的人事風華,追根究底。乍看之下,南方作家寫南方,內行人談內行事,還怕說不實在?然而蘇童的寫作終要證明他那個南方其實毫無新意:一個我們總是早已熟悉的神話南方。蘇童擅寫過去的時代,更善於把當代也寫成了過去,實在是因為他因循約定俗成的文學想象,賦南方予「舊」生命。
在罌粟花苞的掩映中,蘇童敘說陰悚的宗親儀式,神秘的遊盪瘋婦,狂誕不羈的浪子,百年相傳的禁忌及傳說,當然還有充滿出走、逃亡、遷徙的家族歷史。作為家族的末代子孫,蘇童幻想飛越回到老家,「重見昔日的罌粟地。那將是個悶熱的夜晚,月亮每時每刻地下墜,那是個滾滾沸騰的月亮,差不多能將我們點燃燒焦。故鄉暗紅的夜流騷動不息,連同罌粟花的夜潮,包圍著深夜的逃亡者。」
《米》是連鎖蘇童城與鄉想象的最佳範例。這本小說中的五龍因逃荒來到城裡,受盡屈辱,輾轉投靠一個米店的門下謀生。為了吃飯,還有什麼不能忍受?但五龍憑他旺盛的生命(及生殖)力終於混出名堂;他成了城北的惡霸,所有的淫行劣跡無一不擅。蘇童寫誇張變態的性|欲,瘋狂的野心,腐爛的身體,破敗的家族,真是得心應手。在《米》的高潮里,五龍浪蕩一生,眾叛親離,而且惡疾纏身。他包了一節火車,裝滿白米,一心「衣錦還鄉」。城裡的人再怎麼發達或落魄,還是要還鄉的。然而,「火車是在向北開嗎?我怎麼覺得是在往南呢?」昏迷中的五龍問著隨行的兒子。這句話意思深遠。楓楊樹老家坐落在江北,五龍慾望的原鄉卻總是「南向」的。回到前述的南方想象,我們要說五龍這樣的角色哪裡能再還鄉?他的意識只能追隨深不可測的慾望,不斷「南下」,墮落至最原始的無名也無明之地,而死亡的威脅與誘惑早已隨侍在側。
在蘇童的虛構民族志學中,他不僅描述了南方的空間坐標(楓楊樹與香椿樹),而且有意賦予某一種時間的縱深———雖然所謂的縱深終將證明為毫無深度。他的小說充斥著頹敗的家族史話,自不待言。到了九十年代,他更是把家族史話敷衍成為國族https://read.99csw.com史話;《我的帝王生涯》《武則天》等作改寫歷史材料、民間傳說,形成浩大的演義。在斷瓦殘垣的家國廢墟中,蘇童式的頹廢英雄喃喃傾訴逝水年華。他們一無所長,卻是最好的說故事者。
直到五十年代初,我的老家楓楊樹一帶還鋪滿了南方少見的罌粟花地,春天的時候,河兩岸的原野被猩紅色大肆侵入,層層疊疊,氣韻非凡,如一片莽莽蒼蒼的紅波浪鼓盪著偏僻的鄉村,鼓盪著我的鄉親們生生死死呼出的血腥氣息。
在前面的討論里,我指出蘇童十年來的作品已建構(或虛構)出一個有關「南方」的民族志學。我也指出,作為「南方」子民的後裔,蘇童佔據了一個曖昧的位置。他是偷窺者,從外鄉人的眼光觀察、考據「南方」內里的秘密;他也是暴露狂,從本地人的角度渲染、自嘲「南方」所曾擁有的傳奇資本。南方的墮落是他敘事的結論,但更奇怪的,也是命題。
蘇童自承擅寫女人,評者也多作如是觀。其實他故事中最引人注意的角色,應是那些耽美且倦怠的男人。或老或少,這些男人過早的衰頹並喪失生殖機能。換個角度看,他們從未真正成熟,根本就像張愛玲所謂「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屍」。
但讓《城北地帶》一氣呵成的主要因素,還是蘇童的抒情視景。蘇童的故事是可卑可怖的。但他以有情眼光,娓娓敘述各個人物的生死悲歡,並將其融入香椿樹街四季輪轉的神秘循環中。在小說最動人的時刻,蘇童終能將不堪一顧的生命抽樣,幻化成陰森幽麗的傳奇———就像那閃爍曖昧光芒的夜繁花一樣。所謂化腐朽為神奇,蘇童這樣的抒情集錦風格,堪稱重對沈從文(《湘行散記》)、蕭紅(《呼蘭河傳》)、師陀(《果園城記》)這一脈小說傳統,賦予一世紀末的詮釋。
蘇童的善於說故事,在《城北地帶》中再一次得到證明。四個主要的少年角色各自帶出一連串荒唐血腥的冒險。這四個少年曾結伴度過一段頑劣時光。但在跨入成年的門檻前,卻各自經歷了改變一生的事件:一個因為強|暴罪入獄,一個死於幫派械鬥,一個與有夫之婦私奔,而最後一個莫名其妙的因「檢舉特務」而成為英雄。
蘇童的家史故事中,《妻妾成群》寫少女頌蓮因家貧自願嫁給半百富戶陳佐千為妾,逐漸墮落,原是控訴封建淫|威的最佳題材。但蘇童的女英雄對豪門之內的情慾世界,有著驚人的適應力。她在妻妾爭寵的鬥爭中,絕非省油的燈。蘇童寫沒落大戶的氣派,顯然有張愛玲《金鎖記》的影子,但在處理人慾的貪婪與扭曲時,他最重要的靈感,還是出自《金瓶梅》吧?陳佐千一輩子耽於女色,臨了卻擺不平妻妾間的慾望,而頌蓮在內的女人們已被逼成變態怪物。陳的兒子卻是有心無力:「老天懲罰我,陳家世代男人都好女色,輪到我不行了……我怕女人。」飽暖思淫慾,但《妻妾成群》里的男男女女到最後好像把思淫慾的力氣也耗盡了,剩下的只有絕望與瘋狂。
在文學地理上,南方的想象其來有自。楚辭章句,四六駢賦都曾遙擬或折射一種中州正韻外的風格。所謂文采斑斕、氣韻典麗的評價,已是老生常談。而歷來南渡、南朝、南巡、南遷、南風的歷史事迹,在政治及經濟的因素使然外,又已發展出獨特文化象徵的系統。「南朝自古傷心地」固然要讓騷人墨客不堪回首,但掉過頭來,誰能不承認「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明清以來,沈璟的聲律學說,公安諸子的性靈小品,以迄江南的戲曲絲竹,海上的狹邪說部,不論雅俗,都為「南方」的想象,添加聲色之美。
作為現代中國文學一種原型人物,男性的頹廢人物可以上溯到郁達夫的性挫敗文人,新感覺派作家(施蟄存、劉吶鷗等)的洋場「才子加流氓」,張愛玲筆下的玩世浪子等。他們各懷心事,特立獨行,共同之處是對新中國的革命建設,絕難使得上勁。一九四九年後,他們被打入冷宮,自是想當然耳的事。四十年風水流轉,他們在蘇童的南方世界里,轉世投胎。這一回蘇童讓頹廢的英雄不再只是落拓文士或花|花|公|子而九-九-藏-書已。他們可以是劉沉草般的末代地主,傾家蕩產;他們更可以是謎樣的燮國末代皇帝,斷送江山。在像《我的帝王生涯》這樣的作品中,蘇童完成了他慾望帝國的大業,讓自己及筆下的那個年輕皇帝為所欲為,終以最「華麗」的國破家亡收場,《我的帝王生涯》講的是個扮皇帝的故事。小說中的少年皇帝是在一連串偷龍換鳳的陰謀下,僭登龍位的。皇帝本人或許無知,他周遭的人等卻是各懷鬼胎。但皇帝到底是皇帝,萬歲爺就算是個冒牌,戲總得演下去。而我們的小皇帝雖然望之不似人君,人君所可能有的缺點,他都一應俱全。由登基到罷黜,他的問題不在於扮皇帝扮得不像,而是扮得太像了。蘇童的小說由是透露著深沉的反諷。翻開歷史,有多少「真命天子」其實是昏君懦主,不配一統江山。「假作真時真亦假」,在蘇童筆下,兩千年的帝王史有如兒戲,但這卻是一場要命的兒戲。
這裡有不可言說的家族秘密、有猥瑣淫逸的肉體遊戲。含冤而死的少女陰魂不散,雨夜中撒出一顆顆蠟紙紅心;風情萬種的盪|婦歷盡波折,拐帶了她的小情人逃向他鄉……讀多了蘇童作品,這些情節都不算新鮮。但看蘇童如何把它們串連在一塊兒,說得活靈活現,還是一絕。
相對於《我的帝王生涯》《武則天》是本令人失望的小說。一代女皇武則天那樣豐富多變的生命,原應是蘇童一顯身手的好材料。但這回蘇童似乎失了準頭。就像書中武則天所震懾、壓抑、誅殺的無數男性一樣,我們的男作家也臣服在女皇的天威之下,無從捉摸她的風采與殘酷。
到這兒就夠了,已經夠逼真了。
蘇童寫故鄉,以《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一類作品為最:
蘇童絢麗感傷的文采,已經由此可見一斑。就像現代中國鄉土文學中魯迅的紹興,沈從文的湘西,老舍的北平一樣,楓楊樹成為又一座地標。我曾以「想象的鄉愁」一詞,綜論自沈從文以降,鄉土文學逐漸顯露的美學自覺。眾所周知,原鄉的渴望來自作者(與讀者)個人離鄉背井后的感情投射。但如沈從文等的作家明白,因之而生的鄉愁除了是真情流露外,也代表了文學傳統的溯源尋根,更暗示了文學寫作「望鄉」姿態的搬演。故鄉之成為故鄉,必須透露似近實遠、既親且疏的浪漫想象魅力。當作家津津樂道家鄉可歌可記的人事時,其所貫注的不只是斯土斯人的寫實心愿,更是一種今非昔比的異鄉情調。回憶及想象故鄉雙管齊下;由過去找尋現在,就回憶/幻想敷衍現實,時序錯置乃成為鄉愁文學的一大關目。由此類推,空間位移也啟動了作家本人回望故鄉的地理位置,以及捕捉、置換(不斷退後的)原鄉的敘事策略。
而我們甘心讀著蘇童華靡的死亡故事,為之著迷不已時,我們也已加入被誘惑的行列,成為他「南方」家族的一員了(而我在引經據典,強為蘇童做解人時,是在驅除這一誘惑,還是壯大這一誘惑?)。蘇童的人物從小到老,都是戲弄死亡的高手。《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中那個隨洪水漂來的嬰屍,大概是最年輕的死亡/誘惑象徵吧。蘇童的少年角色,無一不在死亡邊緣鋌而走險。短篇《狂奔》、《紙》、《紅桃Q》、《犯罪現場》等,寫的都是啟蒙故事,但每一個啟蒙后的教訓竟是生命暴虐的、匆促的結束。中篇《刺青時代》是幾個好勇鬥狠的孩子在「文革」中結黨械鬥;與其說成人世界里的你死我活也許影響了他們,不如說他們對暴力及死亡有本能的好奇與愛戀。他們弄假成真,死亡到底發生了,卻依然不能給他們帶來「真正」的教訓。以往的傷痕文學講天外飛來的橫禍,身不由己的痛苦。《刺青時代》顧名思義,則是那幾個孩子自我銘刻傷痕,預演死亡。刺青正是將死亡化為美學符號,將終極威脅化為終極誘惑的過程。
我刻意使用「誘惑」一詞,因為聯想到法國學者布迪厄(Jean Bau-drillard)對它的解釋。布迪厄對文化生產、消費的觀察使他意會到,符號的神奇魅力來自於它與指涉物的脫節,並自行衍生繁殖無限新意。換句話說,蘇童的「南方」寫九九藏書作如果成了他的正字標記,正是因為他的「南方」早已抽空需要被指涉的實體,懸浮飄蕩,卻反而搖曳生姿。這一意符與意指的斷裂,是我們社會迷思的開始。而對布迪厄而言,迷思是一種誘惑,而且是死亡的誘惑:「當實體(真實、真理)死亡,卻把自己重又構成一種幻象,誘惑就開始了。」
蘇童的魅力何在?他引領我們進入當代中國的「史前史」,一個淫猥潮濕,散發淡淡鴉片幽香的時代。他以精緻的文字意象,鑄造擬舊風格;一種既真又假的鄉愁,於焉而起。在那個世界里,耽美倦怠的男人任由家業江山傾圮,美麗陰柔的女子追逐無以名狀的慾望。宿命的記憶像鬼魅般的四下流竄,死亡成為華麗的誘惑。蘇童當然也寫了不少他類作品。但就算是最具有「時代意義」的題材,也常在他筆下化為輕顰淺嘆,轉瞬如煙而逝。蘇童的世界令人感到「不能承受之輕」:那樣工整精妙,卻是從骨子裡就淘空了的。
五龍最後死在北上的火車裡,他一口金牙被好兒子撬開偷走。彌留時「他知道自己仍然沿著鐵路跋涉在逃亡途中」,而且我要說可能是南北不分。
或有論者要指出,歷史的漫漶,人物、意義重心的傾頹,原本就是蘇童這一脈作者念茲在茲的主題,也許《武則天》最後要表達的,就是一場架空的權、欲遊戲;女皇這一人物的晦而不明,反顯出她作為一空洞君權神話的意義。我卻不作如是觀,《武則天》的問題在於蘇童一方面要持續他「扮皇帝」的敘事遊戲,一方面卻又亟亟要回歸到史實紀錄。他一方面告訴讀者一切的陰謀、情慾與權力都是空虛不足恃的,一方面又告訴我們歷史鐵案如山,由不得你不瞠目結舌。他敷衍女帝建國傳奇,卻又不忘預告男性王朝復辟的必然。對蘇童這樣不斷求變的作者,我無意要求《武則天》必須寫得像《我的帝王生涯》的續集。但我以為折中在歷史與想象、男性的敘述與女性的敘述等議題間,《武則天》一書顯示的是妥協多於創新,猶疑多於批判。或更進一步,以「南朝」的想象書寫、懷柔北方帝國的歷史,蘇童未能克竟全功。
蘇童又有《板墟》等作,寫莫名其妙的禍事,不請自來的死亡。正經的讀者由這裏看到天地不仁,我們卻不妨視為劫數難逃,或更詭秘的,自謀死路。在新作《白沙》里,活得不耐煩的主角為自己布置了一場盛大的狂歡,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開麥拉快門聲中,走向大海。而《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則是老而不死的衰弱老者,誘惑(!)年幼孫輩為他挖洞,好自我活埋而死。臨終他一一囑咐,乘鶴西歸去也。自導自演的死亡遊戲,真是莫此為甚。
但故事到這兒還不夠。民俗學家離開村子的那夜,彷彿有鬼引路。他終被車撞死,屍體卻在那口缸里找到。警察打開死者遺物,「有一個塑料封皮的筆記本,本子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筆記本中掉出一張錫箔紙,背面書著一個鬼符,還有紅墨水寫的一個大字,鬼。
《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發表於一九八七年,這裏的逃亡饒富經濟史因素;學者如唐小兵已指出,陳寶年的由鄉村轉往都市,預示了一種新的人口流動及生產模式的趨勢。而一九三四年的躁鬱不安似也折射了新時期的政經局勢。然而比照前述的論辯,我要說逃亡不再只是「逃入」另一個歷史的階段或命定時期,更是「逃出」歷史本身的必然與應然。多年之後蘇童回顧家鄉先人的逃逸路線,其實應看到了各樣時間軌跡錯綜交會後,所產生的種種偏岔或巧合。慾望流轉、臆想竄藏。蘇童小說中的男女憑藉原始的生命力,為大歷史的血脈打開奇異的管道,而這一切終彙集在敘事者天馬行空的原鄉囈語幻想中。
當蘇童人物來到「城裡」,都不免要進駐城北的香椿樹街。這是蘇童紙上的第二故鄉,絕大部分小說的發生地點。城北地帶是個齷齪骯髒的區域,前清曾是廠獄行刑的所在。主要的街道香椿街空負虛名,一棵香椿樹也沒有。而在危牆死水的邊緣,叢叢鬼火般的夜繁花卻在三更盛開。太陽從來不能蒸發城北地帶的煞氣。但這樣的氛圍卻成為蘇童詩意視景的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