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狂奔

狂奔

作者:王祥夫
現在這個城市既然茁壯地成長了再成長,河西門一帶的城牆早就給人們拆除了,只不過,留下這麼個名字。
而突然,河面上,又燦爛了一下,這又是一個雷。
這就是這家廁所人家的生活,在夏天,他們的生活好像還寬展一些,要是到了冬天,這些東西就都得搬到公廁裡邊去,公廁里就顯得更加擠擠的,碰到上邊有人下來檢查,他們會受到嚴厲的批評,因為,沒人讓他們住在這裏,這裏只是公廁和看公廁發發手紙收收如廁費的所在,誰讓你一家子住在這裏討生活?
到了後來,他乾脆是天沒亮就早早離開家,中午那頓飯就在學校里吃了,晚上一定要等天黑了才肯回來,天不黑就不進家。
問題就出在大器穿的那條軍褲上,現在誰還穿軍褲,但大器居然就穿了一條,洗得有幾分舊,顏色淡了幾分,卻更好看,在別人,也許穿在身上不會好看,而在大器,什麼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好,這樣一條軍褲,下邊又是一雙洗得泛了白的那種兩邊有鬆緊帶兒的懶漢鞋,這種鞋子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穿了,可大器偏偏穿了這麼一雙,效果呢,更加顯得與眾不同。
大器那邊的牆上掛了一個小燈泡兒,用一個綠塑料殼子罩著,大器就在這燈下看書,幻想著他美好的閃閃發光的未來。
然後又是雨,嘩嘩的雨,河面上又重新是白花花的。
這兒子為了怕人看到他生活在公廁里,只要是在家就總是躲在帘子後邊,躲在後邊也沒別的事,就只是看書和不停地做題,所以一來二去學習出奇的好,常常考試是全校第一。
雨停了,有一道彩虹,真是美麗,就掛在天邊,雷聲也去了天邊,隱隱的。
不知出於什麼想法,高翔字非要到外邊去留他的尿樣,他不能容忍醫院的廁所里有那麼多的人,取一個尿樣,大家都還要排長隊。
靠著這鐵皮爐,是一個很大的運貨的白皮木條釘的那種箱子,裡邊是一口炒菜的小鐵鍋,一口做飯的鋼精鍋,還有就是幾個塑料盆子,紅的和綠的,或者還會有幾個塑料袋子,袋子里是幾棵青菜,或者是兩根黃瓜和幾個土豆,或者是芹菜和菠菜。
這公廁的外牆呢,也貼了瓷磚,亦是白色的那種,給太陽一照有些晃眼,門頭上,照例是兩個很大的紅字:公廁。
夏天的晚上,人們是吃完了飯又要下來,先是,一些年輕的男男女女,說他們年輕他們又都不年輕了,都四十左右了,他們這個歲數既不想去舞廳花錢而又不甘寂寞的歲數。
公廁這兩個字是居高臨下,讓遠遠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公廁那兩個大字的下邊又是兩個窗子,亦是漆了綠色的油漆。只是在那窗台上放著不少瓶瓶罐罐,因為是夏天,這公廁的窗下還有一個爐,那種極簡單的三條腿鐵皮爐,鐵皮爐上安一節生了銹的鐵皮煙囪,歪歪斜斜朝著公廁牆壁那邊,所以那公廁的牆上有給煙熏過的痕迹。
幾乎是,所有的青年人都是喜歡虛擬的,虛擬有時候可以給人以想象的喜悅,大器這個年齡離世故還很遙遠,他不知道虛擬是種種細節慢慢慢慢把一切虛假的裂痕彌合得天衣無縫,這需要更多的精心設計,在這個世上,不是人人都可以當騙子,騙子是細節大師,可以把所有有關的細節都想到,可以編織漫長的故事而不露出一點點破綻,他們的故事甚至可以延伸到人家的祖宗八輩,他們甚至是編族譜的高手。
在河邊遊樂廳里避雨的人,紛紛說,怎麼?你們看到沒有,那年輕人可能給橋上的汽車撞飛了,被從橋上撞飛到河裡了。
玩什麼呢?高翔宇問。
但這是城裡,城裡的廁所里有上水和下水,牆面上還貼了亮晶晶的白瓷磚,但瓷磚再亮,也還是廁所。進了廁所那個漆了綠漆的門,往左是男廁所,往右,是女廁所,正對著一進門的地方是一間屋,這家人就住在這個小空間里,這間屋當然也有一個門,不單單是一個門,挨著門還有一個窗,窗上還另開了一個小窗口兒,剛好可以讓人們把手伸進去,或裡邊的人把手伸出來,進廁所,要是解小手呢,就是兩毛錢,要是解大手呢,就是五毛錢,九_九_藏_書五毛錢交進去,裡邊還會把幾張軟沓沓的再生紙遞出來。
在河邊,躲在遊樂廳里避雨的那幾個人也看到了,都吃驚地張大了嘴,一個年輕人忽然從橋上躍到了河裡,為什麼?他為什麼?出了什麼事?這時雷聲又響了起來,河面上燦爛了一下,是驚雷照亮了河面,給了河面前所未有的燦爛。
兩個人好像是僵住了,互相看著,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
這間屋呢,頂多也就是十二平方米,卻放了一張大床,床靠著裡邊,外邊的地方就剛剛只能放下一張小辦公桌,放了辦公桌,就沒有放椅子的地方。
高翔宇問大器的父親在部隊里做什麼?是不是軍官?這一回,大器搖了搖頭。
他對大器說:「我也上過學,我也年輕過,但我就不虛榮。」
現在是夏天,天真是熱,這裡有必要再說一下公廁附近的情況:公廁前邊原是一片空地,往南是街道,往西是菜市場,所以人們沒事就總愛圍在這裏,坐在這裏把買來的菜擇一擇,或者把買來的豆莢用剪子鉸了再鉸,用來晒乾萊,最近這一陣子,那些住在公廁附近的老太太們好像特別熱衷做這件事,一個人開始這麼做,便馬上會有許多人跟上做,好像不這麼做就是吃虧,其實首先做這件事的人是大器的母親,她年年都要曬許多乾菜在那裡,白菜啦,蘿蔔條兒啦,豆莢啦,茄子啦,晒乾了,收在一個又一個小口袋裡再掛在牆上。
王祥夫,男,遼寧撫順人,1958年生。1984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長篇小說《蝴蝶》《種子》、《生活年代》、《百姓歌謠》,中短篇小說集《永不回歸的姑母》、《誰再來撞我一下》、《城南詩篇》、散文集《雜七雜八》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等文字在國外出版。現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這種事,在城裡已經好多年沒人想起做了,這裡有一種近乎於懷舊的東西在裡邊,那些上年紀的人忽然,怎麼說呢,是一種觸動,便都行動了起來,買來豆莢和蘿蔔,或者就是茄子,就在公廁那塊地方,一邊說話一邊做這件事,這一陣子,公廁的前邊地上就總是曬滿了各種切成塊兒切成絲的東西。
這讓大器的腦子清醒了一下,也可以說是愣了一下,但他馬上又狂奔了起來,他狂奔過了這個城市最東邊的一個十字路口,然後就狂奔上橋了,那橋是剛剛修好的,是水泥和鋼筋的優美混合物,橋上還有兩排好看的玉蘭燈,下邊的河水早幾年就乾涸了,只是為了這個城市的美麗,人們在這橋下修了前所未有的橡膠大壩,還在裡邊蓄了水,水居然會很深,這便是這個城市的一個景點了,人們可以在這裏劃劃船散散步,細心的人還會在這裏發現被丟棄的白花花的安全套,但這是雨天,那些顏色艷麗的塑料殼子遊船已經都停泊在了河邊。
因為大器穿了一條軍褲,那天,和大器關係最好的高翔宇,不經意地隨便問了大器一句,高翔宇問大器什麼?問大器的父親是不是在軍隊里做事?大器不該猶豫了一下,臉紅了一下,居然,說「是」。
她沒敢說大器是怕讓人們看到他,因為這,大器的父親和母親很生氣,說大器心裏太虛榮。
打槍,也許就玩打槍。
高翔宇馬上就又在一邊問了,問大器他爸開的是什麼車,是部隊里什麼首長坐的車?是三千?還是桑塔納?還是奧拓?大器一時答不上來,臉就更紅了,一張臉憋得通紅,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但嘴裏已經說了:是三千吧?高翔宇又問車是什麼顏色。
還有一次,大器和高翔宇去學校外邊吃中午飯,學校旁邊的那條東西路上正在過軍車,一大溜軍車,都矇著布篷,軍綠色的布篷。
大器不說話,蟈蟈「蟈蟈蟈蟈、蟈蟈蟈蟈」叫著,燈已經關了,這往往是睡覺前的事,因為黑著,沒人能看到大器眼裡有什麼在閃閃的。
高翔宇看著大器,又問大器的家在哪個部隊?是不是跑虎地那個部隊?大器卻說不是那個部隊,怎麼會是那個部隊?是哪個部隊呢,大器想起了這個九*九*藏*書城市南邊的空軍部隊,大器說,他們的家,就在那個空軍部隊大院裡邊。
人們都說那事件與下雨分不開,說到下雨,有多少故事都發生在避雨這件事上,在這裏,有必要把大器的家,也就是那個公廁的地理位置再說一遍,那個地方,就叫河西門,是城市東邊的那一帶,東邊臨河,在城牆上,原是有個小便門方便供人們出入的,所以叫河西門。
然後是,大器也一下子愣住了,他的對面,怎麼會是高翔宇。
屋子本來小,這家人卻又在床的前邊拉了一道布簾兒,兩塊舊床單拼起來的,布簾兒上邊的花色早已經很暗淡很模糊了,就像他們的日子一樣暗淡和模糊,沒一點點鮮亮的地方,這樣一來這屋子就顯得更小,拉口道簾兒全是為了他們的兒子,也是那做兒子的,一再地爭取和抗議才給拉上去的,這樣一來,那做兒子的就可以安安心心躲到帘子後邊去寫他的作業,不怕被別人看到。
那邊在跳舞,這邊靠近公廁呢,老頭和老太太就坐得更靠南一些,好給那些跳舞的讓些地方。
高翔宇說既然不是軍官,最差也是個志願兵吧?大器在心裏覺得這種關於志願兵的虛擬自己好像還能接受,便點了頭。
大器這才定下心來,說是紅色的三千?高翔宇說:紅色的車?部隊首長很少坐紅色的車吧?高翔宇這麼一說,大器的臉重新紅了起來,說:有時候開紅色的,有時候開黑色的?高翔宇在一旁看定了大器,說:那就是說你爸爸不是給固定的部隊首長開車?高翔宇這麼說的時候,大器便把話岔開了,大器說哪天有時間讓他爸爸用車接了翔宇去部隊玩一玩兒。
大器這時已經狂奔到了橋上,橋邊的收費亭里有人看見了這個狂奔的青年,一路狂奔上了橋,只用手輕輕扶了一下橋欄,身子也只那麼輕輕一躍,怎麼說,人已經從橋上一下子躍了下去,人躍到哪裡?當然是躍到了河裡。
高翔宇看著軍車,隨口問了大器一句:你爸是不是也開這種軍車?大器沒有馬上醒過神來,說:誰爸爸開車?你爸呀,還有誰?高翔宇看著大器,說你爸是不是也開這種車。
還有一塊呢,是「XXX市城區血站」,在這裏,我們說醫院做什麼?這醫院和大器又有什麼關係?和我們的故事又有什麼關係?問題是,在這個夏天裡的某一天,大器的同學高翔字來這個醫院了,他怎麼會到這家醫院來看病?問題是,高翔宇有沒有病?高翔宇沒病,他的父親在報社發行部上班,報社的發行部是最最有辦法的部門,可以和各種各樣的單位發生親密而暖昧的關係。
實際上,從那天開始,大器就已經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了,這個虛擬的世界就是「軍隊」,他既然有了那樣一個虛擬的在部隊里當志願兵的父親,生活便開始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和高翔字在一起的時候最多,早上他們要在濕漉漉的操場上跑步,在跑步的時候,大器覺得自己應該有軍人子弟的樣子,這種想法真是奇怪,這奇怪的想法讓他的跑步步法甚至都起了變化,那就是,他誇張他的步子,步子邁得又大又快,跑完了還要在原地跑一陣,也是不經意,也是有意,大器對高翔宇說新兵訓練都是這樣子跑。
報紙里是快要晒乾的豆莢。
雨下得實在是太大了,橋下的人根本看不到橋上,他們當然更看不到大器是一路狂奔而來,一路狂奔而來,扶了一下橋欄,把身子再一躍,沒有什麼更多的細節,簡直是簡潔得很,就那麼,一下子躍人了水中。
直到出了那件事為止。
兩隻蟈蟈一起叫起來的時候甭提有多熱鬧,熱鬧的都有些吵,但夏天本就是這個樣,一切都是吵吵的,鬧鬧的,讓人覺著日子無端端的是那麼鬧鬧的富足,而那蟈蟈的叫聲亦是要人懷舊的,讓人心裏有一份若有若無的觸動,只是那觸動來得太輕微,仔細想它的時候又會想不真切,又會沒了。
耳邊是東邊那條河的「嘩嘩」聲,只有在夜深時分,那河水的聲音才會清晰起來,才會「嘩嘩嘩嘩」一直響到人們的枕上。
高翔宇再接下來問,大器的臉便更九九藏書紅了。
這夏日的傍晚他們又不願在家裡熱著,便有人把錄音機提了出來,在那裡放音樂,一開始是無心,但音樂這東西是有煽動性的,這煽動就是讓人們想隨著它的拍子動,這幾天,便有人在那裡跳舞,女的和女的雙雙地跳,後來有男的加入了,便是男的和女的雙雙地跳,他們在那裡跳,便有人在那裡看,有技癢的,還自動過來教授舞技,是個瘦瘦矮矮的男子,在報社工作,現在退休了,在家裡賦閑。

作者簡介
但桌子下和床下還有牆上都放滿了和掛滿了各種零零碎碎的東西,因為他們要生活,床下先是兩個大扁木箱子,裡邊放著這家人四季的換洗衣裳,還有小木箱子,裡邊是冬天的鞋,還有就是各種的面袋,都掛在牆上,一袋是米,一袋是面,一袋或者還是米,這回卻是小米,一袋或者還是面,這回卻是玉米面,還有更小的袋子,是豆子,這家人愛吃豆粥,豆子又是好幾種,就又有好幾個小小的袋子,這就讓這裏多少有了一些鄉村的氣息,讓人們想起他們原是從鄉下來的,但他們一定有背景,別看是看廁所,也不是人人都能找到這份差事的。
只不過那個「氣」字後來讓老師給改動了一下,改成了「器」字,老師在課堂上說劉大氣你是什麼氣?氣只是一種看不著的東西,你這一生只想做看不到的東西嗎?你今後叫「大器」好了。
大器張著嘴,人好像已經不會說話,臉色也變了,是怕人的慘白。
儘管他們盡量不讓人們知道他們在城裡做什麼事,但後來該知道的人們還是知道了,儘管他們不想讓人們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住,但後來人們還是知道了他們就住在廁所里。先是,他們怕極了讓老家的人們知道他們住在廁所里,所以他們從來都不讓老家的人來,幾年來,幾乎是斷絕了來往。在他們的老家,當然是鄉下,人怎麼能夠住在廁所裡邊?只有豬,那還得是坑豬。
原因是,這家醫院忽然變成了這個城市第一家性病醫院,門診樓前突然多了三個牌子,一塊是「衛民健康性病專治醫院」,另一塊是「男性專科醫院」。
在這個夏天,公廁里可真是熱鬧,人們後來明白那熱鬧是因為公廁里養了兩隻叫蟈蟈,一隻還不行,是兩隻,一隻掛在前邊的窗上,一隻掛在後邊的窗上,而且呢,這兩隻蟈蟈特別的能叫:蟈蟈蟈蟈、蟈蟈蟈蟈、蟈蟈蟈蟈、蟈蟈蟈蟈,一隻叫得快一些,很急促,一隻叫得慢一些,幾乎是慢半拍,但這隻叫得慢的蟈蟈聲音特別的好聽,就好像有人在那裡抖動小銅鈴。
而且,他們居然還有那麼大一個兒子,人們都注意到他們的那個兒子了,個子很高,總是趴在一進門正對著的那個小屋裡寫作業。
高翔宇的父親給兒子找了個健康檢查卡,卡是白來的,所以高翔宇的全家都來了,三口人都來查一查。
大器的嘴張著,手裡的報紙和豆莢掉了下去。
還有就是一束罌粟蓮蓬頭,猛看上去像是一束乾枯了的蓮蓬頭,卻是罌粟的種子,這家人原想找塊地種種他們的罌粟,他們也只是喜歡那花的美麗,但公廁旁邊哪有什麼地可種?那罌粟種子就一直給掛在那裡。
後來做父母的發現了兒子總是在那裡不肯進家,有時候會把飯端了過去,一碗菜,上邊扣兩個大饅頭。
高翔字已經從醫院的窗里看到外邊的那個公廁了,那公廁紅紅的兩個大字召喚他去那裡。
大器簡直是給嚇了一跳,馬上就從現實中回到虛擬的角色里來,搖搖頭,說他爸開的是小車,不是這種大軍車。
大器心慌意亂地說也許還可以打手槍,大器朝遠處比劃了一下,說打手槍最好玩兒了。
你原來是個大騙子!高翔宇突然說,他突然憤怒了,是年輕人的那種憤怒,是突然而至,是從天而降,是一種受欺騙的感覺,是一剎那間對對方的深刻瞧不起,像是一件衣服,外邊是漂亮的,裡子卻是出人意料的破爛,這時候偏偏又給人一下子給翻了過來。
大器十七歲,長了一張特別白皙的臉,個子也高,但就是不怎麼愛read•99csw.com說話。這麼一來呢,氣質就像是特別的與眾不同。什麼事情,只要是與眾不同,往往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醫院雖然一天比一天不景氣,但醫院的大樓還在那裡,又加上這醫院在好地段上,這幾年,忽然就又起死回生好轉了起來。
劉大器!高翔宇又叫了一聲,他甚至想把手裡的尿潑到劉大器的臉上,但他來不及潑,劉大器臉色慘白地往後退了一下,又往後退了一下,一轉身,人已經從他的家裡,也就是公廁里跑了出去,人已經跑到雨里去,雨是「嘩嘩嘩嘩」從天而降,只是降,而不是下,雨現在是柱子,一根一根的柱子,在廁所門前躲雨的人們都看到了大器,看到他已經跑進了雨里,正在往南跑,已經跑上了那條街,街是東西街,大器是朝東,已經跑過了那個菜市場,菜市場門前是紅紅綠綠的蔬菜,跑過這家菜市場就是那個「馬蘭拉麵館」,有人在拉麵館的門前避雨,他們也看到了狂奔的大器,跑過拉麵館,前邊又是一個小超市,超市的門前亦有人在避雨。
只這一個字,一個人的生活便馬上發生了變化。
這是一種明確,一種確定,從這一刻起,一切模糊的虛擬都在一點一點清晰起來,方位和地點還有飛機,不容更改,不容再發生什麼變化,更不容許大器退出這個虛擬的空間。
一問,大器又點頭了,大器在心裏覺著開車很不錯,他希望自己的父親就是個開車的,大器甚至希望自己的父親渾身上下都是氣油味兒。
這做兒子的,性格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他的名字叫「大氣」。這家人姓劉,他就叫劉大氣。
在大器他們學校,真還沒有人知道大器的家在什麼地方住,但到了後來,同學們都隱隱約約知道了大器的家在空軍部隊里,部隊好像總是離城市很遠,最近也應該在城市的邊緣。
其實這時候天已經開始下雨,只是星星點點,等到高翔宇從醫院里出來,往西拐,再往北,到了那個公廁,雨才猛然大了起來,這麼說,高翔宇其實不是到公廁來避雨,但這又有什麼重要,重要的是,他進了男廁,解了小手,把一小部分尿液小小心心尿到那個小塑料杯里,做完了這一切,他從男廁出來,他怎麼能想得到呢,他怎麼能想得到在這裡會一下子看到了大器。
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是開頭出了錯,到後來往往會越來越難收場,這開頭的錯全在大器。
高翔宇在小便池那邊取尿樣的時候就聽到了大器在說話,但他沒想到說話的人會真是大器,他只覺得聲音熟,很熟,好像是自己的熟人,是誰呢?這個熟悉的聲音在應答著另一個聲音,另一個聲音就是大器的母親,大器的母親讓大器快幫幫忙,快把晾在外邊的豆莢啦茄子啦什麼的收回來,大器雖不願意,雖在看書,但還是一邊答應著,一邊跑了出來,他放下手裡的作業,從布簾兒里出來了,腳上穿著拖鞋跑了出去,外邊是「啪啪」落地的大雨點子,大器把地上曬的東西收起來就往回跑,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高翔宇突然從男廁那裡出來了,手裡拿著個白色的小塑料杯,裡邊是一點黃黃的尿液,先是,高翔宇一下子就愣在了那裡。
從公廁,也就是他的家出來的時候,天還沒亮,但他還是擔心被人看到,低著頭,把車子猛地往外一推,車子「嘩啦嘩啦」好一陣響,回來的時候,他總是擔心廁所里會冷不丁走出個熟人,心總是怦怦亂跳,可是呢,既然是夏天,廁所門口的那塊空地上就總是有人,都是些老頭老太太,坐在那裡說話,他便寧肯在不遠處的小飯店門口蹲著等,等著人們走散,車子就停在那裡,那裡有路燈,後來他乾脆就在燈下看書,所以有人總是能看到一個學生在那裡看書。
因為能引起別人注意,自然就會有朋友,大器最好的朋友是高翔宇,事情就是高翔宇引起的,說是高翔宇引起的又好像不對。
這樣的晚上,是苦了大器,他就只能把車子停在了路燈下看書,有人看到了,看到看公廁的老白,人們叫大器的母親叫老白,人們看到老白端了一碗飯菜出去了,到街對過去了,那是一個很大的碗,九九藏書有時候碗里是米飯,上邊堆著菜,茄子山藥還有一個咸雞蛋,有時候是饅頭,下邊是菜,上邊是饅頭,而且,還有一個咸雞蛋,這家人特別能吃咸雞蛋,到了冬天,他們為了省錢,從不吃菜,就只吃咸雞蛋。
劉大器當時的臉有多紅,但他在心裏佩服極了老師,老師只給改了一個字,自己就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大器的身體是那種正要往足了長,卻還沒有長足的那種,架子已經有了,肩寬,腰細,到了胯那地方又稍微寬一些,這種身材穿什麼都好,大器又喜歡乾淨,他在心裏明白,自己能和別人比一比的就只有乾淨,所以他的衣服上總是散發著一種洗衣粉的味道。
像他這樣大的學生,學習好,心事就重,學習越好心事越重;心事重到後來就會向病態方面發展,一開始他是怕被人們發現他是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家庭,所以他盡量躲在布帘子後邊,像一隻土撥鼠,土撥鼠的安全感就是要不被人看到。
怎麼說呢?假話讓大器進入了一種角色,只要和高翔宇在一起,那種感覺就來了,那種感覺自己就是部隊子弟的感覺就來了,心裏是亂的,但亂之中有一些甜美,有一些反常的激動。
高翔宇繼續問下去,問大器的父親是不是開車的?開車的志願兵好像可以在部隊留得久一些,工資也不低。
大器兩隻手撐了報紙。
劉大器!你個騙子!高翔宇又說。
那件事,或者可以說是那個事件,那個事件的發生原因真是太簡單,是因為天上忽然下開了雨,是雷陣雨,下得很猛,打著雷,是炸雷,什麼是炸雷?炸雷就是像爆炸一樣,「咔嚓嚓——」像把什麼一下子劈開了,這就是炸雷。
大器再跑下去,前邊便是個十字路口,這時候有輛貨車正穿過十字路口,狂奔的大器停了一下,然後又馬上狂奔了起來,就這樣,大器又穿過了那家玻璃店,玻璃店忽然發出了燦爛無比的閃光,是天上打了雷,一下子把玻璃店裡的所有玻璃都照得光芒閃閃。
但對於一般人,一旦說了一句假話,一旦虛擬了自己的出身,到後來總是要破綻百出。
「砰——砰——砰砰——」大罵嘴裏發出了一聲呼嘯。
「你那心裏有什麼?有什麼?除了虛榮我看還是虛榮!」大器的父親說城裡的廁所比村子里的好房子還好許多呢!大器的父親上過學,怎麼說,居然還上過高中。
三口人,都睡在一張床上,都腳朝外,這樣起身的時候,誰也不會影響誰,大器睡靠牆那邊,大器父親睡中間,大器的母親睡外邊。
離大器家的公廁不遠,往南,是一家醫院,那原是輕工局的醫院,輕工局在早幾年就不行了,所以連累了這家醫院,一是設備日見陳舊,二是總是進不了好的藥品,沒錢,醫院就這樣漸漸垮了下來,垮了有那麼四五年吧,偌大一個醫院每天只有少得可憐的急診病人前來打針輸液,也只是救救急,等病人的病情一緩解,便會馬上又去了別處。
人們問老白,也就是問大器的母親去幹什麼?端碗飯菜給誰?老白覺得這沒啥,便說了實話,說她兒子在對過兒的路燈下看書。
大器的母親呢,是外來戶,而且又是個看公廁的,人們怎麼看她?在心裏,是側目而視,是種種的看不慣,而忽然,她可以與人們親近了,那就是她可以幫著人們照看那些等著晒乾的蔬菜,她的記性又好,哪張報紙上曬的是哪家的蘿蔔條她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夏天的風雨說來就來,她還得即時把那些等著給太陽晒乾的東西收回去,等太陽出來再即時晾出來,這樣一來,人們都得感謝她,都好像多多少少欠了她什麼?還有,就是人們納涼時的屁股墊子,各種各樣碎布縫的屁股墊子,在不坐的時候也不再帶了回去,而是都放在了她那裡,下來了,要坐了,就從她那裡取出來,說完話,天不早了,再由她——彎腰收回去,還把上邊的土再拍拍。
高翔字在一旁側著臉看著大器,心裏有幾分羡慕,一般男孩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喜歡上刀和槍,喜歡上部隊,其實是喜歡軍隊那種整齊劃一的形式,若是真要讓他們吃吃部隊的苦,他們往往又會馬上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