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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圖書室

我的圖書室

作者:林語堂
這種辦法有三點好處:第一,不規則的美麗。各種精裝本、平裝本、中文、英文、大而厚重的本子、輕的美術複製本——一些是中古英雄騎士的圖片,一些是現代裸體藝術照片,全都雜在一起,一望就可以看出人類歷史的整個過程。第二,興趣的廣泛不同。一本哲學書籍,也許和一本科學書籍並立在一起,一本滑稽的書籍,也許和一本《道德經》比肩而立。他們混成一片,儼若各持己見地在爭辯著。第三,用之便當。如果一個人把書全部擺在書室,他在客廳中便無書可讀。我用這種方法,就是在廁所也能增長知識。
這種辦法的必然結果,自然到處可見圖書雜誌,在床上,沙發上,餐間里,食器櫥中,廁所架上,以及其他地方。這樣不能一覽無遺,是杜威或王雲五的方法所不及的。
所以,收集書籍的方法似乎也變得俗陋了。明朝的徐謝寫過一篇《舊硯台論》的文章,暴露收集古玩的俗陋。現在姚女士則引申到收集圖書的事。可見如果你只要說出你九九藏書的真意,世界上似乎不會沒有與你同感的人。王雲五之方法利用於公共圖書館中很好,但是公共圖書館與一個窮學者的書齋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必須有一個不同的原則,就如《浮生六記》的作者所指出的「以大示小,以小示大。以假遇真,以真遇假」。這位作者所發表的意見,是關於一個窮士的房舍花園應當怎樣安排,也可以用在收集書籍的方法上。如果你能善用這個原則,你可以把一個窮士的書房,改變成宛如未經開發的大陸。
大學公共圖書館採用分類制,用杜威或王雲五的方法把圖書分編成類,固然是好的。但是一個貧窮的學者圖書不夠,又蹇居於京滬的一個狹里之中,顯然是不能如此做法。一個裡舍之中,尋常只有一間餐室,一間客廳,兩間睡房,如果很幸運,也許會有一間書房。此外,他的圖書普通都依個人的喜好而來,收集的不會普遍完全。這應該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別人如何,但是我用的方法是如此的。我的方法是自然的方法。比如,當我坐在書桌前邊收到一本寄來的書,我就把它放在桌上。如果在閱讀時有客來訪,我就把書帶到客廳,去和來客談談這本書的內容。客人告別以後,如果我把書遺忘在客廳,我就讓它擺在那裡。有時話談得開心,我還不感倦意,只是想休息一會,我就把它帶到樓上,在床上閱讀。如果讀得興趣濃厚,我就繼續讀了下去,如果興趣降低,就把它用作枕頭而睡,這就是我所謂的自然的方法,也可以說是「使書籍任其所在的方法」。我甚而不能說,哪一處是我喜歡放書的地方。read.99csw.com
上邊的這一篇文章,很可以代表現代中國式的小品文(familiaressay)。它有中國古文的輕鬆氣派,以及現代論文的不拘泥之風度。下邊是我寫的后論:
各種書籍都有它的特點,所以裝訂得也不相同。我從來不去買《四部備要》或《四部叢刊》,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買一部書的特點,一方面由書的外表上可以看得出來,一方面由購買時的情形不同而來。書買來以後,把它們不分類自然地擺九*九*藏*書在架上。當你要看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的時候,你會翻來翻去,不知究竟放在何處。在你找到以後,你是真正的「找到」了,不只是拿它下來到手。這時你已經香汗盈盈,好像一個得意的獵人一樣。也許當你已發現它的所在,而去拿你要的第三卷時,卻發現它已不翼而飛。你站在那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迷想你是否會把它借給某人,於是長嘆一聲,好像一個小學生看見一隻幾乎被他捉著的鳥,忽然又騰空飛去了。這樣一來,你的圖書室常有一種玄妙不可捉摸的空氣存在,簡而言之,你的圖書室將會有女人的隱約的美麗,以及偉大城市的玄妙莫測。
我在《人間世》雜誌,曾登載過姚穎女士一篇布置書房的文章,湊巧與我的見解相同。如果我也發表過一篇同題的文章,或是曾經遇見過她,那我一定會誣她有抄襲我的見解的嫌疑。因此我在她的文章末尾,寫了一篇長論——表明她的理解如何近似我的理論。茲將她的原文略述如下:
當我收到這篇稿子的時候,我覺得好像有人把我的秘密說穿了。在我看下去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我很驚異地發現了我自己放書的理論,已被一個別的人同時發現了。我如何能不就此發揮幾句呢?我知道閱讀是一件高尚的事情,但是已經變成了一件俗陋不堪而且商業化的事情。收集書籍也曾是一件高尚的娛樂,但是自從暴發戶出現以後,現在的情況也隨之慘變。這些人藏著各個作家的整套書籍,裝潢美麗整齊,擺在玻璃架上,用以在他們的朋友面前炫耀。但是當我看到他們的書架的時候,裡邊從來沒有一點空隙或書本的誤排,這表明他們從來不去動那些書籍。其中也沒有書皮扯下來的書籍,沒有手紋的印子或偶然掉下來的煙灰,沒有用藍色鉛筆畫下來的記號,沒有楓樹的葉子在書中夾著。而所有的只是沒有割開的連頁。
書籍絕對不應分類。把書籍分類是一種科學,但不去分類是一種藝術。你那五尺高的書架,應當別成一個小天地。必須把這本詩歌擱置在科學的文章之上,同時使一本偵探小說與居友(Guyau)的著作並列。這樣安排之後,一個五尺書架會變成搜羅廣博的架子,使你覺得有如天花亂墜。如果架子上read.99csw.com只有司馬光的一套《資治通鑒》,當你無心去看《資治通鑒》的時候,就變成一個空空如也的架子。每個人都知道女人的美麗,是她們予人一種莫名其妙而又遍尋不著的感覺,古老的城市如巴黎與維也納之所以耐人尋味,是因為你在那裡住了十年以後,也不確知某一個小巷中會有什麼東西出現。一個圖書室也是同樣的道理。
幾年以前,我在清華大學有個同事,他有一個「圖書室」,其中只有一箱子半的書籍,但是都是由一至千的分類編成,用的是美國圖書協會的分類制度。當我問他一本經濟歷史的書的時候,他很自傲地立時回答說書號是「580.73A」。他有美國式的辦事效率,很是自以為驕傲。他是一個真正的美國留學生,不過我說這話的意思,並不是稱頌他。
我只要說這僅是我個人的方法,我不求別人贊成,也不希望他們來效法我。我寫這篇文章的緣故,是因為看我的客人見我的生活如此,常是搖頭嘆息。因為我沒有問過他們,我不知道他們是稱讚的嘆息,還是反對的嘆息……但是我從不去理會的。